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凌晨四点,我们和扎西开车来到了狼山脚下,商量进山寻狼的路线。

狼山山脉绵延十多公里,山前的狼渡滩湿地有成都市区那么大。两年前格林就是在这片山脉上回归狼群的。我和亦风最惦记的是格林的老狼洞,扎西遗憾道:“那洞早废了。”

扎西伸出左手,张开五指撑在车子引擎盖上做成山状。“狼山是这样的爪子形状,主峰背东,六道山脉向西走,西面的狼渡滩草场现在分给了七家牧民。”他指着大拇指和食指,“前山这里是你们从前的营地和格林的老狼洞,我上山烧香的时候就曾看过,老狼洞已经被牛羊踩塌了。前山人为扰动太大,狼群不敢过来,他们退居到中指和无名指这两个中峰山脉。再后来,这两个山脉也分成了牧场,狼群就只能再退,主要在后山出没,偶尔在中峰的峡谷里也能看见一两只。”

我和亦风忧心忡忡,因为我们清楚后山背面便是悬崖和公路,这里的狼群已经无地可退。

扎西见我们沉默不语,建议道:“要不咱们从西面穿过狼渡滩进入后山去找?”

我摇头:“进山步行找狼,找到的概率微乎其微,盲目寻找,还没等爬上山,狼早溜了。”又想了想,指着扎西“手背山脉”隆起的最高处,“我们顺东面悄悄上主峰埋伏吧,占领制高点,无论狼群从哪个山脉或者峡谷出现,主峰上都能一览无余。”

亦风有点犹豫:“那目距太远了!我们摄像机和照相机的焦程都不够啊。”

“要耐心,先远观。”我坚持道,“别忘了,格林最后的镜头是落单的,他如今在不在这群里都说不定。狼群疑心病重,这又是交配季节,后山是唯一可以选窝产崽的地方,这时候扰动他们最后的领地,你让他们往哪儿退?更何况,时隔两年,狼群也许壮大了不少,新狼不一定认识我们,贸然去后山,遇不到狼,失望!遇到狼,危险!”

亦风点头道:“也对!山顶积雪多,说不定有踪迹。”

路线一定,我们便开始摸黑攀爬狼山主峰。山上碎石松动,陡峭难行,五六十度的斜坡稍有不慎就会滚跌下去。爬到半山腰有积雪的地方,我发现了一匹狼几天前留下的爪印。狼选择的都是最安全省力的路径,我便一路跟着狼道走,果然省力多了。亦风扛着摄像机在我后面走走歇歇,扎西边爬边用望远镜四处搜寻。我们把手机关成静音,除了喘息,三人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清晨没有风,哪怕是一声咳嗽都会在山谷间传得很远。

天色渐明,我们终于站在了狼山主峰上,顺着向西延伸的六条狼山主山脉放眼望去,数百里豪景奔来眼底。青天皓月,蓝山静草,狼渡滩安睡在一层薄烟之下,山野里没有任何动静。

我们沿着山梁细查积雪,我跟随的那路狼迹一直延伸到一处围栏边,走近一看,围栏上钩挂着狼毛,各个方向聚拢来的狼爪印纷纷从围栏下通过,这些重重叠叠的爪印已随着残雪融化而变得模糊难辨。翻过围栏,积雪上还留着狼群嬉闹打滚梳洗皮毛的痕迹,或新或旧的碎骨残骸和狼粪随处可见,这个山头竟然是狼群经常聚会的地方!我猛然想起格林回归狼群那晚,狼王的集结嗥声不正是从主峰这里传来的吗?我打了个冷战,一身热汗陡然转凉,本想着不惊扰狼群才爬上主峰远远观察,没想到误打误撞,狼山之巅正是他们的点将台。爬山时我看见一匹狼的踪迹并不以为怪,一来因为那是几天前的爪印,二来从前在狼山驻扎时经常跟随独狼路线为格林找残骸剩肉。没想到今天跟踪的这条线竟然把我们引到老巢来了,这是激动人心的重大发现!但在这里停留需要勇气,把不准狼群今天会不会在这周围出现,独狼不攻击人,可是群狼对于闯入他们最后领地的人会持什么态度呢?

