二审第二次开庭。

岬在开庭十分钟前进入了八二二号法庭。此时别说是法官,就连辩护人及被告也还没入席。坐在空荡荡的法庭内,不知为何思绪变得特别清晰。传说宫本武藏在岩流岛决斗时靠着迟到获得压倒性胜利,但以打官司来看,结果却往往相反。唯有准备周到、知己知彼且以逸待劳的一方,才能处于优势。

就在旁听席差不多坐满的时候,御子柴出现了。岬以眼角余光朝对方侧脸轻轻一掠,御子柴还是一样板着扑克面孔,完全看不出心中盘算。不管是从前成功让被告获得减刑的案子,或是上次屈居劣势的开庭,这个男人脸上永远是这一号表情。不,甚至是在辩论的过程中,他的五官也没有丝毫变化。

在法庭之上,理性永远优于感性。在量刑时绝对不能流于感情用事,这是无庸置疑的前提,但是在面对凶恶犯罪者或桀傲不逊的被告时,不少检察官还是会基于正义感而导致语气变得严厉。岬正是典型的人物。在从前的那件案子中,岬正是因这个缺点而遭御子柴趁虚而入,终于吃了败仗。这次岬决定尽可能不露出任何表情,但跟御子柴比起来毕竟还有相当大的差距。

岬甚至不禁怀疑,御子柴这个人到底有没有感情?实在很难想象,那张看似刻薄的脸孔会有露出激动神情的一天,更别说是开怀的笑容。不仅如此,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岬只要看到御子柴那张脸,内心就会相当不舒服。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坐立难安呢?岬思索片刻,终于找到了理由。

是赌博。不管是赌扑克牌也好,赌麻将也罢。每当看见御子柴,就彷佛像是被迫参加一场必须藉由对手表情来猜测想法的游戏。原本法庭上攻防的重点应该是层层堆叠的证据与理论,御子柴却玩起了虚张声听的心理战把戏。这就是让岬如坐针耗的原因。

亚季子终于入席,接着是三条率领的众法官。庭上所有人同时起立。

“现在开庭!”

三条一等所有人坐下,旋即转头问御子柴:“辩护人,延续上次的议题,你主张被告为正当防卫,还说在今天开庭前能够证明成立要件中的急迫性之侵害这一项,请问你准备好了吗?”

岬暗自窃笑。三条这个人也真坏心,竟然将上次开庭时御子柴随口搪塞的一句话牢牢记在心里。或许三条的目的,是想要在御子柴还没进入状祝前,先杀杀他的鋭气。

但御子柴面不改色地承受着三条的视线。

“为了证明此点,我提出辩四号证物。由于这是开庭前一刻才准备好的证物,因此来不及提前呈交。”

法警将御子柴带来的A4尺寸纸张放在法官席及岬的面前。

这家伙又玩这种奇袭战术。岬不耐烦地低头望向手中的辩四号证物。那是津田亚季子及伦子的病历表复印件。

“这是被告的家人在案发前的医疗纪录。她们母女都接受了在该区开业的友井医师诊疗。”

亚季子露出诧异的神情。显然御子柴在提出这份证物前,并没有告知她。

“诊疗期间为平成二十一年十月至二十三年一月,前后大约一年三个月的时间。请各位注意这上头的日期及诊疗内容。正如各位所见,被告共有五次诊疗纪录,次女伦子有两次。诊疗内容都是外伤医治,虽然受伤位置涵盖脸颊、肩膀、腰间、小腿等各部位,但受伤类型是清一色的撞击伤。我想在此根据这份证物,对被告提出询问。”

御子柴转身面对亚季子。亚季子吓得缩起了身子。

岬看见这一幕,心下登时大感狐疑。难道连委托人,也将御子柴当成了敌人?

“这前后多达七次的外伤,长则三星期痊愈,短则五天痊愈,受伤类型全都是会留下瘀青的撞击伤。请问被告,这都是被害人伸吾的暴力行为所造成的结果吗?”

