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都是从纽约市政府车籍资料监理所里的那个小个子男人开始的,爱莉微笑着回忆。她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名字:纪依莱。他的名字标明在他胸前的名牌上,而名牌与爱莉的眼界同高,以爱莉娇小的身材来判断,这意味着他的身高不会超过一六二公分。

“坐在那儿等。”那个小个子男人对爱莉说,她看得出来他真的爱那种让人等待的权力。

她皮笑肉不笑地拿起架上的表格掉头走开。她和靠墙而立的长椅之间站着几个人,但当他们移动开来,爱莉看到了她们。各据一张绿色长椅两头,互不相视地朝着相反方向坐着的,是两个爱莉生平所见最惹眼的女人。

左边那个穿着一件黑色套头衫和一条轻裹着她的脚的暗绿色丝质长裙。暗褐色头发紧紧地梳向脑后结成一个髻。她看起来像是个舞蹈家,刚刚练舞完毕,而她有具地球上任何有神志的女人都愿意为之杀人而换得的身躯。她就像是一具人类身体可以有多美的活体示范。

她有张漂亮的脸蛋,而她的长颈顱优雅地向下弯曲来到宽阔有力的肩膀,接着是圆润的胸脯和平坦得可以在上面玩铜钱的小腹。劲瘦有力的臀下面是两条必须亲眼目睹才敢相信的腿:修长、劲健、优雅。甚至那个女人的坐姿都像是舞蹈的一幕,双脚高雅地微微外翻,两手轻松地下垂。

多么杰出的女人!爱莉想;接着依依不舍地将视线移往另外那个女人。如果以优雅形容那个穿着套头上装的女人,这一个就是一个美字。她是如此的美,事实上爱莉还真的眨了几下眼睛好确定自己看到的没错。这个女人至少有一八○公分高且相当瘦,但瘦不见骨,令你想长得像她一样。而她实在太美了。不,应该有一种比较不那么通俗的说法来形容她。世界上有许多女人长得很漂亮,但这一个……这一个……可以说是完美。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吊带裙装,胸前有着一长排荷叶边,一件可能是在中西部小镇买的、而到了纽约这种时髦的都会城市,就显得格格不入的衣服。但这个女人让那件裙装看起来像是名家设计之作。她洋溢着一种气质,令人觉得那件普通的衣服,是多么地感激自己竟然能被这位仙女眷顾、穿在身上。

这个女人有着一头暗金色长发,如丝般的大波浪垂在背上。她的脸……她有一张女神的脸,爱莉张口结舌地瞪着那女人暗想。高挺的面颊骨、完美的鼻梁、丰润的唇。她的眼睛外型像杏仁,两条弧度优美的眉毛下有着浓密的睫毛。细腻无瑕的肌肤、完美的手指,而里在那双小巧的凉鞋里的脚,就像大理石雕出的杰作。

一时间爱莉只是站在那里来回看着那两个女人。接着,她慢慢地转向矮冬瓜纪依莱。她的眉毛疑惑地上扬,彷佛在问,她们是真的人吗?

依莱对她耸耸肩并且微微一笑,接着朝那两个女人的方向点点头,彷佛是在告诉爱莉,她应该坐到她们俩中间去。

爱莉慢慢地走向那张绿长椅。当她在那两个女人之间坐下时,她们都背对着她没加予理睬。爱莉试图在不碰到任何一个美人的状况下,将表格放在腿上,但那么做并不容易。她又扭又挪却始终找不到能同时坐好又写字的方法。当她终于设法挤进位子中间、并且架起一边的膝盖当做桌子,她带来的那枝廉价笔却写不出字来。

一时间爱莉无奈地举目向天。为什么,她为什么没在离家之前就申请换发新的驾照?但是今天是她二十一岁的生日,如果她没在今天请领新的,原来的驾照就过期了。虽然她在纽约并不需要驾照,但万一她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她或许需要开车,而谁会想要再考一次驾照?

“抱歉,”爱莉对着两边的背影低声说道。“你们两位中可有任何人能借我一枝笔?”

两具背影都没有回应。“太棒了,”她低声呢喃。“我又能指望什么?美女也有大脑?”

