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统随刘备入蜀后,不到五个月就与刘璋翻了脸。小规模的战争在蜀地陆续展开,刘璋先后命张任、吴懿、李严等人与刘备交锋,却一次次遭受严重的挫败,以至刘备旌旗所指,没一处不望风披靡。庞统以军师身份,随侍刘备左右,他的智谋、胆略、见识,渐渐在蜀地流传开,也传入身在荆州的诸葛亮耳中。诸葛亮批罢一张整修驿站的签单,笑道:“士元兄才调高超,真是实至名归。”一面的,他将单子递给马良,又说,“可惜主公带蒋琬入川了,否则,季常就不必成日陪亮做这些修桥铺路的琐事。”

“良正适合做‘琐事’,”马良笑道,“何况是与军师在一起。”

自认识诸葛亮以来,马良对他,便存着弟弟之于兄长的仰望和信任。诸葛亮称赞他一句,他便要开心半日;若责备他一句,马良就得沮丧好几个时辰。这样一个温和、善良、踏踏实实的青年,看在诸葛亮眼里,简直就是个孩子,他一面指点着、纠正着他,一面又叮咛着、爱护着他。

“或许对三弟均,也不及对季常。”诸葛亮有时会想,“毕竟,均缺乏治政之才,平平淡淡一辈子就好;日后安排个闲职给他,也就保得此生安康。”

“听说主公攻克了涪城?”马良一边核查上季税单,一边问。

诸葛亮点点头。

这件事,他是从庞统来信里得知的。入主涪城后,刘备接受庞统的建议,召开了一次盛大的宴会,醇酒美人,应有尽有。连日征战的将军们都醉了,胡须上沾着肉汁,佩剑扔在一旁,将沉重的、醉醺醺的身体朝女人怀里一歪,拿毛扎扎的面孔往一双双丰盈的胸口上蹭。嬉笑嗔怒,不绝于耳,惹得刘备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对坐在身旁的庞统说:“今日宴饮可真快活!”

“以掠夺他人国土为乐,可不是仁者之师哟。”庞统故意说。他与刘备关系已相当随便,此时这句话,是笑话了刘备一贯的“仁义”。

刘备瞪起眼睛,带醉道:“武王伐纣,也叫人在军前唱歌、军后跳舞!难道周武王不是仁者?你尽说混话,给我滚、滚出去!”

庞统乐呵呵站起身,逡巡一阵子,退出营外。没有一炷香功夫,他又被请了回来。“方才的话题,究竟谁说错了?”刘备问。庞统瞥见他面有悔色,眼里却藏着笑意,便悠然回答说:“这个么,君臣都有错。”

“主公闻言大笑,之后便照常饮酒、照常歌舞。”信末,庞统这样写道。

尽管看上去,庞统只将了一件小事告诉给诸葛亮,然而他得意洋洋的神色,却从每一个字里流露出来。诸葛亮想了想,尽管性格与庞统不同,但无论怎样,他绝不敢当众嘲讽君主,也不会说出“君臣都有错”这么狂妄的话。

“‘第一谋臣’之位,庞士元势在必得了。”诸葛亮微笑着想,“假若他能战胜下一个对手:雒城。”

雒城是最关键的一道防线。

它是巴蜀首府成都真正的护城河。

雒城一旦破了,成都就像个柔软的婴儿,被直接放在刘备面前,他只要一伸手,就能将它握入掌中;他手指再一用力,便能活生生扼杀它。诸葛亮望着镜子,他见到了张从容不迫的面孔,面上没有一丝紧张、慌忙,也看不出焦急或者盼望。当每个人都在战战兢兢等待战果时,诸葛亮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活在太平盛世:一个需要用更多精力来修缮房屋、疏通官道、开凿水井、普及教育的世界。

“说到打仗,孔明怎能与庞军师相提并论?”很多人这样议论。

马良、赵云听了,都愤愤不平,诸葛亮只淡淡笑着,从舜英手里接过外衣挽在臂上,说:“季常,子龙,陪我去西郊看看庄稼吧。”

“军师不追查流言吗?”赵云问。

“统率千军,我原本就不及士元兄。”诸葛亮笑道,“惩治讲实话的人,是纣、桀所为。”他皱皱眉,又道,“只担心士元兄轻忽了雒城。舜英,”诸葛亮问,“我要修书去提醒士元吗?”