“……是的。”

原来如此,御子柴想以这样的方式来证明。岬心中已有了底。

“这些撞击伤有的只伤及皮肉,有的却损及筋骨。三星期才能痊愈的伤,已不能算是小伤了。以最单纯的方式来计算,平均每两个月,你们就会遭受一次暴力攻击。”

御子柴重新转头面对三条。

“这已经算是恒常性的暴力行为了。在上一次开庭时,检方说被告在案发前一刻并没有遭受暴力攻击,因此否定了急迫性的侵害,但是被告与孩子们长期处在这种恒常性的暴力行为下,内心一定随时充满了恐惧。”

“审判长!”岬迅速举手。“辩护人企图将推测扭曲为事实。”

“这不是推测。任何暴力行为,都会在身心留下严重创伤。除非完全消除记忆,否则这个记忆就会化为恐惧。”

“辩护人,请继续。”三条审判长说。

“既然随时处在恐惧之中,就算在前一刻并没有遭受暴力攻击,被告为了保护自己及孩子而起身反抗被害人,还是符合急迫性之侵害的要件。被告使用了小刀,这点的确是事实,但是反过来想,假如被告赤手空拳与被害人对峙,难道能赢得了被害人吗?被告是一名弱女子,使用武器只是不得已的决定。”

“审判长!”

“检察官,请说。”

“辩护人如今的言论,只是刻意误导。”岬举起病历表复印件,展开反击。“根据病历表上的记载,最后一次就诊是一月十二日。但是本案发生在五月五日,距离被告最后一次遭受攻击已过了四个月。辩护人说被告随时处在恐惧之中,但既然中间有四个月的空窗期,这论点是否能成立实在有待商榷。因此我认为辩护人主张这是具备急迫性之侵害要件的正当防卫,只是在强词夺理而已。”

岬一边反驳,一边观察御子柴的神情。果然不出所料,御子柴依然是一脸泰然自若的神情。不知他只是在咬牙苦撑,还是这种程度的反驳早在他的预期之中?

四个月的空窗期是否仍对被告造成威胁,恐怕无法以单纯的“是”或“否”来下结论。亚季子的情况是否符合正当防卫中的急迫性之侵害要件,主要还是在于站在客观立场上如何判断的问题。不过就岬看来,自己的反驳至少成功抵销了御子柴的论点力道。

“辩护人是否还有其他意见?”

“没有了。”

此时御子柴假如针对这个议题继续纠缠不清,反而会造成负面效果。御子柴避开锋头,可说是相当明智的决定。这种当机立断的决策能力,令岬不禁大感佩服。

攻势收放自如,确实值得赞赏,但不知守势能不能同样有优异表现?

岬举手说道:“审判长,我想申请传唤检方的证人。”

“请。”

这是事前早已提出申请的证人,辩护方一定也知道,但岬认为自己采取正攻法,就算先被对方识破也无妨。

不一会,法警领着一名男人走进庭内。

男人看起来有些驼背,或许只是姿势不良的关系。由表情看来,似乎并不特别紧张。年纪不到四十岁,长得就像平凡无奇的上班族,但上班族怎么会习惯法庭的气氛,这点反而透着一股邪门。若非事先知道男人的身分,就连岬也会认为这个人并非良善之辈。

当初岬要求世田谷警署清査津田伸吾的借贷状况,意外地査到了这个男人的公司。

岬对着男人说道:“证人请先告知姓名及职业。”

“我叫青柳俊彦,任职于金融公司‘东京Me’。”

“什么样的金融公司?”

“不动产及证券的担保融资。”

“既然是担保融资,每位客户的融资金额应该都不小吧?”

“是啊,平均一个帐户的融资金额是三千万圆。”

“目前审理中的本案被害人,与你是什么关系?”

“津田伸吾先生是我负责的客户。”

“这么说来,他曾向你们公司借钱?请问他借了多少?”

“津田先生的融资金额为六千万圆。”

青柳回答得丝毫不带感情,庭内气氛却越来越紧张。御子柴的眉毛似乎微微挑起。

被害人欠下六千万的负债,这肯定能成为检方地有利武器。

“六千万?被害人在三年前就离职没有工作,怎么能借这么多钱?”

“他本人声称自己是‘当冲型股票投资人’,并非没有工作。而且他办理的是证券投资贷款,只要提出担保品,个人收入多寡并不重要。”

青柳明知岬是检察官,说起话来却丝毫没有顾忌。

虽然从以前就有“信贷看人、物贷看物”的俗谚,但听了青柳这番言论,岬开始觉得俗谚也不可靠了。不论是何种类型的借贷,都应该以借贷方有能力偿还的额度为限,这才是贷款业的正确心态。然而近年来的金融机构,包含银行在内,都有着对偿还能力的审核过于宽松的倾向。自从贷金业法改订之后,有资格贷款的人变少了,但讽刺的是审核宽松的现象却更加恶化了。担保融资不再有金额上限的限制,也是主要原因之一。简单来说就是僧多粥少,形成互相争夺的局面。

“能不能请你解释一下何谓证券投资贷款?”

