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爱莉醒来时,彷佛对未来又产生了希望。她的心理医生曾说她所有的沮丧全是源于缺乏希望。“人一旦有了希望,其它的不快都会烟消云散。”珍妮曾说。

为什么一个男人的注意会令一个女人产生生命并不那么糟糕的感觉?爱莉二十一岁时认为成功是生命中非常重要的因素。她离开家乡跑到龙蛇混杂的纽约寻找名声富贵。

结果呢?一碰到第一个认真的追求者,她把所有的梦想全给忘得一乾二净。她放弃了一切,一心只想促使马汀成功。到头来,她终究没能做到。她无法强迫他去追求他宣称的梦想,她无法防止他破坏她替他安排的成功契机。

然而当命运给了爱莉第二次成功的机会时,她抓住了它。她曾抛下在艺术界闯出一片天地的时机,却在命运第二次叩门时把握住了。

因此现在,就在她伸着懒腰下床时,爱莉觉得几年来就属今早的心情最好。昨晚的经历是她生平有过最浪漫的一次。

昨天她还拚着命也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今早就不同了。今天她想,如果她再也看不到那个人,她还是可以过得下去。事实上,或许她并不真的很想再见到他。或许她只想把昨晚永远封存在心底,就像照片将时间冻结。

她慢条斯理地穿上牛仔裤、银扣棉衬衫。这身装扮并不十分亮眼,但她知道夷华会懂这些衣服的价值。她拿出为小德准备的礼物,随即又决定不要将礼物带到大屋。因为她想到昨晚的大多数客人仍在大屋——而且全在等着她。

爱莉走向大屋时,强迫自己直视前方,不得左顾右盼。她才不要露出急着找寻“午夜牛仔”的猴急相。

来到大屋,她正要敲门却发现大门是敞开着的,因此她直接入内。夷华像是受到传唤似地立刻出现。

“我们都在等你。”夷华说。

爱莉控制呻吟的冲动。难道这整个周末都得像这样度过?

“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夷华说,彷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所有的牧场员工都到了,他们都拿著书等你签名。再帮这一次忙,我保证以后不再烦你了。”

爱莉很想说句俏皮话,某些能惹得夷华笑开来的玩笑。换做别的时候她定能顺手捻来,但一听到“牧场员工”,她的思绪当下停顿,满脑子里只想得到一个问题:他会在场吗?

她希望夷华没有听到她重重的心跳声。“没关系。”她咕哝道,接着就想为这种平淡无奇的反应狠狠地踢自己一脚。看起来,这个周末她是甭想给众人留下聪慧机智的印象了。

夷华在通往阳台的门前一张小桌子上摆了一迭爱莉最近出版的新书。就在门里一点,一位牛仔手持着帽子站在那里。他看到爱莉时对她羞怯地笑笑。

爱莉不自觉地对眼前的牛仔微微一笑,接着在小桌边坐了下来。

这座大牧场有许多男女员工。夷华似乎买光了爱莉的整批新书,因此每位员工至少有三本到十本的书等着爱莉签名。一小时后,她开始感觉到饥饿、口渴,外加无聊。

“最后一个了。”她听到阿德的话声在身后响起。

她正在替一个拿着长串亲戚名单要求签名的年轻女人签名。听到阿德的声音,爱莉微微一笑。

“替这一个签名可是最不值得了。”阿德用调侃的口气说。

爱莉听得出来他声音中的爱意,她的笑容扩大。终于她可以看到阿德的儿子了。爱莉将书合上后递给那女人,她道谢过后将所有的签名书扔进一个大大的购物袋里、退了开来。

爱莉转回身,视线往下,指望见到一个小男孩。触眼所及的却是一双厚底黑靴,她立刻领悟出站在面前的人是谁。

“介绍你认识我弟弟,”阿德在爱莉头的上方说。“他住在牧场,但有点害羞,不喜欢宴会场合,因此昨晚我们没请他过来。”害羞?爱莉想。你对害羞的定义是什么?她真想问。

她慢慢地抬起头,视线沿着他的身体往上移动。昨晚过后,她对这具身体已经相当熟悉。她的腿曾经夹着他的臀长达两小时,她的臂膀曾经搂着他的腰,她的手曾紧扣着他的胸膛,她的头曾经倚偎着他的背那么久,就算蒙着眼睛,她也分辨得出它的线条。

他正对着她微笑,那种男人拥有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时会露出的贼笑。她一直以为他是牧场的铁匠,他却早已得知她的真实身分。

年纪大总是有些好处,爱莉想,其中之一就是你不必担心名誉受损,也不必烦恼有人会向你母亲报告你行为不检。

在这种状况下,她的女英雄倪乔妲会怎么做?她胡思乱想着。当然,那是说如果乔妲和麦克的婚姻并不美满?

