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将刀子插入颈项时,御子柴着实吓了一跳,手感就像在切黄奶油一样。但刀尖只插入两公分,就无法再往前送,因为抵到骨头。不管推或转,都无法再前进半分。

不过他事先早已猜到,御子柴不慌不忙地将手中的工具换成细齿锯。这把锯子是一星期前在家庭购物中心买来的,跟学校技术科使用的锯子相同,锋利程度还算差强人意。

每一次拉动锯子,就会冒出血来。但不到狂喷的地步,只像是将血从软胶管内挤出来。御子柴心想,多半是因为死后才肢解尸体的关系吧。事实上最难处理的不是血,而是脂肪。一旦刀口沾上脂肪,锋利程度就会大减。得不时抽出来以抹布擦拭干净,才能继续切肉断骨。御子柴暗自反省,早知会有这种状况,当初应该多买几把锯子。

季节正要迈入秋天。

微弱的夕阳光芒,以及钟蟋的鸣叫声,让这座三年前倒闭的废弃镀金工厂隐隐带着晚夏的气息。除了御子柴之外,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虽然停业已久,空气中依然弥漫着镀金工厂特有的有机溶剂及铁锈的臭味,甚至掩盖了手中不断喷洒的血肉及内臓的尸臭。

御子柴默默拉动着锯子。

将佐原绿的尸体切割成数块,最大的理由是方便搬运。刚刚试着扛在肩上,御子柴才知道这么小的女孩,变成尸体后竟然如此沉重。这让御子柴再次体认,要将这庞然大物搬到某处抛弃,可不是件轻松的事。事实上御子柴对切割尸体并没有太大兴趣。当然,插下第一刀时背脊窜起了一阵酥麻的快感。但几刀过后,这种感觉也消失了。当初用力掐住她的脖子,彷佛要挤出她灵魂的一瞬间,那种痛快可不是这种程度而已。相较之下,分尸只是收拾残局的工作。

花了三小时,终于切断头颅及四肢,锯子及指尖已沾满了黏稠的血液。御子柴以事先准备好的一桶水,将手洗了又洗,却洗不去那股湿滑感。

御子柴将肢解完的尸体暂时搬到废弃工厂的角落藏好,便回家了。这时已到晚餐时间,若不回去,会遭家人起疑。

一进屋里,便看到母亲及妹妹正对着电视上的综艺节目捧腹大笑。

“啊,你回来了?等这节目看完,妈妈就去微波你们的晚餐。”

“哈哈哈!这家伙实在是太好笑了。”

是吗?这个搞笑艺人很好笑吗?到底是好笑,还是可笑?看来即使是兄妹,感受也完全不同。我现在心情好得不得了,但你恐怕一辈子也无法理解这种感觉吧……

今天的晚餐是冷冻快餐炒饭。吃在嘴里,就像是咀嚼沙子一样。御子柴三两口扒完了饭,冲进浴室里将双手手掌彻底洗得一干二净。

接着御子柴回到位于二楼的自己房间,凝神细听楼下的动静。十点多时,父亲回家了。这男人的生活作息简直像学校课表一样一成不变。就跟往常一样,父亲吃了饭、洗了澡、看完了深夜的体育新闻,便匆匆上床睡觉。

凌晨两点多,御子柴确认家人都熟睡后,换上外出服,打开了窗户。窗外不远处有一根电线杆,御子柴沿着电线杆往下滑,不费吹灰之力就来到了屋外。接着御子柴蹑手蹑脚地跨上脚踏车,回到了废弃工厂。没错,脚踏车。为了以脚踏车后头的篮子搬运尸体,御子柴才将尸体切割成了合适的大小。

废弃工厂里,阿绿正乖乖等着御子柴回来。

御子柴决定在今天晚上先处理掉头颅。刚开始的时候,御子柴本想将头颅留在身边把玩一阵子,直到厌烦为止。要不然,就是切得更碎后丢弃。但御子柴很快就改变了想法,因为原本稀奇又可爱的少女头颅,如今已彻底失去魅力。原本像玻璃珠一样清澈的眼睛,已逐渐变得白浊。然而最重要的理由是,这玩意越看越可怕。生前充满生命力的阿绿,一旦死了之后,简直像是变成难以理解的怪物。御子柴感觉那对白浊的瞳孔彷佛不断凝视着自己。数次试着将眼皮合上,但眼皮总是弹回原本的位置,这就是尸体僵硬的现象吧。

