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诸葛亮等到了接踵而来的坏消息。在收到孟达求救函时,他就猜到局面正像射出去的箭,再不能挽回。“我起事才八日,司马懿就已兵临城下,何其神速!”——这是孟达的最后一封信,十六天后司马懿攻破上庸,擒杀了他。正月凛冽,血气弥漫在冰雪里;司马懿将孟达头颅悬挂于上庸城内,小雪落到他盔甲上,他手把佩剑忽然想:孔明……在做什么呢?想像一发不可收拾,之后整整七年,猜测诸葛亮的所作所为、所思所虑,成为司马懿最常做的事,那是他的工作、任务,也是他之兴趣、爱好。

上天升腾起一颗星,又在天空另一头,缀了另一颗星争辉,这才使智慧上演得淋漓尽致,令坚毅更加荡气回肠。

司马懿惋惜于今次无法与诸葛亮直接对垒时,诸葛亮正坐在遥远的汉中,默默望着一树冰雪“坼坼”摔落。他偎在窗边,裹紧了蓝色外袍,一手放在膝上,另一手轻扣窗台。身旁马谡、向朗正在等待他的军令。

“是时候了。”诸葛亮忽然笑道,“传消息出去,就说赵云、邓芝将率五万人出斜谷、取郿城,我要看看曹睿会派多少人来阻拦。”

“是。”向朗应道。

“再拨一万人给子龙。”他又说。

“不是疑兵吗?怎么还……?”

“假戏真做!”马谡推推向朗,“巨达(向朗之字)兄只管传令。”

被马谡一提点,向朗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急步走出。马谡将目光重新转回诸葛亮,发现诸葛亮也正含笑望着他。马谡、马谡……近来,诸葛亮将越来越多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常与他整夜整夜促膝交谈。红烛一寸寸烧短、蜡泪一层层交叠,天空一分分黑了又一分分亮,诸葛亮坐到腰背酸疼,却从不打断马谡的高谈阔论。他是个有才华、有激情的青年,是国家所需要的。虽然还失之浮躁、轻率,对功名的渴望,也太过强烈——不过,年轻人么……谁不指望名标青史、一步登天?诸葛亮宽容地想。他将一盅热茶递给马谡,笑着说:“再等等吧。不过,等到几时呢?”

“三月三日是吉期。”马谡敏捷地说。

“什么吉期?”诸葛亮故意问。

“出征之日!”

诸葛亮微笑了:“好,那就三月三。”

赵云、邓芝之疑兵使曹魏看错了方向,年轻的魏国皇帝曹睿下令大将军曹真领兵十万,堵在斜谷口。三月到了,曹真踌躇满志,望着平原上连绵不绝的铁马,心道:即便赵子龙——那个“一身是胆”的虎将来了,也讨不到便宜去!甚至……或许能活捉赵云哪!想到这,血气“嗡”地一下直冲头顶,令曹真浑身发热。他连吞了好几口凉水后,见一名小校快步奔上!

“将军!大将军……”

“赵云来啦?”

“不、不是……”

“咳,丧气!”曹真蒲扇的大手几乎把小校推了个筋斗。

“是……诸、诸……”小校结结巴巴说,“葛……亮啊!”

“他?!在哪里?”

——若能俘虏诸葛孔明,那那……不等曹真多发发美梦,就听小校回答:

“诸葛亮兵出祁山!”

祁山在斜谷之西,两地相隔崇山峻岭、千里之遥。

《三国志》记载:“诸葛丞相军容齐整,赏罚有度、号令严明,旌旗所指,南安、天水、安定三郡立即叛离曹魏、响应诸葛亮!一时关中震动!魏明帝曹睿从洛阳移驾至长安镇守,命大将张郃率军抵御蜀汉。”

他蒙蔽了十万曹军,使曹真困守斜谷、一筹莫展。

他大军一到,就受降三郡,白羽扇挥开一座座城门。

他使敌国皇帝惊慌失措,离开了久居的皇宫;使司马懿在上庸击节长叹,也使天水一个青年人倒戈来降:这是个刚满二十七岁的青年,眉清目秀、仪表堂堂。他少小死了爹,与母亲相依为命。他喜爱兵书战法,也爱读《左传》、《春秋》。写得一笔好字,舞得一手好枪!二十岁时,被召辟为天水功曹,正赶上羌、狄叛乱,他随军出征。战场上,正规将军们死得死、伤得伤,只这个功曹——所谓文官,竟抽出九尺落花枪,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非但全身而退,更三进三出救出了主将。战后,太守马遵提拔他做了中郎,参本郡军事。之后七年,马遵一再允诺会重用他,可直至今日,青年仍只是个小吏。然而,他之名号,在凉州、天水一带却极响亮,喊出去,就像刺了一枪,能带动呼呼风响,激起雪银的光。

