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子柴自法院回到事务所,才发现小小的暴君正在等着自己。

“律师,你回来了!”

御子柴一看见伦子,心里不由得叫苦连天。刚刚才在法庭吃了岬的苦头,这时又遇上棘手人物,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应该跟你说过,我不想再见到你。”

“对不起,她又跑来了。”洋子站在伦子背后,愧疚地缩起了身子。

“嘿嘿,我很厉害吧?今天我没跟任何人问路呢。”

“我这里什么时候变成托儿所了?”

“您上法院去了,事务所只有我一个人,没办法送她回家……”洋子说。

“既然如此,现在立刻将她送回去。”

“我今天得加班。明天之前,我得将所有顾问费用的请款明细整理好,一起送出去才行。”

“你又来干什么?”

御子柴故意以相同的髙度狠狠地瞪了伦子一眼,但伦子只是嘟起了嘴,一点也不害怕。或许是让她住过一晚的关系,她已经习惯御子柴的态度了。现在要像上次一样将她骂哭,恐怕已不是件易事。

“妈妈的审判应该结束了,所以我来这里等。”

“距离结束还久得很,今天才第一次开庭而已。”

“赢了吗?”

御子柴完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我会将这孩子送回去。”

“咦……您愿意送她回去?”

“我一点也不愿意,但让她留在这里,我没办法工作。反正我想到案发现场看一看,顺便将她载回去。”

洋子再度露出愧疚的神情,御子柴不再理会,带着伦子走向停车场。一打开车门锁,伦子立刻跳上了副驾驶座,简直把那里当成了她的专用座位。

“谁准你随便上车的?”

“对不起。”

伦子虽然很有礼貌地道了歉,脸上却带着笑意。御子柴不禁心想,对牛弹琴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透过这场审判,御子柴得知了一件事,那就是伦子那种宛如小大人一般的说话口吻,肯定是受了家庭环境的影响。

双亲经常互相谩骂的家庭,或是经济并不宽裕且没有时间陪伴小孩的单亲家庭,通常小孩子都会特别能干。父母的无能,反而会激发孩子的自立精神,伦子正是最典型的例子。

“现在还是跟姐姐过着两个人的生活?”

“婶婶有时会来家里住。”

“你们两姊妹为何不搬过去算了?”

“姐姐一直躺在床上,而且婶婶家太挤了。”

这对姊妹短时间之内独自生活不成问题,但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在母亲亚季子被释放之前,要藏势必得照顾她们的生活起居。伦子口中所说的婶婶家太挤,指的应该是姊妹也搬过去的情况吧。

“妈妈还好吗?”

“没什么变化。”

由于御子柴根本没看过亚季子精神奕奕的模样,因此只能这么回答。伦子凝视前方一会,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御子柴:“能赢吗?”

“若得不到你妈妈的协助,就会输。”

“协助,是什么意思?”

“至少别对我说谎。”

“伦子从来没有对你说谎。”

“你老实没有用,重点是你妈妈。”

“妈妈对你说谎?”

“有没有说読,我不知道,但你妈妈应该瞒了我什么。”

在辩论的过程中,这个问题便经常浮现在御子柴的脑海。但不管再怎么审视笔录,或是与本人直接交谈,还是无法找出亚季子到底隐瞒了什么。

既然接下辩护工作,就会全力以赴,这是御子柴少数的美德之一。但在摸不透当事人心思的状况下,恐怕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钻。到底亚季子的脑袋里在想着什么?她在隐瞒着什么?

车子驶进了世田谷区的静谧住宅区,朝着事先査好的津田家地址前进。这一带新房子不少,再加上有着完善的小区规划,因此气氛相当和谐安祥。津田家就位于这个区域的角落,虽然外墙颜色依然鲜艳明亮,但宽敞的停车格里一片空荡,在知道内情的御子柴眼中更增添了三分寂寥与萧瑟。这一家人虽然住在高级地段,却是夫妻之间口角不断,而且经济陷入了困境。外表看起来奢华气派,内在却穷途潦倒。

御子柴正要按门铃,伦子已从口袋掏出钥匙开了门。

一走进屋,一股甜香骤然窜入鼻内。凡是有小孩庭,都会飘着这种独特的乳臭味,但不知为何,这股味道并没有带给御子柴任何不快感。

“我回来了!伦子回来了!”

