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在二十九岁半时,有了生平第一个官职:军师中郎将,负责督理新到手的零陵、桂阳、长沙三郡,安定百姓、征收赋税。工作与官名,都是诸葛亮喜欢的,他将官衙驻扎在临烝:这是三郡的中心,耒水、烝水与湘水在此汇合。他若想要去长沙,骑马三个时辰就到了;去桂阳或零陵呢,坐船也只要一、两天。假如说隆中就像一位妙龄少女,诸葛亮与她经历了一次漫长和甜蜜的初恋;那么临烝无疑是他第二个爱人。诸葛亮之爱临烝,与爱隆中不同;当一个青涩的少年一跃为稳健的青年时,他原本灼热、单纯的情感便会有所收敛,他会怀着等待、欣赏的目光去感受第二个爱人,既希望与她水乳交融、亲密无间;又想要站在比爱人高一些的位置,安排她、指点她,令她将头颅温顺地靠在自己肩上。

临烝多水,水波正像女人的眸光。有个女人一直在诸葛亮心里藏着,近来越发想得厉害。说也奇怪,诸葛亮每次打算去见她,都有特别紧急的事发生。有一回,马车都备好在门外了,诸葛亮一条腿已跨入车里,忽然就从街的另一头传来斗殴声,他只好将踏入车里的腿收回来。

“军师,”官衙里,一个名叫蒋琬的书佐将从武陵发来的公文递给诸葛亮,他称他为“军师”,这个称呼将要持续十三年之久。“是主公的亲笔。”蒋琬说。尽管年纪轻轻,蒋琬已被诸葛亮重用,有权拆阅一些寻常文卷。

“哦,主公要来临烝了么?”诸葛亮一边问,一边看着手里的谶书,上面写着“得之丝,失之龙”六个字。那个天下闻名的占梦师赵直,说这便是诸葛亮五年内要面临的事。诸葛亮绰号“伏龙”,对“失之龙”之说,不免耿耿于怀;但“得之丝”又该怎么解释?正沉吟间,蒋琬已将刘备来信读了出来:

“听闻近来赋税充裕,我不胜欣慰;你切勿过于劳累,珍重、珍重。黄忠、魏延二人,我予以了重任,希望他们能如你所言:一旦被信任,就会兢兢业业、身先士卒。据说子龙很挂念孔明,你却总不许他擅离桂阳,来临烝走走。今日我为子龙求个情,就许他八日假吧。”

“八日太长。”诸葛亮扑哧一笑,“五日。”

“是。”蒋琬顺手写了个“五”字,又读道:

“还有那个刘巴,听说你给他写了好几封信,邀他任官,在言辞态度上,已经很恳切了;他却不识好歹,一心要去辅助曹操,说是宁肯跳海,也不愿在我手下供职。像这种人,活该杀一儆百,孔明不要再与他废话。”

听到最后一句,诸葛亮放下谶书,哑然失笑:“主公心情很好哇。”

“要杀一儆百么?”蒋琬笑着问。

他顺手将谶书团了,朝蒋琬扔去!一边笑道:“论到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比刘子初(巴)差远了。这个人,怎能轻易杀了?”

“军师自谦太甚。”蒋琬将信封好,放到诸葛亮手边。

“谦虚吗?那也赞自己一声。”诸葛亮微笑道,“我所擅长的,是提着战袍,手握鼓槌,誓师军门,激昂士气,令百姓振奋,将士勇猛!”说罢,将面前文卷一推,诸葛亮起身望望门外,“最近再没大事了吧?”

“军师想外出?”蒋琬问。

“你想不想?”他笑着反问。

“我?”

“陪我走一趟吧,有旁人在,她不至于一点面子不给。”诸葛亮一脸苦笑,苦笑之后,藏着向往和快活。“就算有要紧事,也不能再耽搁。”他心道:“今日,对,正是今日,一定要扔下繁琐的案牍,策马赶到她面前,将印信递给她看,把赤壁讲给她听……”一念及此,诸葛亮笑了。他嘱人备好两匹马,扔了马鞭给蒋琬,蒋琬望着诸葛亮兴致勃勃的样子,想:真稀奇,军师怕是要去办私事。

诸葛亮刚跨上马,就听到一声喊:“诸葛亮!”

