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系上安全带准备降落。”扩音器传来空服员的广播,爱莉回到了现实。

那位好美、好美的女孩现在怎么样了?爱莉纳闷。过去十九年中爱莉只要看到时装杂志就会想起梅萩。“她没有梅萩漂亮。”爱莉如是说了那么多次,她的前夫就曾说:“让我猜,不论这个人是谁、做什么职业,管他是男是女都没有梅萩漂亮。”听到他的挖苦后,爱莉自此不再提起梅萩的名字,但她仍不时想到梅萩。她可曾回到蒙大拿的家乡到护理学校念书?或许她嫁了一位医生并且生了半打孩子?

想到孩子,爱莉推起遮阳板望向窗外。她最好不要想起孩子的事。事实上,孩子就是导致她婚姻触礁的原因。圣诞节过后的那一天,爱莉看着前夫心想,我为了这个自私的家伙放弃了孩子。当时她并不知道,但她就是在那一刻离开他的——在心理上离开了他。身体上的离开和离婚官司耗了她近乎一年的时间,但她的心灵是在那一瞬间离开了他。

飞机降落,爱莉又恢复了紧张。和两位这么多年都没再见过面的女人碰头似乎很愚蠢。就像那种可怕的高中同学会。你怀着老同学的旧日形象赴会,在看到他们脸上的皱纹和腰际的赘肉时,必然会大吃一惊。接着你到了洗手间,看到镜中的反影,这才明白你也有同样的皱纹和赘肉。

飞机停下后,她拿起旅行袋、站了起来。等着下机时,她的思绪又回到那天在纽约监理所的情形。那天梅萩对于自己的事有所隐瞒,她想。那时候,爱莉是如此地充满自信、如此地确定她将能用她的画征服全世界,而她也坚定地相信蕾茜和梅萩同样也会成功。只要是见过梅萩的人都认为可以猜得出她的一生。她会是舞会女王、学校中最受欢迎的女孩。她当然会嫁给学校中的足球队长。

梅萩符合那些图象中的一部分,但显然后来事情有了改变。她为什么没有在伸展台闯出一片天地?爱莉纳闷。为什么过去十九年中,她都没看过梅萩的照片?依爱莉看,梅萩只需往纽约街上一走就会有摄影师求着替她拍照。那种事不是经常发生的吗?艺能界不是仍在餐厅或是杂货店或是什么地方发掘他们的新星吗?

等候旅客鱼贯移动的当儿,她想到了蕾茜。舞蹈家比较难追踪,尤其爱莉并不常看百老汇的演出。蕾茜可是在百老汇跳舞,在认识了某个迷人的富家子后嫁给了他?或者这只是爱莉看多了黑白老电影之后的异想。

爱莉做个深呼吸。答案就要揭晓了,她想。当她向那两个女人提出邀约时,她要她们在接受邀请后告知她们的班机时间。这是珍妮的主意。有了班机时间,爱莉安排了车子到机场接机,然后送她们到珍妮位在百格镇东北的房子。

或许是懦弱使然,爱莉安排了一架最后抵达的班机。或许这意味着她必须睡沙发而没有单独的房间,但她宁愿付出这种代价。当她到达珍妮的屋子时,蕾茜和梅萩应该已经在那里了。

爱莉走进机场大厅,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手持一块写着“罗爱莉”的名字的牌子等在那里。她将旅行袋和行李条交给他,跟着他走到领取行李的转台。

终于上了车,而他也将车驶离机场,爱莉却想叫他掉头往回走。她怎么能够告诉她们她的过往?她曾经成功过,但现在一切都是往日云烟。她让一个男人殴打她、让司法欺凌她。一生当中认识爱莉的人都说她是只斗狗,说她从来放不开,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她一定全力以赴。“而老天爷帮助那些挡住她的路的人。”她母亲曾说。但现在爱莉放弃了。爱莉没有坚持下去,到头来,她彻底的失败了。

爱莉终究没有叫驾驶掉回头。过去三年中她一直活在持续不断的恐惧中,现在是她开始反击的时候。

某种方式的反击吧,她想,转头望着窗外的缅因州。路树的叶子已经为秋阳染成金红色。难道每个人最喜欢的月份都是她生日的那一个月?空气清凉,落叶缤纷的十月的确是爱莉的最爱。经过了懊热昏沈的夏季,秋天似乎更能令人精神一振。

没有关系的,爱莉安慰自己。我是老了十九岁,她们也一样。就算是梅萩也会老大一些。或许如果我不告诉她们自己的遭遇,她们就不会为我抱屈。如果…

“来过缅因州没有?”驾驭问,一把将爱莉抓回了现实。

“没有。你住在这里?”