她没指望任何人听到她的低喃。她自小在一间屋子不大、但有四个兄长的家庭长大,而他们随时像是在比赛谁能发出最大的噪音。爱莉对抗他们的唯一方式,就是低声咕哝一些刻薄的评论。那是一种相当刺激的的游戏,因为万一任何一个哥哥听到爱莉辛辣的批评,她必会招来一顿抓头扭手——任何她那些好斗的哥哥们可能想出的折磨。

但她身旁的那两个女人却听到了她的话,而爱莉过了一会儿才领悟出她们都在笑。她可以看到那名舞者的背肌起了波动,而另外那个女神颈上的荷叶边似乎正随着一股看不见的微风飘动。

爱莉低垂着头,微微一笑。“你们两位识字吗?”她用细微的声音说。爱莉慢慢地感觉到那名舞者转过身来。爱莉抬起头一看,那名舞者正笑得开心。

“我略微识字。”她说,眼睛充满了笑。

爱莉回她一笑。你在哪里弄到那具身体的,我也可以买一具吗?这句话已经到了舌尖,但她还是克制住没说出来。就在她离家到纽约来之前,她母亲才小小地告诫了她一番,要她把嘴巴闭紧一些,想过后再说。

就在爱莉能开口前,她感觉到坐在另外一边的那个女神转身了。舞蹈家抬起头,视线跳过爱莉落到她身旁的金发尤物身上。当爱莉转回身,她的呼吸屏住。

难道这个女人近看之下比隔着远观更动人?她没有任何化妆,但她的皮肤却呈现出使用化妆品所为何来。女人付出千百万金钱,为的就是得到那种完美丝滑的肌理、细致的红晕——那个女孩突然地笑了,灿烂动人的笑容——爱莉的眼睛震惊地睁得老大。她的一颗牙齿不见了!在原来该是门牙的地方露出一个大黑洞。如此完美的女人竟然有如此的缺失…

“我不会看,不会写。”大美人用一种乡下人的口音说,接着咧嘴一笑。

爱莉仍然震惊莫名时,她听到身后的那名舞者爆出了笑声。

“毕梅萩。”大美人说;接着她伸长手绕过爱莉和那位舞者握手。

爱莉知道事有蹊跷,但她还没悟出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大美人看看爱莉,接着向她伸出手。“毕梅萩。”她说,但爱莉没有移动。

接着,大美人弯下腰,从她嘴里拿出了什么之后,对她微微一笑。

爱莉这才领悟这位高个子美女刚才是拿了一个黑色橡胶套罩在门牙上,制造出缺齿的效果。而一向容易上当的爱莉并没有那名舞者的反应快。但一旦弄清楚了状况,她微微一笑、并且立刻喜欢上那个女人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肯拿她的外貌开玩笑,很合爱莉的个性。

她握住那女人的手。“可惜你不是真的缺个门牙,”爱莉微笑着说。“但我认为每个人都该有点缺点。”

“没有大脑算不算是缺点?”梅萩问,眼中带笑。

“我以为我们只是没有笔。”那名舞者自爱莉身后说。

“缺笔又缺脑,”梅萩说。“或许我们应该巡回演出。”

夹在两位美人中间的爱莉猛眨几下眼睛。通常一群人中最会说笑的人是她,现在她们俩却压过了她的锋芒。“团名就叫‘脸蛋和美腿’如何?”

“那你又想扮演什么角色?”梅萩反诘她,挺直的鼻梁对准了爱莉。

“天才。”爱莉立刻回答;接着三个人笑成一团。

那就是当时我们对自己的感觉,爱莉想,更往椅背窝过去。她已经拉下遮阳板、拿了一个枕头撑在窗上,准备闭上眼好好地回忆一下,她第一次见到梅萩和蕾茜那天时的情景。

舞者借了她一枝笔后,爱莉填好表格拿去给依莱。“你们俩为什么会到纽约来?”爱莉回到座位后问。“扫街?”

蕾茜微微一笑。“百老汇的灯光,”她梦呓般地说。“我抛下了家乡等在礼坛前的男孩。”话才出口,她的眼睛惊愕地睁大了。“我不是说我真的临到结婚才逃跑,但……但也差不多到足够让我明白这么做实在太差劲的程度。”她的口气像在背诵一篇演讲稿。

“而你看起来非常悔恨自己的行为,”梅萩郑重地说,接着三个人都笑开了。“小镇?”

“俄亥俄州,哥伦布斯郊区。”蕾茜说。“你呢?”

“蒙大拿州、厄斯金市。听说过这个地方没有?”

爱莉和蕾茜都摇头表示没有。

爱莉抬起头看看梅萩。“我该假设我们即将在杂志封面上看到你的脸孔吗?”