岬当然不是不懂,只是想在法庭上公开津田家不为人知的秘密,才故意问了这个问题。

“首先,客户必须提供证券以作为担保。假设担保价值为一千万圆,审査额度以八成计算,就是八百万圆,客户最高可以贷到五倍,也就是四千万圆。这笔融资只能用在证券投资上,而且购买的证券也必须提出作为担保品。当这些证券的价格上升时,只要脱手卖掉,价差就是客户所得到的利润。”

“简单来说,客户买下的股票也必须当担保品,贷款公司可以高枕无忧,而客户也能以实际资金的五倍投入市场,赚取五倍的利润……我这么解释,对吗?”

“没错。”

“但是就我所知,被害人在股票投资上亏损严重,手中的股票都被套牢了。在这种情况下,公司要讨回这六千万,应该很困难吧?”

“没这回事,提供为担保的证券还是有可能回涨。”

青柳将一般上班族也无力偿还的庞大资金,借贷给收入极不稳定的股票投资者,但他非但没有引以为耻,还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这种厚颜无耻的态度,令注重伦理道德的岬看得怒火中烧。

“但是当担保品的评估金额低于融资金额时,就不可能全额回收这笔钱,不是吗?”

“不,津田先生还有不动产。”

“请你详细解释。”

“津田先生与我们签订契约,是在平成二十年四月,该年九月,就发生了雷曼兄弟公司破产引起的金融海啸。津田先生手上股票的评估金额大幅下跌,因此必须提出追加担保。”

“追加担保是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提高担保价值,以符合融资余额的比例。若不能提出追加担保,就必须降低融资余额,让两者维持平衡。”

“被害人选择的做法是什么?”

“津田先生除了股票投资之外,没有其他收入来源。不过,幸好他名下拥有不动产。当时他的融资余额为六千万圆,实质担保价值只剩下一千四百七十七万圆,价差为四千五百二十三万圆。津田先生抵押了名下的不动产之后,某种程度上缩小了差距。”

“只是某种程度上?”

“住家不动产由于房屋贷款拥有优先抵押权,再抵押给我们公司,就成了二胎抵押。然而依当时不动产实质价格计算,扣掉房贷余额后只剩下一千五百万圆的价值。换句话说,就算将津田先生的证券及不动产全部赍掉,也还剩下三千多万的融资余额,这就成了无担保品的融资。”

“三千多万的无担保融资,这金额可不小,你们要如何回收?”

“只能请客户一点一点偿还了。最重要的证券都被套牢,不能说卖就卖,解危的不动产也不见得能以实质价格迅速脱手卖出。”

“你身为负责人,是否曾向津田伸吾催促?”

“那当然,我透过书信、电话及电子邮件,好几次尝试与他联络。”

“后来呢?联络上了吗?”

“一直联络不上。不论是书信或电子邮件,都得不到响应,打电话也没人接。我按捺不住,还曾亲自登门拜访,但他躲在房间里不出来,我也拿他没辙。”

“既然见不到他的面,接着你怎么处理?”

“只能请他太太帮忙传话。他太太并不是保证人,我不能向她追讨。”

“不是保证人,所以不能追讨。但是关于贷款的事,应该已向被告说明过了吧?”

“是的,她曾说津田先生也向她说过欠下大笔债务的事。”

“当她知道你的来意时,有什么反应?”