“住了一辈子。”

“那就请你介绍一下了。”她说,想要藉助外力忘掉即将到来的会面,而一个爱说话的驾驶就具有这种功能。

爱莉在她们看到她之前先看到她们。一见到她们,挂在心上的千斤重担也随之消失。她大大地松口气,向前迈出第一步,但她又停了下来,想给自己一点时间观察并且思考。

驾驶将她载到目的地后,从行李厢中拿出她的行李,爱莉乘机打量一下眼前的房子。珍妮曾说这栋屋子相当老旧,大约是在十八世纪初期由一位木匠所建,但她并没有告诉爱莉,它风味十足。屋子占地不大,是两层楼建筑,前面看过去有个深深的门廊。令这栋房子特立不群的是,它那装饰在房子四周美丽的姜饼饰边。总体看起来,这栋房子就像是旅游杂志会称之为“缅因州最上镜头的房子”。单单看到它的外貌就令爱莉微微一笑。

给过驾驶小费后,爱莉拎起她的旅行袋静静地打开前门。小起居室的地板上躺着三个尚未打开的旅行箱,因此看起来还没有人选定她的卧室。

起居室的摆设极具风味,几件殖民时期古董,掺合着多样本地工艺和两件正宗艺术品。入口处上方置有一艘模型船,而室内的一堵墙面被一座巨大的石头壁炉占据。其它的家具约略呈现出殖民风格,更重要的是,它们看起来都非常舒服。暗绿和深棕的主色调,夹杂着点点浅黄,和窗外的秋色完全相配。

“难怪你肯出借这里。”爱莉低声咕哝,想到她的心理医生炫耀的心态。

正前方是个宽广的门厅,由那里爱莉可以看到一间有着明亮黄色橱柜的厨房,越过厨房她可以看到后院。那两个女人就坐在院中一棵红叶满枝的树下。她们面对着主屋,围着一张小木桌静静地交谈。木桌上面则摆着一只看起来像是装有柠檬水的玻璃壶。

爱莉穿过起居室,进入厨房,在水槽边伫足向外观望。她原以为那两个女人会立刻看到她,但因为阳光从她们身后反射到厨房的玻璃窗上,她们看不到屋子里面。当她领悟到她可以看出去、而她们却看不进来时,她忍不住诱惑地站在那里观察起来。

蕾茜不再那么出类拔萃,她看起来就像个平凡的中产家庭的中年妇人。她的身材仍然修长,但已经没有了那种愿意为之一死的味道。她的头发似乎丧失了暗金的光泽,看起来只是普通的褐色,而且由其间冒出的缕缕银丝来看,她并没有染发。她的皮肤保养得不错,但眼睛四周已经露出了细纹,而她的鼻子下方还有两条深沟直通嘴角。

她非常不快乐,爱莉想。

爱莉望着蕾茜,心里浮现出她少女时期的模样。现在,那么久之前她所认识的蕾茜唯一还保留的就是她的体态。蕾茜仍然坐得笔挺,背脊直得像根木棍。

若非在这里,我可能认不出她来,爱莉眉头一皱地心想。

她知道,她迟早必须掉转头去看梅萩。但是爱莉不想那么做。当她第一眼瞟到那个曾经是那么美的女人时,她已经没有勇气再往下看了。

一时间,爱莉闭上眼,暗自默祷上苍给她力量;接着她睁开眼,将视线转向梅萩。

看到梅萩就像看到一幅饱受风吹雨打、被霜雪浸湿了十九年的莫内名画。一个美得不可思议的女人惨遭时间及忽略的摧残。

梅萩仍然很高,但她的背脊已略微弯曲,彷佛她曾长时间埋首桌前。而她在抽烟。在爱莉站在那里的几分钟内,梅萩已经抽完一枝后又点上了一枝。在她面前有个已经放满一堆烟蒂的大型玻璃烟灰缸。

如果仔细打量,爱莉仍能在梅萩身上看出昔日那个大美人的风采。但现在她的眼睛下方有着黑眼圈;那些一度散发着青春健康气息的皮肤现在呈现出死灰。她仍留着长发,但爱莉仍看得出来那些头发已经失掉了光泽。

梅萩原就苗条的身材现在更是瘦削。她穿着一件薄长袖针织衫覆盖住两条太过细瘦、缺乏肌肉的臂膀。里在直筒裤里的腿甚至填不满那条窄小的裤管。

以爱莉看,蕾茜看起来很不快乐,梅萩则像是曾遭生活的卡车无情的辗过。

爱莉的心头浮现珍妮说过另外两个女人或许比她过得更不如意的话。想到这,爱莉释然了。她不会被这两个人评头论足,她不会遭她们指责竟然胖了十八公斤。而她不再能写作,丧失了人生的方向也不会惹她们讪笑。

她也不认为她们会同情、怜悯她——这令她着实地松了一大口气。

一时间,爱莉转开视线不再观察那两个坐在树下等她的女人。这场戏她该如何演下去?堆出快乐的表情说她们一点没变?撒谎说自己过得很好,快乐富足,并且正着手在写一本又会畅销的新书?