她试着不让任何人看出这个人对她的影响,露出甜美的笑容自椅子站了起来。接着,她尽可能地保持镇静地踮起脚,一手勾着阿德弟弟的脖子吻了他。这一吻并不激烈慌乱,而是平和中带着热情。

他的手臂仍垂在体侧,当她抽身后退时,他只是露出好玩的眼神看着她。好玩中还带着浓浓的兴趣。

爱莉转头去看阿德。只见他张大了嘴站在那里。在他身后,甚至夷华都满脸讶异地瞪着他们。事实上,爱莉看得出来,整个屋子里的人无不呆立现场。

打破魔咒的是一位牧场长工。他已过中年,有着一张像是在马鞍上出生的脸孔。大大的啤酒肚突出在裤腰带上,走起路来,牛仔的萝圈腿特征顿时显现。

他在阿德弟弟的另一侧停住。“我是下一个。”他说,接着弯下腰,噘起嘴,闭上了眼睛。

屋里紧绷的气氛随之一散,每个人当场爆出大笑。好些人笑着拍拍阿德弟弟的背——她仍然不知道他的名字——继而也拍拍爱莉的背。有两次,她被拍得往前冲,差一点撞到那人的胸膛。

“亏我还在替你担心一个人住在夏屋会太孤单,”夷华说,压低的声调只有爱莉听得见。“老天爷!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无聊。”

那个人伸出手,以压过周围人声的宏亮声音说:“伍杰西。很高兴认识你。”

爱莉笑着和他握手,紧张的空气一扫而空。屋里的人不再需要为了对这位名作家表现敬意而屏息低语,开始享受悠闲,美食,还有老友的陪伴。

“去吧,”阿德对他弟弟说。“你们俩可以出去了。”爱莉说不出话来,因为她才领悟到那个男人所透露的信息。老天助她,这个男人的名字竟然是杰西!

来到屋外,没有了其它人在一旁观看,爱莉的感觉岂止是“怪异”两个字可以形容。她能说什么?

有两次她抬起头瞟他一眼,对他露出心虚的微笑,但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一起经历过……该怎么形容昨晚呢?色欲?或者不只那样?

快走到夏屋前门时,爱莉觉得自己的脚步益发沉重。他指望她怎么做?两人一起上床度过一个狂野的上午?昨晚,在月光下,她会做得出来。事后她或许会后悔,但她或许做得出来。但现在是大白天,而这个男人她才和他交谈过几个字。她的手曾摸遍他的上身,她却没和他说过话。

杰西解决了一切。

他跨上门廊台阶,不理会爱莉仍站在距离台阶还有几步的地方,替她开了门。“打赌你一定饿了,”杰西说。“听说昨晚夷华的客人将你钉牢在餐桌上回答问题,今天早上你又一直在签名。现在我替你煎块蛋饼如何?”

爱莉直觉地就要拒绝,说她不饿。只是她的胃却适时地发出咕噜声,爱莉睁大了眼睛瞧着杰西。他们同时笑了开来,紧张的气氛也随之解除。

当她走进厨房,他已经从橱柜中拿出碟子、并从冰箱中找出了所需的素材。“你似乎很熟悉这栋屋子。”她说,尝试和他交谈,心中想的是这个人相貌堂堂很能吸引她。

爱莉坐到分隔起居室和厨房的吧台另一侧的高脚椅上。

似乎才过了几秒,杰西便在她面前放下一杯“血腥玛丽”。

“一早就喝酒?”她问。

“没错,”杰西咧出贼笑,接着眉毛一扬。“先让你放松,等一下才可以放肆。”

