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代替妈妈的人?”御子柴忍不住反问,伦子得意洋洋地点了点头。

“你听好了,你爷爷说的是法律上的行为,不是照顾三餐或陪伴游戏之类的日常行为。”

“太难的事情,伦子不懂。”

“混账,我没空陪小孩子闲扯淡。在我还没生气前,快给我滚回家。”御子柴大声斥责,洋子赶紧打起圆场。

“您这不是已经在生气了吗?至少也该联络她的监护人。”

“什么是监护人?”伦子一脸疑惑地问。

“就是伦子的爸爸妈妈……”

洋子说到一半,赶紧住了口。伦子的父亲已遭到杀害,母亲则以嫌犯身分遭到了羁押。

“……呃,还有爷爷。”

“爷爷参加小区大会去了,今天不在家。”

“家里没有其他人?”

“姐姐在家,但是她身体不好,一直躺在床上。”

御子柴心想,姐姐指的应该是长女美雪吧。原来她卧病在床,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姐姐没有到爷爷家住?”

“嗯,姐姐不喜欢爷爷。”

“老板,得把她送回家才行。要是让她自己回去,一旦发生意外,我们也会被追究责任。”洋子以宛如转嫁责任般的口气说道。

就算伦子在回家路上发生什么事,御子柴也不可能被追究法律责任,但是来自社会舆论的谴责恐怕是免不了的。自己平日名声原本就不佳,实在没必要拿石头砸自己的脚。

“没办法,你送她回家吧。”

“对不起……我今天跟人有约,方向刚好跟世田谷完全相反。”

洋子嘴上道歉,但不知道是不是御子柴的错觉,语气似乎带着三分看好戏的心态。

“伦子,你有没有告诉姐姐,今天要来这里?”洋子问。

“有,跟爷爷也说了。”

御子柴听了伦子的回答,心里不禁有些赞许。以她这年纪,做事能这么周到,可说是相当不容易。她事先将目的地告诉姐姐及爷爷,而且那目的地还是律师事务所,姐姐及爷爷当然也比较放心。

话虽这么说,但她的祖父竟然任凭六岁小女孩单独前往陌生的地方,、真不晓得脑袋在想什么。

“我可先声明,我得査些案件数据,没时间送她回家。”

“伦子可以住在这里。”伦子说。

御子柴一听,心里立刻收回“做事周到”这个赞美。

“别说蠢话了!你既然能一个人来,就能一个人回去!”御子柴忍不住加重了语气。

当御子柴察觉不妙时,已经太迟了。伦子的眼眶渐渐积满了泪水。

“啊……伦子你乖,别哭别哭。”

洋子连忙将伦子抱住。伦子将脸埋在洋子怀里,不停抽抽噎嘻。

“您怎么对小女孩发脾气,真是太过份了!”洋子似乎被激起了母性本能,语气比平时严厉得多。

为什么女人这种动物只要一扯上孩子,人格就会完全改变?

御子柴一时慌了手脚,只能愣愣地站着。洋子摸摸伦子的头,问道:“你知道爷爷的手机号码吗?”

伦子一面哽咽,一面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钱包。接着她打开钱包,取出一枚小纸片。

“这是爷爷的手机号码。”

“哇,你还知道要将大人的联络方式放在钱包里,真是聪明的孩子。”

御子柴心里暗骂,真正聪明的孩子不会独自跑到这种地方来,但没有说出口。

洋子接下纸片,立刻走向事务所的电话机。

“喂,请问是津田要藏先生吗?您好,这里是御子柴法律事务所,敝姓日下部。府上的伦子小妹妹,如今正在事务所里……对对……请不用担心,她非常乖。”

御子柴听着洋子的对话,总觉得洋子的语气越来越古怪,简直像是把自己当成了伦子的保护者。

“对,我们是无所谓……好的,没问题……打扰了。”御子柴想要上前制止,洋子已挂断了电话。

“老板,真是不好意思,津田要藏先生说他要到深夜才能回到家,能不能请您今天加完班后送伦子回去?”

“你认为这种事情可以先斩后奏?”