爱莉回想起她们在纽约监理所认识的那天。那时候的她充满了嘲讽和傲慢。没错,一种充满自信的傲慢,深信自己就要征服全世界。换句话说,那就是她的真性情。而当时她们喜欢她。现在,她该做的也是表现出真实的自己。

深吸口气后,她伸手握住后门把手、向前推开。

她走出厨房,那两个女人停止交谈抬头望着爱莉。她看得出来她们见到她的体型时震惊的表情。她比她们最后一次看到她时重得太多。

蕾茜努力恢复镇静开口说话,但爱莉先她一步。“可惜我们没准备颁发一个三人当中谁看起来最糟奖。”爱莉轻快地说道。

“那我一定得奖。”梅萩说。她坐在椅子上,一根烟夹在指间,瘦长的腿向前伸直,她对爱莉微微一笑。就是那时,爱莉依稀看出了昔日的梅萩,那个笑起来能令阳光黯然失色的青春美少女。

“这可难说,”爱莉在蕾茜身旁坐下时说。桌上还有一个空杯,她自行斟上柠檬汁。“我想肥胖的震撼力可是非常惊人的,它显示出这个人缺乏自律。”

“至少你的生命是成功了,”梅萩说。“你是个大作家,全世界都买你的作品。我则是兽医院的小助手。哪只狗生病了,我负责牠的清洗工作。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什么都没有。”

她的告白实在凄惨,但她愉快的声调令爱莉忍不住微微一笑。知道别人也有问题的感觉实在不错。过去三年中她所碰到的人似乎都过着完美无缺的生活。他们或许都在撒谎,但就算这样想也无法纾解爱莉的痛苦。

现在她可以对她的生命抱之以微笑了。“你认为那叫做不好?我已经是过去式了。江郎才尽。三年中写不出一个字来。一场离婚官司夺走了我十年写作所赚的钱,全都判给我那整天不事生产的前夫。”

“至少你还有东西让他们拿走,”梅萩轻松地说。“我从来没赚过大钱。从来没有任何足以让人拿走的东西。”

“那样不是比较好吗?”爱莉问。“不会到处有人问你以前的种种。”

“不对,”梅萩认真地说。“有过总比从来没有好。我想尼采这么说过。”

“柏拉图,”爱莉坚定地说。“那句话是柏拉图说的。但是我更同意苏格拉底的看法,他说——”

爱莉胡诌一通时,心想,我喜欢这样。我喜欢这种有来有往,逗笑式的交谈。这些都是我错过了好久的生命中的喜悦。而能够不用在某人的眼中看到同情的感觉是这么、这么的舒畅。梅萩的眼中没有流露出半点为她过去所认识的爱莉——那个体态娇小,满眼自信的爱莉——抱屈的神色。事实上,爱莉在梅萩的眼中所看到的,几乎令她相信自己仍是那个准备展翅飞翔的女孩。

“抱歉。”蕾茜终于插入。

爱莉和梅萩停止讨论谁的生活过得最糟,转头看向蕾茜。

蕾茜对她们俩露出甜甜一笑。“我嫁给了邻家男孩,生了两个孩子。现在大部分的镇民都在说,他和他那名叫斑比的秘书有染。我住的房子是一栋巨大的维多利亚建筑,房子里面被我丈夫用碰不得的古董填满。去年他拆掉我的厨房把它重新装潢成一件艺术品。我母亲要我和他离婚。我女儿要我‘反击’,不论那是什么意思。而我儿子只要一见到任何冲突迹象就逃之夭夭——那意味着我甚少见到他。而至于我自己在做什么,我的生活全奉献给了他们三个,离开那个家,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找工作,更别说如何去做它。还有……”她顿口气,彷佛在等鼓声暂歇。“我是三个募款会的委员。”

一时间梅萩和爱莉只是坐在那里对着蕾茜眨眼。接着爱莉转向梅萩,再回望蕾茜。

“你赢了。”梅萩说。

“或者是输了。看你从什么角度去看它。”爱莉说。

“好吧,晚餐吃什么?”梅萩说。“我饿扁了。”