舜英说:“不,孔明别多此一举。”

诸葛亮“哦”了声,他从妻子眼里看到了默契,看到了舜英之于庞统的、发自肺腑的担忧,这令诸葛亮好笑。一旁马良、赵云面面相觑,弄不懂舜英为什么要劝阻。

很快,蜀中新一轮战事的消息传至荆州。庞统果然出师不利,刘备军在雒城经历了入蜀以来的首次大失败,士卒死伤三千有余!此后,战争断断续续持续了半年多。尽管庞统用计,在十一月某个大雪漫天的夜晚,将蜀中名将张任:那个严守雒城的将军擒获了,并因其不肯投降,把他斩杀在雒城之南的雁桥边,但这并没能扭转僵局。庞统吩咐说,将张任的首级悬挂在军中最高的旗杆上,用竹签撑开他眼睛,要这个拼死抵抗的狂徒看看雒城将被怎样攻破,要他看到刘备军的刀枪怎样突入城池,另一面,也要仍在抵抗的蜀军们看看不归顺者的下场!庞统原以为,这样一来便能令雒城上下恐慌,即便不投降,士气也会大大下降。没料到,张任颇得人心,城里军民见到昨日还生龙活虎、威风凛凛的将军,一夜后就只剩下一颗孤零零的、死不瞑目的人头挂在高处,一个个义愤填膺。他们用羽箭射了封信给刘备,说即便全城战死,也绝不屈膝!战争向庞统想不到的方向飞快地滑去,到建安十八年底,也即刘备入蜀两年后,手下将军们清点人数,发现军卒死亡了一半!

雒城又下雪了,寒飕飕的。

雪花将天空映得一片银白,刘备披着斗篷,站到雒城门前,远远望见城楼上,旌旗整齐,军容严肃。“再僵持下去,蜀人拖得起,我军却拖不起。”刘备道,“要想一个好办法……”白花花雪粉飘零,像羽毛一般轻盈,有一柄洁白的羽扇浮现在他眼前,握住羽扇的手,是那么稳定、周至。那个人笑吟的,仿佛在远处望着他,眉似雁羽一般舒展,眼像星辰一样清朗。想到他令刘备整个人都温暖多了,信心十足。

刘备看似漫不经心地对庞统说了声:“很久不见孔明。”

“哦,两年多。”庞统应道。

“两年七个月零十三天。”刘备说,“我记得,是十五日离开南郡的。”

庞统心下一沉。

“叫孔明率军入川吧,叫益德、子龙都来。”刘备说。

他没有给庞统反驳的机会,怕冷似的紧了紧斗篷,走入营里。

庞统怔怔地在雪地里站了好一阵子,这才回帐呵开冻笔,以刘备的口气写了封信,派人送往荆州。信到南郡时,正值正月,处处洋溢着新年气象,虽然在热气腾腾的饺子里,会时常闪过些忧心忡忡的面容。“益州、雒城……庞军师……”这些话往往一开头就刹了尾,像是怯懦到不敢再提。只有诸葛亮对庞统怀着坚强的信心:“士元兄英才挺拔,必然能想出克敌制胜之法。”他总是这样说,即便在收到请求支援的信笺之后。

“请亮率军入蜀,大概更多的,是想要营造声势。”诸葛亮转脸对江东特使、前来贺岁的张温道,“足下刚刚问我,谁能与亮一道筹划天下,亮的回答是:庞统、廖立。”年仅二十八岁、新被任命为长沙太守的廖立正坐在席间,听到这话,一惊之下,将手上筷子也掉落了!“廖公渊、庞士元,是荆楚第一流的贤能。”诸葛亮笑道,“振兴世道,正需要这样的人。”

“诸葛公慧眼啊。”张温称美不已。

这是诸葛亮在荆州主持的最后一场贺岁宴。

宴会之后,宾客们一一散去,诸葛亮将赵云、张飞、关羽、马良留了下来。他用极少见的、严肃的口气,布置了各人的职守。关羽留守荆州,马良以谋臣身份辅佐他;张飞为前锋,次日便下巴东;赵云率第二军,携刘备养子刘封溯江而上;诸葛亮亲率第三军,循水路到江州与赵云、张飞会合。他有条不紊的安排,令众人都又惊讶、又疑惑,想不到他究竟几时在想这些事。方才宴上,为了很好地接待张温,军师一直在找话题和布菜!

“是很早以前,就想好的,”诸葛亮心想:“很早以前,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诸葛亮又说:“江州会师后,再照旧兵分三路。益德经由垫江以北,平定巴西,出成都西南;”一面说,一面用羽扇点着壁上巨大的悬图,把具体位置指给将军们看,“子龙沿江西下,夺取江阳、犍为,到成都东南;中路则由亮负责,西入德阳,直逼成都!”