“处理非常事态,只好使用非常手段。”

“什么非常事态,这应该叫飞来横祸。”

“既然是飞来横祸,只能尽量将危害降至最低。”

洋子一反常态,面对御子柴的责难完全不肯屈服。御子柴不禁心想,倘若是自己平日太过蛮横跋扈,她只是借机报仇而已,但实在很希望她另外挑个日子。

“我要查的资料太多,今天没办法结束。”

“若是这样,让她睡在事务所里如何?会客室的沙发可以当她的床。”

“你这意思是要我也别回家?”

“或是您也可以带她回府上睡觉。”

御子柴顿时一惊。光是想象那副景象,就感到毛骨悚然。

“……明天拜托你早点来上班。”

洋子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接着朝伦子使了个眼色。

为什么女人这种动物,一遇上这种事情就会立刻站在同一阵线?

洋子离开后,御子柴交给伦子一条毛毯,将她独自留在会客室内。反正事务所里有空调系统,她不可能着凉。总之得将她排除在视线范围之外,才能专心阅览文件数据。

要从审判纪录中找出能让津田亚季子获得同情的要素,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前一任的宝来律师并没有在从宽量刑的方向上积极抗辩,造成我方提出的资料里也没有适合搬上台面的好材料。相较之下,检方提出的资料却是洋洋洒洒,完美塑造出了恶妇形象。

日本的法庭审判向来着重书面资料。当然,这样的风气不见得是好事,也不见得是坏事。特别是二审以上的法庭,审理时主要是藉由书面资料,来判断下级法庭的判决是否有违法之虞。至于当事人是否恶行重大,则多半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

自从实行裁判员制度后,这样的现象是否有所改变?答案是否定的。在被告已经招供的案子里,法院审理就跟昔日一样着重于书面数据。另一方面,当初实施裁判员制度,是为了拉近法院判决与社会舆论之间的差距,这让裁判员制度有着容易遭社会舆论牵着鼻子跑的特性。一旦被告在新闻媒体上被当成穷凶极恶的坏蛋,情绪反应对判决的影响往往更大于理性。

御子柴深知日本人的性格并没有那么理性。这不是善恶的问题,而是资质的问题。日本人有着易冷易热的个性,不适合注重理性的近代审判制度,只适合以私刑来解决犯罪问题。这次的案件,正是最典型的例子。在这样的环境下,亚季子在一审已令裁判员们心生反感,就算上诉到以书面数据为审理重点的二审,也很难扭转判决。

换句话说,要让亚季子在二审获得减刑,必须提出足以令人深深同情亚季子的理由,或是一审中并未公开且足以影响量刑的相关新事证。

但是该从何处下手呢……?

御子柴正对着审判纪录苦苦思索,会客室的门蓦然开启,伦子探出了头。

“干什么?”

“伦子肚子饿了。”

“忍着。”

“忍不了。伦子没有吃晚餐。”

一开始的沟通,已证明御子柴的谈判技巧在伦子身上完全无法发挥效果。不,还有一个更加根本的问题,那就是御子柴不知道如何与孩童对话。

“茶水间有充饥用的泡面,你自己找来吃吧。”

御子柴只是随口敷衍,伦子却真的朝御子柴所指的方向走去。御子柴心想,这小丫头等等一定会跑出来哭喊不知道泡面放在哪里,或是不知道怎么烧热水。没想到等了片刻,茶水间没有传来任何巨大声响。

御子柴也不理会,继续读起手边的数据。不一会,伦子端了一个托盘走来。仔细一瞧,托盘里放着两杯泡面,上头正冒着热气。

“这是律师的份。”伦子将其中一杯泡面搁在办公桌的角落。

“你自己泡的?”御子柴忍不住问了个蠢问题。

“泡面一下子就找到了,烧热水也很简单。那个大姐姐整理得很整齐。”

“你很习惯做这样的事情?”

“我在家里常常只有我跟姐姐,所以要轮流煮饭。”

看来这小女孩不仅口气像大人,连行为也像大人。

“你以为我会吃这种鬼东西?如果肚子饿,我自己会到外头吃饭。”

“我已经泡了,一定要吃。”

伦子如此斥责,接着将自己的泡面放在矮桌上。

“我开动了!”