爱莉瞇着眼打量她。“如果你告诉我,你就是那种吃什么东西都不会胖的女人,我会杀了你。”

“把你的枪拿出来吧,甜心。”梅萩笑着说。

蕾茜在她们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前站了起来。“得了,你们两个,别再试着比下对方。下个月我的俱乐部要举办慈善舞会,我需要定出一个主题。你们俩可以帮我出些主意。”

爱莉一边起身一边望着梅萩。“确定你是我们当中日子过得最糟的一个。”爱莉说。

“的确,绝对是。”梅萩望着蕾茜。“俱乐部?请告诉我,你至少还有教小孩子跳舞。任何和舞蹈有关的事!”

蕾茜微微一笑。“我那巨大的维多利亚房子里有一栋漂亮又浪漫的夏屋。现在它就快要倒塌,但多年前我曾经把它整理妥当的。当时我正怀着孩子。但我丈夫将电视搬了进去,接着他——”

“别说了!别说了!”爱莉说,两手遮在脸上彷佛在挡住凌空飞来的利箭。“我受不了了。你们说我们出去大醉一场好不好?除非你们当中已经有人变成了酒鬼。”

梅萩拿起她的香烟。“这是我唯一的恶习。”

爱莉一手拍拍屁股。“巧克力。”

她们两人转向蕾茜。“毫无恶习。什么都没有。”她说,微微一笑。

梅萩和爱莉发出呻吟。“她永远要赢,是不是?”爱莉说。

蕾茜展开双臂,手肘微弯。“我们去找个地方把这个城漆成红色吧?”

爱莉和梅萩挽起蕾茜的手臂,三个人齐步走向屋旁的小门、走到街上。

她们在一家餐厅吃晚餐。

“说说你孩子的事吧!”梅萩用一种正式的口吻告诉蕾茜。

餐前的那种熟稔感不见了,她们只是三个生活经历大不相同的陌生人。日子被教堂、学校和委员会填满的蕾茜,和仍在约会、寻找白马王子的梅萩过得已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而爱莉的日子更和她们两个的毫无类似之处。

“我们离开这里好吗?”不久之后,爱莉问道。

出了餐厅后,压力仍未解除。她们在街上闲逛,看着橱窗里的商品,爱莉和梅萩都沉默不语。

首先跳出来做和事佬、将凝重的气氛纾解开来的是蕾茜。“我以为我们说好要喝醉的。”蕾茜说。

梅萩和爱莉都没回答,只是浅浅一笑,仍然望着街上的橱窗。

“爱莉,你是名人,所以酒钱由你出。”蕾茜说,终于把爱莉逗笑了。

“或许她可以用签名照交换。”梅萩说,口气里暗藏着一丝揶揄。

“除非那张照片是附在信用卡上面。”爱莉立刻响应,挑战地看梅萩一眼。

“如果你们俩就此吵起来,你们想我该赌谁赢?”蕾茜问,一句话解除了空气中的紧张。然后,蕾茜笑着指指一家仍在营业的小杂货店和对街的酒品经销商。三十分钟后,三个女人抱着满怀的食物和一瓶酒笑着走回那间姜饼屋。

回到屋里后,她们的好心情恢复了。和外界接触时,她们敏感地察觉彼此的陌生,各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结局。然而一旦进到了这间姜饼小屋,她们又恢复了当年的身分——依莱的女孩——而她们是平起平坐、不分高下的朋友。她们的未来仍有待自己去开创。

爱莉打开两袋装在塑料盒中的酱料和三包点心,蕾茜则到厨房搜寻软木塞开瓶器。梅萩在沙发前的地板上铺好靠垫,拿出两包香烟,歪着身体坐下来。

爱莉看了一眼那两包香烟,走过去将梅萩附近的窗户打开。蕾茜带着杯子和已经开封的白酒从厨房出来。

“好,谁先?”蕾茜问,同时也扔了几个靠垫到地板之后坐下。爱莉则在梅萩身后的沙发上斜躺了下来。

“谁先什么?”爱莉问。

蕾茜的眼睛发亮。“好像你并不急着知道所有的事。”

爱莉微微一笑,捞起一大块奶酪饼干。“你怎么会停止跳舞的?”

蕾茜没能回答,因为梅萩望着眼前的烟雾幽幽说道:“我们何不直接跳过去,先说说我们的男人?”