御子柴将头颅搁在邻鎭的公民馆前邮筒上。

一旦公开阿绿的头颅,不仅会震憾社会,也将惊动警察。明知如此,御子柴除了不安,又有种巴不得赶快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的欲望。御子柴离开邮筒时,心情就像是安装了一颗定时炸弹。

定时炸弹果然爆炸了。

引爆炸弹的是一名牛奶贩卖业者的女职员。她在配送牛奶的途中,发现了头颅。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以为那是人偶之类的东西。等到她看清楚后,她的尖叫声响遍了整个小区,警察及好事的民众登时蜂拥而至。

御子柴第一次听到风声,是在放学后不久。

“听说相生町有个小女孩,被人以残酷的手法杀死。”

母亲在说这句话时显得相当激动,脸上除了恐惧,还带着明显的好奇心。御子柴拚命压抑住脱口说出“凶手正是我”的冲动。

这天傍晩,御子柴不等天色完全变黑,就回到废弃工厂。这时警察尙未将这个地方列入捜査范围。御子柴取出一个大约七十公分的长形袋子,把右脚装在里头。这是他自厨房偷来的尼龙袋。因为头颅已被发现,夜晚走在路上可能会遭到怀疑,但这个时间应该还不要紧。何况装在袋里的右脚,就像是根法国面包,让御子柴看起来宛如是个被妈妈托付上街买东西的孩子。

夜色越来越浓,幼儿园早已关闭,门口一个人都没有。这里并不是阿绿就读的幼儿园,因此看不到任何摄影机或记者。御子柴往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没有人后,将袋里的东西放在幼儿园门口,接着转身拔腿狂奔。

第二颗炸弹也漂亮地爆炸了。报纸及电视新闻闹得沸沸扬扬,佐原绿遭杀害的案子受重视的程度,胜过所有政治话题。警察大幅增加捜査人力,各地幼儿园及小学也召开紧急会议,决定派人保护孩童们上下学时的安全。

御子柴心里乐不可支。所有大人都被自己安排的炸弹吓得像没头苍蝇一样。

阿绿,你一定也很开心吧?我们的合作表演,获得了全世界的掌声与喝采……

第三天清晨,御子柴趁着晨雾未散,将袋子里的左脚放在神社的赛钱箱上,才到学校上课。

这第三颗炸弹,让凶手获得了“尸体邮差”这个帅气的绰号。御子柴非常中意这个带有严谨及耿直形象的称呼,因为这相当符合自己的性格。

但“包裹”送了三次后,附近随时都有警察及消防队员严密巡逻,要偷偷前往废弃工厂已有些困难。何况上下学时总有些鸡婆的大人守在一旁,根本没办法绕道前往他处。

幸好尸体的两只手臂早已取回来藏在房间天花板上。跟头部或腿部比起来,手臂较不占空间,处理上也省事得多。只要想个办法携出屋外,要弃置在警戒较松懈的超市停车场,或一般住家门口,想必不是难事。

最大的难关,还是在于躯干。御子柴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适当的搬运方法。就在这个时期,那些人找上门来了。

“御子柴礼司,我们现在以杀害佐原绿的罪嫌逮捕你。”

就在这一瞬间,御子柴从床上弹了起来。

这里是某公寓房间,窗外依然昏暗。设定了时间的空调系统早已停止运转,室内温度极低,额头上却沾满了不舒服的汗水。即使以手掌频频擦拭,不舒服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打开放在枕边的手机,一看上头显示的数字,是“04:24”。

御子柴闷哼了一声。即使这么早醒来,也不会对身体状况有丝毫影响。但是被噩梦打扰了安眠,让御子柴心里相当不愉快。杀害佐原绿的记忆,如今依然深深烙印在脑海。将刀尖插入颈项的感触,也还清晰地残留在手掌上。一切都是如此真实,根本没必要靠梦境来重新温习。

下床的瞬间,左侧腰际感到隐隐刺痛。御子柴反射性地按住了伤口,但伤口当然没有裂开。距离拆线到现在已过了两个月,手术刚结束时痛得生不如死,此刻却只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

既然醒了,不如好好利用时间。御子柴走出门外,从集中式信箱抽出早报,回到屋里阅读。阅读的内容主要是经济版及社会版。经济界的尔虞我诈,以及社会上的种种悲剧,向来是律师茶余饭后的消遣。