屋内没有回应,伦子拉着御子柴的手走上二楼。

一登上楼梯顶端,狭窄走道的左侧有一间房间,右侧有两间房间。房门上各自吊着“美雪”“伦子”“妈妈”等吊牌。

“姐姐,有客人,可以进去吗?”

“等一等……”房门内传出模糊不清的应答声。

过了一会,房门打开了。

“我是美雪。”

眼前的少女留着一头长发,身穿睡衣,肩上披了一件针织外套。即使隔着衣服,也看得出来体态相当纤瘦。年仅十三岁,应该还是中学生。五官相当清秀,是个美人胚子,与母亲完全不同。只要稍加打扮,就算说是高中生,也不会有人怀疑。

“对不起,我穿成这样……”

“你生病了?”

“自那天起,身体一直不太舒服……”

她所说的“那天”多半是伸吾遭杀害的日子吧。十三岁少女得知父亲被母亲杀死,身体出现异常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我是御子柴,是你母亲的辩护人。我想看看楼下的房间,不晓得方不方便?”

“好的。伦子,帮他带路。”

“OK。”

“那我先进去了……”美雪以虚弱的声音说完,便关起了房门。

“她病得很重吗?”御子柴问道。

伦子摇头回答:“只是吓得不敢出门而已。医生说这是……呃,精神性……的问题,真是胆小的姐姐。”

“爸爸被妈妈杀了,你不害怕吗?”

御子柴这句话一问出口,心里登时大感后悔,但伦子显得一点也不在意。

“伦子不怕,因为妈妈不可能做那种事。”

这就叫做信者得救吧。御子柴不禁苦笑。相信的力量会让人变得盲目,相反地,猜疑心会让人变得敏锐。世界的本质过于残酷,知道得太多只会让自己变得不幸。就这层意义来说,宗教老爱打的“相信才能得到幸福”的口号或许确实是真理。既然这世界的悲惨令人不忍卒睹,只好一辈子龟缩在“神”及“理想”创造的童话世界。

御子柴回到一楼。厨房正面朝着屋内,与客厅空间互相对望。客厅足足有十五张榻榻米宽,内廊的另一侧还有一间房间,接着就是浴室及厕所。御子柴回想着捜査报告中的现场平面图,重新确认位置及距离。

最令御子柴印象深刻的一点,就是考虑了幼童安全的内部装潢。

桌角、椅角及其他所有家具的边角,都经过圆弧加工设计。不仅如此,包含剪刀在内所有尖锐物品,全都集中在电视柜抽屉里的整理盒内,这想必也是为了避免伦子受到伤害。

冰箱的门上以磁铁贴满了便条纸,除此之外,墙壁上也到处贴着学校课表之类的纸张。客厅桌子附近散落着伦子的玩具及美雪的发圈、发夹。沙发上方的墙壁则贴着笨拙的肖像画,多半是出自伦子之手。

整体而言,屋内有着相当浓厚的家庭味。杂乱之中,带了三分冷清感。

但这样的景象却让御子柴感到相当自在。明明是第一次来到陌生地方,心中竟然有着些许怀念。对于屋内的凌乱,御子柴完全不介意。在这个空间里,充塞着亲子之间的关爱之情。

御子柴终于想了起来:自己当年出生的那个家,不也是这副模样吗?

上面有双亲,下面有差了三岁的妹妹。客厅虽然比这里小了一点,但气氛相当类似。即使家人用餐时间完全不同,只要成员结构相同,家中景象也会大同小异?