“就跟一般的妻子一样,既无奈又抱歉……”

“审判长!”御子柴打断了青柳的话。“检

方企图鱼目混珠,把证人的印象当成事实。”

“这不是印象。从证人的证词,可以看出被告对丈夫的负债抱持何种心态。他是与本案无关的第三者,他的观察应该不带先入为主的想法。”岬说。

“抗议驳回。检方请继续。”

“证人,你登门催促还款时,被告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的应对也跟一般妻子大同小异。我丈夫是个没用的男人,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很想帮他还钱,可是我也是靠打工维持生计,房贷也尙未还完,生活相当穷困。我会好好劝我丈夫,请你们再宽限一段时间……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岬结束了对青柳的提问,转头对三条审判长说:“审判长,接着我想对被告提问。”

岬偷偷以眼角余光望向御子柴。虽然表情依旧毫无变化,但视线显然正警戒着岬的一举一动。看来御子柴已在一瞬间察觉了岬的意图。

你就尽量焦急吧。岬暗自窃笑。

藉由上次的开庭辩论,岬已掌握了御子柴的辩护方针。御子柴想要强调被害人津田伸吾的恶行恶状,使亚季子的杀意具有相对的合理性。但是既然御子柴想要让被害人扮黑脸,检方当然也可以反过来加以利用。

“请。”三条审判长说。

岬转头正眼面对被告席上的亚季子。亚季子一直垂首不愿正视岬的脸,但岬并不在意。

“被告,请回答我的问题。证人刚刚说的那些话,是否属实?”

“……都是事实。”

“丈夫债台高筑,连房子也被拿去办理二胎贷款,业者每天上门讨债。对于丈夫,以及对于这样的生活,你有什么样的想法?”

亚季子低头不答。

“假如丈夫只是窝囊加上不肯花时间陪伴家人,那也罢了,但是他将住家拿去抵押贷款,还把一家人的日常生活搞得一团乱,简直就是个烫手山芋。上次开庭时,辩护人也说过,被告是一个相当尽责的母亲。因此对被告来说,丈夫成了有可能毁掉孩子们一生的祸害。被告,我这么说是否正确,请你回答我。”

岬虽然口头上要求亚季子回答,但心里认为亚季子就算保持缄默也无妨。反正只要能证明被告还有其他将被害人视为眼中钉的理由就行了。

果然不出所料,御子柴跳出来搅局了。

“审判长,检方的询问完全是刻意误导。这是以非黑即白的二分法来强迫被告做出选择。”

“抗议成立。检察官请改变询问方式。”

岬正想要应一句“我的提问到此结束”,没想到亚季子竟然开口了。

“……我受够了。”微弱的说话声让岬回过了头。亚季子不知何时已将脸微微抬了起来。

“我受够他这个人了。虽然还不到憎恨的地步,但每天一想到庞大的债务,就忍不住想要逃走。而且就算讨债的人上门,丈夫还是龟缩在房间里,每次都是我开门应付。丈夫在房里明明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声,却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岬内心暗自叫好:这女人简直是自掘坟墓。

“这么说来,被告对被害人相当气愤?”

“任何妻子遇上这种情况,都会感到气愤。”

岬转头瞥了御子柴一眼。那张扑克面孔终于带了三分苦涩。那就像是原本以为不会爆炸的炸弹竟然爆炸了。在那张面具底下,肯定有着彷徨的表情。

“我的提问到此结束。”

由庭内气氛可感觉得出来,目前局面是检方获得压倒性优势。检方什么也不必做,被告就会把自己逼上绝境。对于求刑的一方来说,这样的被告可说是求之不得。

此时御子柴缓缓举手。

“审判长,我想对证人进行反方询问。”

“请。”

当御子柴起身时,脸色已恢复了鎭定。岬心想,这家伙真是难缠的对手。

“证人,请问你做这行多久了?”

“超过十年以上了。”

“这么说来,你应该负责过形形色色的客户?”

“那当然,每位客户的性格都不相同,应对方式也是天差地远。”

“根据刚刚被告的证词,每次你登门催促还款,总是由被告开门应对,这点是否属实?”

“是啊,一点也没错。自从陷入担保品不足的情况后,我就经常上门拜访,但从来没有见到津田先生。”

“你登门拜访的时间是固定的吗?”

“不,我还得跑其他案子,不见得相同的时间都有空。何况津田先生的案子相当特殊,他每天随时都在家里,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都可以前往拜访。”

“但是被告白天得打工,并不在家里,怎么能够每次都由她开门应对?”

“啊,倒也不是……”原本对答如流的青柳,突然支支吾吾起来。

“不是什么?开门应答的人不见得都是被告?”御子柴步步进逼,似乎充满了自信。

“倒也不是每一次。有时我不到傍晩就前往拜访,津田太太还没回来。”

“遇上这种情况,都是由谁应门?”