“我昨天才到这里,因此还没时问做任何事。今天我准备出去转转,拿照片——”

“你有没有把照片带在身上?我们能看看吗?”爱莉急切地说。

“大概可以吧!”梅萩不大热中地表示,接着弯下腰拿起一个黑色扁平、四周有拉炼的大型笔记递给爱莉。

爱莉迫不及待地拉开拉炼、打开笔记本,蕾茜也倾肩看。里面大约有十来张梅萩的照片,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脸上也仔细地化了妆。大部分是大头照,也有两张全身相,全都姿态优雅且打光充足。每张照片旁边都印着一行蒙大拿州、厄斯金市摄影师的名字。

“你本人比这些照片还漂亮。”爱莉说,皱着眉头合上相簿。她不想说出来,但这套照片实在呆板无聊。

梅萩只是耸耸肩,朝仍在文件上盖章的依莱望过去。

在那里坐了一段时间后,爱莉开始察觉人们都在看她们。他们会从入口进来,在大厅来回走上一趟,掉开头,接着再回头望过来。不然就是干脆停下来直直地往这儿瞪,直到被人推挤,这才继续前进。

“我开始觉得我应该向那些偷看你们俩的人收费。”

“我们俩?”蕾茜错愕地看着爱莉。“我想你说的是我们三个吧?”

“说的也是,”爱莉讽刺地表示。“夹在你们俩中间,我看起来一定像个侏儒。”现在爱莉已经有点习惯梅萩的美,她领悟到这个年轻女子有一种平静的特质令她感觉很舒服。

“难道你们不知道那个小个子做了什么?”梅萩问。

“你说谁?”爱莉问。

“你是指依莱?”蕾茜问。

“对,就是他。”就在梅萩望着依莱时,他抬起头来,一时间,他拿着橡皮章盖到一半的手顿住了。“他把我们放在这里为的就是要看我们。”

爱莉嗤笑一声。“你们俩是肯定的啦,我却不是。”她认为她们俩会附和她的看法,但是她们没有。

梅萩用那种爱莉已经渐渐习惯的冷静瞧她一眼。“你也很好看呀!有点像歌蒂韩那种温柔可爱的好看。”

爱莉猛眨一下眼睛。在有四个哥哥的状况下长大的她,这一辈子从没听过任何赞美。多数时候她的哥哥们总是告诉她,她是个讨厌鬼,如果她不走开他们就会让她后悔。“我?”终于,她说道。见梅萩只是看着她,爱莉转向蕾茜。

“我相信正确的说法是,像一头花斑狗一样可爱。”蕾茜笑着说。

“嗯,”爱莉仔细地想了一想。“但可爱不能持久。你们能想象歌蒂韩五十岁时的模样吗?”

梅萩又再望向依莱了。“我猜他打算把我们留在这里一段时间。而我敢打赌他每天都会把几个女人放在这里干等。”

爱莉就要发表她的看法,就在此时依莱示意她上前。他的手上拿着三张驾照。在某一方面,爱莉很高兴证实梅萩的推论不正确,但她又为无法和这两个女人相处久一点而觉得惋惜。她只身住在纽约,而她已经和这两个人建立起一种亲切的感觉。她们全是到这里来开展一段新生活。

此外,她真的很想听听蕾茜把一个男人留在礼坛前的故事。如果说这个世界有任何值得她喜欢的事,那就是好听的故事了。爱莉觉得梅萩的故事都写在她的脸上,而蕾茜显然经过长期的苦练才造就出那具美躯。

爱莉是第一个站起来的人。“我去拿。”她说,接着走向依莱,取回三张驾照后返回所坐的长椅。蕾茜已经将外套挂在手臂上并拎起了一个大黑布包,准备拿了新驾照就离开。但是梅萩一动也不动,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爱莉。

“都在这儿了。”爱莉低头看着驾照说。最上面的一张是梅萩的。甚至她在驾照上的照片都是那么动人。

但是当她将驾照递给她时,梅萩说:“先检查一下。”

“什么?”

“将驾照检查一下,确定里面的资料都弄对了。”

“好吧!”爱莉慢条斯理地看了梅萩一眼,彷佛她的神经有点不正常。“安梅萩,十月九日生。我们的生日是同一天哩。”

“我的生日也是十月九日,但我们不同姓。”蕾茜说。“姓安的是我。”

至此爱莉查看了所有的驾照,发现驾照上的姓名全弄混了。她自己的那张上是“毕爱莉”,而蕾茜的姓氏却误植为罗蕾茜。

爱莉睁大了眼睛看着梅萩。“你怎么知道?”

