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九丝城。

金子般的阳光落在城楼上。

是初秋了,此处仍然炎热,清水从高高山峦引至石渠,一滴滴落入用整块白玉雕成的大碗里,碗边放一把玛瑙梳。梳子积灰许久,齿上纠缠了几根黑发,偶有风来,发丝一飘一飘的,灰尘也粉末般散在空中。诸葛亮已三度生擒孟获,孟获始终没出口一个“服”字,所以诸葛亮三次放走了他。虽然下级军官对此有些腹诽,但因为是丞相军令,没人不从,抱怨一通后,他们窃窃议论说:“丞相自有妙策……那是我辈想都想不到的。”

马忠倒给诸葛亮提了个醒,他说士兵们离家四个多月了,难免生出思乡之情,希望速战速决。诸葛亮便制了一批枕头分发下去,说是枕着它睡觉,就能在梦里回家。圆枕散发着淡淡香味,它令男人们想到家里女人暖绵绵的身体。此后,火济常看到将士们三五成群、一人揣一个枕头,围着篝火、敲着刀枪,唱起故土的歌谣。歌声夹杂了十里相闻的鼓声,在夜里远远传开。

就连诸葛亮,也垫着这一特制的枕头睡觉。

人们猜不到诸葛亮将要做怎样的梦了。只有个说法是:丞相近来常得美梦,所以几乎养成了午睡的习惯。

日移正中,诸葛亮刚刚睡下,耳听着水滴掉入玉碗,吧嗒吧嗒的,像个女人在饮泣。他想,十年前,或许真有个女人坐在这里梳头,她望着白发生出于双鬓,想到一去不回还的夫君,忍不住流下眼泪。有一瞬,诸葛亮怀疑自己要梦到舜英与果,然而他梦见的却是个男人。他梦到自己手里放了一架琴,刚刚挑起宫弦时,就见三尺开外站了一个男子。那人眼望着远处,目光像海洋般深邃,似能看透人世纷争,他身材颀长,皮肤微黑,手指垂到膝上,唇绷成一条线。诸葛亮看到他,忙把琴一推,跟着站起身,上前恭恭敬敬作了一揖。这时,男人转过脸,笑着说:“孔明。‘孔明’是什么意思?”

“孔者,极也;明者,亮也。”

“多亮呢?亮到照耀蛮荒?”男子问,“所谓‘照耀’,是杀戮还是安抚?”

“啊……周公!”

这失声一呼,梦境受惊似的散了。诸葛亮倚在胡床上,仍觉怔忪。他能肯定,刚刚梦到的男子,便是三代最有名的宰辅周公。几百年前,孔子感觉自己日渐衰老时说:“我多日不曾梦到周公了。”今日,诸葛亮之梦周公,却令他不禁奇怪。往好的方面说,这能作为他正值壮年的一个证据;从另一面来讲,他却怀疑是否做错了事,周公有话想劝告他呢?“我尽量戒杀了……”诸葛亮心道,“战争从来就是生在血里、火里的。”

“是要我更宽容些么?”他又想。

李恢就在此刻兴冲冲走来,双手抱拳,高声笑道:“又逮着啦!”

“孟获吗?”诸葛亮坐直腰身,笑问。

“对!”

“不到二十日。”诸葛亮说。

“才十八天!”李恢说,“又见面了。我若是孟获,羞也得羞死。”

“叫进来。”诸葛亮抓起羽扇,笑着说,“不必捆了。”

孟获走入屋时,瞥到诸葛亮正欲拾起水碗旁的玛瑙梳。“别动!”他大吼道,就要冲上!诸葛亮赶忙回身,双手张开在胸前,以表示自己没有碰梳子。他一眼看见孟获双眼血红,即便在最凶猛的战争里,孟获也不至于此。诸葛亮手摇羽扇,淡淡笑着坐回胡床,说:“你不该一味攻打九丝城。”

“哼!”

“我最多留至十月,十月冬寒,必然回师。”诸葛亮劝道,“偌大的南中,你若四方流窜,避我锋芒,我找都找不到你,又怎能擒你?莫以为躲避不是英雄,获胜就够了。多躲三个月,你便是赢家。”

这一番推心置腹,换来的只是孟获从鼻里哼出声冷气。

“九丝城易守难攻,你也该放弃它了。”诸葛亮笑道。

“此乃家母葬地。”孟获第二次说。

“一定要夺回?”

“一定。”

“假若我今次不放你呢?”