御子柴法律事务所如今共与三家企业签订顾问契约。但顾问费只足够支付事务所的房租,无法填补其他开销。何况近年来经济不景气,这三件顾问契约能否长久持续下去都是个问题,当然还是得积极开拓新客源。御子柴选择客户的条件有两点,一是财力,二是立场。最理想的客户,是背景不干净的资产家。越是心虚的人,越是看重名声与地位。同样的道理也可以套用在组织上,来历可疑的组织为了掩人耳目,总是会举办一些大规模的活动。像这样的人或组织,为了自保不管花多少钱都不会心疼。

社会版的头条新闻,是前阵子那起恶妇杀夫案的法院判决。

东京地方法院于十六日依循裁判员制度,为津田伸吾遭杀害一案作出判决。身为死者妻子的被告津田亚季子(二十五岁),遭地方法院判处十六年徒刑。被告亚季子从一开始就坦承杀害丈夫,这场审判受社会关注的焦点在于法院将如何判刑。针对判决理由,审判长大冢俊彦认为被告的动机相当自私,仅因为丈夫无法维持家庭生计,且被告希望与其他男人再婚,就将丈夫杀了。这样的看法,可说是与检察官的主张完全相符。被告的代理律师宝来兼人当日便提出上诉,理由是量刑不当。被告亚季子在今年五月五日因涉嫌与丈夫发生口角后将其杀害,遭警方逮捕并羁押于东京看守所内。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一则值得关注的新闻。御子柴折起报纸,开始看起最近调査的一件案子相关资料。

这件案子的调査过程并非全由自己亲自执行。自己本月月中才出院,之前的调査行动,都是女办事员日下部洋子的功劳。虽然在一些细节上不臻完美,但乍看之下并无致命疏失,应该不用采取什么补救措施。

搜集到的资料是否有谬误之处?这样的内容有没有办法让那些对外严苛、对内宽大的律师公会成员们心服口服?御子柴细细评估,最后的结论是应该没有问题。

御子柴冲了个热水澡,于七点离开公寓。虽然比平常早了两小时,但御子柴并不介意。前往事务所的路上,御子柴在经常光顾的咖啡厅买了两块面包,以及一杯含糖的咖啡。虽然伤势才刚痊愈,喝杯咖啡应该不至于造成什么危害。

抵达位于虎之门的事务所时,还不到八点。洋子还没来。御子柴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准备起了资料。

不一会,事务所的大门一开,洋子走了进来。她一看见御子柴,劈头便以责备的语气说道:“老板!您怎么会在这里?”

“只不过早来两小时,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您前天才刚出院……医生不是说您还没完全康复,得静养一星期吗?”

“静养期间的收入,难道医生要补给我?”

御子柴不耐烦地挥手打断洋子的话。以法律事务所的办事员而言,洋子相当能干,但是连御子柴的健康及生活也插手干预,可就让御子柴有些吃不消了。

“这阵子麻烦你帮我调査案子,辛苦你了。”话题一转回公事上,洋子的神色登时变得紧张。

“但是在搜集证词时,如果能顺便打听解约件数,可就更完美了。像这类案子,真相往往隐藏在解约件之中。”御子柴接着说。

“请问……这些调査数据,您打算拿来做什么?”

“嗯?”

“向律师公会提出惩戒申请吗?还是进行刑事告发?”

御子让觉洋子的口气有些严厉,朝她脸上一瞥,发现她的眼神中带有一丝责难之意。那眼神似乎在诉说着:你是经常遭惩戒所以想报复,还是突然想尝尝伸张正义的滋味?

“目前不打算提出惩戒申请,也不打算进行刑事告发,因为这些都没钱赚。暂时就当作交涉的一项筹码吧。”

“交涉筹码?”

“只要是当事人不想被知道或不想被干涉的事情,就算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当作交涉的条件。就像一根钉子,只要使用得当,也能成为杀伤力十足的凶器。”

“……您打算拿它……当凶器?”