梅萩耸耸肩。“我经常碰到这种事。都是把你留下来的一些手段和借口。”她说,移开了视线。

爱莉瞟一眼蕾茜,接着将驾照送回给依莱。至少他没有假装为自己的错误抱歉。“看来你们三个只好再等一阵子了?”他笑着说。“就还是坐那张椅子吧!而且你们最好不要离开大楼,万一我有话要问你们。”

爱莉就要说出她对他的看法,或许甚至要求见他的上司,接着她的虚荣心占了上风。她竟然被挑出来和两个像蕾茜及梅萩的女人并肩而坐,有点像是活广告,嗯……她的感觉并不是真的那么糟。事实上,当她走回长椅时,她的背脊甚至比平常挺得更直一点。

她重新坐回两个女人之间。“好吧!”她说,转向了蕾茜。“说说看你甩掉的那个男孩。”

蕾茜大笑。“所有的纽约客都像你这样坦率吗?”

“我也不知道。我是从维吉尼亚的里奇蒙来的。”

“那么我们都是外地人了,”蕾茜说。“而我们都是来这里试图闯天下的?”

“不是试图,”爱莉说。“我们会做到的,对吧?”

“太对了!”蕾茜坚定地说,但是梅萩没吭声。

爱莉转向梅萩。“那你呢?你又抛下了多少个绝望的少男跑到这里来?”

“一个都没有。事实上,我是被我的男朋友甩了。”

梅萩没有多做解释,爱莉也就沉默地瞪着她。她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她看看蕾茜,发现她也是一阵错愕。“我无意冒犯你,蕾茜,”爱莉说。“但我必须先听她这个故事。”

一时间梅萩只是沉默不语,接着她开口了。“哦,管他哩!厄斯金市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它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爱莉咬牙忍住就要脱口而出的评语:或许厄斯金市的每个人都知道生命的秘密,但对于全世界的人来说,它仍是神秘难解。

“我的故事是个标准的高中恋情案例,”梅萩说。“阿杰念的高中距我的学校大约五十哩,我是拉拉队员而——”

“我也是!”蕾茜说;接着她们都询问地看着爱莉。

“我不一样,”爱莉说。“我参加的是辩论社,拉丁文社团。”

“嗯,”梅萩说。“总之,阿杰和我在高中时期是出名的一对。除了阿杰我没和任何人约会过。我们的计划是高中毕业后一起上大学,然后结婚,自此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我们甚至把孩子的名字都挑好了。”

一时间,梅萩转开了头,当她再转回来时,她的表情和先前一样平静,但她的眼中看得出痛苦。她习惯掩饰她的情绪,爱莉想,在那一刻,她可以看透梅萩漂亮的脸蛋,见到她真实的内心世界。

“我早该知道会有问题的。要知道,阿杰的家很有钱,而我妈和我则一贫如洗。”

“你父亲呢?”爱莉问,顾不得礼貌和她母亲要她不得刺探旁人的隐私的谆谆告诫。

梅萩耸耸肩,姿态漂亮极了。她应该上大银幕演出的,爱莉想。

“有妇之夫。”梅萩说。“在我母亲告诉他,她怀孕的那一刻,他就走了——事实上,跑掉了。我只知道他姓梅。我名字中的那个梅字就是我母亲对他的报复。她不能拥有他的姓,因此她把它给了我。她说他无法否认她终究对他还有这么一点小小的权利。”

一时间四周的空气被梅萩气愤的口气冻得沉重起来。

“总比‘爱莉’这个名字好,”爱莉振振有词地说。“我母亲说她已经被那些吵闹不休的粗鲁男生搞得好烦,她想要一个小女孩,因此她给我取了一个小女孩的名字。”

“你没有其它的教名?”蕾茜问。

“没有,就是爱莉。我想以后我会改名为莎夏。继续说,你和阿杰后来发生了什么事?”爱莉问梅萩。

梅萩吁出一口大气。爱莉对她名字的轻松评论打破了凝重的压力。“就在我高中毕业前两星期,医生诊断出我母亲得了乳癌。”

“啊呀!”爱莉惊呼。

蕾茜伸长手臂绕到椅背后轻轻捏了一下梅萩。

“除了阿杰,我母亲就是我生活的重心,”梅萩说。“她和我是搭档。是她把我养大的,同时做两份工作应付生活所需。每天晚上她会到一家杂货店当收银员,而因为她负担不起保母费,通常我都是跟她一起去,然后躲在后面的储藏室。因此我也学会了许多有关如何经营杂货店的知识。”她原意把它当笑话讲,但爱莉和蕾茜都没有笑意。

“总之,”梅萩继续说下去。“母亲病了之后,我的大学梦也必须延期。”再一次,梅萩转开头一会儿。“长话短说,我母亲死了,但那是在拖了四年之后。到她死时,我的大学学费也在医院中消耗殆尽。”