说罢,他轻轻呼了口气,只见在座四人都怔怔地看着他。

“怎么?哪里疏忽了?”他问。

“没、没有。”赵云忙说。

“军师竟敏捷至此!”关羽第一次佩服地说。

诸葛亮淡淡一笑,拍拍张飞的肩:“益德,早些回去准备。明日,我亲为将军送行!”

“好嘞!”张飞“哗啦”一推小几,站起身,摩拳擦掌,“又能大干一场啦!可惜云长不能同往……”

“关将军身系荆州之重!”诸葛亮瞥到关羽脸上微微的失落,忙解劝道,“主公尚未得到益州,倘若再失荆州,可就真进退无门了。关将军,切切、切切!”被反复交代责任重大,令关羽红彤彤的面孔上,露出骄矜的微笑。

“季常也要用心。”对马良,诸葛亮很简单地叮嘱了句。

马、关、张、赵辞别而去,诸葛亮独坐在正厅明晃晃的烛光下,合上双眼,他清晰地听到屋外雪落的声响,听到小虫子在泥土里冻僵了,听到水在冰下呻吟……

“孔明。”一个声音令诸葛亮一震,睁开眼。

是舜英。

“几时走呢?”舜英问,“我全听到了。”

“半个月后。”诸葛亮牵住舜英,拉她来身边坐下。

“又一个两年之约?”舜英笑着问。

“哪要那么久?”诸葛亮摇摇头,右手捧住舜英的脸,左手顺着她眉目轻轻抚摩,从眼睛到鼻梁,从鼻梁到嘴唇,仿佛要用指尖将这个女人:他真正心爱的女人,就此记入心里。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孩子般快活、单纯。“至多五个月,”诸葛亮将手指停在舜英的耳垂上,顺手将她耳环摘了,揣入袖中,说,“五个月后,正好你生日,益州便是寿礼。”

“别哄我。”舜英低吟一声。

诸葛亮扑哧笑了,他抱住妻子的腰,低身将头搁在舜英膝上,侧脸贴着她腿,问:“五个月,够了。不信么?”

“没不信。只是益州与我有何相干?那礼物,我不稀罕。”舜英解开诸葛亮的纶巾,将他束发的丝带也抽脱了,男人的黑发纠缠着她手指,她小声说,“孔明要好好照顾自己……”一面说,一面从头上拔了竹簪,批着他的发。

诸葛亮顺从地接受舜英的打理,又问:“你稀罕什么?”

“孩子。”舜英说,“我想给你生个儿子。”

只有男性子嗣,才能延续家族香火,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英三十二岁了,若再拖延,以后生育起来,怕是更艰难。

“有果儿就够了,孩子么,没所谓的。”说着,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仰面睡在妻子腿上,吹了声口哨。

舜英看着诸葛亮,看见月光漂浮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多奇怪啊,每回凝望他,她便会忍不住感到幸福。他是一个英俊、周密、雄才大略的男人,无论多艰难的事,但凡从他口里说出,都令她宽心。他是她丈夫,她能简单、直接地感觉到他对她的疼爱、关切、重视,能感觉到“果儿一个就够了”这话,是诚心诚意的。“从一开始就溺爱她,因为……你是她母亲啊。”诸葛亮一度玩笑说。舜英从没听过像他这么宠孩子的。见到诸葛果蹦蹦跳跳地跑入正厅,即便在忙公事,诸葛亮也会叫人先停一停,他会上前把果儿抱入怀,搁在膝盖上,再转过来一行行、一册册批阅文卷。

“五个月后,”诸葛亮低声重复道,“带果儿来成都。”

“好。”舜英笑了。

舜英又说:“庞士元那边……”

“怎么?”诸葛亮懒洋洋一动不动。

舜英说:“兵分三路,势必旗开得胜。孔明,你应我一件事。”

“说。”诸葛亮将舜英中指握住了。

“入川后,别给士元写信。”舜英说。

诸葛亮只顾亲吻着舜英手指,没吱声。

“别写信。”她小声道,“无论孔明写了什么,都会影响到士元情绪。若请他按兵不动,他就会怀疑你想争功;若请他加速攻城,他又要猜测你是在讽刺他。玄德公在雒城门前困守了近一年,尽管代价沉重,也消耗了益州实力。孔明一旦入蜀,士元只要静心等待,便可获全功;万一他求胜心切,发动猛攻……”