孟获瞥瞥诸葛亮,一字字说:“请将我尸身埋在这里。”

诸葛亮哈哈大笑!

他举起羽扇,望着外面金灿灿的日光,望着日光像锦官城最好的丝绸一般散落在青山绿水之间,望着更远处、几乎看不到的葱葱密林。他又看到三三两两的夷人正四处张望,看上去既感激、又惶恐:这些全是孟获部众,也曾多次被蜀军释放,他们一面盼望着今日能有往常一样的好运气,一面又战兢兢担心将要被斩杀。目之所见,令诸葛亮叹了口气,他忽然说:“朝廷从未想要纯黑乌狗三百头、蜢脑三斗、三丈断木三千根,这些夺自然造化之物,根本不可能筹到。我不至于愚蠢到想要这些,又因为得不到,就下令剿杀南邦。恐怕,你及南中五十万百姓,有所误会……”

“没误会。”孟获立即说。

“哦?”

“我没误会。”他诡谲地眨眨眼,“我早知道这是雍闿在造谣。”

“哦……”诸葛亮无奈道,“果然是你。”

他原以为孟获是上了雍闿的当才聚众造反;见到孟获其人后,他改变了想法,现今眼前人坦承一切,使诸葛亮确认了猜测:一开始就是孟获在利用雍闿。

“我不要汉人来南中!”孟获又道,“我做王,就不许一个汉人进来!”

诸葛亮淡淡地看着他,发现青年人再次因激动而脸红;他又望望玉碗旁边的梳子,突然想到有个女人曾一把把梳落她黑油油的头发,想念与怨望令她像严冬的花一样飞快凋残。他举起羽扇遮住脸,一面思忖一面说:“好吧,不必孜孜在这里了。我还你九丝城。”

“什么?”孟获大惊。

“你答应我三件事。”

“说!”

“一,乌狗、蜢脑、断木之说,你要向南人一一澄清。”

“好。”

“二,我不想毁坏九丝城,你我往更深处、到黎水去作战。”

“好!”

“三,”诸葛亮微微一笑,“九丝城所在之山,有名字么?”

孟获怔了怔,没料对方有此一问。

“没有。”他摇摇头。

“那正好。”诸葛亮转到几后,研研墨,拾笔写了几个字递给孟获,“我给它起个名吧,以纪念一件事。”孟获接过一看,白宣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周公山。”——不但纪念,也是个警醒,诸葛亮欣然想:归还九丝城,是第一步;成全一个人,成全一片天地,令每一种生命都欣欣向荣、繁衍昌盛,才是仁者所为、智者所为,那是要一步步做下去的……他又想:也正是我在做的。

五日后,蜀军全数撤出九丝城。

两个月后,蜀、南二军在黎水开了第一战。

用黎水比之泸水,又是一番气象。若将泸水比作个灼热骄人的君王,怒气一生就万物震动;那么黎水,就是个冷美人。黎书之冷,入人骨髓,传说人若光脚踏入水里,走不了十步,便要冷僵。即便裹上厚厚的牛羊皮入水,也会给日后留下隐患。这一回,孟获就站在水里!水不深,只到腰际,然而却宽,孟获一行五六百人,在水里手挽手站成几行,挥舞着黑色飞虎旗,口里“呜呜”地喊着,放声大笑!突然一只野雉掉入水,扑腾好一阵子,竟然生生沉落!

“行不了船哪。”马忠皱眉道。

“太远了,箭射不到。”糜威摘下弓比了比。

“孟获愚昧!”李恢冷笑,“难道能在水里站一辈子?不用半个时辰,他们就熬不住了。丞相,”他拱手说,“末将请战!”

诸葛亮眼望着孟获问:“德昂怎生作战?”

“快马绕过黎水。”

“要多久?”

“三日即可!”

“三日……哦,也好。”诸葛亮朝火济一伸手,“拿来。”

火济双手捧上一对牛皮筒。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诸葛亮坐在岸边,将一只皮筒套上左腿,他起身跺跺脚时,就连孟获也停止了呼哨。马忠、李恢、糜威等人,更是目瞪口呆!待诸葛亮将第二只皮筒也穿好了,试着走了两步后,糜威才低呼一声:“不可!丞相……!”