他彷佛摸清了她的心事,一语说出她心底的恐惧,令她忍不住地笑出来。

转身背对着她,他拿出煎锅,更多的食材,开始煞有介事地动起来。“说说看,你想知道什么?”杰西背对着她问。

那杯“血腥玛丽”很烈,正合她的口味,但在空腹的情况下,浅啜一口就足以让她的情绪放松下来。

“有关什么事?”她问。

杰西回头瞟她一眼,像是在说她非常清楚他问题是什么。

爱莉再喝一口酒。“每个人的每件事,”她说。“从你开始。”

“我的事没什么可说的,”杰西说。“我哥哥才是主角。他——”

“不!”爱莉警告地拦阻。“说说你的事。”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感觉得到他在笑。

“好吧,我今年四十二岁。结过一次婚但没能维系下去。我时常外出,她觉得寂莫,因此她找到排解忧郁的方法。多数是和别的男人。我们没孩子,因此离了婚。”

他在她面前放下一碗玉米脆片及一些红椒酱。

“还有呢?”她问,看他操持刀子的方式,看得出来这不是他第一次下厨房。

“没什么了。我已经替我哥哥工作了相当一段时间。有十年了吧?或许只是八年,我不记得了。”

“你都做些什么?”

“管理这个地方,这是其中之一。”

她看得出来他不想谈论他自己,对她来说,这对他有加分作用。马汀总是说个不停,有时候爱莉必须躲起来不让他找到,这样她才能有几分钟安静。

凑巧电话适时响起,解除了短暂的岑寂。当她拿起电话,听到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要求找杰西。显然牧场里每个人都知道他在哪。

他用毛巾擦干了手,绕过吧台自她手中接下话筒听了好一阵子。由他的表情,看得出电话中传达的是坏消息。她的直觉是阿德心脏病发作。

“我马上过去,”杰西柔声说,接着放下话筒。“我得走了,”他说,身体已经往门口移动。“抱歉早餐还没弄好,还有……”他的话声逸去。

“发生了什么事?”她的手害怕的摀住嘴。“是阿德吗?”

杰西在门口暂停一下。“不是。昨晚一名员工自杀,现在被人发现了。”

“自杀”这两个字令爱莉猛地顿住。过去三年中这个念头无时无刻地纠缠着她。

杰西伸出手摸摸她的脸颊、微微一笑。“听着,我们得好好谈谈。我们之间有种特别的东西……”他似乎并不比她更懂得如何形容他们之间的那种特殊情愫。“等我把路易的事处理好,我再回来找你好好聊。”说完,他打开门、离开了夏屋。

一时间爱莉只是站在那里发愣。只要他没碰她,她还可以管得住自己。但一旦他碰过她后,她似乎魂都给他带走了。

“路易!”她呼出声;下一秒,她已经奔出门追上了杰西。“你是说麦路易?”她问他。“那个开飞机载我来这里的人?他自杀了?”

“嗯,”杰西说,脚下并没有停。“抱歉增加你的不安。你是客人,你何不回到——”

“他为什么会自杀?”爱莉间。“他是个好人,我很喜欢他。”

杰西闻言投给她锐利的一眼,但脚下仍没放慢。“路易心情不好,非常沮丧。我早知道这情形,牧场里还有一些人也知道,但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帮他。现在做什么都太晚了。”

爱莉气喘吁吁地试着跟上他的脚步,却不小心碰到一颗石头,她直觉地抓住他的手臂。

杰西及时稳住她的身体,接着眉头稍稍一皱。“我认为你应该回到夏屋。事实上,我认为或许现在并不是你在这里作客的好时机。”

爱莉佯装没听到他的说话。“那通电话说了些什么?”她问。

一时间杰西不解地眨眨眼。“你这是作家的好奇,还是真觉得这种事很有趣?”

“我喜欢他。”她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这件事她不肯退缩。

“好吧,”杰西叹口气。“他妻子莎侬今天早上发现了他的尸体。她说昨天晚上他们狠狠地吵了一架。她想离开牧场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她想回到东岸开创自己的事业,但路易拒绝离开,昨晚她要求离婚。看来路易在伤神之余举枪自杀。”

一时间爱莉只是抓着杰西的手臂直视他的眼睛,其实她是视而不见。她真正看到的是那个在机场接她的好男人。“路易并没有那么爱他的妻子,因为他还曾和我调情,”爱莉柔声说。“还有,他很乐意看到他妻子可以开创自己的事业。我从他提到他妻子装潢夏屋时骄傲的表情看得出来。”

