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格林渐渐长大,在城市藏住他的难度也越来越大。自从那次在浣花溪边的草坪上和中年狗主人聊到禁狗令的事情后,格林未来的去向问题就一直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我曾经无数次梦想着将他送回若尔盖草原,但是人养大的狼还能保持他的野性吗?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曾经有一次,亦风在家打死一只老鼠,我就突发奇想,想把这只老鼠给格林,看他有什么反应。但那次终究觉得格林尚小,预防针还没打完,加之老鼠实在太恶心,就放弃了这一念头。

亦风家里的老鼠很有前赴后继的精神,这些日子又发现鼠辈的脚印出现在客厅茶几上,把茶几上的玫瑰都啃得七零八落。亦风想了个馊主意,接格林出马,天敌的味道一定能让鼠辈们望风而逃。

我应邀带格林来到了亦风的家里,哪知道格林的破坏力比老鼠大多了,进屋就是一阵搜寻,茶几上的玩意儿摆设被弄了个乱七八糟,无一幸免。我俩慌忙跟在后面收拾抢夺,格林一口叼住了一包麻糖,立刻跑开,在门口地垫上忘情地啃起来,我试图抢夺下来,亦风无奈地说:“算了,你看他那护食样,抢不下来了。”

我也只好作罢,苦笑着:“看他把你家折腾的,还不如闹耗子呢。”我从冰箱里拿出一小块肉,在格林面前晃晃,他丢掉麻糖猛一口就咬过来,早防着他这手了,我迅速退后把他引到阳台,把肉往外一丢,关上了阳台纱窗门。当格林冲出去一口吞下肉回过头来奔向我时,却一头撞在了纱窗门上,弹回去摔了个四脚朝天。他翻身起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仔细揣摩这层奇怪的屏障怎么就把自己和妈妈隔开了呢。他撞了几下,撞不开,来回踱步,找不到其他的入口。

我和亦风在屋里很得意地看他的表情,格林冲我叫唤几声,似乎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不过来帮他。我不理他了,开始收拾被他捣乱过的客厅。他很不满意,焦躁地在阳台上走来走去,时而把脑袋伸出栏杆缝望着楼下的车流,时而嗅闻阳台上的几盆花草,时而趴在软软的纱窗上,向里面仔细侧目观察。钩爪子的纱窗让他发现了这一屏障的致命缺陷,这平时能将老实的狐狸隔离在外的纱窗,却挡不住一匹想奔回妈妈怀里的小狼。格林张开大嘴咬定几个纱窗洞,使劲地往后撕扯,刺啦一声,纱窗被竖着撕开一条大口子,眼看纱窗门就要被拖垮了,我们都还没来得及阻止,格林已从撕开的空隙里钻了进来,奔进室内。我慌忙跑过去,按住狂奔而来的格林,格林亲切得很,在我怀里不住撒娇,他显然以为自己克服了困难来到妈妈身边很是值得表扬的事,把我的拥抱当成了嘉奖。

“我们低估他了。”亦风把弄坏的隐形纱窗门推开,“关玻璃门吧。”我点点头,抱着格林走到阳台,把他往外一推,迅速退回,关上了玻璃门,这下格林不像那样疯狂地撞上来了,他闻到了玻璃坚硬冰冷的气息,也终于弄明白了,刚才不是一场意外,而是妈妈故意把他关起来的。格林委屈地望着我哼唧着,眼中忽闪忽闪全是问号,他不理解从不限制他自由的妈妈为什么今天要关他。他开始对我展开猛烈的眼神攻势,无限可爱与无辜,坐得乖乖的,高一声低一声可怜巴巴地呜咽着:“呜喔——啊呜——啊恩——呜依——”(妈妈,俺错了吗?妈妈看俺的眼神,妈妈放俺进去,俺是你最可爱的儿子……)亦风侧身阻开这个带电的眼神,敲敲玻璃:“这下过不来了吧?你咬玻璃啊!”格林眼里迅速掠过一丝愤怒,我心里咯噔一下:“亦风,你可别惹他!”亦风耸耸肩:“你儿子还能撞开玻璃门不成?”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格林那眼神太富深意了,我还真猜不透他的小狼脑袋里在合计些什么。