洋子是个说话相当谨慎的人,她刻意避开了类似“恐吓”或“威胁”之类的字眼。

“我只是打个比方,你别想太多。”

可惜对眼前这个办事员来说,别想太多是个强人所难的要求。她的眼神中所带的谴责之意更加浓厚了。

“您该不会又想做什么危险的工作吧?请您千万别乱来,这是您的个人事务所,没有合伙律师也没有跑腿……呃,受雇律师。如果您又发生上次那样的事情,事务所就要关门大吉了。”

“这次撑了三个月,不也没事?”。

“这不是时

间长短的问题。”

“帮助争执中的任何一方,就会遭另一方憎恨,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依洋子的神情看来,她还是愤愤不平。若是以前,御子柴根本不会将办事员的抗议放在心上,但这次让洋子独力支撑事务所长达三个月,在她面前毕竟有些抬不起头来。

“律师遭人怨恨是家常便饭。世上只要是赚钱的生意,多半会成为众矢之的。何况若赚不了钱,我要怎么支付办事员的薪水?”

御子柴已经展现最大诚意向洋子说明了,洋子的一对瞳孔还是直瞪着御子柴不放。那眼神似乎在诉说着:都已经被人捅一刀了,赚再多钱有什么用?

御子柴在伤势稍见好转后,曾在医院里找了报纸来看。报纸上只说一名律师遭从前的辩护对手家属攻击,并未提及进一步的内情。御子柴的过去经历竟然没有被公开,不知道是不是负责这件案子的老狯刑警刻意将消息掩盖了下来。既然报纸上没写,洋子当然也无从得知。当她有一天知道御子柴有着不可告人的过去时,不晓得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两人僵持了一会,洋子叹了口气,似乎是放弃了抵抗。

“昨天您离开后,谷崎先生来电。”

“谷崎?”

“他要我转告您,既然您出院了,想跟您见上一面。”

御子柴向来不爱受人恩情或施舍恩情,但对象若是谷崎,可就另当别论了。一来谷崎帮忙接下了上次的案子,二来御子柴好几次差点遭受惩戒,都是谷崎挡了下来。御子柴不晓得谷崎为何如此对自己青睐有加,但基于礼仪,出院后总是该说声谢谢。何况他是东京律师公会的前会长,若惹恼了他,绝对没有任何好处。

“今天有什么预定行程?”

“没有。”

这样刚好,谷崎的事务所就在等等要前往地点的半路上。

“很好,我现在就去拜访,你先打电话知会一声。”

谷崎的事务所也在港区,不过并非位于虎之门,而是位于赤坂。在一座座风格洗炼的摩天大厦之间,有一栋近年越来越少见的低矮建筑,谷崎的事务所就在二楼。

光是从颜色脏污的外墙,就可判断这是一栋相当旧的建筑。但形象并不老朽,反而透着古色古香的氛围。一踏入建筑物中,这种氛围更加浓郁了,让人产生一种彷佛置身在明治时期传统建筑的错觉。

这些年来事业亨通的律师们总爱迁移事务所。从冷清处搬到繁华处,从中古大楼搬到新大楼,从公寓的其中一间搬到摩天大楼的一整层。每一次搬迁,都在向世人炫耀着自己飞黄腾达。事务所好坏跟工作能力并无任何关系,那些律师却异常注重门面。不过,御子柴自己也为了装出派头而开奔驰车,说起来是半斤八两。

相较之下,谷崎的事务所却从以前就设在这里,从来没有变过。建筑物老了,律师也老了。但老并不显得落伍、过时,反而给人一种安心感,这全得归功于律师的人望。

御子柴在柜台说明来意,办事员立刻将他领进会客室。建筑物虽老,这里的沙发可不是骨董。虽然颜色低调内敛,却是相当新的沙发。

“御子柴,好久不见了。”

谷崎走出来迎接。他还是一样梳着一头整齐伏贴的银发,脸上带着和蔼的神色。一对瞳孔深邃得彷佛要将人吸进去,而且总是绽放着睿智的光采。

不过,这只是伪装出来的外表。谷崎虽然是一副道貌岸然的绅士模样,当年在东京律师公会里可是号称革新派的急先锋。若听了流传于外人口中的种种关于谷崎的骇人事迹,就会知道他绝对不是个和善可亲的绅士。只要是站在敌对立场,就算是年长者或学长,也会被他心狠手辣地斗垮。这样的行事风格,让他得到了“鬼崎”这个绰号。

谷崎完吾,八十岁,前东京律师公会会长,律师证号码在两万以下。他是东京律师公会内最大派系“自由会”的领袖,因此虽然辞去会长职务,却还是拥有左右局势的发言力。

任何地方的律师公会都一样,依登录顺序排列的律师证号码在两万以下的律师越来越少,而且全都入垂暮之年。换句话说,这些人占据了金字塔的顶点,在各县律师公会内拥有呼风唤雨的势力。名义上,独立操业的律师并不存在尊卑问题,但任何一个存在权威的环境,就会出现上下阶级的身分差异。眼前的谷崎,正是活生生的例子。