“他们的……大女儿。”

青柳的语气彷佛正压抑着情绪。原本在法庭上也从容不迫的神情,如今却出现一丝迟疑。岬突然感到些许不安。青柳只是负责登门讨债的讨债机器,心中到底在迟疑些什么?

“这种时候,他们的大女儿会开门对我说,爸爸不在家。但津田先生的房间明明亮着灯光,大女儿明明知道我察觉了灯光,还是只能对我低头道歉,要我离开……”

青柳说到后来嗓音竟微微颤抖。讨债机器终于脱下了冷酷无情的面具。

“你当时有什么感受?”

“我相当气愤。或许对客人说这种话相当失礼,但我觉得那家伙简直不是人。”

“为什么气愤?”

“他竟然拿孩子当债主上门时的挡箭牌。我自己也有孩子,更觉得他这种做法实在太卑劣了。”

“卑劣?”

“有时就是会遇上这种客人。明明夫妻都在家,却故意要年幼的孩子开门或接电话。负责催讨的人也有良心,见孩子一口咬定父母不在,总不可能强迫孩子把父母叫出来,何况目的是催讨金钱。对方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派孩子出马。这……这是为人父母应该做的事吗?”

法庭上一片宁静。

“那个津田伸吾正是这样的人。我没机会跟他交谈,但这让我深信他是个龌龊卑鄙的家伙。”

“我的提问到此结束。”

被将了一军!岬在心中咒骂。

御子柴这个男人真是太可怕了。他今天在法庭上第一次看见青柳这个男人,却瞬间判断出青柳的性格,并且成功地削弱了刚刚岬加诸在亚季子身上的形象。青柳是站在与被告对立的债权人立场,说出来的证词当然也更具说服力。或许是御子柴有熟人从事讨债业务,因此曾听过欠债者拿孩子当盾牌的手法吧。但即使如此,他能够如此迅速发动反击,还是令人咋舌。这到底是来自于天赋异禀,还是司法硏修时期曾接受某人的特别指导?

总而言之,对这男人果然不能掉以轻心。岬慌忙举手:“审判长!”

“检察官,请说。”

岬望着坛上的三条,内心却注意着视线边缘的御子柴。从那张侧脸上,依然看不出任何感情变化。

“刚刚证人提及被害人的人格特质,但这在本案中能否成为反证的材料,实在令人怀疑。刚刚这段话,不但无法证明辩护人在进入二审时主张的动机不存在,反而成了说明动机存在的左证。”

岬见三条轻轻点头,彷佛吃了一颗定心丸,接着说道:“证词中描述的被害人形象,确实不是个好丈夫或好父亲,但这反而强调了被告谋杀被害人的动机。而且相信大家应该都能认同,没有生活能力及不肯对家人付出关心,并不代表应该被杀害。”

岬清澈的声音回荡在法庭上。

“被告的处境确实有令人同情之处,但全国各警察署及政府机构,都设有关于家庭暴力的咨询窗口。就算被告真的遭暴力对待,也应该藉由这个方式来解决问题。假如把这当成正当防卫的理由,那么世上多得数不清的施暴丈夫都成了应该被杀害的对象。辩护人一直以各种手法来论证被告的杀人动机,但这些手法都无法为被告的不明智犯行提出合理的解释。我相信法庭所审判的并非动机,而是行为本身。”

一旦焦点被模糊,就应该回归基本法理。

虽说具有多年法官经历的三条应该不会犯这种基本错误,但为了提防御子柴再度发动奇袭,还是应该先拉出一道防守线。

三条审判长似乎理解了岬的用意,自坛上低头望向御子柴问道:“辩护人,你能提出其他证据吗?”

岬心里再度大声叫好。若以卡片游戏来比喻,三条这句话就像是下了最后通告。

现出你手上的所有王牌,否则游戏就会结束。

御子柴听在耳里,竟然丝毫不为所动。他悄然起身说道:“下次开庭时会提出。”

就在这一瞬间,岬发现三条的表情有此僵硬。不,自己脸上恐怕也有着相同表情吧。

御子柴是否还盘算着什么诡计?或者只是虚张声势?不论真相为何,这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作风令岬忍不住想要摇头叹息。