还记得那个时期,每天御子柴回到家,母亲及妹妹总是正在看电视。那是个气氛和睦的家庭,御子柴却不肯融入其中。那时候的御子柴,总认为自己与眼前这些人完全不同。虽然外貌相似,内在却是天差地远。御子柴认为自己比这些人更加高等多。

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实在太愚蠢了。没错,家人们与自己可说是天差地远,但是天与地的定义却完全颠倒。跟他们比起来,当时的自己简直就像是潜藏在地底深渊的原生动物。

……算了,现在并不是感叹往事的时候。

御子柴摇摇头,重新打起了精神。踏进厨房里,环顾四周摆设。微波炉的旁边,摆着一台手动式的切削机。这种调理器具相当受不擅长拿菜刀的家庭主妇欢迎,据说能够切割绝大部分的食材。御子柴心想,亚季子购入这样的器具,多半是方便女儿们自行调理晚餐吧。但朝流理台下方的收纳柜一瞧,里头一把菜刀也没有,御子柴又推测或许亚季子自己也是切削机的爱用者。

接着御子柴走向脱衣间。从厨房到脱衣间的动线几乎完全不用转弯,这或许也可以成为亚季子在厨房拿了小刀后笔直冲向脱衣间的左证。

脱衣间相当宽敞,要在这里铺一块塑料布,并将伸吾的尸体放在上头,并不是难事。接着御子柴打开了浴室的门。由于距离凶案已过了半年,浴室在警方鉴识后早已被洗得一干二净,没有留下一点血迹。但御子柴依然能闻出空气中的腥臭鲜血味。每次来到这样的地方,残留于鼻子深处的记忆就会被唤醒。

御子柴凝视浴缸,在心中模拟着亚季子的犯案过程。

亚季子声称要帮伸吾洗背,慢慢走了过来。伸吾完全没有怀疑,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毫无防备的后颈,就这么暴露在危险之中。亚季子以手中的小刀,狠狠地刺在伸吾的颈子上。

一刀、两刀、三刀。

根据验尸报告的记载,刀尖精确地切断了颈动脉。每一次拔出刀子,鲜血就会大量喷出,染红了亚季子的脸孔及双手。电视或电影里出现类似的画面时,鲜血都是呈放射状以猛烈的速度向外散射,但事实上并不会那么夸张,顶多只像是从极细的水管里断断续续地向外喷出。但是只要距离靠得够近,当然还是很可能溅在脸上。

伸吾终于断了气。亚季子全身沾满了鲜血,却一点也不惊惶。鲜血及油脂让她感到全身滑腻,但她只是抱着卸妆的心情,将这些污渍从身上洗去。接着她穿上衣服,从后门走向置物间,取出里头的塑料布。她回到浴室,将伸吾的尸体搬移到脱衣间,然后开始以莲蓬头清洗被鲜血弄脏的浴室墙壁……

御子柴轻轻咂了个嘴。检方所推测的这套犯案过程,并没有明显的瑕疵。甚至可以说,在实际勘察现场状况后,更认为岬检察官的推论相当接近事实。

御子柴走出脱衣间,来到内廊。这里还有一间房间,与客厅正面相对。御子柴心想,这里多半就是伸吾的房间吧。

一踏入房门,鼻子登时闻到一股酸臭味。这房间内的气味,与客厅的甜香味道可说是完全不同。

靠墙的书桌上,摆着一台桌面计算机,以及数支原子笔。墙上横向并排着三张流程图表格,多半是伸吾热衷于炒股票时所用之物吧。计算机旁摆着金融四季报,里头夹着拆信刀。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公司数据,以及一本没有什么实质意义的股票投资入门书。

津田伸吾多半认为这种程度的资料就足够了吧。自认为比他人聪明的蠢材,手边的工具往往是如此敷衍了事。这种人鄙视经验及谨慎作风,只会大言不惭地说直觉与胆识才是通往成功的法门。他们嘲笑步步为营的研究及脚踏实地的努力,认为那是失败者才会做的事。但是到头来,他们能赚得的利润恐怕连支付资料的费用都不够。