“德昂,亮分八百骑给你,够了吗?”诸葛亮问。

“丞相,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李恢没回答诸葛亮,却喊道。

人人看出,诸葛亮打算亲自下水。

孟获心里一阵紧似一阵,他看到那个羽扇纶巾的人正在与旁人交谈,水声哗哗,他听不清他们的话;所以孟获突然手一甩,大踏步涉水上前!他断断续续地听到诸葛亮在说:“亮是一国之相……益州郡……要用智慧来收服,也要用……勇气。亮……不输孟获。”此后,孟获一直迷迷糊糊地想:这些话,真是诸葛亮在说吗?他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骄傲到闪亮,以至于自己手下,也颤颤栗栗地望着他,望到了,目光就再不愿离开!“大王!”身后一人追上来,小声说:“别又被……抓了。”“我不信!”孟获吼道,“汉人胆量只有麦尖大!”

这时他看到诸葛亮走入了黎水,冰冰冷冷的黎水,令他眉峰紧蹙,脚步却没有停,唇边挂着一如既往的笑意!这笑容令孟获浑身如遭电击,他感觉他遇上了一生最难对付的敌人,比狐狸更狡猾、比鹰更快、比狮子更勇猛,又比影子更缠人。这些还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个人……令他想哭。汉人!汉人!汉人没一个好东西!孟获说不出心下滋味,只胸口憋得难受,想要大叫、想要大哭,想要将头重重撞在熊耳山上,撞入奴诺水里,使水倒流,使山倾倒!啊、啊、啊……真该死哇!

火济、糜威、李恢、马忠及军卒们,也一个个落了水。

孟获大叫一声,掉头就跑!

水花飞溅,破碎了一夜夜寒冷的梦。

跑哇、跑哇!从梦里跑出来,又跌跌撞撞地跑入梦里。毒泉丁冬丁冬,从高处流到低洼,翡翠跟随水影晃动,孔雀在白芷花丛里走来走去。孟获隐约看到一个光着脚的小孩子,在他前面飞奔。他几乎追到他时,那孩子又一下飞到更前面去了。追!这念头一起就停不下了,孟获大步追赶着,听到水声、虫声、鸟声,听到藤花在“嗖嗖嗖”地抽芽,又听到一个女人在“嘤嘤嘤”地哭。“娘、娘!”孩子高喊着。孟获也一道高喊着:“娘……娘呀!”

——别哭了,娘。

——爹呢?

——别再哭了,娘哟!

——爹会回来吗?

——娘别哭、别哭……醒一醒,娘!醒一醒哟!

——再不许汉人入南中!

孟获一脚踩在一盘蛇上!五色斑斓的眼镜蛇,冲他脚脖子就是一口。孟获想:是在做梦啊,醒了就好了,快些醒来!醒来!他将手肘往石头上重重一磕,肘子破了,流出血,疼到一激灵,再看脚踝上,两颗小小的伤口并未消失。活了二十八年,孟获头一次发现,南中这样……美丽、安静、清晰,他头一次不像活在梦里,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该找个妻子,生一堆孩子,天晴就晒晒太阳,下雨就讲讲故事。孟获想:那样……挺好的。只可惜被蛇……咬了。

孟获以为自己死了。

他乍一睁眼,以为自己到了黄泉。

没想到,黄泉下也能看见诸葛亮!孟获叹了口气,勉强转过脸,这时他望见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射在一小片积雪上。雪将要化尽了,水滴子一点点往下掉,歌吟一般。孟获霍然坐起,疼痛袭来!他刚试着移了移脚,一旁诸葛亮就按住了他,笑道:“年青人没那么容易死。”

说着,诸葛亮挪来几卷丝帛,将帛纸一一展开,孟获揉揉眼睛,只见最前端画了苍穹、大地、画了金币一样的太阳、镰刀一样的月亮,紧跟其后的是个戴着五色羽饰的、高大魁梧的男子,手里托起一只飞鹰;男子身旁,一站一跪着两个女人,跪着的无限仰慕地望着这个男子,而站着的手指西方,那里有连绵的山脉与房屋,一条巨龙张牙舞爪、盘飞在宫殿正上空,巨龙尾端跟着六条小龙,分别是赤、黑、黄、蓝、白、绿六色,每条小龙之后,又跟着个夷人,夷民牵着牛、马、羊,就像在天空放牧一般!源源不断的牲口在地面奔涌,直至图卷末尾,才画了几个身穿官服的汉人。诸葛亮指着图画说:

“能看懂么?”

孟获点点头:“是那个……传说?”