但岬旋即将这些想法抛诸脑后。这场审判一直是对检方有利,御子柴的反击虽然高明,但也只能处于挨打的局面。而且御子柴的论点可说是破绽百出,胜负几乎已成定局。

“那么,下一回开庭是两星期后,闭庭。”

走出法庭时,已接近中午,岬直接走向了地下餐厅。东京高等法院的地下室有三间餐厅,分别是第一食堂、荞麦面店及“DarlingtonHall”。其中第一食堂由于价格低廉,不仅是法院相关人士,就连其他厅舍的公务员也常常到这里用餐。

今天餐卷贩卖机前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可说是相当稀奇的事情。岬于是买了E定食的餐券,但走进食堂一瞧,岬登时后悔了。原来餐卷贩卖机前空无一人,是因为里头早已坐满人。岬环顾左右,终于发现墙边还有一个空位。岬立刻快步走过去,但马上又后悔了一次。

空位的对面坐着一个人,正是御子柴。

虽然法律并不禁止负责同一案子的检察官与律师同桌吃饭,但毕竟气氛尶尬。

岬急着想转身,却偶然与御子柴四目相交。

既然对上了眼,如果转身离开,或许会被认为是逃走。岬迫于无奈,只好走向空座位。

“我能坐这里吗?”岬问了一声,这是身为后来者的礼节。御子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岬于是在御子柴的正前方坐下。仔细一看,御子柴吃的是生鱼片定食,这让岬改变了心意。

既然有这样的机会,与其在尴尬的气氛下各自吃饭,不如好好探一探御子柴这个男人的底细。

“第一食堂的生鱼片定食?我听说你日子过得挺阔绰,没想到吃得这么简朴。”

御子柴朝岬瞥了一眼,说道:“我等等在地院还有其他案子。”

言下之意当然是没有时间到外头吃饭。

“原来如此,真是生意兴隆。”

“彼此彼此,你也不差。”

“哼,我们跟律师不同,并非论件计酬。”

“总比闲得发慌好。”

“你想说的是让公务员一闲下来就没好事,对吧?”

“你爱怎么想都行。”

御子柴低声呢喃,继续动起了筷子。他的表情完全称不上品尝食物,只是单纯做着咀嚼的动作。

“这里的生鱼片定食向来评价不错,但你好像不太满意?”

“味道一点也不重要,反正拉出来都一样。”

“别在这里说这种话。”

岬忍不住往左右看了两眼。这实在不是适合在用餐时说出的台词。

原本以为这只是御子柴的黑色幽默,但御子柴的反应相当平淡,似乎并非抱持开玩笑的心态。

“连吃个饭也可以臭着一张脸?你的生活里难道一点滋润都没有?”

“滋润?”

“跟亲人聚在一起,一边聊着生活琐事一边吃饭。像这样的用餐时光,就是生活的滋润。”

“跟亲人聚在一起,也不见得能发挥滋润的效果。津田一家人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吗?”

“这个嘛……”

岬支吾不答。至少从笔录上看来,津田家这数年之间根本没有天伦之乐可言。

“就算没有你说的滋润,饭也得照吃,孩子也照样长大。”

“你指的是津田家的女儿?”

“父亲被杀了,母亲因谋杀而遭逮捕,家里只剩下一对姊妹。即使如此,

她们还是好好地过着日子。俗话说孤儿也会长大,真是至理名言。”

“你见过了那对姊妹?”

“见过了。”

“你跟她们说了些什么?”

“你应该知道律师有保密义务。”

难道他与那对姊妹的对话里也包含着新证据?岬心中有些好奇,但明白绝对无法从这个男人口中套出任何讯息。

事到如今,岬不由得对辖区警察的初步捜査行动太过草率而大感无奈。被告的公公是目击证人,做笔录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警察竟然没有顺便向两个女儿打探是否有重要讯息。虽说事发当时她们都睡了,无法提出有效证词,但就这样置之不理,实在太过潦草行事。

“听你的口气,你好像也是在没有滋润的环境下长大?”

岬突然对御子柴的人生经历产生了兴趣,故意切入话题。

御子柴没有答话,岬原本以为他默认了,但半晌之后,御子柴突然抬头问道:“你不也是半斤八两?”

“什么意思?”

“我听说你的妻子很早就过世了,唯一的独生子这几年音讯全无,何况你似乎没有情人,这样的生活能有什么滋润可言?”

