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陵总会崩陷,江水也会干涸,每颗星星都将坠落,每个故事都有个尽头。这个有关诸葛亮的故事,正在渐渐走向尾声,故事里最早了解到这一点、并因之惶恐、不安、疼痛而无所适从的人,是个名叫灵儿的女子。她是诸葛瞻的母亲,在建兴十一年她二十五岁时,灵儿又给诸葛亮生了个男孩儿,起名为“怀”。这个孩子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原因不在于他健康的母亲,而在于他父亲诸葛亮,身体大不如前了。

张裔死后半年不到,诸葛亮开始咳血。最早只沾着些血沫子,他以为是火气太盛,没多在意,自己抓了些凉药来吃;三四个月后,咳嗽越发厉害,甚至到了一口口呕血的地步。诸葛亮才有点着慌,正经去诊了一次脉,郎中也不比他高明,愣是说不出个所以然。舜英建议诸葛亮回一趟隆中,请岳父黄承彦给看看,据说老先生从华佗那里学了好些妙手回春的法子。不过,诸葛亮虽说两年多没兴兵,却从未闲着,连呆在成都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他到黄沙去整训军队、又监督士卒将粮食运至斜谷,在木牛以外,还与舜英一道鼓捣出了“流马”:这是另一种运粮工具,载重不如前者,可速度提高了三倍,操作也更简便。这个忙忙碌碌、欲望过盛的诸葛亮“喏喏”地答应妻子会抽时间去拜访岳父,但也只是口上说说罢了。而要年届八旬的老丈人不远千里入蜀,一时亦难以做到。“再说吧,没所谓的……好好、多歇歇就好了。”诸葛亮最爱用这类话来应付妻子的敦促,脸上赔着温和而抱歉的笑容。

“夫人,有办法不令丞相再出去吗?”灵儿抱着百日的孩子,头一次怯生生地问。她刚得到诸葛亮准备再度出征的消息。

“没法子哟。”舜英指指诸葛瞻默写错的“棘”字,一边吩咐他改过来,一边摇摇头说,“那是他要做的事。”

“夫人再想想,您一定有法子的吧?”灵儿不肯放弃。

舜英怔了怔。灵儿红红的眼圈令她不胜伤感,然而哪些事能做、哪些不能做、哪些做得到、哪些做不到,舜英很清楚。她牵住灵儿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抚摩着她背说:“傻孩子。”

“他不是旁人,是蜀汉丞相诸葛亮哪。”舜英说。

“不是休兵两年多了吗?”灵儿哽声道,“就这样多好……”

“已经两年多了吗?”舜英微微一震,原来安稳的日子就像眼泪掉落一样快。“劝不住的。够久了,灵儿,”她哀伤地望着眼前年轻的女子,说,“孔明从不会为了休兵而休兵,或许我不该拉了你来给诸葛亮做妻妾。”

在那个男人身后,注定有流泪的女人。

他注定做不到一个称职的丈夫或者父亲。

譬如他多么希望能看到女儿果的笑颜,他却甚至不能将她嫁给她真正喜欢的男子。费祎既不能为娶丞相千金就休弃糟糠妻——显然诸葛亮也不许他那样做,又不能令丞相千金位于他原配之下,按费祎的说法,“就是果与拙荆同为夫人,也无颜面见丞相”。权高位重在这时,反成了负担,诸葛果好几次哭着说再不做诸葛亮的女儿。她将父母看中的女婿糜威关在门外,几剪刀下去,把满头青丝剪了个七七八八,走出门时,诸葛果俨然是个女道模样。

她真的做起了道士,离开家,住进读书台附近的“乘烟观”。

“太重了,果儿承受不起,只望瞻儿、怀儿,不要被拖累。”舜英忧愁地说。她逗了逗“咿咿呀呀”的诸葛怀,又看看正在专心致志临帖的诸葛瞻,心想可能诸葛亮就不该有妻儿。“诸葛孔明的孩子,荣耀是不会少的,可一旦灾难降临,也会是首当其冲之人!倒不如生在寻常人家。”舜英想,她摸摸瞻儿的头,小声道:“你将要继承他的爵位武乡侯!你么……”她凝望着襁褓里的怀,忽然对灵儿说:“令他成为个寻常人吧!”