伦子先双手合十,才拿起筷子。她的动作相当自然,并非为了在御子柴面前装乖孩子才这么做。

“不赶快吃,面会糊掉。”御子柴被这么一催,只好跟着拿起筷子。

“律师,你没说开动。”

御子柴已懒得答腔了。

“你是个坏孩子。”

“你说对了。”

回想起从小生长的家庭,家人吃饭时间并不相同,因此从来不曾对着餐点双手合十,或是喊出“我开动了”之类的话。相较之下,伦子的家教比自己好得多,可见得津田亚季子在孩子的教育上比自己的母亲可说是更加用心。

御子柴的心里忽闪过一个念头,于是问道:“你母亲在教养上很严格吗?”

“教养是什么?”

“例如打招呼、说谢谢什么的。”

“很平常呀。吃饭前本来就要说开动,有什么好奇怪?”

御子柴心想,这或许有助于改善世人对亚季子的观感,于是暗中记住了与伦子的这番对话。

两人好一会不再交谈,整个房间除了两人吸面条的声音,就只有事务所前方大马路传来的大型车辆引擎声。

“你父亲跟你母亲感情不好?”御子柴话一出口,登时便后悔不该对小孩子询问这样的问题。但伦子似乎不以为意,回答:“我很少看他们吵架。”

“是吗?”

“因为爸爸很少走出房间。”

这点跟亚季子的笔录内容相符。案发不久前,伸吾闭门不出的情况变得越来越严重,几乎不肯踏出房门一步。对他而言,与家人相处变得越来越痛苦,只好错开时间不与家人一起吃饭。既然见不到面,当然也没有发生口角的机会。伦子说很少看他们吵架,其实代表他们的关系已经恶化到形同陌生人了。

御子柴试着想象伦子住在这样的家庭里,每天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父亲几乎等同于不存在,母亲每天在外工作到很晚才回家,说话对象只有姐姐美雪。家庭早已有名无实,每天能做的事情只有吃饭跟睡觉。

这跟御子柴小时候的空虚感或许有些类似。明明有家人,却不存在于眼前;明明正在说话,却没有人响应;明明看着相同的东西,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心境。

蓦然间,那股粗糙的触感再度浮上心头。不管吃什么都食之无味,不管看什么都视若无睹,心灵的表层彷佛变得干燥粗糙、触手生疼。

转头一瞧,伦子正默默吸着面条。御子柴的脑海骤然冒出了五、六个疑问,但是御子柴担心问了之后会缩短自己跟伦子之间的距离,因此一个字也没说。

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熟悉地盘的外来异物;形体虽然娇小,存在感却是大得惊人。

“谢谢招待!”

“你不是很饿吗?怎么不把汤喝完?”

“泡面的汤对身体不好,不能全部喝完。”

“泡面的汤对身体不好,不能全部喝完。”

伦子再度双手合十,接着拿起泡面容器走进茶水间。

“好了,快去睡。”

“晚安。”伦子说完后走回会客室。

房内只剩下御子柴。他两三口吃完泡面,再次读起了审判纪录。汤剩了一半没喝。

隔天清晨,洋子进事务所时,御子柴早已梳理完毕。

“伦子小妹妹还好吗?”御子柴默默指着茶水间。伦子正在洗脸。

“昨晚劳烦您了,等等我会送她回去。”

“不必,我送就行了。”

“咦?”

“送到津田要藏的住处,对吧?我刚好有些关于笔录的问题想问他。”

“但是……得先让伦子吃早餐……”

“我会在附近咖啡厅买块面包给她。”

“既然是这样……”洋子看着御子柴,表情有些许摸不着头绪。

伦子一坐上车,马上聒噪了起来。

“好厉害!这是进口车?”

“进口车有什么厉害?”

“爸爸从前说过,开奔驰这种进口车的都是有钱人。那时候

爸爸也开奔驰。”

御子柴心想,她指的是津田伸吾还在软件公司当开发部长的时候吧。

“那辆车子现在还在吗?”

