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在第二次造访草庐时才得以登堂入室,一个月前他第一次来,只见门外挂了把锁,一问邻居,原来诸葛一家带着新生儿去看老丈人了。第二次刘备仍未见到诸葛亮。他走入潺潺流水的小院,从石晷旁绕过,低头一看,将近正午时分。浓重的树影落在石径上,偶然飘下一片叶,在翡翠般叶子的空隙里,停着两只小黄鹂,唧唧呱呱地说情话。这个朴素、整洁的小院令刘备既愉快、又羡慕,因为没见到诸葛亮的失落感,此时也悄悄变成了一种等待。

“刘将军!”廊上,小童儿笑嘻嘻招呼他。

“哦!”刘备整整衣裳。

“将军怎么不走了?”童儿故意打趣。

“就走、就走……”刘备说,一面拉住被激怒的张飞。

两番不遇,张飞积了一肚子火;他不像关羽,能悠哉游哉等在门外,从袖里拿出《春秋》来读;在张飞看来,刘备有学问、有志向,是个血统高贵的人:据说刘备是中山靖王之后,当今天子的叔辈——对这种人,张飞向来尊重到仰望。是以无论刘备在哪里,可以的话,他总要紧紧跟着,这一点,令张飞经常很有些孩子气。

“什么东西!”张飞忍不住嘀咕。

小童儿耳朵却尖,指着张飞说:“你再说一次?”

“什么……”张飞一开口,就被刘备拉去身后。刘备向童子拱拱手:“既然孔明先生不在,我们就不多留了。”他才一转身,就听童子嘻嘻笑道:“夫人请将军内堂叙话。”

张飞莽莽撞撞想要再跟着时,刘备命他停在门外。在刘备看来,被诸葛亮的妻子邀入内堂,真叫人匪夷所思啊。他在堂外脱了鞋,举目一看:堂里坐着三个青年。两个年龄仿佛、二十出头的男子对坐在棋局前,一个身着蓝色便衣,一个着洁白长衫。正轮到蓝衣的落棋,他手拈白子,紧蹙眉头;白衣者将手指插入棋盒里,微笑不语。再看小窗边,第三个青年席地而坐,手里捏一把小刀,正专心致志地削木头,阳光落到青年面上,勾出极温柔的形状。

“嫂子,刘将军来了!”白衣者先望见刘备。

嫂子?刘备吃了一惊。

坐在窗边的青年将小刀一扔,站起身面向刘备。刘备这才发现,那原来是个女人,一个眉目清晰、面含微笑的女人!这正是诸葛亮的妻子:黄舜英。因为要接待素未谋面的外人,舜英今次特地换上男装。

“将军远来辛苦。”舜英施了一礼,请刘备坐下。

直到此时,刘备才得空端详屋里,老实说,这儿乱糟糟的:壁上挂着张《孙子兵图》、一柄七星剑、小几上堆满书简,三支没洗净的毛笔插在竹笔筒内,笔筒歪倒一旁;一张小榻正对刘备,榻上挂着挽一挽就算收好的两套长衣和一双袜子,对弈者周围更加凌乱,显是一时来了兴致,就此搬过棋盘,至于放棋盘处原有的东西,便直接往两面一推。

原来诸葛家是这样的……刘备心道。

舜英也注意到屋内一塌糊涂,她上前往两个青年头上各拍一下,说:“起来,收拾一下!快!”一面转向刘备,笑道:“叫将军见笑,孔明一不在,家就不像个家了……均!”她一眼瞥见蓝衣的诸葛均正在整理几上书卷,忙道,“别动,孔明记不得卷数……”舜英再望向刘备,他正似笑非笑地望着手忙脚乱的两个青年人。真快活啊,刘备暗道。外面静悄悄的树木、整洁的庭院,会令刘备生出尊敬之意,而草庐里活生生的忙碌,则使他从心里感觉亲近。只是一群年轻人罢了,刘备想: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个诸葛亮,即便有才华,也不至倨傲到无法驾驭……想到这,刘备不禁流露出一些矜持。

不多会儿,屋里清洁了许多,只几上书卷,一毫未动。

“将军留下来用饭吧?”舜英说。

“不了、不了。”刘备摆摆手。

“至少饮一盅茶,用料是嫂子亲手采的菊花,那股子清香,经日不散!”白衣人笑道,“我去煮!”

“叫均去煮!”舜英拦住他,转面诸葛均,“季常是客,哪有客人煮茶给主人吃的道理?”