灵儿一时不明白舜英在说什么。

“怀儿体弱,不该被太苛刻地要求与对待。别告诉他他是丞相之子,至少别从他懂事起就强调这一点。”舜英建议说。

这个建议得到了诸葛亮的首肯。不咳嗽、不闹病时的诸葛亮仍然英伟绝伦。他匆匆行走在峨冠博带间,行走在浩渺文帙里,蒋琬、杨仪、费祎、董厥奔跑着跟随,将锦税、盐铁、粮收、水务逐一展开在他眼前。修葺官府、驿站、桥梁、道路是诸葛亮最爱做的事,三年下来——这是丰收的、充盈的三年:该要阳光时,阳光就如金子洒落;该要雨水时,雨水就像银线编织;该要飞雪时,雪花就给庄稼盖上了厚厚的白被,新开的田土似绿毯一层层扩展、蔓延;仓廪里金黄的麦子水流般满溢出来;武库中没一根生锈的枪头,刀刃亮闪闪地发出轻鸣;国库串钱的绳子不够用,便用稻草栓起了好几百万吊钱;朝会里无人夸夸其谈,道路上也不见酗酒的醉汉。偶有闲暇,诸葛亮照旧会去城外青砚石上坐着,笑望漂纱女们把水珠儿飞扬得素丝似的。他又会默默地望向右面高耸的读书台、目光徐徐下移,停在乘烟观飞檐一角,似乎能听到小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看到铜铃下坐着个抄写《道德经》的女孩儿,依旧穿着红艳艳的衣裳。

“果啊……”每次想到女儿,诸葛亮看费祎的眼神就会有些伤感。

“今次出征,文伟也跟着去。”筹备军事时,诸葛亮将费祎拔擢为军司马,说,“威公、文长性同水火,不能共济,听说两人吵起来时,文长甚至会抽刀威胁,吓得威公涕泗横流。亮抽身乏术,不能一一劝解,这件事,就交给文伟了。”他将浓浓的眸光投向费祎,“可以做好吗?”

“试试看吧。”费祎沉吟着,忽然问,“假若必定要舍弃一个,丞相,该舍弃谁呢?”

“那便……”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诸葛亮的回答。咳声渐息,他抬手擦擦唇边几点血色,将它揉乱在食指边,一面微笑、一面思索地说,“罢了。亮想不到每种未来,也给不出每个答案。倘若真有那天,到时候再说吧。目下要做的事情已经太多,先应付着目下。”

只眨了眨眼,建兴十二年就随着飞雪翩跹而至。

没什么能拦住诸葛亮的步伐,他几乎扳着手指数到这一年,数到这个元旦。他穿着黑色麋鹿皮的袍子,袍角上绣了浓红而细密的洛如花,腰上挂有丞相印信及两块纯白的玉佩,羽扇纶巾的装束仍然不变,鬓角整整齐齐,不掩饰每一缕霜白。他一步步登上祭台,靴子印一个接一个留在了皑皑白雪上。文官、武将站立阶下,舜英拉着诸葛瞻、灵儿怀抱着诸葛怀也在不远处望着他。爱情与哀伤同时敲打灵儿的心,使她险些失声痛哭。她透过朦朦泪光看到诸葛亮挺直的背影渐渐接近平台,有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等在那里,戴着十二串美玉制成的冠冕,一身明黄犹如日光。

这不是元旦的典礼,而是出征的祭祀。

皇帝、丞相在祭台上碰了面。在皇帝左面,分列着金鼓、银锣、彩幢、军麾和战车的辕木,右面则奉有三牲、五谷、白璧、斧钺与宝剑。诸葛亮恭恭敬敬地朝刘禅行跪拜之礼,这一次刘禅没有阻拦,直至三次叩首后,他才弯腰扶起丞相,转身从金盘里取过宝剑,双手捧给诸葛亮:

“这是先帝赐您的章武剑,望丞相不负先帝知遇之恩。”

“臣谨遵命。”诸葛亮说。

刘禅又捧了金斧钺递给他说:“此番出征,朕再赐您金斧钺。十万大军,临机专断,丞相主之。”

“臣谨遵命。”诸葛亮说。

受过斧钺、宝剑,诸葛亮再次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他将章武剑挂在腰旁,把斧钺靠在臂间,拉开祝文,高声诵道:“汉丞相武乡侯臣诸葛亮,谨祭战车辕木、钟、鼓、幢、麾。行军作战的武器,是用来惩罚不义的行为、为人民除害的。臣亮谨在新春之际,准备了珍贵的白玉、洁净的牲畜祭品、甜美的五谷佳酿,前来敬奉神明。希望上苍辅弼有德之人,抛弃奸邪的元凶,光大汉朝的火德,而灭绝篡夺者的宗祠。诚惶诚恐、伏唯叩拜。”

“万岁!万岁!万万岁!”