“在这方面我没什么好说的。”爱莉说,又吃下一片奶酪饼干。

“我也是,”蕾茜说。“我嫁给了亚伦,如此而已。这些年来对他一直忠心不贰。”

这顱宣布似乎将这个话题就此打断。

爱莉翻成仰躺,抬眼望着天花板。“你们曾经想过那些失之交臂的男人?那些原来有可能交往却错失机会的男人?”

听不到回答,爱莉翻成侧躺望向另外两个女人。蕾茜和梅萩都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没有和任何人对视。

“我真的那么棒吗?”爱莉说,笑着拿起酒杯。“到这里不过几小时,我已经找到了一个故事题材。所以,谁先说?”

“何不从你开始?”梅萩半瞇着眼睛盯着爱莉。

爱莉正想回答,接着似乎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她转头看着蕾茜。“你呢?可有许多憾事?”

蕾茜自满地笑笑。“不尽然。我很满意我的生活。没错,我的丈夫和孩子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存在,有时候我会怀疑如果我倒毙在厨房里,他们是不是仍旧这样跨过去,但——”她停下来,对那两个向她投以惊恐表情的女人微微一笑。“好吧,我承认我是个踏脚垫,但我真的很爱他们。”

“你没有任何想改变的事?”爱莉问,显然不相信蕾茜的说法。

“不是改变……”蕾茜说。

“但是?”

“亚伦是我唯一上过床的男人。”

“这一点我就不予置评了。”梅萩捺熄手中的烟蒂。

“大学里曾经有一个男孩对我有兴趣,但是……呃,他很有钱。”

“有钱有什么不好?”梅萩问。

“他的有钱不是计算机新贵型,而是世家子弟,肯尼迪家族式的有钱。”蕾茜说。“老实说,他的家庭吓到了我,因此我拒绝了到他家度春假的邀约。”

“后来他怎么样了?”

“现在他是国会议员。有人认为他可能成为总统。”

“我的天。好吧,总统夫人……”梅萩说,又点燃一枝烟。

爱莉紧紧地盯着蕾茜。“接下来呢?”她问。

蕾茜喝下一大口酒。“就这样了,什么都没发生。我回绝掉他的邀约后,他也对我失掉了兴趣,而我也没有再想到他。除了……到了去年,每次亚伦提起斑比,我就会胡思乱想如果当年我接受了那个年轻人的邀约,事情会变得怎么样。至少,我想给亚伦一些竞争对手应该是一件好事。”

“他没有竞争对手?从来没有?”梅萩问。

“一个都没有。”蕾茜说;接着她的眼神不再幽遨,她再次露出了笑容。“好了,那你们两个又有过多少个男人呢?”

“成千上万,”爱莉立刻回答。“没错,至少好几千个。你知道的,名人总是有办法的。”

蕾茜笑出声,转向梅萩。“那你呢?”

“像她一样。好几千个。”

“是这样啊!你知道吗?你们俩实在不善撒谎。”

爱莉和梅萩爆笑出声。

“好吧,或许就只有两个,”爱莉说。“我的前夫和一个高中同学。”

“三个。”梅萩说。“我结婚过几年,另外又交过两个。”

“我们不是在宣扬性革命吧?”蕾茜说。

“那你呢?”梅萩问爱莉。“你的生命中又有哪些错失交臂的男人?”

“一个都没有。”

两名听众对这个答案都嗤之以鼻。“不可能。你只是不肯说罢了。”梅萩说。

“不,真的,我仍然在等我的杰西。”爱莉说。

“这个杰西又是谁?”

“他谁都不是。在‘绿宝石’那部电影里,凯瑟琳透纳饰演的那位作家把她所有爱情故事中的男主角全都取名为杰西。她说她是在等他出现。我也是。”

“除了你嫁的那个人,你从来不曾有过……”梅萩对爱莉扬起眉毛。

“真的没有。”爱莉回答,而她们都听出她话中的真诚。“我生命中的男人都藏在我脑袋里,而我把他们写出来、卖掉。我和全美国的人分享我的梦幻。幸运的话,就和全世界的人。”

“为什么我觉得你有所隐瞒?”蕾茜说,用刚才爱莉瞪着她的方式反瞪回去。

爱莉端起酒杯,嘴唇抿成一直线。“事实上,曾经有个男人对我有兴趣。我很喜欢他,也相当崇拜他。他结了婚,有两个女儿。当他向妻子要求离婚时,每个人都争相指责。他们不敢相信他会对他那亲爱的妻子做出这等差劲的事,只有我替他辩护。我告诉他,我了解他的苦处。我想我是在幻想他会说我是个多好的女人,并且进而将我从不愉快的婚姻中拯救出来。但是……”