刹那之间,岬感觉全身血液都冲上了脑门,赶紧强自鎭定。

这男人真不是省油的灯,连这种时候也不忘打起心理战。刚刚的反击,同样高明至极。自己侵入了他的生活隐私,他立即还以颜色。问题是这些事情他到底是上哪里打听来的?

这时要是大发雷霆,可就中了对方的诡计。岬在心里缓缓数起了数字。

一、二、二、四、五、六……这方法虽然平凡无奇,却具有恢复冷静的十足效果。正当岬打算重新发动攻势时,御子柴的表情竟然出现了变化。

“抱歉……”御子柴竟然老老实实地道了歉,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该对你说这种话,请你忘了吧。”

“……你这个人倒挺懂分寸。”

“我只是不想把时间及精力花在无谓的场外乱斗上。”

“场外乱斗?”

“我的敌人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树立敌人。”

御子柴嘴里咕嚷,听起来像是在自我辩解。

“我早就是你的敌人了。”

“那只是法庭上。”

岬想起了御子柴当初住院的理由,似乎是遭从前某案子的敌对立场人物刺伤。因为那件事,让他得到了教训?抑或者,他只是在暗示不该公私混淆?

“看来被捅了一刀,让你疼怕了?”

“那一刀可深得很,如果你不信,可以去查一查,这不是你的拿手本领吗?”

岬听出御子柴这句话似乎有三分示弱的意味,又是一愣。

没想到天底下还是有足以令这男人厌恶、惧怕的事物。

岬蓦然对御子柴产生了莫大的好奇心。一半是基于想要知己知彼的职业精神,另一半则是基于个人兴趣。

“话说回来,你的话术实在令人佩服。我终于能够明白为何你的客户愿意重金聘请你当辩护人。那种宛如街头格斗一般的战术运用技巧,你到底是上哪学来的?”

“……这是讯问吗?”

“只是闲聊而已。法律可没有禁止检察官跟律师闲话家常。”

“法律也没有规定非得闲话家常不可。”

“对!我指的就是这种反击的话术!我很想知道你是在哪里学到了这种本领。”

“你问这个做什么?”

“让司法研修生及菜鸟法官也去学一学。”

御子柴猛然低下了头。仔细一瞧,他竟然正趴在桌上笑个不停。

“这有什么好笑?”

“不可能的。”

御子柴笑得连说起话来也上气不接下气。

“不是我瞧不起你们,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为何这么说?”

“你们根本不了解真正的坏人。”

“我们每天都在面对坏人,怎么会不了解?”

“不,你们只是看在眼里,却没有真正了解。你们的情形,就好像是小学生看着在泥巴中游泳的生物。如果你真的想了解坏人的生态,你必须亲自跳进泥巴里,与他们一起游泳,一起吃泥巴,一起在黑暗又湿滑的世界里呼吸。”

御子柴依然笑个不停。

这个男人的顾客之中,多的是黑道人物及靠着大把钞票为所欲为的犯罪者。或许他的意思是想真正理解坏人,就必须跟他们产生肝胆相照的友谊吧。岬暗自作出解释,不再追究这个话题。

“你有家人吗?”

“那不是成为律师的必要条件。你为何问这个?”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对那一家人,或者是对所谓的‘家庭’抱着某种特别的感情。”

“对我来说,津田亚季子只是很普通的委托人而已。”

“但是据我听到的传闻,你的委托人绝大部分都是资产家。”

御子柴对着岬扬起嘴角。

“我又说错了什么吗?”

“包含你在内,已经有四个相关人士询问我这个问题。”

“对你过去的接案情况有所了解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吧。或许我这么说有些不合宜,但我认为这案子没有任何对辩护方有利的要素,就算凭你的三吋不烂之舌能帮被告争取到减刑就算不错了。何况被告并不是什么名人,只是个市井小民,宣传的效果也不大。不管怎么想,这都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岬检察官,你承办过与炒股票有关的案子吗?”

“当然,而且还不少。泡沫经济刚崩盘的那阵子,几乎全都是这种案子。”

“既然如此,你应该曾听人说过‘最美的花儿不会开在路旁’这句格言吧?”

意思似乎是只有走出与他人完全不同的道路,才能获得最大的成功。

“问题是这个案子哪来的花儿?”