阶下山呼四起,刘禅脸上泛起淡淡笑容。

他上前扶住诸葛亮手臂,像个孝敬、听话的孩子般说:“相父保重呀。”

“臣还有份表章要交给陛下。”诸葛亮道。

“哦?”刘禅停下脚步。

“是密表,臣原本考虑是否要拿出来。想想……还是先交给陛下好。”诸葛亮微笑着说,“也免得日后临事慌乱。”

刘禅接过密表揣入袖里。飞雪反激出银亮的白光,举目远望,雪越下越大了。此时出征虽有不便,但三月就能到达边境,到达渭水之滨。刘禅轻叹了口气,心里莫名的感伤。他默默无言地拽住丞相车前缰绳,这使驾车人大惊失色,赶紧从辕木上滚下来,跪伏路旁。诸葛亮掀开车帘,看见年轻皇帝俊拔的背影,也感到轻微不安。“陛下……”他低声劝止。然而皇帝转过脸,给了他个灿烂的笑容,说:“送相父一程吧,坐稳啦。”刘禅一手抓紧缰绳,一手猛挥马鞭,重重拍打在马臀上!两匹通体赤红的宝马“吁”的一声长唤,唤得树梢积雪梦境般纷纷抖落,沙沙轻摇;它们撒蹄奔跑,蹄下白雪飞溅,好像翻向两面的浪花,又像一路的白蝴蝶翩飞追逐。冷风鼓动,刮在刘禅脸上,他望着远方皑皑山峦、望着几丝青翠、枯黄、丹朱、碧蓝从苍苍白幕里冒出来,想像着更远处窄小栈道上累累的冰屑、斜谷邸阁里金黄的储粮,再回头望望成都:似绰约的银装美人静静伫立——刘禅手上更用了力,马蹄如飞,“腾腾”奔走,皇帝哈哈大笑,眼里忽然流下两行泪水。“相父,朕说不好,”刘禅小声道,“朕不知是敬你、爱你、恨你,或者别的。朕说不好……保重啊,相父。”

“陛下!”疾风扯散了诸葛亮的喊声,“停下来吧!”

“好!”刘禅用尽气力勒住双马,抹去额上汗水。“相父,”他掉头大笑,“朕的御术不错吧?若在相父麾下,够资格做个都尉吗?哈哈!”

诸葛亮按住胸口,忍禁着咳嗽,朝年轻人微笑。

“不必远送了,陛下。”他笑着劝道。

“听相父的!”刘禅一跃而下,在雪地里来回踏了几步,拍拍手说,“朕会常去拜望夫人和果姐姐,家里事相父不用担心。”

“多谢陛下。”

“朝里事么,朕也会多听取群臣意见,若有争执不下的,还得靠相父裁断。”刘禅又说。

“陛下其实很有主见。”诸葛亮笑了笑,拱手答应。

“还有……”刘禅想想道,“多写些文书回来,告诉朕相父在做什么,好么?无论公书、私信都好,朕想要早点知道相父在做什么。”

年轻人用殷殷的眼望着诸葛亮,诸葛亮也少见的、对皇帝流露出父亲般慈祥、放松的神情。他身体前倾,把住车前横木,回答刘禅说:“好的。”

车马毂毂向前,刘禅站立原地,目送军队远去,只余下数行足迹刻入白雪。他唏嘘着、呵呵手,裹紧裘衣掉过身,冷不丁看到侧旁山道上站着个一身红衣的青年——这个人,刘禅见过几次,在几年前,在青年仍然拥有“天下第一占梦者”盛誉之时!刘禅记得他细长、得意的眼睛与同样细长、骨胳分明的手指。他怎么会在这里呢?“哎,赵直!哎……!”刘禅招呼道。

赵直一怔,走到皇帝跟前。

“最近还占梦吗?”刘禅问。

衣衫单薄的占梦者嘴唇青紫,张了好几次口,才说:“没有占梦,觉得占不准。不过,有用《周易》占筮过一件事。”

“什么事?”刘禅好奇地问。

“是出征的事,也许,是想算算丞相吧。”赵直说。

“怎样结果呢?”刘禅微微一惊。

赵直足尖点在雪地上,画出了个“离”卦,道:“是‘离’之九四,卦辞说:‘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还有六五,卦辞说:‘出涕沱若,戚嗟若。’意思是:像彩霞一样突然出现,红得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像死亡一样迅猛,像被丢弃一样使人伤感。人们悲伤不已,眼泪流淌如同大雨滂沱。”

刘禅呆住了。

赵直蹙着眉头,怔怔的像在走神。

四下只有落雪“唰唰”地响。

“错了,肯定弄错了!”刘禅抹了把脸,决然斥道。

“是啊,我也想,可能错了吧。像《周易》这种占卜法,要被卜者在身边,才能问得准。”赵直苦笑着说。

“那赵直就到军里去,去相父身边!”刘禅说。

“陛下,草民不过一介平民。丞相不曾下令,草民,”赵直强调着说,“没有资格随军哟。”

