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项羽,不靠仁德起家,虽然处在中原,秉承了帝王运势,却终于覆亡,为后世戒。曹贼今日又蹈覆辙,即使侥幸身免被戮,子孙却逃不掉项羽的下场。那些写书劝降我的人,也都一把年纪了,行事顺从贼子之意,就像当年陈崇、孙竦称赞王莽篡汉一样,讨好盗贼,终不免被盗贼逼迫而死!”

“光武帝创业时,率领几千人就在昆阳郊外一举击溃敌军四十万。足见以正道伐淫邪,胜败不在人数。曹操诡诈,纠集十万人来战先帝,只落得狼狈逃窜,不但辱没了精锐之师,还丢了汉中,此时他才知道,国家是不能随便窃取的,没及他退军回到家,就已染病身亡。”

“曹丕骄奢淫逸,篡夺帝位。即便你们几个像张仪、苏秦那么善于诡辩,说得天花乱坠,也不可能诋毁尧、舜!《军诫》上说:‘有一万个不怕死的人,就能横行天下。’从前黄帝率兵数万,便能征服四方、平定天下,何况今日我朝有几十万之众,以道义征伐罪人,哪里能被阻拦?!”

好一篇教令,就贴在巢县衙门的土墙边。人们纷纷聚拢来,少数识字的看看落款,竟是“汉丞相诸葛亮”。

“蜀汉的东西,怎么贴到我们这了?”私塾先生摇头不解,随手丢给旁边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三个钱。

巢县是东吴属地。

诸葛亮修书《正议》以回答曹魏后,令出使江东的邓芝也带了份给孙权看。孙权看了,连声叫好,下令将文章四处张贴,以励民众。“十多年前,孤答应了孔明联盟,那次我们在赤壁大破曹军!真够慷慨……”孙权唏嘘道,“今日孤再答应孔明一次,等着看他以正道伐有罪。哈哈!伯苗,”他拉着邓芝手,“带两头大象回去吧!一头给贵国陛下,一头给孔明,嘿嘿!”一想到诸葛亮看见贴着吴王赠品标识的庞然大物的样子,孙权就忍不住要笑。

“象?”邓芝怔了怔,“这……”

“孤帮你装船!”孙权立即说。

“诸葛丞相更盼望能见到一个人。”邓芝顺势说,“叫张裔的。”

“张什么?”

“裔,后裔之裔。”邓芝将手指凌空比画。

“孤从未听过此人,好好!”孙权挥挥手,“既然孔明要,就帮着找找!在各地招贴榜文,找到那个张裔的,就……赏钱十万。”

十万钱!

丰厚的赏赐令张裔成了口耳相传的“名人”,巢县虽小,议论不少。私塾先生眼巴巴望着《正议》边上的“悬赏令”,叹息着没福气找到“摇钱树”。“能逮着张裔,就是逮着十亩地、好几处宅子哇!”他一转头,看到那个黑乎乎的乞丐正捏着三个钱,傻看着墙上文字。

“装模作样!你识字吗?一个要饭的。”私塾先生笑道。

突然,他看到要饭的从眼睛里流出泪水来,哗哗一洗,洗出了他面孔上玉一样白的皮肤。“丞相、丞相……没想到还有这一日。”乞丐小声哭着、笑着,声音就像上等丝绸般光洁。接着他做了个令私塾先生想不到的举动,他向他行了读书人的礼节,欠身说:“受君三钱,日后用三千钱来报答。”

“卖了你也不值一百!”尽管这样想,私塾先生竟没有说出口。不可置信地……觉得他真能做到!他望着乞丐整了整满身是孔的破衣,直起一向佝偻的背,快步走远。天啊!他猛然发现,乞丐的背影居然非常俊拔!倘若换一身衣裳,难说不是个美男子哇。

这个乞丐正是美男子。

丰姿特秀、眉目如画,因为他就是张裔。

他甚至没来得及洗个澡,就直奔武昌而去。虽则与使臣邓芝只有几面之缘,但张裔相信他能认出自己!既然是丞相选中的人……张裔用了三日时间,赶到武昌驿,险些被看门人推得摔倒。

“破破烂烂的!”看门人用眼角瞥着他说。

“我知道张裔下落。”

“你……”看门人瞧不起地笑道,“骗钱的吧?”

“我知道张……”

没等他说完,就被一脚踹在腰上!

