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诸葛亮在乐城过了他五十岁的生日。乐城、汉城,是他去年冬天兴建的两座大城,以为汉中南郑的屏障。三路魏军会师目的地,就在南郑!“丞相坐镇于此,以逸待劳,委实高明!”姜维祝寿时说。诸葛亮摇摇羽扇,笑着反问:“我说过要驻守乐城吗?”

“曹魏来袭,正好省却我军奔波之苦。伯约,”他拍拍青年人的手,“孙子说:‘必攻不守。’守是怯懦者做的事,攻才是兵家第一义。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偷安。亮不会令敌军进入国家腹地,汉、乐二城,其实不是给亮防御的……”

姜维听得目瞪口呆,一时追不上丞相的思路。

比之诸葛亮那种从骨子里激射出来的勇猛、刚强,姜维要温和得多;比之诸葛亮威严凛凛的宰相气魄,姜维显然更适合做将军,他常常希望在后方,有更坚强的力量支持自己。

“那是留给后人、留给你的。”诸葛亮轻声道,轻得无人听清。

他五十岁了,秋霜生于双鬓,身体虽无大碍,但因为长久繁忙、食无定时,肠胃向来不好。南征又落下个畏寒症,深秋时若不将暖炉护在身旁,腿脚就疼得受不了。死亡这种事,诸葛亮想得不多,可一旦念及,就会生出奇妙的恐惧。越往深里想,越觉得难以言说。

“丞相打算亲征?”姜维问。

“自然。”诸葛亮微笑道。

“将前线推到哪儿呢?”

“赤坂。”诸葛亮道,“在那里,可以应对敌军三路人马里的任何一路,或者全部三路。”他略略抬起头,笑着说,“司马懿今次也来了,真不错。对了,”诸葛亮转面杨仪,“请赵直也去赤坂。”

“赵直不再占梦了。”杨仪迟疑道,“自从跟随丞相南征归来,他便说自己再占卜不准了。”

赵直没说谎。他试过很多次,原本清亮的眼睛,竟再看不到未来!往日清晰如画的场景,逐渐模糊、如风散落。赵直终于成了个寻常人,在见过血污、残杀、悲泣后,他开始学习过寻常人的生活,这也令其收入一落千丈。锈钝的剑只能被人遗忘在蛛网缭绕的灰尘里。丧失了奇技的赵直四处奔波、以做小买卖为生。杨仪上次到武阳采办粮饷,还见过他一面,他简直想不到那个手足粗糙、风餐露宿的男人,便是当年清高不可一世的占梦者。

“这人再无可用了……”杨仪当时想。

是以诸葛亮陡然提及赵直,使杨仪不免一惊。

“不为占卜。”诸葛亮淡淡笑道,“听闻赵直棋艺高超,我也正想找个好对手。就像打仗,亮正等着仲达(司马懿之字)大驾光临。写封信吧,说诸葛亮邀赵郎前来手谈。”

五月,诸葛亮进驻赤阪。曹魏二十万大军也往这里赶来。局面可谓剑拔弩张,六月中旬赵直被迎入城时,也能感觉到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杀机。不过,在见到诸葛亮后,杀气风轻云淡。赵直恍惚想:这个人,啊,就是这个人吗?令我有眼如盲。然则也没有什么不好,他又想,平平常常的生活,也有平平常常的欢喜,再不必关注星辰运转和生死将来啦!

赵直向诸葛亮一礼。

诸葛亮双手扶住他:“亮恭候多时了。”

“总觉得不只对弈那么简单呢!”赵直说。

“也想见见故人。”诸葛亮拉了他就往里走,“棋局早已摆好。”

一个丞相、一个占梦者,两人下了三十天的棋。这三十天里,整个西北都在下雨,“哗啦啦”的水声伴着人们入梦,又催人苏醒。赤阪被织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中,琉璃棋子一颗颗发了潮,攒在手心滑腻腻的。据说斜谷、子午谷一带,雨下得更大,人们都说怕是国中有了极大的冤情,老天爷在哭呢。朝中奏请举国大赦。案牍递入诸葛亮手里,他正将黑子放在天元星位上。赵直见到信使,忙侧身站起说:“丞相既然有公务……”“你只管坐着。”诸葛亮说。他拆开火漆,里面写着“我朝建国十载,从未大赦,百姓已有议论,现今大雨连绵,怕是上天不满”云云。看得诸葛亮扑哧、扑哧直笑,笑得旁人摸不着头脑。

“丞相?”信使问。

“这个东西,”他扬扬手里文章,“谁做的节略?”

