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一过云梦就闹起病来,早先是寻常的感冒:喷嚏、咳嗽、流鼻涕;只因行程紧迫,军队不敢耽误,忍着往前走;越走越不对劲,生病的人一日比一日多,病症也越发重,腹泻、呕吐、痉挛接踵而来,令曹操头疼不已。他天生多疑,此时再不敢信荆州军医,严令从北方跟来的郎中拿出对策。但那些人非但治不好这种病,见都没怎么见过,直到大军行至赤壁时,军队里开始死人。

起初,下级官吏怕上面怪罪,隐匿不报,直接将尸体扔入水里;但没过多久,尸体浮了上来,个个面目肿大,惨不忍睹;军卒将尸身打捞起来,挖坑埋了。三日后,那些负责打捞、掩埋的军卒,竟都得了同样的病。后来,人们甚至羡慕起最早死去的那批人,因为看情形他们死得不算太痛苦。十月下旬,疾病像发了疯似的肆虐横行,很多身体在活生生地腐烂,从里烂到外,从骨头烂到皮肤,碰一碰就会落下块血肉。将军们再不敢到伤病营去探望,军医也不敢进去;每个还算健康的人都活得战战兢兢、沉默无言,唯恐一张口就要把死亡吞下肚,要从肠子和胃烂起。

死的人太多,没有能力掩埋,因为怕扔入水里又要浮起来,便拿麻袋装了好些尸身,加上几块大石头,往江里一沉!恐慌袭击了整个曹军,以至在沉尸时,往往要将几个染病、却还没断气的人也装进袋子,一则防止他感染别人,二则也正好祭奠江神。然而,疾病没有停止。有时病势会缓一缓,仿佛再捱捱就过去了,但不及曹操松一口气,更迅速的扩散又来了!

这样子,还怎么打仗呢?

曹操夜不能寐,坐在冰凉的月光里思念郭嘉:那是他最有智慧的谋臣,可惜英年早逝。假若郭嘉在,一定能想出解救的法子,他是……那么聪明哇。曹操伤心地想。对江东瘟疫,曹操之前也有所了解,一般只在盛夏流行,现今隆冬将至,怎么会遇上如此凶狠的疫情?!

长江像一条颀长的白练,闪闪发亮。

隔着半条白练,江东的船只稳稳地停泊着。

周瑜自从来到赤壁,只与曹操零零星星开了几次小战,所用战船不过二、三十艘,军卒不过一、两千人。往往是乱射一阵后,令江东军靠近曹军,趁乱砍杀三、五十颗人头,割下耳朵来挂在腰上,就此扬长而去。到曹操反应过来,命令大军严阵以待时,江东那面又静悄悄的了,仿佛方才一战,只是懵懂的一梦。周瑜走出船舱,望望挂在艨艟边一溜儿血迹未干的耳朵,轻轻一笑,返身走回。他入得主船,靠着檀香木的几案,手里捏一个黑得发亮的犀角杯,里面斟了上等的、从东海运来的暹罗酒。

“孔明,奏一曲吧!”周瑜对坐在一旁的诸葛亮说,眼睛凝望着杯中妖红的浮光,“我听说你所擅长的《梁甫吟》,正是悼亡之乐。”

“不,《梁甫吟》不适合。”诸葛亮说,转到琴案后坐下。从半个月前他与周瑜相见以来,他就在观察他,想要了解他藏在帅袍、微笑之后的、真正的样子。诸葛亮很想知道,一个像周瑜那样,正往生命里最光彩的一幕走去的英雄,心里在想什么。

周瑜淡淡笑着,瞥了他一眼:“那就奏一曲合适的。”

“好。”诸葛亮手指一抹!“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他吟唱的,是异常轻快的调子,带着飘飘然的温暖,“翩翩飞舞袖,激越足下尘。美者颜如玉,燕赵多佳人……”

“哈哈!”周瑜指着诸葛亮大笑,“原来孔明也能郑卫之乐。”

诸葛亮手指一按,刹住琴声,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大战在即,孔明演奏此曲,失之奢靡。”周瑜突然说。

看上去,周瑜像在指责诸葛亮。

诸葛亮仍一副没所谓的神色,挑动羽弦,问:“战争不是早就开始了吗?”

“往日意在试探。”周瑜饮下半杯酒,唇舌间的灼热令他皱起眉头,“算不上战争。”

“那云梦呢?”诸葛亮笑了。

周瑜正将第二口酒往唇里送,忽然停住手,用惊讶、微笑的目光望着眼前人,好一会儿,才说:“孔明了解了多少?”