“去年不见了。”

“开进口车的都是有钱人,这种说法不太正确。大部分开进口车的人,都只是看起来好像有钱而已。有些蠢人说这是身分、地位的象征,但说穿了只是自我表现欲与虚荣心作祟而已。”

御子柴向来只把车子当成会移动的招牌,因此说得尖酸刻薄,但伦子听得一头雾水。

根据亚季子的笔录,伸吾失去工作是在美国雷曼兄弟公司破产引发的金融海啸之前。如此算起来,伸吾在丢了工作后仍然将奔驰车留在身边好一阵子。光从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伸吾是个典型的假性高收入者。

这些年来贫富差距越来越大,但现况其实颇为复杂,并不能完全以贫及富的两极来划分。有些人虽然拥有高收入,但是几乎没有实质资产,这个阶层就是所谓的假性高收入者。这类型的人虽然所得相当高,但是存款不多,而且背负庞大的贷款。因为自诩为上流人士,总是喜欢购买超越经济负担能力的昂贵奢侈品,所以资产一直没办法增加。

这样的美梦,会因裁员或绩效奖金锐减而轻易破灭。高级轿车的维护费用,加上房贷的压力,顿时会让支出远远超越收入。但是在这个时候,当事人却依然无法舍弃身为高收入者的尊严,因此将高级轿车及高级住宅紧紧抓着不放。由于没有资产,没办法从正派银行周转现金,最后只好找上地下钱庄。一旦进入这种负面连锁,接着当然就是每况愈下,不知不觉已是债台高筑。讯问笔录里描述的津田伸吾,正符合这样的形象。

津田要藏的住处,距离伸吾家不到五百公尺远。这年头像这样的平房住宅已不多见,混在风格洗炼的住宅区里显得格外萧条寒酸。

按了对讲机并说明来意后,要藏马上就开了门。

“律师先生,真是非常抱歉,除了为亚季子辩护,竟然还劳烦你照顾伦子……”

根据数据上的记载,要藏已届古稀高龄,但外表完全看不出来。虽然满头白发,但发色油亮,脸上皱纹不少,但气色极佳。即使是隔着衣服,也看得出他拥有相当结实的肌肉。

“今天我想跟你谈谈辩护方针,打扰了。”

伦子二话不说便走进门内,彷佛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御子柴也跟着进屋。

客厅的模样比外观更加老旧且磨损严重。墙上挂了一些奖状,但全部都已褪色,给人的印象并非荣誉而是没落。

“这里是隆弘……次男的家,他们夫妻都在上班。还有一个孙子,三人都要到傍晩才会回来。请坐,不必拘束。”

“首先我想确认一件事,你希望亚季子获得减刑的心情,如今依然没变?”

“是啊。”

“但她是杀害你儿子的凶手。”

“她也是孙女们的母亲。父亲已经死了,当然得让母亲尽早回到孙女们的身边。”

“好,那我就直话直说了。要获得减刑,也就是让法官从宽量刑,必须找出亚季子值得同情的要素。换句话说,我们必须强调伸吾的过错。”

“你的意思是说……要公开一审法庭上没有提及的伸吾缺失?为了替亚季子争取缓刑,不惜亵渎死者?”

“这就是律师的职责所在。”

“即使违背道德也在所不惜?”

“律师的职业道德与一般社会上的道德完全不同。”

要藏正眼凝视御子柴,彷佛在评断他的本性。

“同样是律师,你跟宝来完全不同。”

“律师就像个人商店,有的黑有的白。”

“邓小平说过,管他黑猫白猫,能抓老鼠的就是好猫……抱歉,将律师先生比喻为猫,实在是太失礼了。”

“无所谓。”

听说猫只要三天就会忘了饲主的恩情,就这点而言自己跟猫可说是同类。御子柴心里这么想,但当然没说出口。

“而且你还特地到我家来。宝来律师或许是太忙的关系,这阵子连电话也没打一通。”

“他跟我希望得到的报酬种类不同。”

“你想要什么样的报酬?”

“简单来说,就是宣传效果,这样你明白了吗?”

要藏注视着御子柴,半晌后扬起嘴角说道:“御子柴律师,我真是服了你。一般拥有社会地位的人,都懂得做表面功夫。既然是表面功夫,当然底下藏着另一张完全不同的面孔。大部分的人都基于本能而深知这一点,因此不会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吐露肺腑之言。像你这种开门见山的做法,反倒让我更加信任你了。”

“谢谢你的恭维。”

“好吧,所有原本不想被警察知道的事,我都不隐瞒了。你想知道的是关于伸吾平日的言行举止,对吗?”