“听!”我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一种神秘而低沉的声音,是狼嗥,却和素日听过的高调狼嗥截然不同,这声音更像是沉闷的铜钦或者潜行于地的呼麦,贴草而来,极富穿透力,像一个鬼魂在身后附耳私语。

三人不约而同地背靠背侧耳搜寻声音的方向。可是,当我们凝神细听时,草静风歇,那窃窃私语般的声音杳然无踪,山谷中的薄雾慢悠悠地弥散着,仿佛我们听到的根本就是一个幻觉。

正惊异间,我后颈一热,一道霞光从身后的山梁上横射过来,让人不敢侧目,日出了!西面的群山刹那间化为金山,继而像着火般燃烧起来,青天烧成了紫红色,阳光迅速从远山推进,吞没阴暗地界,晨雾烟海转眼间蒸发,结冰的水泡子反射着明耀的日光,像猛然睁开的眼睛,狼渡滩醒了。

三人的影子在山脉上拉得长长的,特别扎眼,我们连忙趴了下来。扎西眯缝着眼睛挥手示意我们往下移动,躲进山峰前的阴影里。三人贴着雪面爬到灌木丛边隐蔽,亦风扒开灌木丛觑起眼睛一寸一寸地搜寻山野。

半小时过去了,除了阳光越铺越开,山下没有丝毫异动。

亦风悄声问:“先前的狼嗥声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扎西道:“没听清。如果狼悄悄的,就算在眼皮子底下,咱们也看不见,现在只有狼不动我不动,等着吧。”

亦风轻轻合拢灌木丛,缩身退后,低头一看,鼻子下面就是一堆风干的狼粪,他挪挪身子,推一堆雪把狼粪盖住,凑到我耳边道:“咱们闯到天地会总舵来了,邦客们万一要在这里开会咋办?我不想当会议伙食。”

我推开他:“咱们都在,怕啥!”说着这话却心虚地向身后扫视了一圈。

围栏上的霜化了,露珠顺着钢丝逐格坠下来,敲击出时针般的声响,阳光继续占领山脉。

随着光芒的推进,我突然注意到后山山梁上显现出一个针鼻大小的亮点,若不是阳光将他照成黑白两面,我几乎不会察觉到他。我眼睛一亮,不敢移开目光,摸过望远镜一套,那东西正好侧头看来。

“狼!在那儿!”我强压声音,激动得咬到了舌头。

“哪儿?在哪儿?!”亦风遍寻不着,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扔过去看!

那匹狼应该是一直就卧在山梁上的,他和山的颜色浑然一体。我手一指之后,狼瞅着我们站了起来,就像从山上长出来似的,斜射的阳光拉长了他的黑影,使这个目标放大了五六倍。

亦风终于看见了,哑声道:“天啊,这么小,亏你能瞅见他。”

那狼估计早就发现我们了,从我们上山的那刻起。他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还抽空给同伴发出了低调的微信——“各单位注意,山顶会所来了三个人,还埋伏呢,小样儿。”

有了参照比例以后,我们更加留心和他差不多细小的亮点。我们很快发现半山腰还有一只狼,也跟着前一只狼站了起来,侧身盯着我们这边,但他俩丝毫没有要退避的意思。过了一会儿,两只狼齐刷刷地向远处天空望去。

我抬眼一看,有几只猎鹰在中峰山脉前方盘旋,两只狼立刻迎着鹰的方向跑去。

“盯死他们!”我嘱咐亦风,转而顺着鹰的方向往下看。

又一个狼点出现在平原,逐渐向主峰跑近。这个狼点显得比较大,似乎打猎刚回来,嘴里还叼着什么东西。先前那两匹狼很快迎上前拦住了他,从望远镜中感觉那匹狼的头颈比另两匹狼粗壮得多,像个狮子头,估计他常常叼衔猎物,脖子的劲道不小。三个狼点都停在了原地,看情形他们在互通信息,继而抬头看鹰。

猎鹰飞了过来,在我们头顶上空尖声长鸣着盘旋了两圈,又飞回狼的上方,三匹狼立刻向远处移动,一直退到离我们直线距离一公里外,停下望了一会儿,或许他们觉得这个距离足够安全,于是逐渐放松下来,在一处水沟边互相追逐吃食。我移开望远镜,裸眼比对了一下,这个距离人的肉眼根本看不见他们了。

趁着狼嬉闹的空当,猎鹰们飞快地降落在水沟边,大概是在啄食狼吃剩下的残骨碎肉。

“那边还有一只!”扎西又指着中峰山梁。

“那边也有!”