“我一说出来,花儿就被人摘光了。”

御子柴说到这里,闭上了嘴不再开口。岬心想,继续追问恐怕也无法套出什么真心话。

看来只能从其他方向切入了。

“对了,你听过关于岛根县律师公会的事吗?”

“岛根县?”

“现在情况如何我不清楚,但从前岛根县的律师非常少。甚至有一段时期,隐岐岛上的西乡町一个律师也没有,松江地方法院的西乡分院也没有法官。因此每当要开庭时,就必须从外地调派律师、检察官及法官前往地院所在的隐岐岛。交通工具只有从七类渔港出发的唯一一班渡轮。三人会在狭窄的船舱内遇上,而且审判拖得越久,三人就迟迟无法回家。所以三人会在船内举行简单的审判,当一行人抵达地院时,法官早已做出判决了。”

“你指的是法界人士互相勾结?”

“这样的形容有些言重了。人家不是说,最优秀的律师能够促使双方和解,根本不会进入审判阶段吗?他们的行为,也是相同的道理。”

“现在是律师供过于求的时代,何况这里是东京,我们处理的是刑事案件。你举出那种旧时代的例子,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不想把精力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如果你真的拥有能让津田亚季子获得减刑的证据,那我当然奉陪,但你如果只是在虚张声势,我希望你能高抬贵手。检察官跟你一样,手边还有堆积如山的案子等着处理。”

岬这么说当然只是一种话术而已。

人是一种相当奇妙的动物,就算前一刻还在互相残杀,只要聊个几句,就会逐渐敞开心胸。自从当上检察官后,岬独自研究出了一套掌握人心的话术,用在嫌疑犯或律师上往往能发挥奇效。或许是身为检察官的身分及岬的容貌给人一种死板的印象,只要岬表现出无所不谈的态度,对方往往就会开始吐露真正的心声。

虽然这一招对御子柴恐怕不管用,但死马当活马医,反正失败了对自己而言也不痛不痒。没想到御子柴的反应超越了岬的预期。

“若是这样的沟通,确实值得花一点时间。我的时薪比公务员高得多,时间宝贵得很。”

岬心想,他接下这案子果然是为了钱。若是如此,那么就说得通了。

“既然达成了共识,请你告诉我,你的底牌是什么?不,应该说你真的有底牌吗?”

岬这句话一问出口,御子柴一边咀嚼最后的生鱼片,一边微微漾起笑容。最让岬吃惊的一点,是御子柴在谈话的过程中依然不停以机械般的动作将食物送进嘴里。

“检察官,要看我的底牌前,应该先亮出自己的底牌,你连这规矩也不懂吗?”

“亮我的底牌?什么意思?”

“依你的性格,一定曾经将警署制作的捜査资料彻头彻尾检査过。不仅检査,还会对初步捜査行动的草率笼统不停发牢騒,我说的没错吧?”

这句话虽然说中了事实,但岬沉默不答。

“我问你,警署扣押的证物,应该都还留着吧?”

“当然,在审判结束前会一直放在警署的仓库里。”

“不单只是被当成凶器的小刀,以及铺在地上的塑料布而已。杀害现场的浴室、客厅、厨房、全家人的寝室、地板、墙壁、走廊,以至于垃圾桶里的垃圾、书架上的书、盆栽里的泥土,这些全都检查过了?”御子柴说。

岬赶紧回想捜査数据的内容。毕竟是曾经瞪大了眼反复审视的数据,早已熟记在心。有可能成为重要证物的物品都送交鉴定了,但是当然不可能将家里所有东西都带走。

“警察赶到现场的时候,尸体、凶手跟目击者一样也没少。这种万事倶备的案子,就算鉴识人员来了,也只会进行简单的确认工作而已。我想他们多半不会对整个屋子进行地毯式的调査吧?越是优秀的鉴识人员,在遇上简单的案子时反而越会提不起劲。”

“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这我可不能说。暗示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御子柴拿着吃得一干二净的餐盘站了起来。

“我跟你打包票,刚刚这些话绝对不是危言耸听或虚张声势。所有必要的证物,都可以从犯案现场找到,这观念相信不必我多费唇舌。只要没有被丢弃或破坏,证物就会一直静静地躺在那里,直到被人发现为止。总而言之,你好好保管那些东西。”

说完这些话后,御子柴转身离开,连一句道别也没说。岬独自留在座位上,面对着一口都还没有吃的定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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