“最好是笔录上没提到的事情。”

“伸吾从小就是个懦弱的人……”

要藏以充满无奈的口气侃侃说道:“说死人的坏话是很失礼的事,但我是他父亲,应该不要紧吧。伸吾从小的优点大概只有学校成绩优秀,除此之外既没有领导才能,也没有远大的梦想。或许因为我是学校老师的关系,他以为只要维持好成绩且不做坏事,就不会被我责骂。他不擅与人交际,当然没什么朋友,平日的兴趣就是打电动。幸好他从小到大都没有遭同学欺负,顺利从大学毕了业,而且因为爱打电动的关系,进入了软件开发公司工作。那时公司正处于发展期,伸吾的职位也跟着往上爬。但在身为父亲的我眼里,伸吾根本不具备当领导者的才干,只适合在基层低调地开发自己喜欢的软件。”

要藏对亲生儿子的评价乍听之下相当辛辣,但那是因为他将儿子的能耐掌握得一清二楚的缘故。

能够站在客观角度观察事情的人,说出来的话往往也较为精确。要藏的这番言论让御子柴对其证词可信度更增添了三分信心。

“对了,御子柴律师,你对奢侈消费有什么样的看法?”

“这个嘛,就像胃袋吧。”

“胃袋?”

“每个人的胃袋大小都是固定的,吃得太多就会拉肚子。”

“这比喻说得真好。没错,套句俗谚,这叫矮子踩高跷。硬要做逾越能力的事情,最后只是自讨苦吃。伸吾就是没有搞清楚自己有多少斤两,错把运气当成了自己的实力,若依你的比喻,就是吃饱了还拿食物往嘴里塞。本来应该缩减食量的身体,却反而大吃大喝,结果当然是严重腹泻。但他还是学不乖,满心认为自己的胃袋没那么小,继续吃个不停。”

津田伸吾的性格,一如御子柴原本的预斯。

“我从前也是公务员,深深明白有很多人在组织里待久了,无法看清自己的能耐。看别人因自己的职位而阿谀奉承,就以为那是自己的实力所带来的成果。伸吾正是最好的例子。因此当他被公司裁员时,他气呼呼地说要开一家赚大钱的公司让那些人刮目相看。但他根本没有才能,就算在组织里也难逃裁员的命运,更不用提独立创业。他甚至还没真正采取行动,早在向贷款银行提出创业计划书的阶段,他的创业美梦就破碎了。但他自尊心太强,说什么也不肯当个上班族从基层开始。像这种对未来不再抱持具体规划的人,多半会想靠赌博来一步登天。果不其然,伸吾也落入了这个陷阱。”

“你指的是股票买卖?”

“伸吾声称那是走在时代前端的资产运用方式,但说穿了不过是买低卖高的赌博。天底下没有任何一种赌博,能简单到让门外汉只赢不输。到头来,肯定是把钱输了个精光。但这种人绝对不会承认输钱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或者应该说,他们无法面对这个事实。于是他们会把心中的闷气出在周围的人身上,以伸吾的情况来说,倒霉的当然就是家人。倘若迁怒家人能够转换心情,那也就罢了,但伸吾天生胆小如鼠,反而变得更加提心吊胆,最后逐渐与家人疏远。抱着这样的心情继续赌博,当然更不可能赢钱,于是就输得更惨,陷入了恶性循环。”

“你既然这么清楚,为何不阻止他?”

“我当然阻止过了,但他快四十岁了,只把我的话当耳边风。由于我曾帮他出房贷头期款,他在我面前不敢顶嘴,但回家之后,他就会找家人出气。我骂得越凶,亚季子及一对孙女身上的伤痕就越多,到后来我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这番话引起了御子柴的注意。

“他经常做出家暴行径?”

“弱者欺负弱者是人之常情。刚开始只是对家人大吼大叫,某一天终于动了手。尤其是对亚季子的暴力行为特别严重,原因就在于亚季子到外头兼差以贴补家用。妻子出外工作,这点刺伤了伸吾的自尊心。但亚季子不工作,一家人就活不下去。伸吾无法阻止,只好对亚季子拳打脚踢。我每次上他们家,总是看见亚季子身上伤痕累累。遭警察逮捕时身上没伤,只是凑巧而已。”

“没有考虑过报警吗?”

“说起来惭愧,我完全没想到要这么做。虽然我现在不断批评伸吾,但他毕竟是我儿子,我还是抱着维护他的心情。何况这是家务事,总觉得报警不是妥善的做法。不只是我,就连亚季子也不希望惊动警察。”

“警察是否曾向你询问过家暴的详情?”