“猜测罢了。”诸葛亮说,“我只知道,曹军途经云梦时遭遇大雾,整整三日不辨方向;之后雾散了,一些小病传布开来;慢慢的,小病成了恶疾,恶疾成了瘟疫。冬季哪是瘟疫流行的时节?何况,若是一般的疫病,荆州军没可能对它束手无策……左都督,”诸葛亮用周瑜最正式的官称来称呼他,“亮想知道,您如何办到了这一点。”

“水。”周瑜说。

雾气原本就是水。云梦的雾,大多是当地水源受强光直射,向上升腾而成。若一早就将“虫”投入云梦水泽,用不了十日,那里就会成为险地。曹军在大雾中滞留三日之久,无论是长期行在雾里、或者饮用有“虫”的泉水,都会将疾病的种子植入体内。单单这些还不足以致命。真正的杀招在赤壁。赤壁水没有毒,可一旦渗入了潜伏着“虫”的身体,就会令“虫”以十倍、百倍的速度繁殖。人在江上,谁会计较喝下去的水是否煮开?“遍观江东,只有赤壁之水能建此奇功……”周瑜低声笑道,“所以我不惜牺牲十数艘船,且战且退,将曹军引入此间。孔明,”周瑜将珍惜、爱慕的眼神望向窗外,望着高高的山石、陡峭的岩壁,望着远处一脉灰色地面,慢慢说,“赤壁是属于我的。”

赤壁是属于周瑜的。

属于他一个人,直至千古。

诸葛亮看着周瑜小半个侧面,看得怔了。清凉的夕阳从窗格间漏下来,覆上周瑜略显苍白的面孔,他是个驰骋八方的武将,此时却像个寂寞的歌者,披一领绣着飞鼠、盘龙的外衫,衣裳轻飘飘地散在后背;周瑜一手屈起,搁在膝盖上,掣着酒杯,一手扶窗,弯了中指,轻轻叩击窗缘,仿佛在哼一曲远方的歌,哼着、笑着,叫人看不明白。

“孔明,你只是个年轻人,所以才以为我很快乐,才演一曲《良宴》来笑话我。”周瑜说,“我不是以杀戮为乐的人,只是有些事我一定要做。我若怀上一念之仁,就会辜负亡友,辜负……孙将军。”他所指孙将军,不是孙权,是显赫一时的小霸王孙策!诸葛亮低叹一声。孙策死了有八年,假若他还活着……定是个太阳般的人,他必不肯令周瑜用上这么残忍的手段啊。

“这个世道,再没有不残忍的事了。”周瑜继续说,“母亲将孩子扔在草丛里,以免双双饿死;父亲将女儿送给别人吃,又从他人手里换回另一个女孩子来果腹;千里平原上,只有白骨累累!土狼将肚皮贴在地上爬行,空中飞舞着等食腐肉的鹰隼……哪一件不残忍?那些小人、败类!趁伯符出猎,暗放冷箭,明知他一向以姿容自夸,便故意毁坏了他脸!难道这……不残忍吗?!”

周瑜一阵猛咳,似要咳出血来。

“八十万?哈哈……可惜曹军没有那么多!孔明,我若能一举残害八十万条性命,”周瑜盯住诸葛亮,眼里闪着诡秘的笑意,“按照浮屠教之说,我,江东周公瑾,是否就要坠入最深、最深的……黑暗?哈哈!上刀山、下火海……也有趣得很!哈哈……”

诸葛亮心生悲凉。

琴弦缠在他手指上,弦在响,是他在轻轻颤抖。

夕阳更浓,周瑜持杯的手指,俨然一片酒红,恰似被鲜血染就。

诸葛亮想:或许有一日,将我的手指举向夕阳,它也将红成这个样子。

“小小后生……”周瑜笑了诸葛亮一声,手一撑,从席上站起,倒了杯酒,递给他说,“喏。”

“我不善酒。”诸葛亮停杯不饮。

“杀虫的。”周瑜笑道,“暹罗酒,拿烧酒再烧两次,投入异香,每个酒坛都用十几斤檀香烧熏过,再将酒放入,封上蜡,在雪后的土地里埋三年,等到完全没有烧味了挖出来,多加一次香料,就可以喝了。倘若曹军有这种酒,”周瑜扑哧一笑,“便不至死那么多人。”

“一样会死。”

“哦?”

