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勒里发现自己在这张椭圆长桌的坐席上被安排在柯克和坦普尔小姐之间,柯克在他右边。斜对角是伯恩,他聪明的脸上眉头紧皱。玛塞拉和麦高恩坐在一起。卢埃斯小姐和柯克博士坐在桌子的上首,他们是八个人当中难得的开心人。瘦骨嶙峋的老绅士在现已离去的戴弗西小姐的帮忙下入座。他竭力地往女伴那边倚过去,像个古代的骑士一样,竭尽全力大献殷勤。他那冷峻的双眼不再冷峻,年轻而热情闪动,沐浴在奇异的光芒中。

埃勒里断定,这个女人是个谜。她的笑声沙哑,牙齿洁白闪亮;她以手掩口,和老先生窃窃私语;她满不在乎地、娴熟地应付老先生俏皮的玩笑,说明她是风月场上的老手……然而她的表情中流露出不快,她的双眼始终闪着机警的光芒。她为什么在这里?埃勒里得知她是钱塞勒酒店的半永久性住户。她在两个月之前不知从哪儿搬进了酒店。从他们的交谈中埃勒里推断出她到钱塞勒之前,柯克家的人并不认识她。而伯恩显然是初次见到她。他肯定她不是纽约本地人。她身上带有欧陆风情,谈笑风生地聊着维也纳、昂蒂布海角、蓝洞和菲耶索莱。

他仔细观察她发亮的脸孔和柯克的神情。这个年轻人极度不安,几乎没有把视线从他父亲身上移开过。

在埃勒里左侧,娇小的坦普尔小姐平静地用餐,她的双眼隐藏在又长又黑的睫毛之后。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提到这起谋杀案,晚餐大部分时间都很沉默。

晚餐之前,费利克斯·伯恩很敷衍地道了歉。在上完汤后,他忽然开始大吐苦水:“我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对走廊对面发生的那件恐怖的事情都只字不提。为什么这么神秘,唐纳德?我一出电梯就被一些笨蛋给拦住,还要接受丢人的交叉质询。”

所有的交谈都戛然而止,温暖的火光从柯克博士的眼中消退,卢埃斯小姐板起面孔,乔·坦普尔抬起双眼,麦高恩皱着眉头,玛塞拉咬着下唇,唐纳德·柯克的脸色惨白,而埃勒里则感到全身肌肉紧张。

“为什么要提这些呢?”柯克喃喃道,“把今晚的气氛都破坏了,费利克斯。我很抱歉如果——”

伯恩的黑眼珠扫过餐桌上每一个人,说:“事情一定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为什么那个火冒三丈的小个子探长把我拖进接待室,扯开床单让我去看死人的脸呢?”

埃勒里轻轻地说:“那个发火的小个子探长,伯恩先生,不巧正是我的父亲。我不能责备他,你知道,那是他的职责所在,他正在试图确认死者的身份。”

伯恩那黑色的眼珠闪着有兴趣的光芒。“啊,请原谅,奎因先生。我不知道你父亲的大名。确认死者的身份?那就是说,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死者是谁吗?”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柯克博士暴躁地说,边在椅子上蠕动着。“另外,没有人在乎他是谁。至少我不在乎。好了,好了,费利克斯!这已经是老掉牙的话题了。”

“我猜卢埃斯小姐和我,”伯恩冷笑着说,“对待这种事情的态度跟欧洲大陆的人一样——不会装模作样。是吧,卢埃斯小姐?在这种情况下,奎因先生,我很抱歉我不能提供更多帮助。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好吧,”埃勒里笑着说,“你不是唯一不认识他的人。”

片刻的沉默。侍者撤走了汤碟。

伯恩平静地说:“我听说,你对这种案子有兴趣,奎因先生?”