杰西眉头一皱。“只凭着男人和女人调情——”他的话说到一半就自行打断了。他在两个男人骑马经过他们时保持沉默。由他们的表情看,他们已经得知有关路易的事。

又只剩下他们时,杰西俯下身低声说道:“我比其它人知道得多一点。老实说,他会自杀我并不觉得非常讶异。很久以前莎侬就曾告诉过我,路易是双面人。在工作方面,他非常称职,但是私底下他却很难相处。莎侬为了他牺牲了许多。”

“自杀”,“沮丧”,“牺牲许多”,更重要的,“为了我”,这些个字眼在爱莉脑中流窜,她几乎要爆炸了。

“让我猜猜看,”爱莉咬着牙关说。“他的妻子说为了他,她放弃了璀璨的事业搬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陪他,她可是为了他而活。”

杰西放开她的手仔细盯着她,彷佛在鉴定她是否得了失心疯,但爱莉似乎管不了自己的嘴。

“告诉我,”爱莉的话中带着怨恨。“那个女人是否表现得很不愿意告诉你,她的日子有多凄惨?她可曾说她要的只是一个丈夫,但路易对赚钱比对她更有兴趣?她可曾暗示路易或许……呃,神智不正常?”

杰西震惊地瞪着她,而他那惊恐的表情令爱莉回过神来。

“抱歉,”她说,开始自他身旁退了开来。“我相信她是个好女人,而刚才那些话只是我的个人经验——”

杰西仍用那种彷佛看到一个由疯人院逃出来的病人的眼光看着她。“我得走了。我必须去……换衣服,”她说,胡乱找些话来搪塞,不想就这么掉头走开。“我想夷华会找我……有事。”她说,继续向后退。他似乎已冻僵地仍然站在那里瞪着她。

“抱歉我说过那些话,”爱莉说,没命地想打消他认为她疯了的念头。离婚法庭要求她证明自己神志清楚,当时她做不到,现在看起来也不行。“只是我很喜欢路易,真的很喜欢。”一面说,她仍一面后退,拉大和他之间的距离。“但我并没感觉到他有任何沮丧的情绪。而我认为有了过去三年的经验,沮丧的人我应该看得出来。梅萩就很沮丧,路易不然。”

“谁是梅萩?”杰西反问,几分钟来自他口中说出的头四个字。

爱莉不耐地挥挥手。“我的一个朋友。”

杰西瞪她一眼,眉毛拧成一条直线。“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一心念着路易的爱莉过了半晌才领悟出杰西的问题。“梅萩是女的。”她说,接着吸口大气。“如果你想间的是我生活的男人,我有丈夫,他现在或许正在和某人用餐,告诉他或她我有多坏,因为我竟然没和他说一声就一个人跑去度周末,地点不明,同伴不明。但和以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可说对了。而我确信这个周末我要付出的代价会比他要我付出得多。”她知道这些话听起来没什么道理,但她该如何解释她这种未卜先知的能力?“我真的该走了。”她支吾道。

他仍站在那里没有作声,因此她狠狠地瞪他一眼,希望他主动离开。他不适合她。路易这件事提醒了她,她仍是有夫之妇,仍然必须去打离婚官司。而这个周末已经变成一场闹剧。

“我想你说得对,”她轻声说。“我想别个时间来这里作客会比较适合。我想……告诉夷华……”爱莉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因而做出直接反应——夹着尾巴逃回夏屋并且随手紧紧地关上了门。

一旦爱莉决定了任何事,她会立刻采取行动。总之,一个半小时后,她已经收拾好行李,向夷华道过歉,坐在夏屋前廊的椅子上等候司机来载她回洛杉矶了。原本以为可以暂时逃避现实的周末演变成恐怖事件——现在她就要回去面对她自身的梦魇。

三年来她曾考虑过若能重新来过,她该如何对付那个男人。她会乐得雇请私家侦探跟监她的前夫。她曾反复思索如何找人接近他,查出他将从她那偷走的钱藏在何处。她曾经年累月地幻想着她可以如何报复他。

但现在她却坐在一张厚垫椅上,面对着加州的高山,害怕得不想回去。她就是害怕。

“上车。”

爱莉抬起头,看到一辆吉普车在她面前煞住,杰西坐在上面。他对她皱着眉头彷佛她做了什么他不喜欢的事。

她没有服从他的指令。“我这就要回洛杉矶。”