诸葛亮来了。

青年归降了诸葛亮。

枪在入帐前,交给了一旁侍卫。

手无寸铁的他看上去活像个书生。二十七……多好的年纪!诸葛亮望着他,心里忽然一动,想到自己四十七岁了,紧跟着便想到二十年前,四十七岁的刘备——先主,曾在同样一个春日拜访了二十七岁的自己,那日春光像情人温存的眼波,春风是她甜蜜的呼吸。从此龙云际会,摇撼天下!今日一切,莫不是要重演吗?诸葛亮笑叹着,他简直从青年身上看到了往日隆中的白衣少年。可惜……人只能往前走,那些叫人留恋的,全回不来了。

是个可造之才哇,诸葛亮想。

“姜维吗?”他问。

“正是,姜维姜伯约。”青年拱手施礼。

“我原以为天水难攻,是担心那里有个姜伯约;不料天水尚未归降,伯约倒先来了。怎么回事呢?”他又问。

“萤虫无法与日月争光,寒鸦不敢同凤凰比美。”姜维恭恭敬敬地说,“只望凤凰能成全寒鸦追慕之心;日月也不要嘲笑萤虫微弱的光芒。海水之所以深,是因为不拒绝每一条细流;泰山之所以高,是因为接纳了每一捧微尘。”

“哈哈……伯约不但枪使得俊,口才也俊得很!”诸葛亮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令姜维不禁失措。

早早准备好的说辞,显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

“伯约,你与同僚梁绪、尹赏等人陪马太守出行,听闻我大军将至,马遵怀疑手下有二心,独自溜入上邽。你们追至城门,却不被接纳;你建议众人去冀县,不料又为守军所拒。众人左右为难,你说:‘进不能进、退无可退,不如归蜀。’这便来了,是么?”轻飘飘一席话,听得姜维耳根子都红了。

“我……”

“这不是多丢脸的事。”诸葛亮接着笑道,“亮不会怀疑你归顺之诚,也不会视你为贰臣。只因你是姜维,而我……”

而我是诸葛亮:这话他没有明说,姜维却能心领神会。

姜维抓了抓头,忽然单膝落地!

“起来、起来。”一柄羽扇托起了他。

三日后,姜维将劝降书射入天水,城门开了。

五日后,姜维穿上蜀汉官服,受任仓曹掾,加奉义将军。

诸葛亮在给留府官员张裔、蒋琬的信里写道:“伯约忠诚勤恳、思虑周密,才干胜过了永南、季常。此人称得上凉州第一等的人才。”又说:“伯约对军事非常精通,既有胆识,又熟知兵法。他心存汉室,才智过人。我先令他教练五千步兵,有所成效后,再派他入朝觐见主上。”这些话被一个人看入眼里,酸在心头。这个人一直盼着诸葛亮将“才智过人”、“思虑周密”……加到自己身上,可他兢兢业业、小心翼翼多年,先被兄长遮蔽、后被皇帝怀疑,在皇帝、兄长一一殒命后,在他挣扎着脱出沉沉压力,想要一飞冲天之时,却又眼睁睁看着丞相将赞美之辞毫无吝啬地给了个降臣、给了姜维!混账……每次想到这,都令他——马谡,耿耿于怀。

“姜维!论忠贞、才智,他哪一点比得上我?”马谡恨恨掐断一根及及草,往几上重重一拍,“丞相待之太厚!他不过会耍几招花枪罢了,只是个夸夸其谈的家伙!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封侯……唉,丞相……竟请封他为亭侯!那混账!”心下愤愤令马谡险些忘了军议时间,面孔被灰黑和潮红笼罩,一时激怒、一时沮丧。需要个机会……马谡想。战时原本处处是机会,可惜自己一直被人看作谋臣而非将军,军功么,他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要几时才能出人头地?几时才能使襄阳马家举世皆知!?直至坐入大营,马谡仍然心烦意乱。

魏延坐在诸葛亮左手第一位。

第二位是吴懿。

第三位是高翔。

马谡是第四位,他下手坐着不识几个字的王平。

在诸葛亮右面,侧立了精干的糜威:他一直甘愿做个护卫而非将军。马谡的目光很快从糜威身上移开,移到诸葛亮右面第一人:那赫然是姜维!列在关兴、张苞——关羽、张飞之子座前的姜维!马谡悄悄捏紧了拳。近日军议,他很少说话,是怕一开口就会与姜维针锋相对,给诸葛亮留下不好的印象。“月盈则亏……看你得意到几时!”马谡暗道。

这时诸葛亮开口了。

“魏将张郃率五万军正飞马赶来,即将横越秦川。”他指着悬图上一派平原,笑道,“诸位以为,我军该在哪里设防?”