“长史张大人。”信使说。

“君嗣也是昏了。”诸葛亮道,“如此浅薄的见解,直接驳掉就是。”他一面下棋一面说,“你代笔回信吧。治理国家靠的是大德而非小惠,所以贤者都不愿采取赦免之法。像刘表、刘璋父子那样,年年大赦、岁岁宽宥,何益于国?天降大雨,不是有害于我……”

“是有害于敌。”一个笑吟吟的声音接口说。

这使诸葛亮呆了呆。

这个声音继续道:“雨水冲垮子午、斜谷栈道,致令魏军步履维艰。今年他们别说取蜀,就是想到汉中也难。”

诸葛亮慢慢回转头,脸上洋溢着许久未见的快活的笑意。

只见门边站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正拿毛巾擦拭脸上、发上的雨水。她刚将蓑衣脱下,袖口、裙角都湿漉漉的。似笑似怨的目光往诸葛亮面上一瞥,倒使他有些失措。“姜汤呢?”诸葛亮一丢棋子,迎上前去,“热水也行。没想到你会来,这样大雨。怎么就来了呢,舜英。”

“哪能淋淋就病了?”女人——诸葛亮之妻,笑了笑说。

“不必来的么。”

侍从捧上热汤,诸葛亮先一步接过,亲自捧给舜英。

他双手笼住妻子的手,这个动作令在场人都低下头。

舜英将手指从丈夫手里抽出,笑道:“原本不打算来,只是有些事怕别人说不清楚。孔明,”她从怀里掏出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图纸,晃了晃,“你要的‘木牛’,我给带来了。”

木牛,是一种木制、牛形的运输工具。前三次北伐所以匆匆退军,只因蜀道艰难,粮草转运难以为继。几年前,诸葛亮便问舜英能否设计个东西,专门用来运粮。“载重、平稳就好。”他是这样要求的。现今舜英用了张图回答他:“这玩意能载一人一年的粮食。机括上动了些脑筋,只要两名军卒就能驾驭一头,不会很辛苦。但仍有不足……”她蹙蹙眉。

“什么?”诸葛亮捧着图纸问。

好些人聚在他身旁看着这个他们看不懂的机械样本。

“丞相夫妇,怎么连工匠的事也会做呢?”人们心道。

“速度。”舜英手捧热汤说,“一天最快行几十里,若一群群地走,只能行二十里。从孟固粮仓到祁山,得四十天才能走到,即是说……”

“兵马未动,粮草提前一月先行。很好了。”诸葛亮叠好图纸,贴上胸口笑道,“已经很好了。”这一贴,像是将她的手指也贴到了胸前。

“可以更好的。”舜英嘀咕。

雨仍在“滴滴答答”下个没完。

夏季倒像初秋般阴凉。

偶有半日雨歇,诸葛亮就会带上妻子到外面去转转。他们数点着赤坂哪一座山更像乐山——依旧康健的岳父大人黄承彦来信说,隆中诸葛亮常常登高弹琴的那座山被起名为“乐山”,以证明汉丞相诸葛孔明在此处居住过;哪一脉水更像望月溪。二人常常乐不思返,眼睁睁望着天空再次阴云密布、闷雷震震,几乎每次都要淋湿了才回来。“只怕日后不会有这样闲暇,”舜英捏着诸葛亮手指说,“今次魏军是到不了赤坂了,可你呢?我怕你又要追着他打。”

“啊……”诸葛亮含糊地一笑。

“是不是?”舜英追问,深黑的眼睛望着他。

“是吧。”诸葛亮说。

“怎么那么喜欢打仗呢?”

“呵呵。”

“说啊。”

诸葛亮像少年时一样抱膝而坐,轻轻吹了声口哨:“你看到了,我连年出兵,无岁不征。一面固然是因为治国么,我再不必思量怎样才能做得更好,治军则仍有上进余地;更重要的,”诸葛亮目光闪闪发亮,“莫将北征逐次、逐次地看,它们是连在一起的,连在一起,做篇大文章!无论文章、琴曲或者战争,都讲究个节奏,密密疏疏,错落难测才是上品。舜英,”他想了想,反握住妻子的手,“二十七岁时,我要你等我两年,今日不妨再来个约定。打完这一仗,亮就偃旗息鼓,陪你两年。”

诸葛亮捏住舜英两根手指。

舜英微笑着又举起一根。

“三年。”她说。

“休兵三年,更是好文章。”她再次说。

诸葛亮心领神会,哈哈大笑:“好!那就三年!”