这下子爱莉无话可说了,而由蕾茜的表情看,她也是同样的感觉。“阿杰呢?”爱莉柔声问。

“大好人阿杰,我生命中的最爱,由大学回来——我得补充一下,他是拿全额足球奖学金的。他们家很有钱,但他的父母却是世界上最廉价的人——阿杰从学校回来,手臂上挂着一位未婚妻。”

“什么?”爱莉叫道。“为什么有人会不要你而另娶他人?”她没意会到这句话说得是那么大声,直到整行排队的人都回过头感兴趣地望向她们。

“美丽并不能代表一切。”梅萩浅笑着说。

“我说的不是美丽。你放弃了学业待在家里照顾母亲,这是一种值得人欣赏的内在美德!”

梅萩讶异地看看爱莉,接着她微微一笑,整个脸都随之亮起来。“我想我喜欢你。”她说,爱莉也回她一笑。

“继续说下去,”蕾茜催促。“那你怎么办?而我同意爱莉的看法,他为什么会想要别人?”

梅萩做个深呼吸。“他说既然他已经大学毕业,他需要一个能说话的对象。一个受过教育的人。”

听到这句话,爱莉转头看向蕾茜,接着回望梅萩。“把他给阉了算是便宜了他。”她轻声说。

梅萩扮个鬼脸表示赞同。“那时我也是这么想,尤其是一想到整个高中期间他大部分的功课都是我替他做的。以前他一星期总有三天会开车到我家,每次都会带着满满一盒的作业要我‘协助’他解决。而真正的情况是,我写作业他却在一旁看电视的足球转播。我们的约会通常是我替他写功课,阿杰则在和别人玩球。到了大学,碰到要交报告的时候,他通常是把任务分派下来让我去完成。”

“那么做,他过得了关吗?”爱莉问。“一碰到考试,他不就穿帮了?你不大可能也替他考试吧?”

“为什么不可能?”梅萩扬起眉反问。“阿杰是他念的高中有史以来最棒的足球健将,几乎每场比赛都全靠他才能赢球。校长告诉他的老师,如果阿杰拿不到足以进入大学的成绩,不管有没有合约,这个老师就准备卷铺盖走人。我没上大学,但想来他所读的那间大学校长的态度应该也差不多。”

蕾茜失笑。“这么说是你把他保进了大学,接着又帮他能在那里待得下去,在这同时你还得做守护天使。”

这句话把梅萩逗笑了。“照顾我母亲的守护天使?你们知道吗,其实我乐在其中。”见那两个女人又有话说,梅萩抬手阻拦。“不,不,我不是乐得看到我母亲痛苦。但我对她病情的医疗方面很感兴趣,我甚至到一家医院兼差。要到那家医院兼差,我必须开上七十五哩路,但是——”

“每天?”爱莉问。

“一星期三天。但蒙大拿不像维吉尼亚,”梅萩笑着说。“你可以脚踩着油门、然后睡着都不会有事。我们那儿的路况大约就是这样。阿杰不在家乡的那四年,我学了很多。事实上,一位医生甚至建议我从事护士这一行,但后来他……”

“让我猜,”爱莉扮个鬼脸。“他在办公室里追着你跑。”

梅萩低头看看她的手。“结果追进了一位昏迷病人的病房。但他真的应该注意到我手上还拿着便盆。后来,我‘不小心’地将盆里的东西倒了他满身。”

听到这,爱莉爆出了大笑,惹得四周的人再次转头看向她们。蕾茜用手摀住自己的嘴,但是她也在笑。

“这么说你曾经喜欢护理这一行,为什么又没有继续深造?”蕾茜问。

“因为……”梅萩的话声逸去。她怎么能告诉她们,她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或许对她来说自己再怎么美也是徒然,但她这一生人们就是爱看她。她母亲曾说甚至在她刚生下来时,她已经是个惹人注目的漂亮婴儿。上学之后,梅萩永远被选出来扮演话剧中的公主。到了五年级时,梅萩求老师让她扮演巫婆,而当她的老师答应时,她简直乐歪了。梅萩一直很喜欢尖声怪叫。但后来她的老师回家重新编写剧情为:那位巫婆竟然是美丽的公主化装的。梅萩抗议时,老师告诉她,她的脸能提升票房,因此她不能抱怨。

梅萩长大后,她的美貌仍在,而她的身高已经冲到一八○。“我不是一百八十几公分!”她经常暗示自己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高。她母亲曾说梅萩受到阿杰吸引的原因,有一半是因为他比她还高。