“还有那边!”

在很短的时间里,峡谷、平原、后山同时出现狼点,令人目不暇接,没想到能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狼,我们像中了头彩一样亢奋。亦风贪心地转动摄像机,想把所有狼都套到镜头里。

扎西一个劲儿数狼:“五只、六只、七只……这在现今的若尔盖算是大狼群了。”

狼群现身后都时不时地停下来盯着我们看,显然早已知道我们在这里,然后他们翻山越岭,往那三只狼的方向集合。看来狼群昨晚是分头行动的,也许前两只守家的哨兵狼就是在等最后那匹大狼猎食归来,狼群在水沟边会合了。

“还有狼吗?一共几只?有格林吗?”我心急火燎,唯一的望远镜捏在扎西手里。

“七只,好像已经齐了,他们开始往山谷里去了。太远,看不出来有没有格林。”

眼看狼群就要进入山谷的阴影里了,我血压飙升,“噌”一下站了起来,再不喊就没机会了!

“格林——”

山间响起了回音。狼点们缓慢下来,停留了一小会儿,又继续行走,但是有一个狼点却留了下来,停在原地。

我心颤不已:“格林——格林——”

亦风死盯着摄像机屏幕上的狼影,阳光太强,液晶屏暗暗的基本瞧不见。

“再喊!他在看你!”扎西从望远镜里看得略微清楚一点,他和亦风也起身呼喊起来。

“狼点”依然在那里,不进不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甚至看不到他的动作。他在我的视线里只是一个反射着晨光的亮点,可是我全身却似乎被一种莫名的暖意托举着飘浮起来,其他狼在干什么,我都不看了,就被这一个狼点牢牢吸引,目光凝成一根无形的风筝线,他在那头牵着我。这难道是老妈对儿子的第六感?

我想抓住这种感觉,想确认……他就是我的格林?狼眼远超人眼,他应该能看见我吧?我在山上跳跃着向他使劲挥手:“格林——”哪怕他向我迈出一步,我都能多一分确信;哪怕他回答一声,我都能多一点认定。但他还是在那里,不来不去。

直到其他狼都撤离了,“狼点”的身后突然平地冒出另一匹狼,走到他旁边交头接耳,最后两个狼影走入了山谷。目光“断线”,我失去重心般一个趔趄,望着空山怅然若失。没有能确认的格林,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狼一直留下等我们……唉,那两匹狼也许只是在为狼群殿后。

格林——最后的呼唤在空空的山谷中鼓荡低回。起风了,一切都淹没在风声中。我呆坐山巅,热血渐凉,心像破了一个大洞,冷风飕飕地从胸口穿透过去。

扎西拍拍袖肘的积雪草秆儿:“走吧,狼群收队了,今天不会再出来了。”

我和亦风都没动,失落地望着山谷,谁也不舍得离开。

扎西想了想:“要不……我们沿着山脉走,从前山下去,顺道去看看你们惦记的老狼洞。”

我俩这才打起精神,顶着烈日冻风再次动身。

午后,山腰的积雪融化了,老狼洞掩映在灌木丛中,正如扎西所说,已经被牛羊踩塌了。

亦风就着袖口擦了一把汗,半跪在洞前,慢慢扒开洞口的土块。这洞口从前也被牛羊踏毁过,格林曾是那么疯狂地掏挖这塌陷的家园,这是他最珍视的地方。那时亦风说:“让我们一起渡过难关,再找一个狼洞”。言犹在耳,狼已无踪。亦风长叹着,挖掘着,仿佛在开启尘封的记忆。我和扎西也默默地加入了亦风的挖掘中。

清理开的洞口比记忆中的大了许多,我跪在洞口向里嗅嗅,没有熟悉的狼臊味,却有一点若有若无的……火药味?我有点纳闷,用手遮挡阳光朝洞里细看了一下,让出洞口招呼道:“你们来瞧瞧,我怎么觉得洞壁的削痕有点古怪,不像动物刨的,倒像是铲子铲的呢?”

亦风埋头看洞壁,扎西干脆脱下外套,往洞里爬去。

不一会儿,扎西攥着一把东西从黑暗中缩身退出,甩甩一脑袋的土,摊开手——一把炮仗的红色碎纸渣。

“妈的,洞被掏过!这是震天雷,猛得很!洞里全是炮灰!”