爱莉放下酒杯,耸耸肩。“幻想没有实现。他和别人结了婚、搬到别州去了。”

蕾茜看着梅萩。“你一定拒绝了一百万个男人。”

“是这样就好了。”梅萩说,彷佛她们是在说笑话。

爱莉和蕾茜并没有笑。相反的,她们只是瞪着她。

“好吧,我接过许多人求婚,其中多数都是要我做妾,而我对任何一个都不感兴趣。”梅萩低头看着她的香烟,接着又回望那两个女人。她们看着她的脸没有丝毫相信的表情。

“好吧,是有那么一个,”梅萩说,一边又点上一枝烟。“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而我认为那只是环境使然。若非那年夏天我们刚巧碰到一块儿,我不认为他会注意到我这种女人。”

听到她的话,爱莉起了反弹。“这话什么意思?我这种女人?你是说一个美到足以让星星嫉妒的女人?”

梅萩大笑。“我看得出来你的谋生技巧了。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指的是,一个没受过教育的人。当时他才读完医科三年级,而我……呃,总之,那是个无聊的故事。”

“我不觉得无聊。”爱莉说,顺手抓起一把玉米片。“蕾茜,你觉得无聊吗?”

“一点也不。事实上,和我那个不是对着空床就是对着电视的故事比起来,我认为这个故事听起来迷人极了。”

梅萩再次大笑出声。“你们俩真会鼓动我的自大。好吧,事情是发生在我流产之后不久——”

“什么?”两个女人同时惊呼。

梅萩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两个女人都注意到当她将烟凑到唇边时,她的手抖了一下,只是她们都没有点明。梅萩长吸一口,向后靠着沙发,仰起头慢慢吐出烟雾。“我从来没做过——心理治疗——不是说我不需要,我只是负担不起——但我想或许和你们相聚也可算是一种团体治疗。”

“所以你就把事情全说出来吧!”爱莉急切地说。

“好,”梅萩用香烟指着爱莉说。“不过,如果我在你的书里读到任何一个相关的故事,我会控告你。”

爱莉把视线移开半晌,彷佛她必须考虑后才能回答。当她再回过头来时,蕾茜和梅萩已经憋住笑半天了。“好吧,我同意。”爱莉假装很不情愿地说,其实她想听故事的意愿正如想把它们写出来一样高。

“流产其实和这个故事无关,但是——”梅萩在蕾茜和爱莉就要抗议时举手阻拦。

梅萩做个深呼吸,又再狠狠抽上一大口烟。“那是个意外,就像每个意外事件发生时的状况一样。当时阿杰仍得坐轮椅,而——”

“等一下!”爱莉说。“轮椅?阿杰?就是那个你替他做功课、他却为了某个大学女孩甩掉你的家伙?”

梅萩对着袅袅烟雾微微一笑。“你们让我把整整十九年都忘掉了,现在我又像是坐在纽约监理所里的那张绿长椅上。没错,就是那个人。我到纽约后不久,阿杰出了意外。他骑脚踏车时被一辆车撞到,车子辗过他的骨盆,所有的骨头都断了。”

“哎呀!”爱莉惊叹。

“你就抛下纽约的模特儿事业回去找他?”蕾茜柔声问。

梅萩熄掉烟蒂。“嗯。但在你们俩开始数落我放弃了什么之前,我要提醒你们,做模特儿并非我的理想。那是我所住的那个小镇的意思。”

“你想做的是护士。”蕾茜说。

“嗯。”梅萩对她们微微一笑。知道别人对她的事记得这么清楚的感觉真好。“阿杰从医院打电话给我,说医生判定他再也无法走路。接着他告诉我,他仍然爱我,而他已经把他的未婚妻打发走了,因此我直奔回家。对我来说,放弃模特儿生涯并不是多大的牺牲。我恨……”她顿口气,点燃另一枝烟。

“我不喜欢做模特儿,”过了半晌,她继续说道。“因此我很高兴有任何回家的借口。而阿杰说了一切该说的话。他将抛弃我的事怪罪给他父亲,说是他父亲威胁他,如果他娶了一个像我这样没受教育的女孩,他会剥夺他的遗产继承权。”

“难怪你对没上大学如此耿耿于怀。”爱莉低声说。

梅萩假装没听到爱莉的话。“因此我回到家乡,嫁给了一个仍躺在医院装着支架的人。接着……我该怎么说呢?接着我掉进了地狱。对,我想这种说法很正确。”