梅萩该如何告诉这两个女人,身为一个小镇用来吸引观光客的标的物是什么情形?那就是她少女时期的身分——至少她那些高中同学是这么称呼她的。厄斯金市没什么看头,只有一条主街上的几间商店。但是厄斯金市的主街正巧和一条通往一处有名的度假圣地的道路相连,于是镇上的六名店家联合组成一个委员会,意图找出让那些疾驶过他们镇上的车辆停下来买东西的方法。委员会想出了好几个主意,其中之一是建一座大型监狱且大开超速罚单。他们可以将驾驶拘留在监狱,如此一来他们的亲人在此等候期间就能刺激消费。这个主意没被采纳,因为他们担心游客或许会气愤得不在厄斯金市买东西。“更别说这么做可能违法。”一名委员补充。

委员会还想出了其它的主意,例如举行嘉年华会或是电影节之类的。“史匹柏不会只因为你邀请他就出席,”有人说。“谁会想到厄斯金?”

另个人则说:“我们不想要他们搬来这里长住,我们只是想要他们暂停一下买东西就好。”

听到这句话,有个人咕哝道:“可惜我们不能叫梅萩站在马路中央,那样绝对可以让他们停下来。”

一个主意就此成形,接下来,梅萩只知道委员会给了她一个分发广告单给过往车辆的工作。

“我只需要散发广告单?”她问。

“没错。”是他们给她的简单回答。

自此厄斯金市的生意人在当地的唯一主街设下一盏红绿灯,而就在红绿灯旁边他们搭了一个有点像老式公车站的遮阳亭。红灯亮时,梅萩就走到车窗前去散发广告单。

这份工作听起来相当简单,而且只有在周末交通流量较大时才需要,因此她接受了。但这么做也产生了不好的副作用,大量的车子在厄斯金市停留,诸多趁着周末前往外地寻欢的男人则趁乱偷袭梅萩,警长不得不派两名警员坐在她附近加以保护。到头来,厄斯金市决定还是放张有梅萩照片的广告牌比较安全。广告牌中的她穿着一条剪短的牛仔裤,红衬衫系在腰际,邀请过路行人在厄斯金市暂停一下四处看看。

对梅萩来说,这种情形令她万分尴尬,但她需要钱付母亲的医药费,而阿杰外出上大学后,她也觉得形单影只,能和过路行人说说话也不是件坏事。

“后来呢?”爱莉催促她。“你又是怎么到纽约来的?”

“市议会认为他们欠我的情。”梅萩在爱莉又想说话时挥手阻止。“原因为何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总之在阿杰甩掉我后,他们决定送我来纽约开展模特儿生涯。”

梅萩没告诉她们,有一天辖区牧师的女儿大骂她的话。那个女孩一向嫉妒梅萩,不仅因为梅萩长得漂亮,她还很聪明。而一旦人们对她的了解超越了美貌那一层,他们也会喜欢上梅萩本人。这种情形是那位大小姐吞咽不下的恨事,因此她告诉梅萩一桩秘密。送梅萩到纽约的钱的确是市议会出的。“如果她出了名,厄斯金市也会沾光。”他们如是找理由。但那女孩的父亲——也就是梅萩和她母亲一向做礼拜的教堂牧师——说他们凑到的钱还不够。一天那女孩“刚巧”听到她父亲拨电话,而她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说:“梅公馆。”她那位牧师父亲告诉接电话的人。“请找你父亲接电话。”半晌之后,一个男人接了电话。“哪一位?”他说。“你女儿需要一万元。现在就要。把钱送到教堂来。你记得我的名字和地址吗?”电话那头陷入短暂的沉默,接着回说:“嗯,我记得。”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但梅萩没有说出她父亲送钱的这个部分。那是私事她不想告诉别人。相反地,她只是简单地解释市议会送她到纽约做模特儿。

爱莉感觉到梅萩隐藏了部分实情没说,因此她发出一连串的问题。但梅萩只是微笑并没有回答。

“你呢,蕾茜?”梅萩问话的口气让爱莉明白到,不管自己再怎么哄,她是不会再透露什么了。“你丢下一个男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亚伦。”蕾茜说,试着露出悲伤的表情,但她眼中闪着快乐和期盼的亮光。爱莉不认为真有任何事会令她悲伤。“我们原打算结婚,但我临阵脱逃了。我知道我已经二十一岁,已经大到可以定下来结婚生子,但是……”

“你想看看外面的天空。”爱莉热切地说。

“答对了!”