格林不指望我了,停止了眼神攻势,来回地踱着步审视环境,终于他安静下来了,定定地看着楼下的车流发呆,五分钟过去了,他没动静。亦风说:“行了,消停了,你忙你的去吧。”我点头起身去倒茶。

“啊喔——”声音凄厉悠长,这“偷来的锣儿”自己又狂敲起来了!我的太阳穴像要炸开了,滚开的茶水倒在了手上。

“呜喔——”又是一声。我吹着火辣辣的手回头看,格林居高临下面对着滚滚车流狼嗥起来。我感觉全身迅速被一阵寒意笼罩,脊柱上像有一条冰冷的水蛇在慢慢往上爬,汗毛都竖立了起来。亦风也闻声赶了过来:“怎么回事儿,闹什么妖啊?这么瘆得慌?”我连忙蹲在门前,敲着玻璃:“格林不许叫!再叫我咬你!”格林悠然回头,用狡黠的目光挑战似的瞄了我一眼,又深吸一口气,再提高一个八度,继续向全世界“广播”:“嗷欧——喔——”格林发现在阳台上嗥叫的声音传得特别远。我浑身鸡皮疙瘩浪打浪:“别价,小祖宗别叫了,算我求你了成不!回头邻居举报把你送动物园就别想出来了!妈妈给你肉吃!”我赶紧把麻糖和肉都从门缝里扔给他,格林看我态度好多了,得意地昂起头继续以“狼歌在线”争取他的权利。

“嗷呜——喔——呜——”仿佛向全体市民宣布,“快看啊,这里有只狼啊,快来举报我啊!”

亦风蒙起了耳朵:“算了,还是放他进来吧,阴风惨惨的,真有人举报就完了!”

真是领教了啥叫鬼哭狼嚎,我苦笑着打开了门,格林这才叼起先前贿赂他的肉狠狠吞下,不紧不慢地踱步进屋,走过我面前时还舔着嘴巴一副今天K歌意犹未尽的神情,斜眼瞄着我:“看你还敢关俺不?”我又好气又好笑,抬起腿来,一脚踢在他圆滚滚的屁股上,他被踢了个跟斗,顺势翻过身抱着我的脚丫快活地啃起来。

这家伙太狡猾了,不但会利用环境,还能看穿人所有的心思,找出对方的弱点,可这些都是谁教他的?莫非他从小就在琢磨我了么?今天居然又被他得逞,窝心!

我和亦风在忙碌工作的时候,格林就在亦风家里瞎折腾。为了安抚他,亦风打开电视放《动物世界》的纪录片,这招果然管用,格林立刻安静下来,于是我们就有意识地找一些关于狼的纪录片来放给他看,每次格林一听到纪录片中的动物声响起,就立刻跑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每当有小狼出现的镜头,他就会激动得吱吱叫着迎上前去。当镜头一换他又会一脸茫然地绕着电视转来转去,失望地哼哼。

格林的记忆力越来越强,一部片子放上两三遍他的兴趣就淡了,亦风又给他换新的纪录片,于是格林又再次专注地观看。两个月里格林至少认真看了几十部关于狼的纪录片,还有其他一些《动物世界》的片子,每当片中狼嗥响起时,他就煞有介事地遥相呼应。亦风打趣说:“多媒体教学,这是一匹接受现代化教育的狼呢。”的确,有几只狼看过电视啊?可每当看到格林焦急而期盼地凝望电视里狼伙伴的神情时,我们又感觉阵阵心酸。

“他太孤单了,如果能有个伴儿就好了。”