马谡蠕动了下唇,忍住了,眼睛直勾勾盯着图上两个字:街亭。就是那里!就像人之咽喉,只要占据街亭,便能扼住敌军呼吸,使之进退维谷!唉,多好的机会,又不知将落入哪位将军之手。一念及此,马谡不禁垂下头,火辣辣的热气在胸口流窜。为什么?为什么没人肯给他一支军队!我可以的!我能纵横沙场,鼎定天下哇!若给我八千人,不,五千人就好!我准能守住街亭,令大军再不必担心张郃。唉,可谁会……将军队交给我?那些鼠目寸光的将军,全是小看书生的……正乱糟糟想着,忽听诸葛亮问:“伯约说说看?”

姜维正襟危坐道:“越过渭水,占据街亭。”

“哦?”诸葛亮眼含笑意。

“街亭是通往关中的要塞。略阳川横贯其间,南北二山夹川矗立。城池虽小,地势险要,南凭高山、北望川水,一人当关,万夫莫开。”姜维侃侃而谈,“正如人之咽喉!控住街亭,就能拦截魏军进入陇西。少了张郃军力,丞相率军东取长安,易如反掌。”

马谡轻轻哼了声。

诸葛亮笑吟吟又问:“守街亭要多少人?”

“八千。”姜维说,“假若派维前往的话。”

“哼哼!延去,五千就够了!”魏延撇撇嘴。

“子远(吴懿之字)以为呢?”诸葛亮问。

吴懿思忖着回答:“大概……要一万人。”

“公举(高翔之字)呢?”

“八千差不多。”

诸葛亮几乎就要问到马谡了!“五千、五千”,马谡反复低喃,一旦被问到,他便会字正腔圆地说出“五千”之数。不料诸葛亮看看他,却换了个话题,竟又从姜维问起。

“伯约将怎样据守街亭?”

“当道扎营,稳守城池。”姜维一字字说。

诸葛亮眼里浮上了赞许。

马谡把丞相每个表情都看得清清楚。

完了、又是姜维……又是他!马谡脑里嗡地一响:今次丞相铁定要派姜维去守街亭,他要将每个灿烂的机会,都交给那小子!当道扎营,谁人不会?咽喉之地,哪个不晓?八千人,有八千人,就算主动出击也足够!该死!马谡将牙齿咬得咯咯响,咬得连太阳穴也一鼓一鼓的。

“幼常……”

真该死。

“幼常?”

真……

“幼常!”

诸葛亮第三次呼唤马谡时,他才豁然惊觉!

“丞相?”

“幼常,”诸葛亮将羽扇指着他笑问,“愿去街亭么?”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丞相……”马谡怔怔的不敢相信。

“亮想派幼常去守街亭。”诸葛亮重复道。

他把机会双手放在了马谡面前。他答应过他,很早以前,也暗自答应过马良——那个白玉兰般凋谢在狂风骤雨里的男子。他答应过令马氏门第光耀、令马家男儿世代簪缨。诸葛亮笑望马谡,守街亭不是难事,只要行军迅速、处置稳妥就行了;它又至关重要,重要到守住了街亭之人,便足以封侯!是老了么?诸葛亮淡淡一笑,想:所以,很爱看到青年人的喜悦和感激,也愿意做些使青年人快活的事,下一些更有人情味的决定。

守住街亭——他相信他。

马谡手指微微颤抖。

青年人眼前渐渐蒙上了层潮气,鼻子也在发酸。

原来诸葛亮没有忘记他,从来没有。

“谡领、领命……”马谡哽声说。

“丞相不可!”突然魏延高声说。

接着是关兴,他皱皱眉道:“马参军?不好吧?”

张苞也粗声粗气说:“要马谡去?不服哟!”

