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彭永年说,主公是个……老兵,还说……哦,说我在外,他在内,天下就能定了……”马超结巴地说。见到诸葛亮,令他又慌张,又欣慰。这些天,他一直惶惑不安,彭羕的话就像捧在他手心的一块烧红的烙铁。

“请马将军具表上奏。”诸葛亮慢声说,“供出彭羕,将军才能平安。”

“好、好。”马超搓着手说。

第二日,马超递上表章。

第三日,彭羕下狱。

刘备狠狠地将马超上表拍在几上,怒道:“狼子野心,罪不容诛!没想到,孤待彭羕不薄,他居然……哼!”

诸葛亮、法正一左一右站在阶下。诸葛亮安安静静的,他望了望法正,法正显得很忐忑。“我想,永年不至如此悖逆。”法正谨慎地说,“他爱抱怨、性子坏,多关些日子,还是个有用之才。”一面说他一面瞥着主上脸色;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看入刘备眼里,令刘备心生不悦,“啪”地一下,把表章扔到法正脸上。

“姓彭的天生一副贼样!”刘备啐了口,问:“孔明以为呢?”

“若按律法,彭羕该杀。”诸葛亮简单地回答。

“《蜀科》太严厉了,”法正应声说,“昔日汉高祖入关,约法三章,宽仁简约,百姓感恩戴德。今日主公,”他朝刘备拱拱手,“以武力一统益州,刚刚占据国土,还未广施恩德,就颁布严令,以致人人自危,我以为这不是治国良策。此时,主公虽在盛怒之时,我该说的仍要说!希望孔明能再修律法,宽厚待民。”

刘备呼出一口气。

法正将刘备脾气摸得很熟了,知道他最看不起人云亦云、趋炎附势之徒:那个想要越墙来投的许靖,尽管声望很高,却被刘备鄙夷。与其顺着诸葛亮的意思讲话,不如将心里的不满说出来,反倒会得到刘备的尊敬、重视。

“《蜀科》会不会太严了?”果然,刘备这样问诸葛亮。

“正要严厉。孝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诸葛亮笑着,手摇羽扇说,“秦皇无道,用酷刑压制百姓,黎民忍无可忍、揭竿而起!当此之时,高祖之宽仁,正似久旱甘霖!益州与秦朝不一样。刘璋懦弱,多年来从未施行真正的恩惠,也从没有严厉的刑法来约束官僚。导致益州豪强专横跋扈,为所欲为,君臣之道,渐渐被破坏。宠爱他们,授以高位,官位高了,他们反倒不知自重;放纵他们,给予仁恩,仁恩尽了,他们反倒傲慢无礼!益州所以混乱成现在的样子,根源正在于此!”

一句句话,像一鞭鞭抽在法正背上。

“而今,主公用法治来威慑他们,政法实行,豪强们才知道什么是恩德;用爵位来限制他们,升降之间,士绅们才感觉到官爵的尊荣。恩荣并济、一张一弛,才能明确上下秩序,重整君臣之礼。”诸葛亮微微一笑,“孝直说这不是治国良策,亮反而以为,这正是治国的关键。”

法正举起手,擦去额角的汗水。

“受教了。”他说。

“至于彭羕,”诸葛亮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呈给刘备,说,“他下狱当晚,托人给亮送来此信。是生是杀,全凭主公专断。”

刘备拆开了彭羕的信。信是写给诸葛亮的,很长,字迹潦草。

“我观察天下大势,以为曹操暴虐、孙权无道,只有主公有霸王之器,可以共事,所以就来投奔。因为法孝直、庞士元的举荐,我受到主公厚恩,从一介平民跃为国士,想天下之殊遇,没有比这个更让人感叹的了!”

“那三顾之恩呢?哈哈。”刘备想,望了望诸葛亮,他正在微笑,刘备很喜欢看见诸葛亮的微笑,那令他得意洋洋、如沐春风。

“我一时狂悖,自寻死路,是要做个不忠不义的鬼吗?古人云,左手握天下,右手拿刀抹脖子,傻瓜都不肯!何况,我多少还算个有文化的人。我所以心怀怨恨、不自量力,是因为被主公外放江阳,很郁闷。再加上多喝了几杯,糊里糊涂就说……主公是……是老兵。不,主公哪里老了?不老、不老。再说,人要创业,老些、小些有什么关系?‘内外’之言,是想要马超在外征战,我在内辅佐主公,共讨曹操!怎么敢有别样心思?!马超转述我的话,话虽没错,意思却完全颠倒,真叫人痛心!痛心!”