“滚远些!”侍卫吼道。

张裔忍痛举目,一个穿着蜀臣服饰的中年人正上阶来!邓芝吗?一定是他!再不抓住,就抓不住了!张裔顾不上风度:他本想在同僚面前维护些尊严,此时只好跌跌撞撞地奔上,挣扎在侍卫们手臂间狂呼:

“伯苗!伯苗——邓伯苗!”

邓芝从没被人用这么凄厉的声音呼唤过,一听之下,心肺颤栗。

“你是……?”他走近问,吩咐侍卫松手。

张裔用两只手撩开垂落双颊的黑发,望着邓芝。

“请,认出我。”他在心里说。

邓芝看着眼前憔悴、苍白的面容,看着点缀在这面容之上、黑星星般的眼睛,看着眼睛里那一种渴盼、疼痛,大吃一惊!

“君嗣?”他一把抓住张裔双手,“难道是君嗣吗?!”

张裔开心地笑了。

“啊……”他点点头,身子一软,再没了知觉。

直到一声声“君嗣、君嗣……”低沉的呼唤,令他悠悠苏醒。尽管醒了,却不愿睁开眼,因为正在做个好梦呢。梦到诸葛亮把翠绿的官衣递入他手,笑着说:“望君嗣与亮共建功业,以报陛下深恩。”类似的梦做了很多次,每次都以为是真的,醒了,却看到孤零零一个人蜷缩在街道一角,羽扇纶巾连影子也不见,只有“滴答、滴答”的水声,抬头望望,是高处正落下脏水,直落到嘴唇上面。“这次醒来就好了。”张裔懵懵懂懂地想,感到自己正被热水包裹着,就像在母腹里一般安定、温暖。

“君嗣。”

邓芝又喊了声。

张裔手一动,水声彻底惊醒了他。

一看,原来自己正泡在浮着干花的水中,不远处龙涎香袅袅升腾。

“怎么会这样……”邓芝叹道。

张裔翻了个身趴在沐桶里,低声回答:“还好。”

自从被雍闿手下塞入马车、运至江东,张裔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孙权忙着与刘备作战,压根没召见雍闿的人,那些人在武昌呆了十天,眼看张裔染上重病,索性将他一丢,扬长而去。很脆弱的人,原来也能很坚强。张裔没有死,他隐匿姓名,四处流亡,本想谋个差使糊口,考虑到一旦泄露身份,就要被重新捆绑到孙权面前,便只好乞讨为生。

“三年了……”张裔哽声问,“丞相好么?”

邓芝颔首笑道:“好。新开了丞相府,正等着君嗣。”

“所以苟活在世,就是盼着有今天。”张裔急切地问,“几时走?我再不能多停留了!”

“至少要谢过吴王。”邓芝提醒。

“一定要见吗?我担心……”

漂泊太久了,只望眨眨眼就到了成都,像个无助的孩子只盼望能早一刻见到亲人。然而礼节不能轻忽,张裔在见到诸葛亮之前,先见到了孙权。吴王将一双深绿的眸子盯住他看,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张裔攒着衣带,身躯轻轻颤抖。以至孙权第三次说:“坐吧,就坐在左席。”他才听清了,蹭着坐下。

“好漂亮的人!”孙权喝了口酒,叹道,“孤不该答应孔明的。”

他后悔了。

这个男子,就算摆在朝廷里看看,也是一道风景。

“玉人啊,”孙权笑嘻嘻看着张裔,“既然孔明指名要你,你回去之后,必然得到重用,到时你将怎样报答我?”

张裔施礼说:“我以负罪之身回朝,将被有司依法处置。”——张裔在任被叛党俘虏,理当追究过失。“倘若有幸不死,”他想想道,“三十八岁之前,我活父母给的命;三十八岁以后,张裔之生存,便是大王赐予的。”意思是三十八岁后,他将全力回报孙权,听凭驱使。

“好好!”孙权放声大笑,“我等着你啦!”

这场欢宴,孙权照旧大醉酩酊,连张裔、邓芝几时离开都不知道。张裔闻着厅里弥漫的香气,看看孙权胡须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酒水,又打了个寒战。他跟着邓芝一走出门就说:“伯苗,我要先行一步。”

“到哪里去?”邓芝不解地问。

“入川。”张裔直接说,“伯苗身负重任,轻易走不了;我只是个罪人,离开是很简单的。”

“何必那么急?”邓芝挽留道,“一同走不好吗?”