“没多少人喝得起。”诸葛亮将酒倒回坛子,问,“左都督,你想放纵虫毒到何时?瘟疫如此蔓延,势必要影响江东百姓。”

“这就是我将孔明留在身边,而不护送你回去玄德公处的原因之一。”周瑜笑道。

“都督是想……?”

“我担心自己会上瘾。”周瑜笑得凄然,“虫是毒,欲望也是毒,嗜好、习惯都是毒。喝多了暹罗酒的,再不能缺少它;弹惯了《梁甫吟》的,再脱不去悲慨的情怀。赤壁之战,大败曹操,三分天下,不世奇功……真叫人感动,哈哈!诸葛亮,”周瑜直呼道,“我担心我会被欲望迷晕,耽于感受虫毒之威,忘却……我几时该停手!所以我需要一个人来提醒我,一个够冷静、够聪明的人,你——诸葛孔明。”

诸葛亮肃然直立,施礼道:“谨受命。只是……”他问,“到那时,都督将怎样消除虫毒?”

“烧吧。”周瑜挥挥手。

诸葛亮眼前一亮!

烧……正是这个字:烧!

“我还想知道,都督留下我的,另外的原因。”诸葛亮又说。

周瑜笑道:“小子问那么多做什么?”

周瑜又说:“我要你这一双眼睛,来记下原原本本的赤壁。”

暹罗酒很烈,寻常能酒的人,喝不到三杯就醉了;周瑜一口气喝了八杯,他很快歪倒在船舱里,酒香也在舱里弥漫开。

“玄德公以为三万人不够吗?请玄德公一旁观战,瑜率三万精兵,能破曹操百万之众!”周瑜意气风发的话,荡漾在诸葛亮耳边;那日,刘备前来探望,唯恐江东人少,不能御敌,周瑜便这样回答了他。当日的周郎,与此刻的他,是何等不同!诸葛亮拎了条毯子往周瑜身上一扔,照旧抱膝坐下,他没有再看周瑜,却将目光投入浩淼的暮色。赤壁,在周瑜一笑一醉里,已写好结局;周瑜说:赤壁是属于我的。那么……诸葛亮想,哪里是我的?荆州?益州?还是……更远处、远到……看不见了。

诸葛亮所能看见的,是建安十三年十一月九日。

是夜,东南风大作。

周瑜派遣一员老将,名叫黄盖的,假意投降曹操;曹操被瘟疫搅得昏头昏脑,听到有人来降,精神为之一振,赶忙接纳;夜里,黄盖领着十艘大船,船上插着归降的旗号,外面用青布围好,里头装满了油浸过的干柴、枯草,船后系着便于攻击的小舟,向曹操水寨驰去。离水寨不到五丈远时,十艘大船同时点火,径直冲入曹军!那一夜,风很大,火很大,曹操的船队用铁索连接,一支烧起,火势很快就蔓延到第二支上,不到半个时辰,整个水寨陷入火海。

水面之上,火光冲天。

红热的巨龙飞腾而起,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再没有人觉得这个冬日寒冷了,寒冷在一瞬被火焰完全吞噬,那火龙再呼出一口气,整个江面红彤彤有如白昼!江水滚动、怒号,像被火点燃的生命,疼得喊出声;水波一翻涌,曹军不能水战的军卒先自哇哇大哭起来,水淹到身上、火扑到身上,点着了衣服、手足、头颅,一个个火人在甲板上你争我抢,能水的就一个猛子扎下去,却被水浪生生打死;不能水的就在船上滚来滚去,想要扑灭身上的火,却每每滚入更严重的火焰里,将面目烧变了形!啊……啊……惨叫声传得很远,一直传入高高耸立的点将台,点将台上,周瑜天蓝色的袍子正“啪啦啦”地响。

这便是赤壁。

周郎赤壁。

到第二天,赤壁将名副其实,它将被烧成红颜色的。

“都督!”将军们纷纷请令出战。

“别急。”周瑜手握佩剑,微微一笑,他将脸转向下一阶的诸葛亮,诸葛亮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曹军方向的烈烈火势!

“很漂亮吗?”周瑜故意问。

诸葛亮点点头:“烧得很漂亮。一定要想,是杀人也是救人,才能令心情平静些。这样一来……虫,就消弭了吧?”

“哦。”周瑜说。

“玄德公是从陆路追击曹军吗?”周瑜问诸葛亮。

“是的。”

“那瑜就负责水路。”周瑜朗声大笑,朝众将官道,“我们江东男子,在长江之上,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弄潮儿!”