是个很清脆的声音。

一个女人的声音。

诸葛亮眯了眯眼,只见远远的,从阳光里走来一个女人,不到二十岁,一身鲜红的劲装,眉眼笑眯眯的,偏又显得飞扬跋扈,非常霸道。她牵着个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小男孩,直奔府门而来。

诸葛亮在心里喊了一声“糟”。

蒋琬跳上另一匹马,侧身对诸葛亮小声说:“要装作没听见吗?”

“好。”诸葛亮回答,忽然一鞭子抽在马臀上。

这个女人……得罪不起,一旦被缠上,要脱身也难。索性装聋作哑,兴许能逃过此劫!蒋琬、诸葛亮一路疾驰,直至骑出去很远了,她那句“好大胆,我看你跑”还似在耳边盘旋。蒋琬身体不算好,此时在马背上一阵颠簸,只觉腔子里泛上腥味,腥味接着又弥漫到口唇来了。“军师,缓一缓吧!”蒋琬勒住缰绳,趴在马背上,掉头看看,喘了口气,“想必……追不上了。”

诸葛亮没回话,他笑了笑,拍拍蒋琬的背,指指前面。

蒋琬抬头一看,险些将下巴掉下来。

前面数丈开外,红衣女子正得意洋洋地跨在黑马上,马笼头上刻着一枝红牡丹。女子右手拉缰,左手抱着孩子,尽管额上亮晶晶的全是汗,却精神奕奕,活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跑哇,跑哇!我看你还跑!”

女子策马靠近蒋琬,上上下下盯着他看,将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得低下头。他一低头,她就猛地从怀里抽出鞭子,朝着他手背一甩!鞭子没能打到蒋琬手上,却被诸葛亮紧紧捏在手里。

“放手!”女子鞭子一抖。

诸葛亮松了手,赔着笑说:“够了吧?”

“怎么够!”女子柳眉倒竖,斥道,“诸葛亮,我就知道你也不是善类!说,要到哪里去寻欢作乐?!”一边斥,她自己一边扑哧、扑哧笑了。

“亮去接我家夫人。”诸葛亮叹了口气。

“夫人?你是有妇之夫?”

“亮年近三十,若没有妇,那就是一定个鳏夫。”说着,诸葛亮给蒋琬使了个眼色,二人趁女子思忖间,轻轻策马从她身边绕过。很奇怪,这次没听到喝止声,诸葛亮行了三五步,回头一看,她正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一道去。”她做了个鬼脸。

“不必了……”诸葛亮耐着性子说。

“一道去!”她叫道。

女子一叫,诸葛亮就不再做声,算了,由着她。他望望她怀里那个才两岁的孩子,心里战战兢兢的,只怕她生气了一失手。

“请将公子交给蒋琬吧。”诸葛亮忍不住说。

“不,这是我孩子!”女子臂里一紧,小孩子“哇”地哽了一声。

“将公子交给蒋琬。”这一次,诸葛亮用上了命令的口气。

女子很少见诸葛亮生气,此时一见,心里发慌,“哦、哦”两声,把孩子放入蒋琬怀里,见蒋琬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她又嘲笑了他几句。真无趣啊……若不是想见见诸葛亮的老婆,才不会跟一路呢!女子心道。

她一直跟到了黄承彦家,下马后,立即将孩子夺了回来。

所以,正在教果儿识字的舜英一抬头,便见到诸葛亮身后跟着个女人,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舜英忽然笑了,第六百三十天,从上次分别到现在,果儿也有整整六百三十天没见着爹了。他看上去一点没变,眼睛、眉毛、鼻梁、嘴唇,都叫人欢喜。舜英走上前,与他隔着小篱相望。诸葛亮微微笑了,摸出一枚玉簪,递入妻子手里。

“颜色配你,上面又刻着莲子。”诸葛亮说。

莲子,谐音“怜子”。

诸葛亮要推开小篱时,感到一些阻力,低头一看,原来是果儿用身子顶住了篱笆。她亮晶晶的黑眼睛,正倔强和陌生地盯着他。

“爹哄她看门,”舜英笑着说,“不叫生人进来。”

诸葛亮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弯腰将果儿抱入怀里,她感觉不适,就手脚扑腾,做出个宁死不屈的架势,这更惹得他笑个不停。“我是熟人,”他面孔贴着她面孔,轻声说:“我是你爹……”

这一年多,诸葛亮很忙,虽然忙着,仍觉得少了些什么。见到妻子、女儿时,喜悦将他整个身体都充满了,令他少有的丰盈、舒展,令他在瞬间得到了久盼的完整。诸葛亮将果高高举起,扔一扔,又接住,果瞪着眼睛,像是有点怕,却一声不吭,对这个从天而降的、被母亲认可的父亲,她有着稚气的怀疑。诸葛亮转面蒋琬与那红衣女子,他二人都目瞪口呆。

“怎么了?”他笑问。

“没有、没有!”蒋琬连声说。没想到诸葛亮竟如此眷恋妻小。

“哦,舜英,这是……”诸葛亮将红衣女子让到身前,没等他说出来,女子就截住了他话,挑起眉问:“你就是诸葛亮的妻子?”