“不行,”他说。“我需要你。”

这句话让爱莉愣住了。难道这是新式的求爱语言?“或许你不知道我是结了婚的人,而不论我想不想要你,我现在还是有夫之妇。”

杰西露出不悦的表情弯身倾到客座、打开了车门。“不是那种需要法,”他说。“我的意思是,我的确对你有那种需要,但它可以等。必要时我可以等你离了婚才找你,但眼前我需要你的头脑。”

“你一定会让梅萩觉得很高兴,”爱莉咕哝,但她仍坐在椅子上没有上车。“有人要来接我,我得回城里。”

“今天任何人都不能离开牧场,”他说。“警长的命令。他认为路易或许是被人谋害的。”杰西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爱莉对他这句话的反应。

“嫌犯是他妻子?”爱莉柔声问。

杰西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爱莉知道除非她听命行事,否则他是不会告诉她任何事的。她很想坚持不退,但作家的好奇心占胜了意志。她扮个鬼脸站了起来,走下前廊、爬上他的吉普车。直到车子开动,他才开始讲话。

“不,”终于他说。“不是他妻子。她已经被丈夫之死弄得精神崩溃了。”

爱莉的视线落向前方。“哦。”她回应道。她感觉到杰西瞟她一眼,但她没有转头。这不是她的问题。她很快就有自己的大问题要发生,而她只有三星期去准备。

杰西驾着车子,她忽然想到她应该问他要把她载到哪里。但是他没说,她也就没问,车子就这样驶上一条泥土路。到了一个地方,他下车,打开大门,接着重回车上开了进去。在大门另一边再次将车停下时,爱莉抢先一步下车、关上了大门。

“我喜欢有用的女人。”他在她回到车上时说,接着推动排档继续向前。爱莉微微一笑,因为“有用”正是她喜欢他的地方。

他们闷不吭声地前进一段时间,爱莉突然想到她应该生他的气才对:他太有自信。他早知道他可以说服她跟他走,而他假设——

哦,管他的,她想。如果和一个英俊的男人共乘一辆车走在荒僻的路上也会有错,她一定是心埋有病。

“你要带我去哪?”她问。“到一个秘密地方好好地欺负我一番?”

他的视线停留在路上,但她可以看到他的唇角逸出的微笑。“我还以为你是写悬疑凶杀类小说的。”他说。

“我写的是那种小说,但它们也是爱情小说。说吧,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别人找不到我们的地方,”他说,接着一个大转弯,他们转进了群山之中的树林里,面对着一座漂亮的湖水。他将车停下,望着她。“我想知道你知道些什么。详细的告诉我。”他说,接着下了车走向湖水。

爱莉跟着他走到湖边的一块大圆石上,看着他向湖面扔石子打水漂。“她很漂亮,十足的大美人,”他说,爱莉直觉明白他指的是路易的妻子莎侬。“而我替她惋惜。她很有才华却总觉得自己是龙困浅滩。”

他顿口气,再捡起几颗石子。“她告诉我——”

“她很爱路易,非常、非常爱。”爱莉忍不住地多嘴,声音中夹着掩不住的苦涩。

“嗯,”杰西说,转头面向她。“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轮到她面对自己的问题了。爱莉耸耸肩。“我经历过类似的情形。路易可曾抱怨过她?”

“从来没有,他以她为傲。若非莎侬告诉我,我绝对猜不到他们之间有任何不对劲。”

“她曾和多少人诉苦?”

“我不知道。我以为她只告诉过我。”这一次轮到杰西话中带气了。

“现在警长出面又为的是什么?”爱莉问。

一时间杰西的嘴抿成一直线。“因为我的大嘴巴。今天早上你让我怀疑路易不是真的自杀,我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警长。两小时后,他们逮捕了波依。”他看看爱莉。“记得今天早上想要吻你的那个男人?”

最初她没听懂他的意思,接着她想到那个有着啤酒肚、惹得大伙大笑的牛仔,不由得微微一笑。

“那就是波依,他被带回警局接受审问。”

“什么?”她问。“他看起来一点不像杀人犯。”

“他的确不像。但他性好渔色,几年前夷华的一位酒醉客人发生了一件不幸的意外事件。第二天她清醒后看到光天化日下的波依就决定提出告诉。阿德花了好一番工夫才让波依脱罪。”

“现在事情又发生了?”爱莉问。

“我不会眼睁睁地袖手旁观!”杰西说,将一颗小石头斜扔过水面。转回头,他看着她。“所以,如果人是她杀的,我们要如何查明?”