——她是那么爱他。爱他,才信任他,放纵他以身涉险、不知疲倦;也因为爱他,才心怀忧虑,不忍别离。她在赤坂留了半个月,该走还是得走。临去前,诸葛亮写了好些书信请她转交,有给李严的:为集中精力与曹魏周旋,他将后方军政都交给了李严;有给张裔的:张裔性狭,与岑述的不睦愈演愈烈,诸葛亮深深劝诫说:“多年相处,我以为你我交情牢不可破。只要能帮到对方,不惜举荐仇敌;只要能表明心意,不惜割舍骨肉。而今亮不过重用岑元俭,你就不能容忍吗?”还有给蒋琬、费祎、杨洪的,装了满满一包,就是没一封家书。

“无家之人吗?”登车前,舜英忍不住说。

诸葛亮赔了笑:“家里你代传口信。”

“你给了我口信么?”她叹道。

他仍旧赔笑:“你说的便是我说的。我该说什么想说什么,你总知道。”

没人能说他心里没有侧室灵儿、没有女儿诸葛果、没有儿子瞻,但更有一桩轰轰烈烈的事,在敦促他殚精竭虑。他已经能流芳千古了,他已是天空正中最明亮的星斗:去年蜀汉与东吴的盟誓文书里,没有提及君主刘禅、孙权,独独提到“诸葛丞相”,说他“信感阴阳、诚动天地”。他少年时想做的事,件件都已做到,他——诸葛亮,还想怎样呢?兢兢业业地筹谋战争,究竟要得到什么?“为国就不必说了,给后人留个好些的局面吧。为私呢?”诸葛亮徐徐一笑,“人生若没有骄傲的快乐与蔑视,该少去几多趣味?”

他的骄傲正如他的智慧,只会一步步往高处走。

黄叶飘零的秋季,曹睿意兴阑珊地下令退军,三路里没有一路到达蜀汉境内!“雷声大雨点小”的西征,就此潦草结束。曹睿自认多少宣扬了些国威时,又一封战报递到御座前!“诸葛亮派魏延入羌西,大败郭淮,斩首两千!”“又来、又来!不烦的吗?好,赢啦,这下能消停半年了吧?”曹睿抱着头想。他想错了:仅仅三个月后,诸葛亮便亲率七万蜀军,再伐中原!

这是诸葛亮的第四次北伐,军容威武、粮草充裕,麾下集结着魏延、王平、高翔、吴班这帮能征惯战之将,俨然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恶来、恶来!”曹睿用传说里凶神恶煞的鬼名称呼诸葛亮,传旨道,“子丹(曹真之字)染病,着司马懿掌将印,贾穆为监军,统兵十万去战西蜀!”

司马懿所率的将军,是张郃、费曜、郭淮、戴陵等人。

他们有的摩拳擦掌想与诸葛亮干一仗,有的则是战战兢兢不得不硬着头皮前来。司马懿坐在帅案后,看着座上人人表情不一,眼前浮上诸葛孔明远远的面容。他刚得到密报:听说曹军主力在上邽,诸葛亮立马留下王平继续攻祁山,自己亲领五万军杀奔上邽而来!“迫不及待哪!与此人针锋相对,绝无好处。”司马懿拿定主意,匿下此事,只说:“诸葛亮现在祁山,诸位意欲如何?”

“不妨分兵于雍、郿设防。”张郃建议。

司马懿摆摆手:“我军若能挡住蜀军,张将军之计便是上策;万一挡不住呢?挡不住还要分兵前后,就不免被个个击破。”

“大将军之意是?”贾穆问。

“留四千人守上邽,其余九万六千人,随我出祁山迎战!”

祁山是没有诸葛亮的,司马懿微微舒了口气。他向来行军迅速,既已做好部署,应该不至于撞到诸葛亮锋芒。浩浩荡荡的九万魏军第二日就开拔了,因为怕直接碰上前来上邽的蜀军,司马懿下令军队往东走。

“祁山在我军西南哇。”贾穆不解道。

“呃,出奇才能制胜。”司马懿语焉不详地回答。

可这支庞大的队伍还是被诸葛亮追上了!

留在上邽的四千军,不到三日便被击溃,诸葛亮收割了上邽粮草补充军用后,当即东进追逐魏军主力:简直像匹狼,一旦发现猎物,便死死咬住。司马懿眉头越锁越紧,他望望九万人的部队,翻来覆去地与蜀军“五万人”做比较,比了好几夜。就在张郃几乎要挺枪出阵时,军令传来:“深沟高垒,坚守不战!”