“正是。”

“他女儿?”她指指果儿。

“诸葛果。”舜英笑道。

“我是……”

“孙香是么?”舜英微微笑道。

红衣女子怔住了。

没想到舜英知道她,不但知道,似乎还很了解她。

孙香是孙权之妹,今年十九岁,刚嫁给刘备不久。很明显这是一桩政治婚姻,孙权一面想结好刘备,一面也正好安排个妹妹来窥视他;而刘备既要与孙权保持联盟关系,又担心孙香会生腋下之变。一个四十九岁的男子和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同床异梦地生活了半个月,之后,孙香从公安搬到临烝附近,在小山坡上建了个孙夫人城。说是城,其实更像一处别馆,她成日领着与她一样爱舞刀弄棒的女兵们惹是生非,若不是有诸葛亮就近看护,不知要捅出多大事。

“这就是玄德公之子阿斗?”舜英笑了笑,向孙香怀里的孩子伸出手,那个胖乎乎的小人一把揪住她手指,“咿咿呀呀”好像很高兴。

孙香素来爱找茬,现在她一根茬儿也找不到,只好傻傻地站在一旁,心里想:女人吗?哦……难怪二哥说我不是个“女人”。

诸葛亮率先走入屋,舜英将蒋琬、孙香、阿斗请进来。她斟了茶,一一递给客人,又一手牵果儿,一手牵阿斗,嘱咐他俩在屋子一角玩。诸葛亮微笑望住舜英,眼里流露出少见的温存。

“军师很有福气。”蒋琬小声说。

诸葛亮点点头,笑而不答。直到舜英也在几边坐下,他才说:“舜英,收拾一下,今日就陪我回临烝吧。”

“至少该等到爹回来。”舜英笑道。

“留封信就好了。”诸葛亮说。

舜英抿唇一笑:“哪里这样急?”

诸葛亮看了看蒋琬,蒋琬便说:“这……军师在治所还有些公事。”

舜英问:“你是……?”

“零陵蒋琬。”

“蒋琬?听说过。”舜英笑着说,“你有个族弟,泉陵的刘敏,对么?他日前曾到家父别院小住,闲谈时说起你来着,说你温良机敏。”

舜英与诸葛亮、蒋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着说着,就说到荆州上了。尽管一年多都呆在家里,舜英的消息却很灵通,有些事,连诸葛亮都说不周全,舜英倒如数家珍。只要再掌握地处枢纽的南郡,荆州便差不多全落入刘备之手了;到那时,就能按照隆中对所说,将旌旗直指益州,以成三足鼎立之势!然而尽管刘备正处在蒸蒸日上之时,军卒、将领、文臣、谋士仍很有限。除诸葛亮外,几乎没有能独当一面的策划者。

“所以才不遗余力地争取刘子初,”诸葛亮摸摸鼻子,“碰了一鼻子灰。”

孙香笑得一口茶水喷出来。

“真好!”她拍手说,“我得去见识一下那个给你白眼的刘老头!”

“见识不到了。”蒋琬及时泼了她盆冷水,“刘巴逃去了交州。”

孙香瞪了蒋琬一眼,站起身,“蹭蹭蹭”跑到角落,左手拿一只小木狗,右手拿一个小木人,念念有词地陪果儿、阿斗玩起了傀儡戏。舜英见状,不禁笑了声:“孙夫人像个孩子。”

“孩子?”蒋琬险些哽住,“她很会打架哇。”

诸葛亮望望孙香,笑叹道:“孩子是孩子,一个很能打的孩子。”

除了出于对主公夫人的尊重外,诸葛亮之所以宽容孙香,是因为对这个女子,他怀着奇怪的同情。十九岁,正是舜英嫁入诸葛家的年纪。同样花一般的年岁,孙香却格外疯疯癫癫,哪是不知女孩儿的娇羞呢?只是,面对一个足够做自己父亲的男人,娇羞就成了怨恨。有时诸葛亮甚至想劝劝孙香,别总对刘备心怀敌意,那只会败坏了她有可能获得的幸福,但这些话绝不是诸葛亮该说的,是以每一次,他都一边嗤笑自己的好心,一边将话吞下。