“诡辩!”刘备骂了声。

“从前,我常与庞统盟誓,说要追随孔明的足迹,为主公霸业鞠躬尽瘁,效法古人,名垂青史!可怜庞士元不幸早死,现今我又自取其祸!唉,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哇!”

“庞统”二字,令刘备心头一震!“该死的!”刘备恨恨骂道,“他及得上士元一根手指吗!?今日,若是士元反我,我、我,孤就披发入山!”

“主公又在说笑……”诸葛亮淡淡笑着想。

信最后一段,是更直接地说给诸葛亮的话。

“足下,是当代伊尹、吕望,恳请您好好辅佐主公,成就大业。苍天在上,神明有灵,我不多说了!只想令足下明白我心。努力、努力!自爱!自爱!”

伊尹、吕望,是三代最有名的宰辅!

刘备将信揉成一团,忽然问诸葛亮:“你要做伊尹、吕望吗?”

“亮得靠主公成全。”诸葛亮笑着,躬身施礼道,“主公若是商汤王、周文王,亮才有望媲美前人!”

一席话,说得刘备哈哈大笑。

“那……彭羕?”诸葛亮又问。

刘备轻飘飘地一挥手:“斩了。”

“斩?”法正一个激灵。

“斩!”刘备重复道,目光如炬。

这次处斩,没有等到秋后,它就发生在热气腾腾的盛夏,四周白晃晃的,彭羕身披枷锁,一步步挪上刑场,圆滚滚的脑袋在阳光下闪亮。他被刽子手一脚踹倒,赤裸上身的大汉含了口酒,“扑”地往斧子上一喷!几点酒沫子溅到彭羕唇上,让他感觉到轻微的辛辣。“好酒哇。”彭羕迷迷糊糊地想。他甚至微微张开了嘴,像是想再多尝几口。再也吃不到酒了,见不到春天的花,看不到冬日的雪,就算想到采石场上去受苦,一凿、一凿开山,也再没可能。大汉手一张,将彭羕按在刑台上,拗得他脖子疼。彭羕说“轻点、轻点”,这话招致了一阵嘲笑。利刃在他脖子上来回磨蹭了几次,是行刑人试着找到一个合适的、落斧的位置。今次行刑,刘备、诸葛亮、法正等贵人都在看着,经验老到的刽子手很想显摆一下本事。他缓缓举起斧头,在空中抡了个半圆,他感到每个人都在紧张地凝望他,这令他热血沸腾。“嚯——!”大汉一斧挥去!真个干净利落!血从彭羕脖子处“咕嘟嘟”往外冒,就像新打的一口井。彭羕的头颅“滴溜溜”滚出去很远。高明的刽子手掌握了方向,令那颗头正对着刘备处滚,取“面君”之意。

诸葛亮低叹了声,将羽扇遮住脸。

一转面,他看到身边蒋琬面色煞白,嘴唇不住颤抖。

“怎么了,公琰(蒋琬之字)?”诸葛亮问。

“没、没……”蒋琬“哇”地一声吐了。

这一吐,令蒋琬非常尴尬。尽管是文官,多少也经历了战火,不至于见不得血腥。蒋琬之失态,大抵因为他昨夜做的一个梦。梦里,他打开门,闻到很强烈的腥臭味,低头一看,门前放着个新斩落的牛头,黑血滂沱,流了一地;牛眼死瞪着蒋琬!梦醒后,蒋琬再睡不着,一闭眼,就见到一息奄奄的头颅;他从三更直坐到天明,软着双脚来看杀人,一看之下,便反了胃。

“就像被杀的是自己……”蒋琬小声说,接过诸葛亮递来的帕子。

“不必太焦虑了。”诸葛亮笑着安慰。

“明日再还给军师。”蒋琬将帕子收入袖里时,忽然听到刘备喊了他一声。他疑惑地转过面,见主上正笑望着他。刘备刚吩咐将彭羕收殓了,看到蒋琬的狼狈样,觉得有趣。他指指唇边,示意蒋琬还有残滓没擦干净,又用着漫不经心的口气说:“蒋琬,你也该历练历练了。”

“历练?”蒋琬一时不明白。

诸葛亮脸色沉了一沉,难道……

“蒋琬,你现居何职?”刘备问。

“书佐。”蒋琬回答。

“直属哪里?”