“可以这么说吧。我通常也没有什么正经事,伯恩先生。而且,我发现谋杀的确很刺激。”

“品位很独特。”柯克博士点头说。

“我不这么觉得,奎因先生。”坦普尔小姐低声说,“我无法分享你所感受的刺激。”她微颤了一下。“我仍然保有西方人对死亡的憎恶。不过我的中国朋友会很欣赏你的观点。”

埃勒里颇有兴趣地看着她。“你的中国朋友?啊,是的。我真蠢,我居然忘了,你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中国过的,对吗?”

“是的,我父亲是美国外交官。”

“中国人确实是这样的。东方人向来接受宿命论,对死亡他们有种认命的态度,自然而然地,他们也不觉得活着有什么大不了的。”

“各位,各位,”费利克斯·伯恩说,“我们已经离题了,我知道那个人是来找你的,唐纳德。”柯克吃了一惊。“太奇怪了。”

“是吗?”柯克紧张地说,“不过,费利克斯,我保证——”

“你瞧,”格伦·麦高恩从餐桌另一端厉声说道,“我们这是在小题大做。奎因先生,我知道你在犯罪问题的推理上的确有两下子。”

“有两下子?”埃勒里微笑说,“这话说得不错。”

“显而易见,”麦高恩语气急促地说,“既然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认识这名死者,他被谋杀,当然也就和我们之中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不是吗?事实表明,在这一前提下,他被谋杀纯属巧合,甚至是意外事件。”

哈贝尔弯身为玛塞拉斟法国索藤白葡萄酒,不小心洒了几滴在桌布上。

“噢,天哪,”玛塞拉叹息说,“连可怜的哈贝尔也被吓坏了。”

哈贝尔脸刷地红了,立刻退下。

“麦高恩先生,你的意思是,”坦普尔小姐温和地说,“照你刚才说的,是有人跟着他到这里,趁他独自待在一间完全陌生的屋子里时杀了他?”

“为什么不呢?”麦高恩叫道,“为什么要把一件可以简单解释清楚的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但是,亲爱的麦高恩,”埃勒里有些难过地压低声音说,“我们遇上的不是一桩简单的谋杀。”

麦高恩喃喃地说:“可是,我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凶手企图掩饰一些事。”大家都静下来了。“他脱去死者的外衣,又替他重新穿上,而且是反常地倒穿回去。你们看,一次倒转。另外,他把通常面对房间的每一件家具全部转向面对墙壁。又是倒转。所有可移动的东西都遭到同样令人费解的命运——灯、水果盘……”他顿了一下。“水果盘,”他又重复道,“地毯、画、墙上的非洲盾牌、雪茄盒……你们想想看,这不仅是一个人被杀的问题。这是一个人在特定的环境、特定的状态下被杀的问题。这就是我不同意你的论点的原因,麦高恩先生。”

所有人再一次陷入沉默,这时鱼盘被撤下。

伯恩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埃勒里。“倒转?”他惊讶地说,“我没注意东西全都底朝天,还有他的衣服——”

“全是废话,”柯克博士吼道,“年轻人,你上当了,明摆着这是在故弄玄虚。我认为凶手把每一样事物都倒转过来,根本没有什么明确的动机,他无非是要制造混乱。他是要难倒警察。他试图制造这是一桩巧妙犯罪的假象,来掩盖原本简单的事实。或者,他根本是个疯子。”

“我不能确定是不是真是这样,博士”坦普尔小姐用她那柔和的声音说,“这里面有些蹊跷——奎因先生,你认为呢?我确信你对这一非同寻常的案件已有初步的推论了。”

“大体来说,是的。”埃勒里沉思着,面无笑容,眼光落在桌布上。“但是具体来说,还没有。如果不是因为一个事实的话,我会说,博士,您方才抓住了本案真相。但不幸,这个事实使您的结论无效。”

“我感觉到,”埃勒里笑着说,“坦普尔小姐听懂了我的意思,伯恩先生——甚至也同意我看法,是吗,坦普尔小姐?”

“又要提及我与中国的关系了。”这位娇小的女人优雅地耸耸肩说,“奎因先生,你的意思是,与这桩谋杀案有关系的某事或者某人,拥有某种倒转的含义?如果我理解的不错,这个人把每样事物倒置,意在指出关于某人的某件事是倒转的,是吗?”