“舜英,我想找季常来帮忙。”诸葛亮很快回到了原来的话题上。

“季常搬去桂阳了。”舜英说。

诸葛亮又看了眼蒋琬,蒋琬应声说:“知道了。”他将“季常”二字记在袖子上,准备回去后请赵云代为寻找。

“倘若士元兄在……”

诸葛亮提到庞统,令舜英怔了怔。

“庞士元若也在玄德公麾下,孔明与他倒是难处。”舜英提醒说。

“没关系,凤凰不是凡鸟。”诸葛亮拍着膝盖说,“亮在主公手下,一来分身乏术,二来也难免寂寞。有了士元兄,这两个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他若仍像在隆中时一样耿直,”诸葛亮笑道,“我正好将当日忍下的憋屈一并发出来,哈哈……”

他在开玩笑。

一个叫人将信将疑的玩笑。

没及蒋琬想清楚他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时,便又听到诸葛亮叹了口气,说:“可惜。他不会来主公处效命……”

“为什么?”舜英问。

“庞先生现在南郡任功曹。”蒋琬回答。

“功曹?不算显赫呀,怎么就不肯来?”舜英奇怪了。

“功曹是个小官,然而南郡就非同寻常。”诸葛亮解释道,“南郡有周瑜。”直到现在,提及周瑜,诸葛亮仍不胜唏嘘。那是个光彩和寂寞的人,假若他肯在你眼前敞开心扉,你很难不为他所动,你会惊讶于坚强和脆弱、残酷和善良、激昂和颓唐,居然互不排斥、热热闹闹地集于他一身!赤壁战后,诸葛亮再没有见过周瑜,并非全无机会,更重要的是诸葛亮在回避他。毫无办法……只怕见一见,就要生出赞叹、哀伤的心思。

“哼!”角落里的孙香突然嗤笑一声,“小周郎……哼!”

“怎么了,孙夫人?”只有舜英问她。

孙香不屑道:“周瑜,哼哼……他有病!”

“周郎一代奇才,”蒋琬故意说,“你莫要诬构他。”

“我会诬构他?”孙香一跃而起,愤愤道,“别以为胜了赤壁,他就有多了不起。没人比我更知道他,满脑子除了打仗还是打仗!白长了张好看的脸!江东多富裕,管好自家就是了,干嘛劝我二哥打益州?所以才忙着将我嫁人……免得刘备趁着江东没兵,把柴桑也吃了!现在呢?瞧,报应来了……”

“周郎真病了?”诸葛亮一把抓住孙香。

“病啦!”孙香甩开他手,“一盆子、一盆子地吐血!”

诸葛亮怔住了。孙香的话,像一颗颗豆大的冰雹,劈头盖脸砸得他发昏。怎么,周瑜也将目光投向益州了……诸葛亮忽然笑了,这回,连舜英也没看懂他笑容里有些什么。他一面笑,一面小声说:

“天府……是属于我的,我不能让给你,左都督。”

人们正懵懂间,诸葛亮转入内室;片刻后,他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封封好的信,问孙香说:“孙夫人要去探望周郎吗?”

“不去!”孙香回答得直截了当。

“夫人若肯去一趟,亮便加拨三十名女兵供你调遣。”

“真的?”孙香眼睛一亮。

“真的。”诸葛亮点头说,“烦劳夫人,将此信交给周郎。”

孙香接过信时,没察觉诸葛亮眼里闪过一丝寥落。诸葛亮知道,这封信只要到周瑜手里,就必然会带回来一个讣告,周郎之讣告!隐隐的潮湿像云梦的雾,覆在诸葛亮眼睛上,令他在一片含糊里,见到血色蔓延,沾染上那一件织绣白袍,豹子的翅膀上凝着血,就像在羽毛里夹了零星的樱花。他眨眨眼睛,突然听到一声哀叫,转面一看,竟是两岁的诸葛果一把推倒两岁的刘禅,豹子似的扑上去,小手左右开弓!诸葛亮吓了一跳,连忙拎着果儿的领子把她提起来,果儿在空中手舞足蹈,脸上留着阿斗刚给她咬出来的一个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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