“把狐狸接过来吧……”我和亦风同时说,随即两个人都笑了。

很快,这对小冤家在亦风的家里一见面,就开始了没完没了的折腾。有了狐狸陪伴的格林心情豁然开朗,大闹天宫的劲头更加充足,还怂恿着狐狸跟他一起闹腾,但狐狸遵守着做狗的本分,他知道我护着格林,就尽量保持低调。尽管每次格林捣乱的时候,狐狸都明智地跑到我和亦风面前最显眼的地方待着,表明那些大逆不道的破坏勾当都与他狐狸无关,然而狐狸还是免不了陪着格林受罚。有一次狐狸也瞅个机会把格林诱到了厨房的粘鼠板上。当格林顶着粘鼠板像海龟似的从厨房里爬出来时,我和亦风都惊呆了,粘鼠板上的胶可是洗不掉的!我只好动用我拙劣的技术剪掉了格林右半边身子的一层胎毛。

为了不再造成误伤,我和亦风撤掉了所有的捕鼠工具,只好任由老鼠横行了。

没想到几天后,我们费尽心机也没抓到的老鼠居然自己失足掉进洗手间的半桶剩水里淹死了。老鼠的个头不小,肉鼓鼓的。我高兴得手舞足蹈。

“咋处置?”亦风问。

“喂狼!”我想起为了抓这老鼠误粘住格林的粘鼠板,不由恨恨地说。

我们照例带格林和狐狸到了郊外,不同的是今天多了一只死老鼠。我用绳子拴住死老鼠,装在鞋盒子里,格林早就闻到了鞋盒子有种特别吸引他的味道,却不太明白具体是什么。他迫不及待地抢过鞋盒盖子,叼着就跑,跑了一圈回来才发现真正味道的来源却是这只老鼠,于是丢下盒盖立刻扑向老鼠,咬住就不放,用尽全身的力气与拴老鼠的绳子较劲。狐狸高傲地站在我身边,嗤之以鼻地看着格林抢死耗子,俗话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对这些“业务之外”的事情,狐狸毫无兴趣。

“你快来拽着绳子。”我招呼亦风,想趁着格林还没把老鼠抢走之前给他第一次吃生食拍张纪念照。

亦风接过绳子,格林咆哮着死拉硬拽跟亦风较劲,看着格林那宁死不放的拼命劲儿,亦风好奇地把绳子往上提,格林更是咬牙不放,再往上提,格林竟然在我俩面前像钓鱼一样被吊在了空中。亦风提绳子吊着格林荡来荡去,像公园里的旋转木马一样抡了几圈,格林仍旧是咬紧牙关绝不松嘴。

亦风又惊讶又好笑。看着吊在空中要肉不要命的小狼格林,我简直无语了。

死鼠被格林拦腰扯断,格林嚼也不嚼就迅速吞下半截鼠肉,马上飞身蹿上来,凌空一口咬住剩下的半截鼠肉,借着狼身下坠的力量“啪”的一声拖断了绳子,把老鼠抢了去。这一连串动作让我立刻想到《狼图腾》中描述狼猎杀马群的时候,狼扑蹿上来死咬住马肚子,吊挂在飞奔的马腹下自杀式的攻击方式,哪怕被劲爆的马蹄跺碎,也休想让狼松口,这种为达目的不惜亡命的狼性让人不由得不服。

格林把死鼠连皮带骨甚至肠肠肚肚都吃了个干净,然后心满意足地在草丛中擦嘴。这是格林第一次让我领会到他对囫囵个儿猎物的狂热——格林毕竟是狼,生来就是吃生肉的。

我第一次向亦风提出了想送格林回草原的想法,亦风笑了笑,大概觉得这事儿理想的成分太多吧:“人养大的狼还有野性吗?他能自己捕猎吗?动物园好吃好喝养惯了的老虎都有投活食的时候懒得去逮的事情!”亦风担心的也正是我担心的,我们决定试一试一直以来吃熟食的格林是否还有猎杀的天性。