“左将军府。”

“哈哈!”刘备大笑,转向诸葛亮,“叫蒋琬做跟班,岂不委屈了他?”

“主公之意是……?”诸葛亮垂手问。

刘备说:“外放蒋琬为广都长,那可是一县之长!”

书佐是“吏”,广都长是“官”,由一个没品的书佐升为七品县令,听上去,蒋琬的运道来了。然而,蒋琬、诸葛亮心里都是一紧!诸葛亮之待蒋琬,就像待亲生子侄,他之看重蒋琬,也像看重自己的左膀右臂。马良受命出使东吴,很快就要离开;张裔为避法正,自请巴郡太守,也将走马上任;杨洪身为布衣,又与李严有隙,不便仓促任用……蒋琬望望诸葛亮,诸葛亮点了点头。

“多谢主公隆恩。”蒋琬跪下说。

很快,蒋琬奔赴广都,在小县城里戴起了乌纱帽。他看着四周破旧的官衙、红黑的水火棍,渗水的墙面,衙门外青油油的麦田,田里弯着腰的男女,拾麦穗的孩子,禁不住五味俱全。

蒋琬想到了一个人:庞统。这种联想令他将往年旧案“哗啦啦”一股脑推下几案。“不要管陈芝麻烂谷的事!”他吩咐说,“将新一季的种子发入农家!架石桥、兴灌溉,严禁横征暴敛,严禁隐匿田产。我不要见到有官司,”蒋琬一再强调,“想来告官的,摸摸屁股再说。邻家一只鸡、舍里两只鸭的事,倘若来喊冤,就先各打二十棍!”要是庞统愿意好好当一回县令,他想必也要这样做……蒋琬想。

广都是一颗种子,在春雨里沙沙沙地生长,抽出了青芽。

在一片原本荒芜、贫瘠的土壤上,多了整洁的绿色,多了新鲜的衣裳,多了脸上红扑扑的光泽。尽管没几个人记得县令是谁,蒋琬就像被供在庙里的泥菩萨,一个月也难下一道令;然而奇怪的、自然而然的,百姓的日子好了起来。看风、看雨,越看越顺眼。

蒋琬躲在县衙里,一盅盅喝酒,打算趁着治理小县、尚有闲暇之时,学学喝酒。往日跟着诸葛亮身边,诸葛亮常嘲笑他一沾酒就醉,说这个样子,日后怎么与人应酬?

三个月后,蒋琬勉强能喝五盅了,喝到第六盅,他默默无闻;第七盅,他胡言乱语;第八盅,他痛哭流涕;假若喝满九盅,蒋琬便要玉山倾倒,等着第二日头疼欲裂了。

有一日,蒋琬正喝到第七盅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击鼓声。

“冤枉哇,冤枉!”有人在喊。

“死人了?”他问。

“没。”衙役回答。

“受伤了?”他醉醺醺地,将第八盅吞下肚。

“没……哦,有、有吧!”

“到底有没有?”

“这、这个……”衙役心一横,说,“张小三和李四郎玩耍时,李四郎被张小三踹了个屁墩,掉了两颗牙……就这个……伤。”

“胡闹!”蒋琬一拍案面,大声说,“一人二十棍!”

二十棍没落到张三、李四屁股上;反倒有根棍子,直接扔到蒋琬面前!抬头一看,眼前赫然站着便装的刘备和法正!

“蒋琬!”刘备又砸了根水火棍到蒋琬身上,怒骂道,“孤把一县交给你,哪容你玩忽职守?喝酒、喝酒……砍了你脑袋,看你还喝不喝!?来呀!”

“主公,臣……”

蒋琬才开口,法正已在一旁说:“蒋大人,别小看乡里争执。春秋时,吴、楚交界处,只因一个吴国姑娘用梭子误伤了一个楚国姑娘的手指,”他举起一根小指,笑着说,“就引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鸡父大战,死伤万人!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嘛。”

“来呀!”刘备说,“绑了他!三日后处斩!”