“他也算客么?嫂子一味偏心。”诸葛均假装抱怨,朝刘备一礼,退下了。

这白衣人与诸葛家关系显然非同寻常。刘备问:“足下是?”

“我叫马良,字季常。”青年欠身回答,弯弯的眉眼,满月般润泽。

马良?刘备一怔,问:“‘马氏五常,白眉最良’,说的就是足下吗?”“马”也是荆州大姓之一,乡里盛传:马家五兄弟,白眉马良最出众。刘备一直以为,既是白眉,想必年已花甲,没料今日一见,只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再一细看,他雁羽似的眉间,真杂了几丝霜白呢!

“‘最良’二字,谬奖罢了。”马良羞赧地笑笑,望望舜英又说,“刘将军提到这个,要惹嫂子笑我。”

“季常别太谦虚。”舜英微笑着看向刘备,“将军,孔明到林家给均提亲去了,还要去灵山见见酆玖公……”她算了算,“只怕得十天半月才回得来。”

“备是福薄之人!两次来谒,都不见孔明先生。”刘备原以为这一叹,一定让座上人感恩非常,没料马良、舜英仍是笑吟的。

“两次空回,难说不是上天对将军的恩赐!”马良说。

“怎么讲?”刘备奇怪了。

“张良若不三次拾起老人掉落桥下的鞋子,哪能得到《太公兵法》?没有那番奇遇,他便只是个在博浪刺杀皇帝的后生,当不了开汉的功臣!”马良温声说,“将军,欲行非常事,须得非常人。想在乱世开辟天地,孔明兄正是将军需要的人。以三顾为开端,正是个传奇。传奇……”马良重复着这个词,“接下来,天下就要看将军与孔明兄的了,真叫人……向往啊!”

马良眼里,闪着盼望的光,令刘备又疑惑、又赞叹:为什么一谈到诸葛亮,像徐庶、马良这样的才俊,便都露出羡慕、等待之色?仿佛他真是一条龙,只要驾着云上了天,就能将天下风云,瞬息变换!

“何况,千金买骨么!”舜英扑哧笑了。

“千金?”刘备不爱读书,于典故大多一知半解。

马良解释说:“战国时,燕昭王想要招揽人才,便去问谋臣郭隗,郭隗给昭王讲了个故事:从前,有君王喜欢宝马,不惜重金求购,三年过去了,却无人献马。君王手下一个侍臣,带着千金出去,只买回来一副马骨头。君王大怒,侍臣却回答说:‘千金买骨一旦传开,人人都知道大王爱马的诚心,好马不久就将出现在您阶下。’果然,不到一年,就有人送来三匹千里马。郭隗说罢,又对昭王说:大王招贤纳士,不妨从我开始……”

“不妨从孔明开始。”舜英笑了起来。

四十七岁的左将军,三度造访一个二十七岁的青年,这本身就是件稀罕事;它会风一样传遍荆州、甚至天下,兼之“伏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的预言,也正从司马徽的庭院里传出,有计划地散布着。

菊花茶熟了,茶香清甜,沁入刘备的身体里。

刘备从茅庐出来时,就像换了个人,他神采奕奕、精神焕发,翻身上马后,刘备对关羽、张飞二人说:“回新野,二十天后,我再来拜访!”二十天里,刘备斋戒沐浴,一毫也不松懈,他过分虔诚的态度从新野将军府一直传到襄阳、隆中,尽管有人笑话他小题大做,然而更多的人,都对二十天后的相见,怀上了更浓重的兴趣和期待。

刘备第三次前来隆中时,一路上,有男女老少夹道相望,指指点点:“那便是玄德公,后面的……是张飞、关羽……哦,那个,那个最漂亮的,是赵云!赵云啊……对、去见诸葛亮,第三次……去见伏龙先生、诸葛孔明……”刘备将这些议论都听入耳里,不禁飘飘然的,他做到了他想做的第一件事,他接住了没见面的、诸葛亮的第一招,将无数人的目光吸引到隆中来,吸引到草庐前,令诸葛亮与刘备,成了荆州最有名的名人。那诸葛亮呢?他会以什么面目见我?他将在初次见面时,送上一份怎样的回礼?刘备按辔徐行,直至到草庐前时,心里转的就这个念头:不会真是副马骨头吧?千金买骨,哈哈,真有趣!