我拿了一个小动物布偶,拴根绳子拖着从格林面前飞快地跑过,格林一看跑动的东西立刻追击上来一口叼住,狐狸也汪汪大叫着加入追捕游戏中,但他当然是抢不过格林的。谁知格林抢过布偶咬了几下发现那是个假活物,就兴致索然地丢口,用一种被忽悠了的眼神盯了我一眼,走了。狐狸见格林弃权,乐得捡了个便宜,兴高采烈地把布偶给我叼回来邀功。

亦风说:“格林还是有追捕欲望的。”

我摇头,格林可能只是好玩而已,还不足以说明他能猎杀,要试只能用活物。

几天后,我们设法买来了一只活鸡,开车带上了格林和狐狸准备去郊外。亦风开车,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格林和狐狸就并排挤在我的脚下,狐狸乖乖地趴在我脚下睡觉,格林却不甘心,乘势踩着狐狸的身体一个劲儿往上爬,他想爬到车窗上看外面的景致,一路上这对狗兄狼弟就这样折腾着,一直到了郊外的那片荒草地。

格林好奇地张望着鸡,他从没见过这种长羽毛的两脚动物,倒是见多识广的狐狸凑上去闻了闻鸡屁股,饶有兴致地看热闹。格林见狐狸靠近鸡都没有什么危险,也大着胆子走上前去。被人饲养惯了的鸡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开始我还把鸡拴在小树旁怕他飞跑,可格林咔嚓一口把绳子咬断开来,鸡也呆在原地甚至连一丝逃跑的欲望都欠缺,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呆若木鸡”的成语,人养的家畜真是活得悲哀,别说灵性,他连对生死威胁的感知都没有。

格林伸嘴拱了拱鸡,又叼着鸡翅膀,撩起来瞅了一眼,那模样活像淘气的小屁孩儿掀起小女孩的裙子那样。鸡仍旧不动,格林兴趣缺缺地走开了,不知道他是不是以为那又是一个布偶。我失望了,看来格林真是欠缺野性了。我准备把鸡拎走,刚抓起绳子拖动了一下,格林一看鸡活动了,神情大变,扑上来就抢,我从未见他如此冲动过,狼耳不断颤动,狼血冲头,两眼像通了电似的闪闪发光,尾巴尖活泼得像条小泥鳅,在地上颤跳。

狐狸也凑上来抓鸡起哄。“咯咯”几声鸡叫,格林竟然照着鸡肚子狠命地下口了,紧接着,他猛甩头部撕咬起来,霎时鲜血四溅,喷红了狼头和鸡毛。呆鸡这时才如梦初醒地狂叫扑翅,挣扎起来。我吓了一跳,赶紧退到一边,狐狸也惊呆了,他啥时候见过这场面啊?吓得站在鸡面前张嘴吐舌头不知所措,狐狸显然站得太靠近格林的战利品了,格林冲他皱起了鼻翼。鸡血的气味瞬间唤醒了小狼的野性,杀心升腾。

“狐狸快让开!”我赶忙招呼狐狸。狐狸这才迅速倒退,缩到我身下发抖,再也不露头。

鸡还在扑腾,血还在喷溅,格林虽不懂得拔除鸡毛,但是他天生就会掏肉吃,他一股脑豁开鸡肚子,见肉就撕,见血就吞,转眼间半只鸡就进了格林的肚子。我又喜又惊,喜的是格林仍旧潜藏着狼不可泯灭的掠食本能,有猎食冲动,这是小狼健康正常的心理表现,这让我看到了野化的希望;惊的是仅仅两个月大的格林,其嗜血的本性竟然如此野烈。我和亦风忽然对一直像小狗一样养着的小狼另眼相看了,一种对原生态掠食动物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格林的基因里深刻地拷贝着一套狼族特有的生存密码,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体慢慢长大,只要有适当的条件和机会,密码就会一个个自动激活,使他们无师自通地、顽强地表现出生而为狼的本色。

“基因真是很神奇的东西。”亦风边开车边说,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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