“因此你甩掉了男朋友跑到纽约来。”爱莉微笑着说。

“大概是这样。虽然亚伦对此非常生气。他说如果他早知道我会变心,他在大学也就不用那么——”蕾茜低头看看她的手。“总之当时的情形并不好看就是了。”

一时间三个女人全都沉默下来;接着梅萩说:“你有没有他的地址?或许亚伦和我可以凑成一对。”

一句话让凝重的气氛顿时化解,三个人同时爆笑起来。“那你呢?”蕾茜看着爱莉问。“到目前为止,我们当中有一个是负心人,有一个是伤心人。你又是哪一种?”

“什么都不是,”她回答,接着很快地补充说:“我是说我没有任何可以和恋情沾得上边的故事。打从小时候我就想做画家。每个圣诞节或生日,我最想得到的礼物就是颜料、蜡笔和彩色铅笔,任何可以用来画图的东西。高中时期我想我有过三次约会。我有四个哥哥,他们的脑袋里全是浆糊。我是说,我很爱他们而他们也都是好人,但是——”

“却很愚蠢。”梅萩说。

“对,”爱莉叹口气。“他们全都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所有的运动都很专精的人,但非得我母亲拿起鞭子才能逼使他们打开书。像你的阿杰,他们——”

“拜托,”梅萩说。“他不是我的阿杰。”

“对呵,抱歉。总之,像你一样,他们也是让女性朋友替他们做功课。而我得强调‘女性’这两个字。他们和脸蛋漂亮,身材姣好到可以穿无肩带洋装的女朋友约会,却让某个容貌平凡的小可怜替他们做功课。那就是为什么刚才第一眼看到你时……”爱莉的话声逸去、移开了视线。

“你会假设我像你哥哥约会的那些对象一样笨的原因。别担心,这种事时常发生。”

“你没有男朋友?”蕾茜问爱莉。“但你看起来——”

“我知道,很可爱。”爱莉叹口气。“我想我们家的男性荷尔蒙已经多到超过我能应付的程度,因此我不想再加上一些。我只想画画,那也是我在大学的主修科目。今年五月我才从艺术系毕业,夏天时我回家里住,并在里奇蒙的一间画廊工作。我家后院有栋我母亲称为‘夏屋’的小屋,因为她原来的计划是,叨念我父亲直到他替小屋装上门窗,好让她有个能安静地坐下来好好看本书的地方。但到目前为止,她已经叨念了近三十年而夏屋仍没有实质进展。”爱莉说这句话时面带微笑,彷佛它是一个家族之间广为流传的大笑话。至少除了她母亲,这个笑话对家里每个人都有效。

“她应该自己装修。”蕾茜坚定地表示。“我父亲是建筑包工,有时候他会带我去工作地点。我用起榔头和螺丝起子和男人一样好。”

因为她说得那么自信,爱莉和梅萩都忍不住对她微微一笑。

“我是个女人,请听我的怒吼。”爱莉低声唱出,接着三个人笑成一团。

“总之,”爱莉说。“今年夏天我把小屋改装成我的工作室,只要不在画廊的时间我都在那里画画。到头来……”她没把话说完反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纽约有人看中了你的画作。”梅萩柔声说。

“对!”爱莉说,她抬起头看着梅萩,眼里星光闪烁。“对,对,还是对!画廊的老板美黛将我的画拍成照片后寄给她在这里的朋友,几经转折下来,格林威治村的一家艺廊租给了我一个工作室公寓。它很丑又潮湿,并且有座看起来像恐怖电影里的电梯,但它的光线充足,空闲宽广,而且——”

爱莉喘口气。“那是个机会,”心情平稳后,她才又说。“我父母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四个哥哥当中只有一个去上大学,因此我父母说我可以花其它三个的大学教育费用。但我想……”爱莉再次中断她的话,低头看着手。

“他们帮你是因为他们爱你。”蕾茜柔声说,捏了一下爱莉的肩膀。

爱莉看看蕾茜,心想,她真浪漫。总体看起来,她毕竟是个浪漫的人。

“大概吧!”爱莉笑着说。“我妈和我常说我们必须团结才能对抗那些男生。”

梅萩紧盯着爱莉。“你真的没有对任何一个男孩感兴趣过?高中和大学时都没有?”