亦风接过那些已有些褪色的红纸渣细看:“这都有些日子了!炸这个窝是为了掏狼崽还是轰大狼啊?”

“我去年上山烧香的时候就看见这洞塌了,可能你们走后不久就被炸了吧。”

我的天啊,这曾经是格林的家啊!我们离开以后都发生过什么!我心如火灼,猛然站起,脑袋一阵眩晕,胸口仿佛被巨石压着,缺氧,透不过气来。

“你没事吧?”扎西问。

我摆摆手,抓着亦风的胳膊勉强站了几秒,只感觉狼山在眼前翻来转去,眼一黑,腿一软,一头往下栽去。亦风慌忙抓住我,扶我坐下,扎西把外套撑开给我遮太阳,连声安慰道:“别着急,别上火!这狼洞多少个逃生口啊,格林不会出事的,一定在刚才那群狼里。你们回去看视频,一定在!”

一回到宾馆,我和亦风就迫不及待地导出视频。

亦风把狼山上拍到的群狼影像在电脑里尽量放大,我咬着手指屏气敛息,死盯着屏幕,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从发现的第一只狼到最后集合的狼群,倒带、回放、定格、慢放……折腾到天黑,指甲都啃秃了,也确认不了有没有格林。早晨我们在山顶上,用肉眼几乎看不见狼,原指望靠摄像机拍下来放大能看清楚一点,没想到数码变焦的画面质量太差了,视频中只有一团团水雾般模糊的狼影子,狼若不跑动,就连是土丘还是狼影都分不清,遑论从中辨认格林了。好不容易遇到群狼出山,可是这明明在眼前却死活看不清的感觉比干脆看不见还要虐心。

亦风闭上酸胀的眼睛,揉着太阳穴说:“不行啊,太远了,除非专业设备才能拍到。想达到清楚的辨识度必须用超长焦,大炮筒。”

“好吧,那就回去买专业设备,再来拍!超长焦要最清楚的,要把每只狼的样子都拍成特写,找准天眼,我就不信认不出他。还有,顺便把红外线、夜视的也通通备上,万一狼晚上出现呢,如果能航拍就更好了,像今天这情况,飞过去就能看清楚……”

亦风盯了我一眼,不答话,只是耸了耸眉毛。

“行,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已经攒了几十万的稿费,你不用给我省,剩下的钱,咱就买死牦牛,给狼留食。”

“剩下的?”亦风用食指轻轻抠了抠耳根子下的鸡皮疙瘩。

“对啊……”我一愣,“剩不下了吗?”

“你很豪迈,我不想打击你,不过你听说过‘摄影穷三代’这句话吗?专业设备很贵,镜头更贵。照你的要求配置下来,恐怕要几百万吧。”

“那么贵?!”我惊得眼睛一瞪,鼓起腮帮子,“如果他有GPS就好了。”

“呵呵,当初不也是你说的,要让他不带人味儿地回狼群吗?现在你又后悔了?”

我耷拉下脑袋不吭气儿。我不是科学家,格林也不是研究对象,我当初的确不愿因为我想了解格林的行踪,就给“自己儿子”安装追踪器之类的,那些累赘肯定会干扰他的生活,也会增加他被狼群排斥的风险,格林第一次接近野狼的时候,就是被咬伤了逃回来的。我可不愿意他回归后又被狼群当成“卧底”给干掉。但现在草原上的人为破坏干扰比两年前严重得多,“狼儿子”到底是死是活,的确让我放心不下。

正烦闷中,我的电话响了起来,对方是个女士,说话很客气:“李老师,我们是若尔盖林业局的。特警部队那只狼,我们联合森林公安把他解救下来了,卖狼的是协警,部队已经对他们做了严肃处理。至于那只狼,他被拴养太久了,身体状况也很差,专家说他没有自己捕食过,不具备野外生存能力,只能送去成都动物园了。”

“捕食是可以练习的,而且那只狼本身就在草原,反倒把他送去城市……”我有点着急,“能不能让我们再努力尝试一下。”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通过官方解救只能照章办事。我们制止贩卖行为,解救动物送到有资质的救助机构或者动物园,绝不可能交给个人。野生动物豢养需要很多手续的,而你现在没有任何条件。再说那狼被从小拴到大,专家认为放不活,白费精力。退一万步说,就算真交给你,你有十足的把握能把拴养到这么大的狼放归吗?”