梅萩等着爱莉和蕾茜失笑,但她们没有笑。

“阿杰是个糟糕透顶的病人。他一直是非常活跃的运动员,因此很不能适应躺着不动的生活。而他的父母——”梅萩停止说话,改为喝了一大口酒;接着她抬起头看着她们。“阿杰的父母非常有钱,但他们的人格也极为低贱。他们不肯出任何钱给阿杰做复健。我不能确定,但我想我那两个前任公婆要阿杰娶我是要我做他的免费护士。毕竟,我有多年照顾我母亲的经验,我甚至曾在一家医院工作过。”

爱莉和蕾茜看得出来梅萩试图淡化那个显然是非常恐怖的状况,但她俩没有笑;她们笑不出来。生命对梅萩实在不公平,先是放弃大学好照顾生病的母亲,接着又放弃伸展台照顾瘫痪的丈夫。

“那个错失交臂的人呢?”蕾茜问,一面将梅萩的酒杯重新添满。

“对呵,”梅萩说,脸上露出了真正的笑容。“默实。”

她端起酒杯;蕾茜扬起一眉看向爱莉。梅萩说出那个名字“默卖”时,口气有点特别。

“虽然阿杰受了伤,他仍然能,你们知道的,”梅萩放下酒杯说。“因此,在我怀了六个月的身孕的某个周末,阿杰的父母不在家——”

“你们是和公婆同住?”爱莉惊恐地问。

“嗯。阿杰没有钱,我也一样。我是说,我有一点镇上给我学模特儿的钱,但那很快地就花光了。”

爱莉张嘴就要说出她的想法,但蕾茜拉着她的手臂阻止她。梅萩为了母亲的病花掉了她上大学的钱;看起来她也会为了那个有钱却骄纵、不知感激的丈夫花掉她的模特儿基金。

“那个周末阿杰的父母外出,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像我说过的,当时我怀了六个月的身孕。接下来发生的事其实非常简单。我推着阿杰去厕所,一个轮子卡到了地上的昂贵地毯。我怕牵动的地毯会拉倒某个花瓶。”梅萩仍然美丽的嘴抿成一条直线。“他的父母逼得我求他们才肯花钱在浴室里装护栏,却到纽约去买一万元的中国骨董花瓶。”

她必须再点一根烟才能继续说下去,蕾茜和爱莉则是默默地看着她。空气中似乎已经充满梅萩的苦痛,不论她如何假装她不再气愤,她显然仍无法克制心头的恨。

“阿杰的腿逐渐复原,常会不自觉地痉挛踢动。我身上的好几处瘀青就是当他痉挛时被踢到的。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弯下腰去拉开轮子下的地毯时,没有想到他那双脚。”

她抬起头看看那两个女人。“要知道,当时我是停在楼梯顶端,当阿杰的腿踢出来时,我失去了平衡,直接掉下了楼梯。”

说到这,她停了下来,专注地吸着香烟。另外两个女人只是看着她。她们无话可说,因为“我很遗憾”这种说法完全不足以表达她们的感觉。

“我昏了过去,而二楼里唯一的电话是在阿杰父母的房里。他的轮椅无法通过门坎,因此他必须用爬的。他的上半身相当强壮,但仍花了他一些时间。而我却……血流不止。”梅萩再深吸一口,接着慢慢吐出烟圈。“最近的医院在五十哩外。而当时是蒙大拿的冬天。阿杰设法找到了邻居,他们虽然过来了却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擦拭血水而已。”

梅萩低头望着已经装满的烟灰缸。“等到救护车到达时,孩子已经要出来了。他没有活很久,他实在太小了。”

梅萩转头看着窗外一会儿。“到了医院后,医生唯一能将血止住的方法,就是摘除我的子宫。”

至此,爱莉伸出手握住蕾茜的手腕。她不敢碰梅萩,因为她认为这个骄傲的女人不会愿意有人为她心痛。

隔了好久,梅萩才回头望着蕾茜和爱莉,对她们淡淡一笑。“现在你们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孩子的原因了。不过,我们谈的不是另外的事吗?”