“我不是那种人,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爱莉说。“我曾和人约会过,但外形讨我喜欢的男人分不出梵谷和雷诺的昼。他们以为鲁本斯是达拉斯牛仔队的一员。而那些主修艺术的家伙……”她抬起手扮个无奈的手势。“其中一半只爱他们自己,另外一半看起来则像从来不洗澡。”

梅萩向后靠着椅背。“我不能想象没有男人的样子,”她柔声说。“也许是看到了我母亲的生活有多艰难,于是我紧抓着阿杰不放。甚至在他移情别恋时,我——”她中断话语,接着看看另外两个人。“我还求他不要丢下我。”梅萩幽然一笑。爱莉再一次看到她眸中的痛苦。

爱莉想要让梅萩别再回忆以前的事。“但现在我们都到了纽约,从前的通通都可以抛到后面去了。”她轮流看着蕾茜和梅萩。“你逃离了亚伦,而你逃离了阿杰。对他们俩来说也是种解脱。”

“她会是我们当中第一个爱上男人、并且为他抛开艺术的人。”梅萩郑重地说。“三年后她会住在某间小屋子里养出半打孩子。”

“至少半打。”蕾茜说。

“哈!”爱莉说。“唯一能赢得我心的男人要比我有才气一千倍,因此……除非我碰上了米开朗基罗再世,我安全得很。”

“米开朗基罗不是同志吗?”梅萩对蕾茜说。

“还是疯到割掉自己耳朵的那个?”蕾茜回答。

“你们两个,够了吧!你们尽管可以取笑我没交过男朋友,但眼前我们可都是一样。”

“等一下!”蕾茜说。“说到一样,今天不是我们的生日吗?而——”

“我的也是。”爱莉说,而梅萩的答案和她一致。

“我们得弄个蛋糕。”蕾茜坚定地说。

“她会是个非常棒的母亲。”爱莉告诉梅萩。

蕾茜不理她们的调侃。“我要去问那个不怀好心眼的依莱最近的蛋糕店在哪,我要去替我们三个买个蛋糕。”

说完,她站了起来,爱莉和梅萩正想开口阻止,但话到嘴边,便硬生生地停住,因为看蕾茜走路就像是看美女活了起来。她走起路来像是在飘浮,薄薄的裙子里住她修长有致的腿。

“哇,”爱莉在蕾茜到达依莱的窗口时,低声惊叹。“哇!”

“哇得好。”梅萩附和道。

蕾茜走出门时,向她们挥挥手,长椅上就剩下爱莉和梅萩,她们却发现彼此无话可谈。虽然蕾茜是三个人中最安静的一个,她却有种能让三个人都想说话的特质。她的温馨随和创造出令人愿意诉说秘密的气氛。

沉默的空气令爱莉紧张,但梅萩只是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如果说爱莉是个活力充沛的小辣椒,梅萩则拥有全世界的耐心。

几分钟后,爱莉抬起头,看到蕾茜拿着一个小白盒走了进来,她着实吓了一跳。她才去没多久哩。

“你们绝对不会相信。”蕾茜在爱莉身旁坐下、打开盒子,露出里面的一个撒着白色糖霜的小蛋糕;糖霜上面则是用粉红色糖晶写出她们三个人的名字。

“你的动作可真快。”爱莉抬起头说。

蕾茜的眼中带笑。“隔壁就有一家蛋糕店,而每天他们都会为‘依莱的女孩’烤上一个蛋糕。”

爱莉不解地眨眨眼。“你是指我们?我们被称为‘依莱的女孩’?”

蕾茜笑出声。“梅萩,你说对了,那个小黄鼠狼每天都会挑出两到三个年轻女人让她们坐在这张椅子,他则弄出一大堆错误让她们一直干等。因为有很多人是在生日那天到监理所办事,似乎有许多人都曾有过买一个蛋糕一同庆生的念头。”

“他是不是从蛋糕店有回扣可拿?”爱莉问。“而纽约市政府又为什么让他得逞?”

蕾茜倾身向前且放低声调。“我也是这么问他们的。不是关于回扣,而是为什么他可以这么做。看到上面的那扇小窗户没有?”她说,转头望向依莱背后的墙面。

就在她们的顶头、依莱窗口的上方有扇小窗户,它是如此的脏,令人怀疑任何人能隔着它看清楚窗外的情形。

“依莱上司的办公室。”蕾茜说。“听蛋糕店的人说,他们心照不宣,但依莱之所以能如此做而没被指责,是因为他的上司像他一样喜欢窗前的景观。”

“我应该为此大为光火的,”爱莉说。“但话又说回来,我也是因为他才认识了你们。”她耸耸肩。“总之,这是什么口味的蛋糕?”

“椰子。糕饼店的人说巧克力太黏了。你们瞧,她还给了我纸盘、纸巾和叉子。因此,‘依莱的女孩’,我们开动吧!”

她们真的就此吃起蛋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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