“你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

“托你的福……上次的案子,给你添麻烦了。”

“小事一件,不足挂齿。案子发展到那个阶段,不管谁来接手,结果都是一样的。不过在二审以上的案子里,像这种检察官及审判长都认同律师主张的状况,可是相当少见呢。唯有那个被告,从头到尾牢騒发个不停。判她十五年徒刑,可说是相当适切。啊,对了,真锅审判长是我的大学学弟,后来我们还一起喝了酒。那酒喝起来特别美味,这全得归功于你。”

御子柴心想,这两人的关系倒是头一次听说。

“真锅对你赞不绝口呢。他说这年头的律师,已少有人能像你这样,辩护手法令人耳目一新。你别误会,这句话可不是讽刺。近年来采用裁判员制度的案子越来越多,戏剧效果也成了法庭上不容忽视的要素。他还说,如果可以的话,另一件衍生出来的案子,也想听听你的高明辩论。”

御子柴在病床上得知委托人遭判徒刑的消息。至于衍生的另一件案子,此时依然在审理当中。据说由于与被告在沟通上有些障碍,辩护律师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谷崎先生,我还有件事得向你道谢。这次律师公会的惩戒案,又劳烦你帮我化解了。”

“噢,你说那件事?那也没什么好谢的。我只是看不惯那个不知廉耻的男人,抓住了把柄就打起肤浅的职业道德观当口号。那家伙自己平常游走在道德规章的边缘,一看到别人越界,竟然急着想落井下石。我只是看这种行径不顺眼,才拆了他的台。”

谷崎笑得乐不可支。任何人只要惹恼谷崎或违逆他的信念,就会被攻击得体无完肤,这正是当年“鬼崎”的行事风格。

“纲纪委员会议上,那家伙说得口沫横飞,不仅大骂你是犯罪者,还说这是足以撤销律师资格的重大过错。若依一般常识,你的行为确实不值得奖励,但你身为律师,做出那样的判断倒也不能说是完全错了。只要想成是一种造假行为,我相信有很多同业者会感到同情的。”

谷崎口中所说的行为,指的是抛弃尸体。御子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保持沉默。

“造假在世界上任何国家都被视为不可原谅的事情,但有三种职业可以造假,那就是日银总裁、作家及律师。为了维护委托人的权利,律师即使知道什么内幕,也可以装作不知情。不,应该说是非得装作不知情不可。若有必要,即使是与全世界为敌,律师也必须贯彻守护委托人的使命。我想那个不知廉耻的家伙,一辈子都无法理解吧。”

“你在委员会上也说了这样的话?”

“嗯,那男人在提出申请时,把大家唬得一愣一愣的,但毕竟只是人品龌龊者的可笑言论。我一站出来,没有人敢举手表达反对意见。”

“听说你还向警方为我的行为辩护?”

御子柴问道。此时御子柴已透过洋子得知报章媒体并没有提及上次那个案子的细节,当警方对御子柴丢弃尸体的行径大为震怒时,据说也是谷崎事先打通人脉。

“噢,你指的是我上检察厅那件事?那也花不了什么功夫。我只是去拜访熟识的检察官,问了一句‘有没有足以起诉他的物证’而已。”

简单来说,这个老奸巨猾的律师,向负责此案的检事正提醒,没有任何物证足以就尸体遗弃罪起诉御子柴。

“那个检察官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即使我没出面,他也知道以尸体遗弃罪起诉你,是一件多么没把握的事。短短三分钟,我们就达成了共识,接下来的时间,只是痛快地对我们都认识的人大肆批评。”

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在上次的案子中,御子柴将被告所杀害的尸体搬离现场。当然,那时御子柴并不知道被告就是凶手。御子柴擅自移动尸体,只是不想被卷入麻烦事而已。

但当辖区刑警开始怀疑被告就是凶手时,跟着便怀疑御子柴偷偷将尸体移走了。依被告当时的情况,除了御子柴,没有其他人有机会接触到尸体。御子柴在警界的风评原本就极差,捜査本部打算进一步追究遗弃尸体的刑责。

但就像谷崎所说的,警方没办法从御子柴的身边找到任何足以证明此事的物证。何况这件事除了被告,没有其他目击者。被告从头到尾看着御子柴抛弃尸体,但他全盘否认自己的杀人罪嫌,当然也间接否认了御子柴曾协助弃尸。