与桌上工具的寒酸情况相比,桌子底下可说是乱成了一团。到处是纸片、漫画、杂志、零散的剪报、零食袋子、泡面容器、打印机墨盒、空白光盘片、绑在一起的缆线、脱了没收的衣物。散落在垃圾桶旁边的垃圾,几乎将垃圾桶淹没了一半。这还是警方鉴识人员采集毛发及细小灰尘后的状态,伸吾生前的房间恐怕还要凌乱得多。

御子柴终于明白恶臭的来源。食物及昆虫尸骸的腐臭,与为了掩盖臭气而喷洒的芳香剂味道,交杂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诡异臭味。

在这个房间里,不存在目标与秩序。

拥有目标者的房间,才会形成秩序;一间有秩序的房间,就能看得出目标。房间的主人显然陷入迷惘、愤慨、错乱与停滞。这房间的模样,就是津田伸吾内心世界的最佳写照。

“有没有看出了什

么?”伦子的声音让御子柴回过了神。

“看出了你爸爸平常离你们很远。”

“他说这是工作的房间,任何人都不能进来。”

伸吾的房间虽然在相同的屋檐下,却是完全独立的空间。不,或许该称为隔离。房间的距离感,正是伸吾的内心世界与家人之间的距离感。

在这样的家庭里发生凶杀案,似乎一点也不令人意外。

但是另一方面,御子柴心中还是存在着一些难以释怀的疙瘩,只是御子柴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律师,你怎么了?”

“你别多话。”

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就好像一幅拼图里,有一块拚错了位置。

那到底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蓦然间,一道光芒闪过御子柴的脑海。原来如此,这就是难以释怀的原因。

御子柴回到客厅,沿着原本的路线重新走了一次。最后他打开亚季子的房间,确认一件事情后,终于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律师,你到底怎么了?”

御子柴见伦子正搂着自己的腰际,于是蹲了下来,对伦子问道:“最近家里有谁看了医生?”

“只有姐姐。”

“没有其他人?”

“没有了。”

御子柴不禁有些担心,是自己想太多了。

掏出手机,拨了电话给事务所的洋子。

“是我。”

“老板,怎么了?”

“抱歉,有件工作要请你明天一大早优先完成。”

“明天一大早要寄送顾问客户的请款明细。”

“那个晚一点再处理也没关系,你先帮我申请津田亚季子的户籍抄本附票。”

“只要附票……?”

“对,我想确认她的迁居履历。你听清楚了,这件工作优先执行。”

隔天早上,御子柴一到事务所,洋子早已将资料准备妥当。

“我办好了。”

虽然洋子这名办事员经常对雇主投以责难眼神,但工作迅速且确实,光是这点就有雇用的价值。

御子柴一看附票,津田亚季子曾经从出生地搬迁至神户市,在那里居住到十八岁才又搬迁到东京。十八岁时的搬迁,多半是为了就职吧。其后因结婚而搬过一次家,后来又搬一次,才住进现在的房子。光是看这些纪录,就能大致想象出亚季子一生的轨迹。搬到现在住址的时期,刚好与次女伦子出生的时期重叠,显然因为家庭成员变多,因此从原本的出租公寓搬到了现在的独栋住宅。

御子柴注视着附票上的某个地址。昨天想通的隐情,或许与这个地点有着极大的关联。

“我马上要出差。”

“……马上?”

洋子叹了一口气。但这个雇主的我行我素早已成了家常便饭,办事员不管心中再怎么无奈,还是没有置喙的余地。

“这段期间,你自己找工作做,若遇上无法解决的事情就联络我。”

“请问到哪里出差?”

“神户。不过,或许还得跑一趟她的出生地,目前无法确定何时能回来。”

御子柴丢下这几句话,立刻动手收拾行李。洋子似乎还有问题想问,但她看雇主默默做着旅行的准备,只能再次无奈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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