就连一向温善的吴懿也摇了摇头。

姜维一言不发,他新来归顺,此刻不宜开口。马谡看见他低垂的唇边,分明泛上一丝笑意!看在马谡眼里,那是不折不扣的嘲笑,仿佛在说:“怎样?参军,参赞军事就好,逞甚么强?马谡马幼常,只适合围着丞相转,说说话、聊聊天而已,真要打仗……算了罢,算啦!”没有人,除诸葛亮之外,没有一个人,肯站在马谡一边。“不要派马谡去做这么重要的事,不要令他败坏整场战役。”人人眼睛里,都流露出这个意思。

“丞相不必冒险。”高翔低声劝道。

这一声劝,使马谡又羞又愤,热血直往脑门上撞!

诸葛亮没说话,从漆筒里抽出一根令箭。

每个人都眼巴巴地望着这根令,它不及三两,却比千钧更沉重。

魏延“蹭”地起身,抱拳说:“延愿领此令!”

诸葛亮仍然默默的。

魏延等了等,咳嗽几声,指着吴懿说:“要么,就请派吴将军前往!”

“坐下。”诸葛亮淡淡道。

刚刚还前倾身躯、等着领命的吴懿,感到一种凛冽的威严正弥漫在营中。他望望诸葛亮,看到他黑漆漆的眼睛里,闪着凉丝丝的、金属般坚硬的光泽。吴懿忙身子一落,重新坐好在席上,一面将呆呆的魏延也拉着坐下。吴懿与诸葛亮交往很久了,心知这个温和、宽容的男子一旦下了决心,就像泰山一样不可动摇,所以才有了南征、有了北伐,才有高高在上、不可逼视的丞相气度。

“马谡。”诸葛亮说。

马谡跨前一步,四面鸦雀无声。

“在!”

“你可愿领命去守街亭?”

“末将愿往!”

“守得住么?”

“守得住!”

“要多少人?”

“五千!”

“亮给你一万。”诸葛亮手一伸,递出令箭,“务必当道扎营,稳守城池。”他使用了姜维说到的八个字,这使姜维得意而收敛地笑了笑。

马谡接过令箭,刹那间,感觉到诸葛亮手指的力度。守街亭,虽然不难,却是此战第一件沉重的任务,是荣耀,亦是托付、督促,除此之外,也藏着深刻的危险。这是只能赢、不能输的一战,马谡将要面对曹魏名将——张郃了。没什么可怕的……他将令箭贴在心口,整个人都激越非常,只望插一双翅膀飞到街亭,抖一抖身,变做一个十丈巨人,将街亭完完整整地往怀里一抱,就死也不让出去——是的,死也不让!青年红着面孔,呼吸亦觉急促。

“当道扎营,稳守城池。”诸葛亮叮嘱道。

看着心不在焉的马谡,他忽然有些莫名担心。

诸葛亮拿起了第二支令箭。

魏延将身一别,对委马谡以重任之举,他仍不能赞同。

诸葛亮没有看魏延,直接对王平说:“子均(王平之字)。”

“有!”王平赶忙起身。

“子均老道可靠,今次就担当副将,助幼常一臂之力吧。”

“遵命!”

一旦做了,就再不后悔。回顾往事,诸葛亮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尽管之前也经历了荆州沦丧、夷陵大败之类使人想想都心疼的挫跌,然而诸葛亮自信他没有做错,很多事,不是一个人能左右、能主宰的。但愿夷陵、荆州之事,再不重现。只等马谡抵挡住张郃,蜀军便可无所顾忌地东向长安!诸葛亮一人坐在散帐后的营里,四周仍飘荡着将军们不满的、怀疑的目光,这些无碍于他激昂高飞的想像。北辰星将高悬在长安上空,照亮整座庄严的帝都,曹睿一定要落荒而逃了,泾水、渭水将载满了星光,碎银一般摇晃着,也晃荡出一声声从容微笑,晃荡出羽扇纶巾的影子。“那时,便可告慰先帝在天之灵了……”他靠在几旁,抱膝而坐,微笑漾在唇边,勾出一个浅浅弧度,“幼常、幼常,亮与你一道建功立业,就在此日!”此日,假若诸葛亮能看清马谡更深的心思,他唇边笑意就会结成冰,一片片掉下来,“叮叮当当”摔个粉碎。

马谡想:不,要一次更夺目、更惊人的大胜仗,要令天下记得这一战,记住马家第五子马谡之名!所以不必照姜维,哼哼,那小子所说去做,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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