“那年夏天你认识了一个男人。”蕾茜柔声说。

“哦,对呵。就在我流产后的那个夏天,我的情绪仍然相当低落。我瘦了许多,而且老实说,我的外貌实在很糟。而我和阿杰的父母比以往更常争吵。他们对儿子的伤势感到难堪,他不再是他们心目中完美的儿子,因此他们把他关在二楼,我连同也一起遭殃。屋里没有轮椅步道——不是我没争取,但是他们说那样会破坏‘屋子的线条’。”

“因此你和阿杰形同坐监。”蕾茜说。

“差不多。而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已经厌倦了彼此的陪伴。但老实说,我想其中我的错多过他的。我想我是,呃,对孩子的事一直不能释怀。”

“有自杀倾向的情绪低落?”爱莉问。

“正是!”梅萩回答,终于露出了一抹真正的笑容。“简单地说,我已经快被悲伤和寂寞逼疯了。而我疲倦得开始大量掉发。”

“那可是真的非常疲倦。”爱莉说,很高兴梅萩听到她的打趣时,笑容更深了。

“没错。”梅萩说,声音轻快了一些。“总之,当阿杰的大学同学打电话约我们到纽约和他的家人共度两星期的假时,阿杰和我都欣喜若狂。那个人是阿杰大学时期的室友,他在不久前打足球时摔断了腿。打电话来时,他已上了石膏,而阿杰也已能用拐杖走路,因此他们俩计划互相打气一下。”

“而要你在一旁侍候他们两个。”蕾茜的口气说明她很清楚侍候人的情形。

“事实上,一开始我也是那么想。事实上,我确信这趟度假之旅就会是那样,我求阿杰一个人去就好。”

“你的意思是,你求阿杰就凭他那残弱的身躯自己吃饭、自行穿衣、自己去上厕所?”爱莉讥诮地问。

梅萩笑出声。“你看穿了我的心思。那时我既累又闷,脑子里唯一想得到的就是睡觉。我告诉阿杰,我愿意和他父母吵上地球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架,逼使他们雇用一名看护跟他一起去,只要我能留在家里休息就好。”梅萩按熄烟头,接着屈起一腿,抱在胸前。

“但阿杰打定主意时是很有说服力的。他说我不去他就不去,说我是他的生命,如果我不陪他去,他甚至不想活了。”

“想当然耳,”爱莉苦涩地表示。“所以你就陪他去了。”

“嗯,”梅萩柔声说。“我去了,而真实的情况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你们要知道,其实我是害怕。阿杰的这个朋友和他的父母都是有学位的人,他还有个哥哥在读医科。当我听到这些人的背景时,我真想掉头逃走。”

她瞪着地板微微一笑。流产的痛苦在回忆中淡去,代之而起的是,在格实家的夏屋度过的美好时光。还有默实。有关默实的美丽回忆。

梅萩再次抬起头来,继续说下去。“飞机在纽约降落时,我已经紧张到极点。我非常确定那些人只消看我一眼就知道我没受过教育,因而认为我一文不值。”一时间,她闭上眼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但实际的状况却一点也不像那样。格实的母亲就像我母亲的美梦成真,只除了我母亲没有丈夫却有一个女儿要养。蓝太太很爱喂饱每个人、照顾每个人。我根本无事可做。”

“除了侍候阿杰。”

“哦,那倒没有,”梅萩对两个女人咧嘴一笑。“阿杰受不了我。到了那里之后,他不想和我扯上任何关系。他说我令他想起‘某人’,意思是我,必须替他换尿布的那几个月。”

“啊,那个不知感激——”爱莉就要开骂,但梅萩打断了她。

“不,不,他那种反应对我来说却是一种解脱。我从来没勇气老实面对自己,但真正的情况是我已经厌倦了阿杰,厌倦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照顾他,除了他没有别的同伴。照顾他比养三胞胎还累,成天只会抱怨——”梅萩干笑一声。“总之,现在那些都结束了。”

见她没再继续说下去,蕾茜和爱莉全都睁眼看着她。

“那么,”爱莉说。“后来呢?”

梅萩展颜一笑。“在那里的时候,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和格实的哥哥默实在一起。”

爱莉就要说话,蕾茜抓住她的臂膀制止她。“你们都做了什么?”蕾茜柔声问。

“泛舟、登山、野外露营。”

爱莉微微一笑。“快把经过从头说清楚。按照先后秩序一个字都不能漏。”

梅萩将腿抱得更近胸前。“好,”她慢慢地说道,接着眼睛闭了一会儿。“他们家很有钱,他们家的夏屋很大,建于一八四○年,然后逐代增建。不过它只有两套卫浴设备,因此有时候也引发出一些问题……不,你说过要按照顺序的,对吧?好,让我想想。格实的父亲开着小卡车到机场接我们。那是一辆旧得可怕,几乎要锈穿的老骨董。我还以为他是蓝家的园丁,但阿杰告诉我这个人是耶鲁大学教中古世纪的教授,还是系主住。然而蓝先生并不像我心目中以为的教授形象,而我俩立刻相互产生了好感。事实上,蓝先生要阿杰坐在卡车后面,我则和他坐在前座。我可以告诉你们,阿杰可是一点也不喜欢那种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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