“左将军请!”这一次,开门的小童也很客气。

关羽、张飞、赵云三人停在院里,刘备独自走入客厅。

刘备看到了诸葛亮。

诸葛亮起身来迎刘备,他见到了刘备眼里的惊叹。诸葛亮微微一笑。颠簸了大半辈子的刘备,从没见过像诸葛亮这么好看的人。他没法用英俊、挺拔之类的词来形容他,只能用最简单的“好看”。论英姿勃发,吕布算是人中龙凤;论飘逸清秀,郭嘉也可独领风骚;至于程昱、孙策、袁绍、赵云……哪个不是仪表堂堂?然而刘备见到他们,也只赞一句就算了,他不是个精细人,不至于将那些面容放在心里,慢慢咀嚼。偏偏见到诸葛亮!偏有一种不凡的心情,将他震慑!诸葛亮很高,比赵云还高些,身着浅灰布袍,头戴雪白纶巾,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乌黑的发丝从鬓边探出几缕,像夜色飘荡在白昼;含笑望人的眼睛,比头发更黑亮,就像……哦,那夜,徐庶猛推开窗的一瞬,正似诸葛亮望你一眼!唇角微微上扬,缀出善意、骄傲的笑容。青年人手捏一柄白羽扇,更添无尽风流。

“将军请。”诸葛亮将羽扇一指坐席。

刘备“哦、哦”地坐下了。

这次相见,改变了刘备、诸葛亮一生,也将改变整个中国。

接下来的交谈是直率和愉快的。

“将军三顾茅庐,令亮感激不尽。”诸葛亮拱拱手,一边为刘备斟茶一边说,“亮欲知将军之志。”

如此开门见山,令刘备对诸葛亮的好感更多了一层。

刘备说:“当今汉室衰败,奸臣当道,皇帝受控于权奸,宝座被尘埃玷污。我不自量力,想在天下伸张正道,只可惜,”他叹了口气,“我智谋短浅,奔波二十余年,一无所就。尽管如此,直到今天,我的志向仍未消退。听闻孔明先生雅量高致,我很想听听你有什么好建议。”

一开口,就将满腹心思和盘托出,是刘备没曾预料的。他没想到,刚一坐下,在诸葛亮羽扇轻摇间,他就成了个名副其实的求学者,一个恭恭敬敬的请教者,原先打算的倨傲架子,一点也摆不起来。

“这样啊……”诸葛亮喝了口茶,笑道,“原来将军有霸王之志。”

他再次双手抱膝,这个姿势,在刘备看来,是相当随意的;而熟悉诸葛亮的人都知道,他一旦抱膝而论,就势必要说出惊世之语。“我能帮将军完成大志。”诸葛亮想了想,微笑道,“我能将个国家,呈现到将军眼前,令您成为国家的君王,只不知您愿意接受吗?我是说,一个崭新的国家,而不是去维护日益衰落、浑浑噩噩的汉室江山。”

刘备怔了,多年来他一直以“扶保汉室”自居,虽然藏着“自立”的念头,却从没对人提起。没想到这个初见面的年轻人,没说几句话,就刺入了他最隐秘的欲望。刘备想要生气,想要假装生气,并驳斥对方放肆的言语,但他听到一个诚恳到急切的声音,从他唇里冒出来:

“望先生不吝赐教!”

诸葛亮仰面笑了,他望着屋顶,像在望见以往几十年的风尘。“从董卓以来,举国豪杰并起,占据州郡、称霸一方的人,不可胜数。拿曹操与袁绍相比,前者名望低微、力量单薄,但曹操最终击败袁绍,令原本微弱的势力日渐强大,称雄中原,这不仅依靠天时,更倚仗了他及手下能人的谋略。现在曹操拥兵百万,挟天子以令诸侯,没有人能与他争锋。将军……”诸葛亮笑道,“将军切记,您目前也不能够。”

“哦……”刘备脸上一热。

之所以特地加了一句“您目前也不能够”,是因为诸葛亮知道,刘备是天下最顽固的、与曹操作对的人。只是他越对抗,曹操就越强大,曹操越强大,刘备就败得越惨。今日能侥幸存身,已经很不易。

“孙权占据江东,已历父兄三世基业。那里有长江天险,百姓拥戴,贤士归附,看起来……唉,”诸葛亮笑叹一声,他仿佛看到身着官服的兄长诸葛瑾,正侧立在孙权阶下!“看起来,只可以将他作为外援,与他结盟联手,而不能、也无法去图谋他。”

“孙权……好的。那么我?”曹操、孙权……刘备在心里画出一副时局图,心道,那诸葛亮要将一个崭新的国度,建立在哪里呢?

“有好地方给将军。”诸葛亮扑哧一笑,拍拍地板说,“这里。”

“这里?”