“我怕吴王不放我,”张裔回答,“只有入了蜀境才放心。”

“哪里至于……”邓芝虽觉张裔小题大做,仍未强留。没准他还有别的任务,是丞相直接授予的呢?万一迁延误事,自己可吃罪不起。

是夜,邓芝备好一叶扁舟,送走了张裔。小船在江水里跌宕起伏,载着多年的辛酸。张裔花钱雇了好几个船夫,命令昼夜不停,直奔蜀中!吃多了苦的人,一面战战兢兢,一面又野兽般,能直觉地避开将要到来的危险。张裔正是如此。出发后四日,他收到邓芝飞鸽传信,说孙权果然派潘璋追来了。“君嗣行迹,我已告知丞相。”邓芝在信末尾处这样写道。张裔将信笺塞入怀里,跺足催促:

“再快一些吧!”

“够快了哟……老爷。”船夫没奈何说,“是逆流哇!”

过了巫峡,就是白帝。

隐约能见到巫峡影子时,张裔看看身后安静的江水,轻轻舒了口气。“追不上了……”张裔想。突然他感到船停了,脱口问:“怎么?”抬头一看,再不必船夫答腔:不远处,排开一字楼船,全是东吴军用,为首一艘上挂锦帆,绣着个蔚蓝的“陆”字。张裔捏住船杆,捏到指节“格格”地响。

“老爷,您没吃官司吧?”船夫发慌了。

“往前。”张裔说。

“老爷……?”

“往前去!”张裔一把夺过桨,刚划了一下,就被船夫们手忙脚乱地抱住。

这时楼船徐徐靠近,停在小舟边;没有一个人下船,张裔惊讶地看见船舷上站着个白衣男子,眉目含笑、饶有兴味地俯望着自己。

“是张裔张君嗣么?”男子问。

“不错!”张裔豁出去了。

“名不虚传。”男子笑道,“君嗣请吧,孔明正在东川视察,十日内必可相见。见到他后,请代为致意。”他一扬手,楼船让出了水路。

船夫们迟疑着不敢上前。

“请。”男子又说。

张裔推开船夫,奋力将小舟划过船队,这才高声问:“江陵侯吗?”

“正是,在下江东陆逊。”

回答声顺风而来,飘散在亮澄澄的阳光下。

等潘璋赶上时,张裔已入永安界数十里。潘璋仗着胆大,竟也追入永安。“能将张裔抓回去,大王定有重赏。”他是这样想的,不过,当他看到张裔踉跄着奔到某个人身旁、膝盖一软几乎跌倒时,他才想:自己太冒失了。冷汗顺着脊梁流下来。“不要给孔明知道,千万别令他笑话孤言而无信!”孙权叮嘱过,但现在……潘璋看看几十步远处,那个羽扇纶巾、一身丞相服饰的男子,看到他腰上挂着金鱼佩,甚至他笑吟吟的眉眼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潘璋想:完了、完了。

王连、费祎一左一右站在诸葛亮身边,笑容可掬。

“辛苦了。”诸葛亮拉起张裔,笑着对潘璋说,“有劳吴王远送。”

“不辛苦……”潘璋尴尬地拱手。

“请转告吴王,下次亮将派此人出使江东,想必他更合吴王脾气。”诸葛亮朝左面一看,费祎上前两步,嬉皮笑脸地一礼:“黄门侍郎费文伟,没有张裔漂亮,戏谑之才却胜过他。”

“是、是!”

“要亮派人送足下归去吗?”

“不,不用……”

潘璋转身时,听到身后一阵大笑。他悄悄回头看,见诸葛亮正微笑着蹙起眉,用手背拍了费祎、王连一人一下。

“哪那么好笑?”诸葛亮笑道。

费祎捧着肚子说:“遵命……不笑了。”

“但真的很好笑……哈哈!”王连揉着腮帮子,推推费祎又道,“好啦,哈哈……文伟你吓着玉人了!”

确实,张裔看到这两个孩子般没头没脑、跟在诸葛亮身边的男子,没能立即适应过来。他将目光落到诸葛亮身上,出于礼貌,没有直接看丞相的脸,而是凝望着那一尘不染的衣衫、鞋袜,心道:回来了,真回来了。

“王连,字文仪,丞相府长史。”诸葛亮介绍说。

长史?张裔一惊,那是与丞相最亲近的官职。

“久仰!”张裔客套道。

“不敢当!”王连笑问,“听说君嗣把三十八岁以后许给了孙权?”

“哦。”

“为什么是三十八?”费祎很好奇。

“赵直说我活不过那一年。”张裔很简洁地说。

“不……”费祎刚开口,诸葛亮便拦住他道:

“好啦!走,安排一下去蜀郡。”

“丞相正在考较官员,听说君嗣归来,便改换行程,先来白帝看看李(严)大人;而今接到你了,”王连正解释,转念一想,问,“丞相,要安排车马送君嗣回都么?”