一根绳子,扎粽子似的把蒋琬扎了个结结实实,几双手将他往狱里一推!到这时,蒋琬才后悔为什么以前修桥修路,偏偏就忘了修修牢房。他也后悔没有令刽子手多磨磨斧头,他原以为,广都再不会有杀戮。也的确,从他来了后,广都衙门从未杀过一人;没想到,这第一斧就将砍在县令脖子上,将蒋琬一分为二。牛血滂沱再次出现在他梦中,这次,梦里的蒋琬心平气和地看着它,大限将至,他反倒怀上了平常心。

发生在彭羕身上的事,也要发生在他身上了。

有了上次观斩的经验,蒋琬非常配合刽子手。“我懂,我懂……”他将头按在刑台上,向着刘备的方向。在那里,刘备、法正端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慕名来看杀县令。蒋琬像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小小广都,竟有这么多人!“可惜少了一个人,唉。”他闭了眼睛,感觉到斧口擦着他脖子,在找他骨头结合处,刽子手还很认真地摸了摸他颈骨。一声罄响!接着,便是“呼”的一下……风声。

“等等……等等!”

“啪”!

斧头擦着鼻子剁在蒋琬脸前。

冷汗淋漓的罪犯将膝盖往后移了移,睁开眼睛,只见诸葛亮正从马上跳下来!诸葛亮大步流星朝刘备走去,上阶时,几乎跌了一跤。

“望主公开恩!”他喘着气,朝刘备施礼。

“啊?孔明怎么来了?”刘备故意问。

诸葛亮苦笑道:“专来给那小子求情的。”

“蒋琬吗?”法正冷冷笑道。

“是的。”诸葛亮说。

法正说:“蒋琬身为县令,不理政事,终日饮酒,触犯了《蜀科》。”

“蒋琬,是能承担起国家之重的人,不是百里之才。他治政,以安定百姓为根本,不大注重修饰,愿主公重新考察。”诸葛亮深深一礼。

“不考察啦!”刘备似笑非笑道,“饮酒误事,是孤亲眼所见。既然犯了法,就要明正典刑。”

“虽然犯法,罪不至死。”诸葛亮笑着,小声说,“主公要杀一儆百,万望莫拿公琰开刀。”

刘备瞥了诸葛亮一眼,站起身,拍拍法正的肩。“走吧,孔明一来就不好玩了。”他压低声音说。

走了两步,刘备转过脸,用威严的、不容置疑的口气又道:“不杀,那也罢了。就地免职,叫他留在广都闭门思过!”

“是。”诸葛亮躬身领命。

“好险啊!”蒋琬从刑台上下来,整个人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双脚发软,几乎站不住。

“哎,那赵直!”蒋琬长长舒了口气,“军师,牛头见血的梦,我找赵直占过。他说大吉!什么……见血,是说事情很明显;牛头,即一双牛角加一个牛鼻,合起来是个‘公’字,赵直……唉,竟说我有公侯之相!其实,能不死于非命,就很难得了。”

这些话令诸葛亮大笑不已。

“哪那么凶险,做戏罢了。”

刘备真要杀蒋琬,不必等到三日后;真要杀蒋琬,诸葛亮也不会赶得这样巧。

蒋琬在狱里梦牛头时,诸葛亮接到从刘备处传来的两份急件,一份写着:曹操攻汉中,张鲁投降了;另一份写着:蒋琬在广都出了事,三日后问斩。新一轮战争又将开始,这次交战地点是在汉中。交战双方是中国最有名的一对夙敌:曹操与刘备。就像赤壁成全了周瑜一样,这一战,也将令一颗星星升腾于高空:法正!只能靠法正去协助刘备夺汉中,这一点,诸葛亮很早以前就想到了;所以,他立即猜到刘备的心思。

“赶不到的话,主公真会杀了蒋琬么?”后来,诸葛亮问刘备。

刘备乐呵呵反问:“你说呢?”

于是再不见另一个答案;人世,从来不能用假设来判断。

人们能知道的,是接下来发生的每一件载入青史的大事:

建安二十二年,刘备以法正为辅弼,挥师汉中,诸葛亮留守成都,主持政务,供应粮草。仗一打就是三年,刘备一度想要撤军,来信询问诸葛亮,诸葛亮转问杨洪,杨洪回答:“汉中是益州咽喉、存亡之机,没有汉中就没有西蜀,这是发生在家门口的灾祸。今日之势,是男人便该作战,是女人便该运粮,哪能后退半步?”听了这番话,诸葛亮当即表奏杨洪领蜀郡太守!

建安二十四年,刘备击败曹操,占据汉中,自称汉中王。以魏延镇守汉中,升关羽为前将军、张飞为右将军,马超为左将军,黄忠为后将军;诸葛亮仍为军师将军,统领如前;法正被拔擢为尚书令、护军将军;至于在广汉思了三年过的蒋琬,刘备一称王,就将他召回成都,出任尚书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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