“你指的是案发后的搜证吗?只问了大致情况,没有追究细节。”

警方没有深入追查的理由很简单,当时警方已经掌握了物证及本人的自白,根本没有必要继续追问细节。

“在亚季子的笔录里,似乎暗示了她与打工处的会计师有不寻常的关系,这点你有什么看法?”

“我并没有亲眼见到,不方便多说什么。无凭无据的话,说了也只是给你添麻烦。”

要藏这句话乍听之下似乎回答得干脆爽快,其实带有推托的意味。他既然想帮亚季子说话,当然不愿意说出对亚季子不利的事实。御子柴担心倘若惹恼了要藏,将得不到他的协助,因此不再针对此点继续追问。

“亚季子完全没有过错?”

“夫妻之间的关系,外人没办法看得一清二楚。但以我做公公的立场看来,她是个很棒的媳妇。我实在很后悔,当初应该多花些心思为他们排解。”

要藏突然垂下了头。

“想起来实在惭愧,我能做的事情,只是听亚季子诉诉苦。是我教出了那种窝囊的儿子,我却不敢面对。对棘手的问题视而不见,是人的天性。这种逃避承担麻烦的性格,伸吾或许是得到了我的遗传。”

“接着请你说说发现尸体时的状况。”

“这个在制作笔录时,差不多都说完了。那一天,邻居家的齐藤先生跟我联络,说伸吾家又传出了争吵声。我原本打算如果他们一直吵个不停,就先把一对孙女接过来住。我打开门,里头一个人也没有,穿过内廊时,我发现脱衣间的门是开的。往里头一探,就看见了伸吾的尸体,躺在塑料布上。那时亚季子正在浴室里默默清洗着溅在墙上的鲜血。”

“湮灭证据的意图相当明显?”

“就算是过失杀人,谁不会想湮灭证据?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捡到一大笔钱,任何人都会占为己有。但是亚季子一看到我,整个人好像回过了神,还主动要我打电话报警。我想她的本性还是善良的。”

像这样与案件的关系人交谈之后,御子柴更加深信讯问笔录只是检方特意安排下的证据。当初只要让裁判员们听听要藏的证词,判决肯定会轻得多。但是最大的问题在于法庭上的关注焦点,很可能就是要藏不愿多提的部分。

“若有必要,我会再来拜访。”

御子柴说完这句话,转身走向门口,伦子突然从屋内深处窟了出来。

“你要回家了?”

“该问的都问完了。”

“下次见。”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好过份!”伦子噘嘴抗议,御子柴不再理她,走出了要藏的家。

接着御子柴前往了亚季子的打工处。沿着大马路往北前进,通过世田谷小学后往左转,再走了一会,便看见前方出现一些综合商业大楼。御子柴的目的地,就是这些大楼其中之一。找到了大楼后,在一楼的楼层介绍图上一看,绿川会计事务所位于八楼。

亚季子的心仪对象吉胁谦一有着高挑的身材及修长的脸型,散发出的气质不像是公认会计师,倒像是运动选手。

“又是津田那件事?能够说的,我已经全部都说了……”

吉胁毫不掩饰心中的不耐烦。虽然他同意了面谈,但整间办公室寂静又忙碌,每个人都专注于眼前的工作,没有任何交谈的声音。会客室只是一块以压克力板隔开的区域,外头的人可以将里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想必这也是令吉胁愁眉苦脸的

原因之一。

“我是接任的律师,有些问题若不当面问个清楚,我实在放心不下。若你不想在这里谈,我们可以换个地方。”

“不用了,我没空到外头找地方。”

这已经是吉胁所能表达的最大讥讽,但是对御子柴当然不管用。

“然如此,那就打扰了。”

御子柴敷衍了事地鞠了个躬,率先坐了下来。从吉胁的态度,可以明显看出他因震慑于御子柴的律师头衔而不敢反抗。这种人光靠名片上的头衔来判断初次见面者的来头大小,可说是最容易控制及欺骗的类型。既然如此,当然要好好加以利用。

“关于你的证词,我已读过了笔录。你说你跟津田亚季子只是单纯的同事,没有进一步的关系?”