他看她的样子彷佛这是她的专长。“你知道的事统统都告诉警长了?”她问。

“波依就是这样惹上麻烦的,不是吗?若是我没说我怀疑路易真的像众人所说的那么沮丧,或许警长就不会找人问话,他也就不会发现波依暗恋路易的妻子。”

“我懂了。如果最初不是我说……”

“没错,”他说。“这事我们俩都有错。那么我们该如何挽救?”

撰写一位因强扮侦探而惹出一身笑料的家庭主妇的故事是一回事,在真实生活中真的那么做又不同了。

爱莉站了起来。“听着,这个女人或许是凶手,我却不想留下来查明。我现在是在用借来的时间,我可不想改变我的未来而因此命丧黄泉。”

杰西不解地眨眨眼。“你知道吗?有时候你所说的话真的非常奇怪。你谈起将来的事的口气就像它们已经发生过了,彷佛你可以未卜先知。”

“别胡说八道,”爱莉迅速回道。“有谁能预知天下事的?我只是——我的意思是,我——”

“说啊,”他说。“我在听你解释。”

“总之,我必须回到洛杉矶,越快越好。我有不到三星期的时间阻止我那前夫——我那即将成为前夫的男人抢走我写书所赚得的一切、并且留给我永恒的债务,更别说夺走我的自尊和自信。”

“你为什么能够确定他会那么做?”

“我了解他。”她说。

“我几乎能相信这就是真正的原因,你对人的观察入微。你不会乖乖地接受一般人对阿德和夷华的刻板印象。我可以告诉任何人她贪财而婚,他们全相信我的话。你却不然。”

她瞇起眼睛瞪着他。“你把那种话告诉过很多人?”

“只对女人说过,”他认真地回答。“我要你留下来帮我查明——”杰西咧嘴一笑。“好吧,你帮帮忙总可以吧。你想你可以邀她共进午餐,听听她会怎么说,替我挣到一点时间翻看某些数据?或许屋里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不,他不会留下任何证据的。”她说,随即领悟她这句话不是针对路易的妻子莎侬。爱莉用手摀着脸半晌,接着她回看杰西一眼,试着稳住自己情绪。

“听着,我很愿意帮忙,但是我无能为力。我没有时间,我必须去改变我自己的……命运,我想你可以这么说。我以为我可以溜开一个周末放松一下,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周末很不好玩。”

“一点都不好?”杰西柔声问。

他眼中露出的那种跟神,那种爱莉已经有很久没有看到的男性跟神。第一次见到马汀时,他的眼神就像杰西现在这样。就是那种眼神令她体内的女性荷尔蒙开始激荡、并且……发出吃笑,她想。就像个傻女孩。像个……嗯,总之,不像个就要满四十岁的女人就是了。当然也不像个自行经营成功的女作家。

鼓起全身的毅力,爱莉掉头离开他。如果有必要,她愿意一路走回牧场。

杰西迅速来到她身边。“别走。”他说,抓住了她的手臂。

爱莉看着他那被太阳晒成棕黑的大手,她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隔着衬衫透了过来。不要看他,她告诉自己。将注意力放在他手上。不要看他。

但她还是抬起了头。他仍睁着那种眼神,下一瞬间她已经被他拥入怀中。

部分的她想要他当下在湖边就和她做爱。她要他脱掉她的衣服,抚摸她——

她哭了!她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只知道忽然间她已经当他是生命之所系的攀着他,无声地、深沈地啜泣起来。或许是看到他那男性的眼神;或许是在孤独了那么多年、如今又再一次和一个男人相处,多年的空虚如江河决堤般泛滥开来。她不想再打一次离婚官司,她不想再一次听人指控为狡诈阴险,或是必须证明自己神志正常。

杰西似乎没被她的眼泪吓到,他当然没有不知所措。他弯下腰将她抱了起来,走回湖边、背靠着一株树坐下,静静地等她哭个够。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他肩上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他递给她一块手帕。“好一点了没?”他柔声问。

她擤擤鼻子,点点头,杰西轻柔地撩开她眼前的一缕发丝。

“他想杀你吗?”杰西问。“这就是你为什么会了解路易的事?”