而且就算被告最后认罪了,也没办法就此证明御子柴的遗弃尸体罪状。御子柴自己也相当清楚这个状况,不过这些都是在恢复意识后才想通的。在当初审判刚结束时,御子柴的脑袋里根本还没想到这些环节。

“检察官现在忙着对付被告,没太多心思处理你的问题,也是原因之一。”

就这样,御子柴的弃尸行为一直没有遭到起诉。

“谣言传得很快,这件事一下子就在律师公会里传开了。但如果这样就要撤销律师资格,别说是你,很多家伙早就该从律师公会滚蛋了。那些家伙不敢举手反对我的主张,正是因为担心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不,我不这么认为。”

“噢,怎么说?”

“没有人举手反对,是因为没有人拥有胆敢反抗谷崎先生的骨气。”

谷崎再度哈哈大笑。

“你太抬举我了。像我这种被老人斑盖了半张脸的老不死,有谁会怕我?”

“请恕我直言,过度的谦虚听请来只会像反话。”

御子柴坦承以告,谷崎却喜孜孜地望着御子柴说道:“好吧,那我就给你一个坦率又准确的答案。整个东京律师公会里,有骨气胆敢反抗我的人,只有你而已,御子柴。”

“这才叫太抬举。我没有你所说的这种反骨精神,只是平日的处世行径,让我无法融入律师公会这个组织之中而已。就好像一个不喜欢参加班会的流氓学生。”

“班会……这比喻真是妙极了。没错,律师公会就像是一群大人学小孩子开起了班会。不仅是东京,就连其他地方的律师公会也是一个样。没有人敢说真话,每个人都高举着口号与理想当挡箭牌。狡猾地赞颂自由与正义,其实重视的是权力与权益。为了保护自己,就算犠牲委托人的利益也不当一回事。”

谷崎不屑地骂完之后,忽然话锋一转,说道:“你刚刚说你是流氓学生?流氓……这称呼倒也不错。御子柴,其实我今天找你来,正是为了这件事。既然我们都是流氓,你愿不愿意跟我搭档?”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年轻时也曾被唤作流氓律师,我们一定合得来。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下次的会长选举,我希望你代表自由会出马。”

“若是这件事,我应该已经拒绝过了。”

“这次我是认真的。放任那种像班会一样的组织继续下去,只会越来越腐败。唯一的办法,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既然你是流氓,搞破坏当然是你的拿手好戏。”

谷崎目不转睛地凝视御子柴。态度虽然好整以暇,眼中却释放着热气。

“请容我问个问题……为何你如此对我抬爱?”

“嗯,因为就各种意义上,你都是个突破窠臼的人物。要解决当前的困境,就必须交给一个无法以现有价值观衡量的人。”

“我不仅没办法解决困境,搞不好还是颗会炸毁一切的危险炸弹。”

“那也没什么关系。与其让那些互相包庇的家伙继续腐败,不如彻底毁了干脆。”

看来谷崎真的对律师公会相当不满;才会将御子柴当成了洁身自爱的反体制分子。但御子柴知道自己不仅是反体制分子,更是彻头彻尾的反社会分子。就算是自诩为清浊兼修的谷崎,一旦知道御子柴的秘密,肯定不会再说出像这样的提议。

不过,御子柴不打算主动坦承自己的底细。就像上次一样,打个马虎眼敷衍过去就行了。

“能让我考虑看看吗?”

“当然可以,下一届会长选举是明年四月,时间还很充裕。”

“不过请别太期待……那我告辞了。”

御子柴道别并转身要走出会客室时,背后的谷崎突然喊了一声:“等等。”

转头一看,谷崎端坐不动,一对眼睛凝视着御子柴。

“我怕你误会,有句话还是先对你说。我知道你并非只是个单纯的捣蛋鬼,也知道你不是个清廉洁白的人。你少年时干了什么事,我心里很清楚。

御子柴倒抽一口凉气。

“哈哈,原来你并非抬举我,而是把我看扁了。你认为我在拱一个人上阵前,不会先把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我没对任何人说。”

“……我更摸不着头绪了。你既然知道我的过去,还想拉拢我?”

“刚好相反,正因为知道你的底细,才想把你留在身边。”谷崎最后又笑起来。“对你这样的人,我非常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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