“是啊,传说很久以前,七条龙飞至南中;其中之一爱上这里一个女子,与之交合,生下七子,小儿子七隆便是第一位南王;‘七’,也从此成为南中吉数。”诸葛亮笑望着画里羽冠的男人说,“那便是七隆。我画了整整三日才成此图,就将它留下来吧,不但是传说,也是历史。这里现下没有文字,只得用图形记载;希望下次我来,南人们能将往事写给我看。”

“下次?”孟获懵懵懂懂的。

“你睡了五日,这五日里,渠帅们纷纷来降,余下三成,仍在观望。”诸葛亮笑着又说,“在……等你苏醒,等你做一个决定。”

一个归顺或者顽抗的决定。

一个和睦或者兵戎的决定。

这个决定,关系着千万条人命。

孟获忽然将目光落在自己被包好的足踝上,上面敷着汉人的药物。

“几月了?”他低声问。

“九月。”

“哦,下了今年第一场雪吗?”

“是。天气渐寒,亮不能多停留了。”

“这是……第几次?”

诸葛亮怔了怔,意识到孟获在问什么,笑笑说:“第五?”

“我怎么记得是第六次?”

“也许吧。”

“好!”孟获翻身而起!

孟获一瘸一拐地出了营;这次诸葛亮甚至没问他是否心服,面对如此倔强的青年,他心里怀着深深的爱护。“九月了,一定要在年底回到成都。”诸葛亮想,不禁捏紧羽扇,“至多再有十三日,十三天里,若孟获仍不归降,我将如何?格杀他么?”一念及此,他微微一颤,重重摇了摇头。

格杀他么?……

怀疑真会这样做。

诸葛亮慢慢叹了口气,正欲招呼李恢入帐,却见营帘一掀,一个人走进来了。赫然正是孟获!看他双手,是被捆在一起的!

“第七次,七是吉数。”孟获抬抬手,涩涩笑道,“羞愧难言,自缚来投。”

刹那诸葛亮心头一热:是欣慰和……轻松。

他用金刀将孟获腕上绳索一分为二!

“七擒七纵,自古未闻。丞相是上天派来的,天威难敌,南人永世不反!请丞相在九丝城安置官吏!”孟获双膝落地,高声说。将九丝城让出为官署,表明了他的决心。眼前人正是南中需要的:南中需要个高高在上的神人,一个怀着爱心、仁慈、智慧而又力量强大的人,一个能开垦荒蛮,于最冷硬的土地上种出庄稼、收获五谷的人。在孟获缚住自己双手时,他便想好了:诸葛亮就是那个人。所以他多加了一句:“获将兢兢业业、辅弼上官。”

“不,亮不留兵在此。”诸葛亮双手扶起孟获,笑道,“也不留官。多日相处,亮相信南人能将南中治理好,之所以千里率军、深入不毛,不为劫掠,只想赢得信任。南中,但愿是第二个汉中。”汉中乃是蜀国门户,险要而富庶。“至于你,”他手上用了些力气,“随亮回成都吧。”

“回成都?”

“亮陪你去看看令尊坟茔。”

孟获怔了,忽然泪流满面。

南中就此臣服,像桀骜不驯的千里马,终于低下头颅。香花飘荡,美酒飞溅,十月八日的九丝城一片欢腾!火济喝了很多酒,将要醉了,布鞋挂在腰上,伴着他舞步“啪嗒啪嗒”地响。飞鹰盘旋,麋鹿围观,四面八方快快活活的,享受着十余年不曾有过的盛典。男人们赤裸上身,手握大棒,轰隆隆敲响了“诸葛鼓”,以至十里外的鸟雀,也都“呼啦”一声飞起来,像彩云在空中飞舞;女人们腰上系着一串串金叶子、银花蕊,扭摆身躯,踏在小鼓上,她们摘下头上竹簪,弯腰用簪子拍打鼓面,“嚯咿嚯咿”地喊着、唱着、叫着,朝着座上人媚眼如火!火济望望座上,诸葛亮笑吟吟又喝干了一杯。

后来,火济真醉了。

到他醒来时,诸葛亮已不见。

火济手里放了一张纸,他低头一看,上面写道:“亮将南中交付你了。火济,封为罗甸国王。”

火济发狠地往外追,追了三日三夜,仍没追上蜀军。

丞相车驾赶在十二月回到成都。文武百官奉旨出城迎接,诸葛亮四顾左右,看到费祎,他停了车,招呼道:“上来,文伟。”

费祎吃了一惊。

“上来。”他第二次说。

费祎“哎”了声,赶紧登车与丞相一道驰入城门。在车上诸葛亮说:“我只有一个女儿:果。文伟可愿做亮的女婿?”费祎将眉蹙得紧紧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回答:

“对不住哟……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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