“朕给你这个资格。”刘禅从腰上解下绣九盘龙的香囊和刻着飞鱼的白玉,递给赵直,“拿这些去见相父,就说是朕着赵直随军,做个……都尉吧,从军都尉!”话说完,不等赵直接稳信物,刘禅撒手转身就走,举了袖子掩着面,简直像落荒而逃,像是怕被那熊熊火光、迅猛死亡、泪水滂沱淹没。“真哀伤,就算占错了,也哀伤得令人心痛。”刘禅想。

他跌跌撞撞跑回宫,跑回了巨大的帷幔深处。他在黑色、红色里穿行,从这一面滑入,另一面滑出。他抚摩着寒冷的宝座,听取臣属们朝会上安静的议论,又听说成都附近有一大群鸟想越过江水,飞到一半飞不动了,扑腾着翅膀跌下河,啪喇喇摔破冰面,不多会儿,几百只鸟都被活活冻死、淹死在水里,羽毛凌乱,翻着白生生的眼珠。这些个消息,使刘禅接连数月神思不属、噩梦频频,他翻来覆去地展阅从汉中、箕谷、斜谷、五丈原传来的丞相书信,信笺透露出诸葛亮的所在、所为:他到汉中整顿了十万劲卒,二月起兵,以魏延为先锋出斜谷口,亲率大军随后,两个月后顺利到达渭南,于五丈原扎下营寨。三年后的这次大举动又使曹魏举国震动,曹睿照例派司马懿统帅三军,与蜀汉对峙。

“司马懿了解无法与臣正面交锋,仍会采取坚壁不战的做法。今次虽有木牛、流马运粮,不过臣认为粮食不能全靠国内补给,所以下令在渭水南岸分兵屯田,这才是长期驻守之法。”诸葛亮在信里说,“臣在外,会设计诱使司马出战,以期大败魏军。臣也恳请陛下适当地约束自己,爱护百姓,珍惜国家,谨守先皇教诲,对国中布施仁恩。昔日汉文帝想建个露台,计算下来,需要花费十户中等人家的资财,文帝便打消了营造它的念头。陛下若能向先贤学习,臣就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他总是这样!

——总这样担心,把朕看作个小孩子!

——他所爱的仅仅国家罢了,他所忠诚的,是国家而不是朕!

——所以总要求朕这个,要求朕那个!

——该死、真该死!

堕水而死的飞鸟,眼珠又硬又白,在刘禅眼前闪动,他异常烦躁地把诸葛亮上表一丢,又抱起大堆大堆的竹简,猛地砸到地上、床上!竹简将榻里一个光溜溜的女人砸疼了,她“哎哟”地喊了声。刘禅借着幽幽月光看见了女人的面孔,他只有十二个妃子,侍中董允说“十二”是古代天子的后妃数,硬是不准他多纳一人!而这个女人,刘禅发现她不是那十二分之一,她是陌生的,裸露的肩膀透着莹莹、饱满的光泽,胸口像滚动的浪水,颤巍巍泛了奇怪的奶香。她长发垂散,迷朦着渴睡的眸子,一只嫩白的手从锦被里探出来,摇了摇。

“陛下。”女人软软唤道。

“你是谁?”刘禅突然害怕地问。

女人惊讶地问:“陛下?不是您召臣妾来……”

“你是谁?”刘禅后退一步,厉声问。

“妾、妾,”女人的声音细如蚊蚋,刘禅很费力地才听清她说,“妾是都乡侯刘琰之妻……胡、胡氏。”

她竟是有夫之妇,她的丈夫,竟是宗姓贵族、车骑将军刘琰!

刘禅“咕嘟”咽了口苦水。

“妾正月进宫、朝贺太后,太后留妾小住,不期撞上陛下,陛下说、说……”女人嘤嘤哭泣起来。

“滚!”刘禅“啪”地又丢了卷竹简去,怒吼道,“滚!”

他渐渐把与她做的丢脸的事记起来了,淫乱臣下之妻,事情传出去,是多大的笑话!女人像白白的鱼,滑出宫闱,肩膀兀自颤抖。刘禅愣愣地站在空荡荡的宫里,说不出的愤怒、恐惧、失望和滑稽。他慢慢弯腰,把一份份奏议、典籍拾起来摆好。放在最上面的,是尚未拆开的丞相密表。刘禅轻轻捧起它,扯了几次,才抽开捆在外面的丝带。几点星光击中了素宣,宣纸上写着十个字,触目惊心!这十个字是:

“臣若不幸,后事宜付蒋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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