“嗯,这里、荆州!”

“荆州……是刘景升的啊。”刘备迟疑道。

诸葛亮没有马上回答刘备,只说:“荆州这地方,北面据有汉水、沔水之势,南面能得到南海之利;东面连接着吴郡、会稽;西面直通巴蜀……真好啊!它是最好的一块用武之地!无论想将旌旗指向哪里,都不至于步履艰难。而荆州之主刘表……”诸葛亮提到了那个令刘备犹豫的名字,“他守不住这儿。荆州,是上天赐予将军的厚礼,难道将军要推辞吗?”没及刘备说话,诸葛亮又道:“还有益州!”他加快了语速,“益州地势险峻,沃野千里,有‘天府之国’的盛誉!当年,汉高祖就是凭借它成就了几百年帝业!而今统率益州的刘璋……”诸葛亮嗤笑一声,“是懦弱无能之辈,北面受到张鲁的威胁,便战战兢兢,难以自安。他虽然拥有众多百姓、丰饶物产,却不知怎样体恤、保存、利用和治理,以至益州豪强林立,一派混乱!那里有才能的人,无不盼着另一位贤明的君主……将军,”诸葛亮笑着,低声说,“就由左将军你去做那一位君主,岂不正好?”

说罢,诸葛亮停下了,他将下巴放在膝盖上,安安静静地抱着腿,甚至闭上眼,任羽扇垂落脚边,乍一看,简直是个玩累了、要睡了的孩子!过了好一会儿,刘备忍耐不住,问:“之后呢……孔明?之后呢?”

“之后?啊……”诸葛亮挥挥手,声音是很轻的,这很轻的声音,听入刘备耳里,却像黄钟、大吕般响亮,震荡他五脏六腑,“将军既是汉朝皇室之后,仁德传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假若你能跨有荆、益,严守险关,向西交好戎狄,向南安抚夷越,对外联合孙权,对内修整政治,那就够了。”

“够了?”

“够了。”诸葛亮点点头,“那时候就等着吧。”

“等着什么?”

“等天下再来一个变化。一旦天下有变……”诸葛亮目光一瞬,凛然而威重,“将军就派一员上将率荆州之军进攻宛、洛,将军亲自率领益州之众北出秦川!百姓们听到将军仁义之举,怎能不带着酒饭来欢迎您?真这样的话,君主的霸业就可以成就,而汉朝……也能兴复了。”

“汉朝?”

诸葛亮淡淡一笑:“将军是汉室后裔啊,呵呵。”

借重汉朝的名义,创建一个新的国家;这个国家,跨越两个最富裕、最险要的地域,并且拥有极其光明、灿烂的前途,拥有统一天下的前途——这便是诸葛亮献给刘备的见面礼。他甚至没有使用一张地图来说明,便将整个天下摆在刘备眼前,告诉他,哪里是谁的,哪里是你的,哪里可以得到,哪里应该利用;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像诸葛亮那么狂妄自大,也没有一个人,能令此后十三年的天下,全按照他这番话去运转!刘备忽然意气激昂!他本不该信诸葛亮的话,他才二十七岁,没打过一仗,没出过一策,他只是个纸上谈兵的小伙子,根本不晓得外面有多复杂、多艰险,然而,刘备就是相信他!就像相信北辰星能驱散黑夜的阴霾,而太阳一旦升起,凌晨的寒意就会淡了一样!多神奇的人……刘备猛地向前一步,拉住诸葛亮的手说:

“请先生出山相助刘备,以成不世之业!”

“等等吧。”诸葛亮小声说。

“孔明先生?”刘备急了,“先生不答应吗?”

“我没有不答应。”诸葛亮没起身,他往几上一靠,仍抱着身子,“将军别急,外面有很多人,个个都想知道您与我谈了什么。这些话,哪是第三人该知道的呢?”诸葛亮闭着眼睛说,“不要急着出去,将军。你与孔明,至少十年内,将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蚱蜢,外面的辛苦,何必急着承担?我困了,为了招待将军,今日不及午睡……让他们多等等,等到心慌,才猜不到我们究竟说了什么。”诸葛亮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屋里有书,您看看吧,亮睡会儿,一个时辰后您叫醒我,今次将军该在寒舍吃一顿晚饭……”

诸葛亮真就睡着了。

二十七岁的他,睡着时就像个孩子。

刘备目瞪口呆地望着熟睡的诸葛亮,完全想不到方才那一种凌厉纵横、驰骋八荒的气度,就是从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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