“就是同事而已,哪有什么进一步、退一步的。我虽然请她吃过几次饭,但那只是一起走到附近餐厅吃午餐而已,不是什么偷偷摸摸的事情。”

御子柴心想,原来笔录中所说的一起吃饭,指的是一起吃午餐。同样是吃饭,上班时间内跟上班时间外可说是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

“何况每天一到傍晚,我的女朋友就会煮好晚餐等我回家。我要是跟其他女人在外面吃饭,肯定会被她剥一层皮。”

“这么说来,你们除了一起吃饭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那当然,这些我早就对警察说过了。或许我这么说很失礼,你认为我会看上津田那样的女人吗?”

御子柴试着在心中将吉胁与亚季子的模样并排在一起。一边是精悍又充满男人味的吉胁,一边是相貌平凡且终日劳碌的亚季子,确实极不协调。

“那么,津田是否曾对你主动邀约?”

“我想来想去,实在是想不出来。我不曾对她有任何非分之想,她也不曾对我表现出特别的态度。所以当警方将我列为参考证人时,我着实吓了一跳。”

吉胁坦然承受御子柴的视线,并没有将头转开。除非是特别爱说谎或是演技特别高明的人,否则当一个人在说谎时,一定有迹可循。御子柴到目前为止已见识过无数骗子,但凭御子柴的眼力,也看吉胁的言词谈吐有任何可疑之处。

“在我看来,津田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母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大致可以体会。”

“休息的时候,我们有时会聊起私事。但是津田每次谈的话题,都是关于她的两个女儿,例如她的长女体弱多病,次女却是活泼好动过了头。她每次讲的都是这些事,当然在我眼里,她就只是一个母亲。我从来不曾邀她出来约会,也不曾跟她有过任何暧昧的插曲。这样的关系下,难道我会带她上宾馆开房间?”

“但是津田在接受讯问时表示‘从他的言行举止,我看得出来他对我也有一些意思’。针对这一点,你有什么看法?”

“我也是一头雾水。”吉胁说到后来已有些动怒。

“这种没来由的话,造成我很大的困扰。我简直被当成了津田杀人的动机,就连我的女朋友也不断追问我是不是跟别的女人搞婚外情。虽然我这个人有些迟钝,但你想想,假如有个女人爱我爱到想把老公杀了,我会没有察觉吗?”

“但津田若与你只是普通关系,为何要报出你的名字?”

“这我怎么知道?我猜她多半是为了保险金才将丈夫杀害,又怕法官认为她罪大恶极,才拿我当挡箭牌吧。”

吉胁这推测确实不无可能,但警方早已将死者的保险状况査得一清二楚。根据宝来提供的资料,在死者的债务清单里有着每个月的保费金额。但理赔金额只有两千万圆,属于合理范围,而且这份保险早在伸吾尙未被裁员前便已购买。

御子柴向吉胁解释完,吉胁瘪嘴说道:“天底下愿意为两千万杀死丈夫的妻子多得是。说穿了就是在妻子的眼里,丈夫的价值是否高于两千万。”

原来如此,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或许是吉胁每天与数字为伍的关系,所以连人命也习惯以金额来衡量。要不然,就是吉胁个人拥有这种特殊的价值观。不论理由为何,吉胁这句证词可说是相当重要。

御子柴回想津田家的房屋贷款余额,似乎也是将近两千万。就算亚季子领到伸吾的死亡理赔金,光是偿还房屋贷款就已所剩无几。但换一个角度想,能够让碍眼的丈夫跟房贷同时消失,对某些人而言搞不好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这样的论点,将成为检方的有利事证。换句话说,站在为亚季子辩护的立场,一定要事先想好因应对策才行。

“你刚刚说,休息时间有时会聊到私事,那么津田是否曾提起关于丈夫的事?”

“关于她的丈夫……?我印象中完全没有,她提到家人时,谈的总是两个女儿。”

年纪老大不小的丈夫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与家人好好相处。这样的事情,确实没办法成为与同事聊天时的愉快话题。但是站在辩护的立场,这一点却相当有利用价值。

“相信你也知道,津田提出了上诉。若有必要,或许得麻烦你到法庭上作证。”

吉胁正要抗议,御子柴不忘先恐吓一番:“这是善良国民的应尽义务,你身为公认会计师,相信没有理由拒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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