“不战!?”张郃急得直吼。自击败马谡后,他就梦想着与诸葛亮一决雌雄。

“将令如山。”司马懿板起面孔说。

“怕什么呢!?”张郃质问。

怕?司马懿一直以为自己“持重老成”,不料却被个“怕”字戳到心窝!或许真的怕吧。怕失利、怕败阵,诸葛远来,就算收获了粮食,也拖不了多久。他越想决战,我就越不与他交锋!司马懿缓缓地吐了口气,压住忽然升腾的怒气,挤出笑容说:“隽乂(张郃之字)莫急,我自有主张。”

诸葛亮日日挑战,司马懿就是不肯发兵交战。

后来诸葛亮慢慢退军,司马懿也拔起营寨,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诸葛亮一停,他马上也停下;诸葛亮一动,他就又慢慢跟上来观望。这个态度遭到了魏国将领的普遍嘲笑,说:“诸葛亮若日行百里,大将军就不敢行一百一十里;若见大将军在山上扎营,则诸葛亮必在山下十里开外。”不过,话传入蜀汉军、被诸葛亮听到后,这羽扇纶巾的男子却是唯一一个正色叹息的人。

“狐狸就是这样。过冰河时,它总是走几步、听听声,再走几步、再听听声,唯恐冰层会裂开。”诸葛亮说,“司马仲达,称得上只狐狸啊。”

“狐狸而已。”姜维笑道。

“别小看他。”诸葛亮摇着羽扇说,“比起尸位素餐的纸龙土狗来,一条机敏的狐狸,很了不起。再撤五十里吧,要他接着跟。”

司马懿果然一味跟着。

一直跟到监军贾穆实在忍耐不住,闯入中军帐,把剑高声道:“您畏蜀如虎,不怕天下耻笑吗?天子命您统帅十万精锐,彰显国威、安定边陲。您却坐拥大军,不敢前进一步,听凭诸葛亮来去自如,岂不有负圣恩?仲达再不出战,”贾穆厉声说,“穆将表奏天子,告以实情!”

“懿自有……”

“大将军!”张郃单膝跪落。

“请大将军出战!”戴陵也跪倒了。

司马懿将剩下的话咽下去,看看一脸肃色的贾穆,无奈道:“那,好吧。”

“大将军几时出战?”贾穆又问。

“五月辛巳。”司马懿说。

五月辛巳这一天,骄阳胜火。火辣辣地照耀着卤城,就在这座简陋的小城外,五万蜀军与魏军八万人开战了!司马懿站在高处张望,他看到了一种闻所未闻的阵形,步兵、弩兵和少量骑兵与战车以人难以想像的法子组合起来!阵分八面,无论哪面人员受损,旁边的都可以迅速补给。阵图里,蜀汉最为强劲的弩手占据着最显赫的位置,精钢战车保护这些人不被损伤。车毂交错、刀兵震动!沸腾的日头与滚滚热血一比,立时自惭形秽。诸葛亮没有置身阵外,他身披软甲屹立在正中的战车上,白羽扇像刀锋刮疼了司马懿的眼睛,使他手足冰冷。

——怎能将步兵摆成锯形?

——怎能使战车分列两侧?

——怎能令骑兵自由冲撞?

——最重要的,弓弩怎能一发十矢!?

飞箭如雨、风卷残云!司马懿似乎又听见了西征道上哗啦啦的雨声,双脚又陷入了当日的泥泞,无法拔起。铺天盖地的血色被搅乱在呼唤、杀伐声里,就像樱花被一阵狂风吹散,像海水一瞬间变得红彤彤的。错了!错得一塌糊涂!司马懿下令鸣金收兵,金声刹那就消散在轰轰隆隆的车轮滚动里。他胸口一疼,拔腿想往战场上跑,却被身旁贾穆一把拽住。

“收兵!收兵!”贾穆扯着嗓子喊。

银锣声声,虚弱无力地飘荡着,是绝望的哭泣。

贾穆突然泪流满面。

这其实是两国主力军第一次正面交锋。

是司马懿与诸葛亮的第一战,也是最后一次白刃相见。

战争只进行了一天,这天的夕阳是用血水泡出来的,分外腥红。它拉长了那羽扇纶巾的身影,使他倍显孤单。战事虽然暂时中止,诸葛亮的心却仍在急促飞跳,一阵阵头晕目眩侵袭着他,令他不禁反胃。卤城外原本干干净净的原野上,横倒了支零破碎的身躯,青草正贪婪地吸吮血迹,以备来年蓬勃生长。“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他低声吟着,琴弦割动在心里。

此战,蜀军缴获盔甲五千套、角弩三千一百张、人头三千颗。

血红的暮色里,一个漂亮得像女孩儿的少年,朝诸葛亮飞奔而来,高喊着:“丞相!陛下口谕!陛下口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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