“乔——坦普尔小姐,”唐纳德·柯克叫道,“你不能相信这个,这——天啊,对我来说这些简直闻所未闻。”

她瞥了他一眼,他缩了回去,沉默下来。“这的确有点儿玄妙,”她低声说,“但是在中国,你得接受很多稀奇古怪的事。”

“在中国,”埃勒里笑,“你显然使你那本来就敏锐的头脑变得更聪明了,坦普尔小姐。”

伯恩吃吃地笑着说:“这话太绕弯子了。我亲爱的坦普尔小姐,如果你的书有这一半玄妙的话,恐怕我们和书评家就有事干了。”

“费利克斯,”柯克说,“这么说太不厚道了。”

“坦普尔小姐,”卢埃斯小姐用天鹅绒一般的嗓音低声说,“毫无疑问知道她在说什么。真是才华横溢!我不知道你怎么能懂这么多,坦普尔小姐。”

那位娇小的女人脸色变得惨白,握住酒杯的小手颤抖着。

伯恩又开口了,他用同样随意而冷酷的语调说:“我想,唐纳德,你已经找到一个新的赛珍珠,但是现在看起来,你更像是发掘出了一个女福尔摩斯。”

“他妈的!”柯克咆哮着,愤怒地站起身。“这是我听你说过的最下流的话,费利克斯,把它收回去——”

伯恩没发火,他轻声说:“我并非有意冒犯,坦普尔小姐。”但是他的黑眼珠闪着古怪的光。

埃勒里清清嗓子。“嗯——全是我的错,真的,是我的错。”他轻弹着他的玻璃杯,看着里面清澈透明的红色液体。

“但是看在上帝的份儿上,”玛塞拉尖声叫道,“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一定要知道真相。乔,你说……奎因先生,谁会做这样的事?把所有的东西都倒转过来?凶手吗?还是那个可怜的小个子死人?”

“好了,玛塞拉。”麦高恩说。

“不是被害人,”卢埃斯小姐轻声说,“他当场就死了,亲爱的,至少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

“也不是凶手,”柯克粗声说,“没有人会笨到去留下线索暴露自己。除非他留下的这个线索是要指证别人,某个——他要陷害的人。这是很有可能的,老天!我敢打赌!”

柯克博士凶狠地皱着眉头。

“或者,”坦普尔小姐呼吸急促地说,“这些也可能是有人在命案发生之后才跑进来做的,或者是不可知的力量做的,用复杂的方法留下痕迹,给警察留下线索。”

“你又说对了,坦普尔小姐,”埃勒里很快地说,“你的分析能力非常出色。”

“或者,”费利克斯·伯恩懒洋洋地说,“这凶手是个疯子,他干下这些事是想嫁祸于人。没准儿就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那只会笑的猫,它正躲在一边偷偷地笑呢。”

“拜托你们,”柯克博士雷鸣般地吼道,他的双眼闪着怒火。“立刻停止这些无聊的推测。立刻,听见了没的?奎因先生,我想你有责任,确实有责任。如果你的目的是对我们展开调查——显然你怀疑我们所有的人,如果你在执行任务时这么干的话,我会对你表示感谢,但,不是在我们的饭桌上。否则,恕我无礼请你离开。”

“爸爸!”玛塞拉声音微弱地叫着。

“爸爸,看在上帝的份儿上——”

埃勒里平静地说:“我向你保证,柯克博士,我不是这个意思。既然我的出现这么不受欢迎,我很抱歉,柯克。”

“奎因,”柯克悲哀地低声说,“我——”

埃勒里挪开椅子站起身时,不小心弄翻了玻璃杯,红色液体溅在唐纳德·柯克的衣服上。

“我真笨,”埃勒里低声说,立刻用左手抓起一条餐巾,轻拭滴溅的痕迹。“可惜了这么好的红酒……”

“没关系,没关系。别——”

“好了,晚安。”埃勒里愉快地说,大步走出去,身后留下沉重的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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