“哈哈……”一时阶下笑成一片。

甘宁、韩当、周泰、吕蒙……将军们手挽强弓,领命去后,点将台仍然威风不减,凛凛庄严!青石板从高处直降而下,白玉阶上,屹立着一位英俊的将军,身披饕餮连环甲,头顶墨玉紫金冠,足上一双齐膝牛皮靴,腰上一条八宝翡翠带,左手把令牌,右手握长剑,他星星般的眼睛往天空这么一瞥,天上星星就要羞愧得坠落了。周郎今夜,将他三十四岁的风姿永远地刻入了赤壁!

诸葛亮是个凝望者。

一个心怀感慨、羡慕、喟叹的旁观者。

“孔明……”周瑜忽然轻轻唤道。

“左都督?”

“孔明几时回樊口?”周瑜问。樊口是刘备目下的大营。

“立即就走。”诸葛亮回答。

周瑜笑了笑:“孔明不能留下来辅佐我主吗?”

这个邀请,周瑜一直想说的,又一直没有说出口,似乎话一说,就与诸葛亮生分了一层。然而此时不说,就再没有机会。说话时,周瑜并未望向诸葛亮,他从没被人拒绝过,眼巴巴望着而被拒绝,不是件愉快的事。

诸葛亮一笑。

“何况,令兄子瑜也在江东。”周瑜补充道。

诸葛亮笑着说:“不了。”

“哦……”

“吴主能用亮之才,却不能尽亮之才。”他解释了一句。

周瑜摆摆手,他不需要解释,他只要一个回答。周瑜感觉到懒洋洋的疲倦在身躯里弥漫,流散入他的四肢百骸,使他想要靠在帅台上好好睡一觉。远处,火光仍盛,像正绽放着大片大片的荼靡花。还不到休息的时候哇,还要将这个身体登上船舷、跨上骏马,将这个身体挥舞名剑,指点三军!周瑜捏紧剑柄,一步步走下高台,诸葛亮跟在他身后。

“亮就此告辞。”诸葛亮扶住羽扇,施礼说。

周瑜矜持地点点头。

“都督要当心,饮酒不宜过量。”诸葛亮又说。

周瑜深深笑了:“多管闲事。”

他这一笑,令诸葛亮恍恍惚惚想到孙策,尽管从未见过孙策,诸葛亮却觉得,周瑜这一笑,与小霸王一般无二!唉,生长于烽烟的友谊,不是他人所能置喙、摹仿的。诸葛亮转身离开,不觉加快脚步,在他身后,周瑜突然喊道:“诸葛亮!”

诸葛亮停住了。

“我给你见到赤壁,你将给我看见什么?”周瑜大笑着问。

诸葛亮回头,淡淡眷眷地一笑,说:“三分天下。”

三分天下。多想能留存住这一条性命,看见三分天下之日啊。诸葛亮的背影消失在黑夜,周瑜晃了晃,扶住一旁石墩。这个人,将要成为前所未有的星辰吧,周瑜想。火焰一直烧到天边,也烧入周瑜心里,他忽然喉头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能活到三分天下吗?周瑜凄凉地想,他想多看看世上英雄,又怀疑上天不再眷顾他,当上天将宠爱的目光移到另一个人身上时,他——江东周郎,就要承担起杀戮的冤报。虫毒。有多少人,死在这里了?周瑜生平第一次感觉恐慌,他大口呼吸着,喃喃道:“伯符……伯符。”

赤壁。

烧了一夜。

第二天凌晨,诸葛亮已坐在樊口大营,与刘备一道清点关羽、张飞、赵云及刘琦率军夺回的战利品。刘备虽然一夜未睡,精神却很好,他许久不见诸葛亮,心里藏了很多话要说,一张口,却是反反复复的:“辛苦、辛苦了!”

“不算辛苦。”诸葛亮笑道,“辛苦的,还在后面。”

“是……荆州?”

诸葛亮将羽扇放下,走到案后,“唰”地拉下一张庞大的地形图,指着图上四个用丹朱圈出来的地名说:“这里、这里……这里和这里,要在三个月内拿下来,才能真正在荆州立足。”

刘备定睛一看,那分别是:零陵、桂阳、长沙和武陵。

“主公不是一直想给亮封个官职么?”诸葛亮谑笑道,“这四处得手后,亮便有资格向主公讨官了。”

“哦?”刘备更来了劲,“孔明想好官名了?”

诸葛亮微微笑道:“那么,军师中郎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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