爱莉点点头,但没有抬起脸。这是她花了很久时间才敢面对的问题。马汀对她的嫉妒和憎恨是爱莉无法完全理解的。“我不能确定,但我想他的确有这种企图。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他是想逼我自杀。他让我觉得自己很窝囊,彷佛我的成就全都不足挂齿。不论我做了什么,在他看来都不够好。而他说我夺走了他成功的机会,他告诉每个人我自私自利、一心只想要钱。他终日无所事事唯一会做的就是说我的坏话。”

她再次擤鼻子,吸了一口大气。“若是我死了,他就钱和自由两者兼而有之。”

杰西将她拉回怀里,她开始恢复平静。“抱歉我失控了,但是——”

“有没有人相信你的说法?”他问。“当你告诉他们,他是想逼你自杀,有没有人相信你?”

“我从没告诉过别人,你是第一个。”爱莉说,用手帕擦拭鼻子。“见面三分情,一般人都认为自己认识的人不可能有多坏。我的前夫对每个人说他有多爱我,他们就认为他真的是爱我。多数人都不像他那么会撒谎;多数人从没见过像他那种人。”

“因此可怜的路易被逼得没走上最后一步,他没自杀因而就被谋杀了。”

见他没再说下去,爱莉偏开偎在他肩上的头望望他。不管怎么看,他们之间的关系都非常奇怪。在生理上,他们像老情人一样对彼此的身体都非常熟悉;但在心理上,他们对对方可说是一无所知。

“你还没放弃,是不是?”她问。坐在他腿上的她距他的脸只有寸许。

“怎么可能放弃,”他认真的回答。“但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认为你知道的比你想象得多。”

她移动只脚站了起来,杰西却仍靠着树干没动。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你也是。或许她有逼他自杀,或许她真的杀了他,但也有可能她是个非常好的女人,而事情的真相正如她所说的那样。”

“波依昨晚去她家找她,路易用枪比着他威胁要杀他?”杰西手枕着头问。

“或许那就是促使她现在动手的原因。”爱莉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她随即紧张地用手摀住嘴。

但杰西对她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我就猜想你为了那些书一定做过研究,因而对犯罪心理有相当的了解。”

“我只知道凶手都是危险人物!”她说,他却连眼睛都没睁开。事实上,他的笑容更大了。

就在那一刻爱莉突然有所顿悟。或许由于曾在一个强壮的男人怀里哭过一场,或许因为她再次感觉到自己不只是个遭马汀贬损的赚钱机器,而仍是个惹人怜爱的女人。

不论原因为何,在那一瞬间,爱莉放弃了她的复仇计划。三年来她的生活因她顽固地怨恨着马汀的薄情,司法的不公而瘫痪。但现在,就在她即将完成她的心愿——重新打一场离婚官司——之际,她领悟到她已经不想去执行那个三年来、她一心悬念着的复仇计划。她不要回到洛杉矶的家将每一分钟花在对马汀的报复行动上。不,她不会让自己堕落到马汀的水平。

简单地说,她曾有过惨痛的遭遇,但她活了过来。每个认识她的人都同意法庭做出的离婚判决再龌龊不过,而那位法官对待她的严厉也是其生平所见之最。但种种不公平待遇,爱莉还是撑了过来。

现在她才明白,真正击倒她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她对那些事情的反应。令爱莉心痛的不是她那懒惰又寡情的丈夫带给她的金钱损失,而是她受伤的自尊。马汀指控她自私、不顾旁人死活——而法官竟然同意他的说法。

她一路思索,杰西保持沉默没有出声。转头面向他,她看到他一直在一旁注视着她。

“你的脑子里藏有很重的心事,嗯?”他柔声说。

“没错,”她回答。“但是,你知道吗?现在我不在乎了。”说完,她微微一笑。真正发自内心的微笑。望着周围美丽的风景,她深吸一口大气。或许加州的离婚法庭太过严苛,这儿的空气可是清纯甜美。

“我不想回家,”她说。“那里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我依恋的东西。你需要我什么时候邀路易的妻子午餐?”

见杰西没回答,她低头看向他。他又用那种男性的眼神瞧着她了,但这一次爱莉没有避开。当然也没有开始哭泣。相反的,她弯下腰吻了他,下一瞬间他的衬衫扣子已然解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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