舜英没再往下说。

诸葛亮猜到了她想说什么。

“庞统攻势越猛,雒城守势就越强。等到全无退路,雒城将不惜玉石俱焚!到那时,以庞统之身先士卒、急功近利,很可能会遭到意料之外的不幸。”

不幸:一个“死”字。

舜英想到这个“死”字,手指忽然凉了。尽管与庞统私交平平,毕竟是少年时就认识的朋友。黄家、庞家,也屡有联姻。

“舜英真聪明哇。”诸葛亮笑叹一声。

她以为他答应了。没想到,第一个意料之外,不是庞统发生了什么事,而是诸葛亮在两个月后,在一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之时,便给庞统写了一封信。信很短,说他夜里到观星台上看天象,见罡星在西,太白临于雒城,这预示着雒城不利,请士元兄谨慎再三。随信一起送入中军的,是三路捷报!

“雪中送炭!雪中送炭!”刘备翻来覆去地看捷报,喜上眉梢,指着说,“瞧,士元!孔明进至郪县了!蜀中百姓,居然都杀牛、摆酒来迎接。仁义之师呀!哈哈,这可算得上仁义之师了吗?哈哈……”

庞统忍着气说:“请主公下令,再攻雒城!”

“什么?”刘备吃了一惊,“孔明不是说……”

“占星之说不足为凭!”庞统高声说,“昔日武王起事,占到大凶之兆,那些唯唯诺诺的巫师们,全都劝武王罢却刀兵。姜子牙上前一把扯烂卜草、踏碎龟壳,亲自给武王套好驷马、拉住缰绳,请武王登车!这才成就了周朝八百年的盛世!”说罢,庞统单膝跪落!

一时间,竟令刘备手足无措。

刘备转面蒋琬,蒋琬也是军里重要的谋臣。

蒋琬想了想,回答说:“请给庞军师一个机会吧。”

给他个当上姜子牙的机会,也给他与机会一同到来的、致命的危险。成功与失败,就像一个镜子的两面;假若照不到辉煌,就要照见死亡。

这一日,死亡发生在雒城门前。

死亡,就像风吹过……“呼”的一声。

庞统被城楼上飞下的第一支箭射中咽喉!第二支箭,射中他头颅。一瞬间,他看到血花像樱花一样漫天飞舞,恍惚里听到刘备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哭泣,听到诸葛亮在更远处,在白羽扇后面,发出轻轻的叹息。死亡之前一瞬,庞统仿佛回到了白沙州。他看到故乡冰雪化了,水流潺潺,从小石子上滑过,银鱼在石缝里游动,恰似一道道月光;他看到山岭上,小草绿了,骷髅花扬起红一片、黑一片的面容,朝他摇着纤巧的茎叶;他看到桑树下面,坐着个青衣少年,仰着脸来说话,忽然一条凉丝丝的蚕落入他领子里,就像女人凉丝丝的手指,顺着他脊背徐徐抚摩……庞统从喉咙里发出“格格”两声,跌下马来!之后,尘世那些喧嚣、争夺、血腥、残杀,与他再无关系。

庞统死了。

死在混乱的雒城攻击战里,军卒们将他拖回营,拖回来的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身中十三箭。

刘备一巴掌扇在蒋琬脸上,打青了他左脸,三天没消肿。

后来,刘备每谈到庞统,都忍不住眼圈发红,絮絮道:“要是肯听孔明的劝……”那就不至于丧生了,刘备想。他捧着诸葛亮的来信,望着信上“太白临于雒”几个字,又一次潸然泪下。而这时,诸葛亮将一纸谶书靠近烛火,安安静静地烧它成灰,把灰倾入酒里,将这杯酒洒向西方,以祭凤雏。

“得之丝,失之龙”,正是“庞统”二字!

“庞”下藏着条“龙”,“龙”恰与“统”同韵。“失之龙”,是说一定会丢掉一条龙,假若庞统不失,“伏龙”之位就岌岌可危。拆开“统”字,正是“充足”之“丝”。巴蜀最名贵的物产,便是丝绸!没人能阻挡益州的归属,天府之国,要名君与贤臣来掌控。诸葛亮淡淡想:天府是我的。羽扇纶巾,催开黄金之门;阻拦在白羽前的,必得衰草一般伏靡、退让。庞统、庞士元……士元兄!酒迹在青石板上干涸,只余一个浅浅的印子。至少,士元兄不该用那种口气,来谈论铃的死……诸葛亮朝西面的雒城拱了拱手,一个不提防,两行清泪从眼里滚落,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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