诸葛亮看看张裔,笑问:“有力气陪到蜀郡吗?”

“有的。”张裔马上说。

“那就一起去看看吧。”诸葛亮说。

此番前往蜀郡,有很明确的目的。传言那儿的督军从事何祗为人轻率、放纵,好色、贪吃、更重要的,是玩忽职守,名义上管着刑事,却从不抓贼、不拿盗,即使是关在狱里的盗贼,他也懒得审。对一般的毛病,诸葛亮能宽容的都宽容了,可一旦“玩忽职守”,他就绝不会放过。“国家那么大,朝廷看在百姓们眼里,就是一个个地方官员。地方官残酷,百姓就会说国君残酷;地方官贪婪,百姓就会说国君贪婪。”诸葛亮颁布教令说,“所以,发现不良官吏,无论是否出生名门,都要立即免职,以儆效尤。”

“小何要惨喽!”一路上,王连幸灾乐祸的。

“明春锦税翻不了倍,我保证你比他更惨。”费祎一手摩挲着骰子,一手文不加点地处理文卷,口里问,“没错吧,丞相?”

诸葛亮看看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的王连,淡淡笑道:“没错。”

——费祎、王连是对“活宝”,这正是诸葛亮带二人出来的缘故。既能令旅途有滋有味,也不至留他俩在成都“作奸犯科”。比起王连,显然蒋琬更适合留守,宫廷里,董允也能很好地劝导君王向善。

只苦了张裔。他整日被唧唧喳喳的笑声包围,被嘻嘻哈哈的调侃环绕,想安静一刻也难。他想不到为什么王、费竟敢如此!面对丞相,难道不失礼吗?也想不到诸葛亮怎能不生气?非但不生气,王连偶然闷闷地说弄不够钱时,诸葛亮还会很鼓励地说:“文仪讲个笑话来听?”这一句,就能将王连一脸的乌云都吹散,使他又兴高采烈地陷入了以“从前……”开头的、低俗的故事中。

“再不到蜀郡就要疯了。”张裔想。

好在蜀郡到了。

是日落后到的,一行人没有直接去官衙,在馆驿里住了一夜。

“馆驿太破了,该修一修,拨点钱。”第二天,诸葛亮一起身就说。

王连揉着惺忪睡眼,“哦”了声。

“何祗在哪里?”诸葛亮边穿衣边问。

费祎顺口说:“是我就在赌坊。”

“或许还没睡醒吧?”张裔瞥了眼王连,说。

王连摆摆手:“不,在狱里批案……”说到这,他猛将手掩着口,眼珠“骨碌碌”转了两下,“这……我猜……”

“我知道你将我来的消息趁夜告诉何祗了。”诸葛亮瞪了王连一眼,“好,我就给他一夜。怎样?他上任三个月,三个月的事,一夜能批完了?”听到诸葛亮用的是“我”字,王连松了口气,假若要办自己的罪,他至少会称“孤”。是以,王连一声不吭地领受斥责,被问到时,就小声回答一句:

“不晓得。”

“带路!”诸葛亮严厉地说。

王连将诸葛亮、费祎、张裔带入了潮湿漏水的蜀郡狱,大白天这里光线却很暗。“修缮监狱也是督军从事的职责。”诸葛亮拨开王连递过来搀扶他的手。“是、是,会拨钱来。”王连忙说。一旁,费祎捂着嘴笑了。他一笑,诸葛亮目光就追上了:“真那么好笑?”“不好笑。”费祎绷住唇角,瞪大眼睛说。

四个人深深浅浅地走了一炷香工夫,才看到几尺开外摆了张矮几,几上铁烛台生着斑斑锈迹,被一层层蜡油覆盖。一支白烛烧得只剩拇指长,旁边叠了半人高的宗卷。有个胖子正趴在几上睡觉,乍一看,就像一座小山,呼噜连天,庞大的肚子挤在案下,随着他一呼一吸,几面被顶得颤巍巍的,烛台也在“咯咯吱吱”地摇晃。

“这就是……?”张裔皱起眉。

“是呀,是何君肃。”王连苦笑道,“人胖、人胖……”一边上前推他。

诸葛亮看了看费祎,费祎一把拉开王连,冲“小山”大叫道:

“何君肃,完事啦?”

“完了!”“小山”回答一声,竟又重重地“呼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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