“没有。”我想起那狼在除夕夜里的哀嚎,心痛不已,“但哪怕有一点希望也要再试试啊,狼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野化的,如果专家没有精力,这事情我们愿意去做。”

“草原上到处都是人的牧场,你往哪儿放呢?如果伤了牧民的牛羊,他们还得找我们的麻烦,我们这里对于野生动物肇事没有补偿。你以前的格林是悄悄放的,可是知道这只狼的人太多了。如果我们把狼放出去,但凡有牛羊被野狼咬死了,都有可能被说成是这只狼肇事,到时候有得扯。”对方停了一下,又问,“你的格林找到了吗?”

“没有。”我的心更疼了。

“唉,说实在的,现在草原上的狼被盗猎掏窝的情况太多了,我们管不过来。但是这只狼,县长很重视,亲自把他解救下来,春节期间这么多部门都为一只狼出动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如果再把解救的动物转交给个人,程序上不合法,矛盾就很复杂了,你懂的。我看这只狼还是送去动物园吧。成都动物园已经安排专车来接他了,我们只能按照规章制度来处理,这事你就不用管了,你个人的能力确实有限。县长知道你可能接受不了,她都不好意思给你打电话,所以让我来给你说,法律是这样,我们也没办法。”

“……谢谢你们……”接完电话,我们心里特别压抑,这只狼送动物园看来已成定局。这么大的中国竟然没有一个狼保护中心,这草原上哪怕我们有一个小小的野生动物救助站也好啊。我们空有救狼之心却名不正言不顺。

“这狼……总算是……死不了了,”亦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还是给‘老狼’打个电话吧,免得老人家悬心。”

“老狼”是小说《狼图腾》的作者姜戎,我们叫他老狼。他对狼和草原有着深厚的感情。四十多年前,他作为知青曾在内蒙古额仑草原插队,生活了十一年。他是现今中国最了解狼的人,他所了解的狼并不是标本、基因、资料,而是驰骋在草原上的有血有肉活生生的野狼。他钻过狼洞,掏过狼窝,养过小狼,与狼战斗过,也与狼缠绵过。在那个时代,他们打狼灭狼,同时又爱狼敬狼。他了解狼的性格、情感、行为,他对狼有特别敏锐的直觉,能将狼的想法和可能会采取的行动分析得八九不离十。曾经有人见老狼爱狼研究狼,想送他一具狼标本,被他断然拒绝:“不要!看着心里难受,我要他们都活下去,好好地活在草原上。”

老狼特别关注狼,我微博中读者的那条消息,老狼也看见了。他听说我们当天就赶来草原,几乎每天都打来电话关心救狼的进展。现在我却只能告诉他,这只草原狼为了活命不得不离开草原。

“可怜啊,狼离开了草原就像人没了魂儿,只剩一个空壳了。”老狼的叹息声低沉沧桑,“唉……不过她说的是实情。虽然我也不愿意狼被关进动物园,但这至少是政府出面公开制止了一次贩卖野生动物的行为,算是一个好开端!大过年的,能调动这么多的部门去救一只狼,这位县长真的尽全力了,你们得好好谢谢她。可惜中国的法律就这么别扭。现在更让我揪心的是草原的大命都在衰竭,整个中国草原上的狼群正在灭亡。你知道吗,2009年北京卫视拉了好大的阵势,带了各种先进设备,组织奇人异士去内蒙古草原寻狼,结果闹腾了几个月,一根狼毛都没找到。你们若尔盖草原情况还算好,至少眼下还能看见狼,也许过些年头,全中国就再也找不到野狼了。内蒙古的草原已经毁了,我见证了它最后的原始美。”

我想起《狼图腾》中如诗如画的天鹅湖、芍药谷和狼马大战的震撼场景,又想起前些年看到的内蒙草原遍布矿坑、沙尘漫天的情形,实在无法将它们结合成一个地方。

我忍不住问老狼:“四十年前的内蒙古草原真的那么美,真的有过那么多狼群吗?”

老狼苦涩道:“四十年以后,不,也许十年以后,人们也会问你同样的问题。”

两代人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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