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娜一步一步的跨上楼梯,内心中惨伤不已,做一个舞女已经够可怜了,处处向人强颜欢笑,生怕开罪了任何客人,还莫名的接受了一场意外的凌辱。她恨不得放怀号啕大哭一场……

做一个红舞女,声威可不小,只看在舞场中的气派,那起码是拥有数百万的贵妇,尤其霓虹灯在大门口间闪耀,羡煞了多少人?但谁也没有想到,蕾娜的家中,连一个佣人也没有,由舞厅回来,还得自己料理家务……。这也难怪,三姑娘和香魂的负累,使她负债累累,濒近破产……

这时,她推开了房门,很奇怪的房门并没有锁上,是谁打开的呢?当她探首门内时,却看见有一个汉子在内。原来,那汉子竟是田野,他已喝得酩酊大醉,躺在藤沙发上,连头也抬不起来。

蕾娜既惊又喜,她不明白田野怎会突于其来的出现在她的房子里。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而且,他又怎样把门锁弄开,进入她的屋子的?……

田野身畔的藤桌上,有一个空置的酒瓶,还有一串“百合匙”,蕾娜不懂那是下层社会所用的工具,但她相信田野是用这匙串的东西把她的房门打开的……。

蕾娜被殴的创痛还未过去,她呆在田野的身畔,抚着仍在刺痛的粉颊,揩抹尚在淌流的鲜血,心情除了惨伤以外,略感欣慰;因为她已得到证明,那个凶妇绝非是受田野指派而来的,她之嫁祸田野,必然另有内因……要不然,田野既派人殴辱她,又怎会再来到她的家里?

田野沉醉昏睡中,似乎略有感觉,好像知道有人站在他的身旁了。昏昏懵懵地睁开了眼。

“蕾娜……蕾娜……你回来了么?”他叫嚷。

这时,蕾娜心如刀割,把自己受辱之事忘去,扑上前,搂抱着田野,去吻他的。

“蕾娜……是你么?……”他又说。

蕾娜直点头,异常亲切地说:“田野,是我,是我回来了,你怎么搞的,又喝醉了……”

她再要吻田野时,田野竟挣扎着回避开了,一面,他还结结巴巴地说:“蕾娜……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一个非常好的女人……但是我却是个坏人,是个该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大坏蛋……所以,我不希望连累你,你最好远离开我,就当世间上没有我这个人……”

蕾娜更是不解,田野既然自己来到她的家中,又叫她远离开他,显然,田野的内心中是充满了痛苦和矛盾。

“田野,今天又遇到了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使你这样的痛苦?”蕾娜含着泪说。

田野挣扎着坐了起来,很沉重地说:“蕾娜……你知道么?我今天会见三姑娘了……我曾到圣玛利医院跑了七八次之多,从没碰见过她……医院里的那些人回话,老是说,‘她不在!’她早回教堂去了,……到现在,我始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她拒绝见我!……”

蕾娜略感失望,田野对三姑娘的不能忘情,使她的心头感到酸刺刺的。

“你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酗酒吗?”她问。

田野醉态可掬,苦笑着继续说:“……今天,我和三姑娘碰面……她现在已做了医院的见习护士呢!她正从病房里为病人量温度出来,恰巧我走过去,你猜当时的情形是怎样的呢?相信任何人做梦也不会想到,三姑娘初露惊惶,但后来竟然装做好像和我不相识,我看出她是假装的,她像没看见我一样由走廊过去,但是我岂能放过这个机会?追上去,我要求她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详细谈谈,她即沉下了脸色,非常绝情地说:‘我不希望再看见你了,也希望你不再骚扰我,过去的一切事情,全当它已经死去,我今已归依天主,只求天主能够救我!’我拦阻她说下去,继续向她要求!但她的态度非常坚决。反而劝我说:‘田野,我看你也极需要天主帮助,假如你祈祷的话,也许天主可以赦免你过去一切的罪恶……’话未说完,她就摔下我不顾而去……我再追上前时,医院里的神父、医生、护士便一齐出来拦阻,真好像把我当做罪人一样……老天爷!到底我犯了什么罪恶,要受到这种无端的侮辱……其实我倒是一番诚意,想帮助三姑娘脱离苦海,但相反的,我反而好像罪大恶极……”

“你到医院去的时候是否也喝了酒呢?”蕾娜忽然打断他的话而问。

田野点头,说:“但我可以保证,我绝对没有喝醉,三姑娘向我说话时,我还是极清醒的……现在我很怀疑,可能真的,我已犯了无可赦免的罪孽……”

“喝醉酒的人,永远是不肯承认自己喝醉的,你要知道,‘圣玛利’是教会的医院,你喝得醉醺醺的跑进去,岂不就是犯罪?……”蕾娜再婉和地相劝,“好在这又不是什么特别难过的事情,以后这地方少去,就行啦!”其实蕾娜私心里就是希望田野能对三姑娘忘情。

田野深重地叹了口气,似乎对三姑娘的问题还没有一个决意,蕾娜提到了“抽烟喝酒”又感触了他的需要。桌上的酒瓶早已空了,香烟由身上摸出来,已是皱叠了的,大概田野酗酒后已打了不少滚。

蕾娜为他找火柴将烟点上,同时,她心中在想,看田野的情形,如此天昏地暗的过日子,必然心中有着极其苦恼不可解决的事情,不会光只为三姑娘的问题,只不过借题发挥,藉此发泄而已。

要不然,就是田野对三姑娘钟情太深,或是他过去对三姑娘做了些什么违背良心的事情……。

蕾娜正在默默呆想之际,田野忽然抬头,瞪着醉眼向她凝视。

“咦!你的脸上怎么有血迹?……”他问。

“啊,没有什么,熬夜熬多了,肝火上升,淌了鼻血……”蕾娜不希望把这件事情让田野知道,连忙加以掩饰,一面又寻取手帕揩拭嘴鼻,其实唇齿间的牙肉破损了好几处,还痛得很呢。

田野撑扶着椅子站起来了,他说:“不!我是指你的额角!”

原来,银宝出手过狠,蕾娜被殴时,头额撞到了楼梯的扶手上,蕾娜还不自觉,头额上已裂开一条缝,血已缓缓的淌出来了。

经田野提醒,蕾娜以手帕抹上去,果然染了一小块血迹,她再也隐瞒不了,呐呐地连话也说不出来。田野在醉中还有一点清醒,他开始对蕾娜的脸孔凝注,发觉她满脸伤痕,青一块,肿一块。

“咦?你怎么和人打架啦?……或是被人打了?”他说。

女人究竟是女人,蕾娜触景生情,忍不住泪珠滚滚而下,痛哭起来。

田野摸不透是怎么回事。但蕾娜的负伤已使他频生怜惜,情不自禁地掏出了手帕,为她揩拭泪珠。蕾娜更是哭个不停,她干脆倒在田野怀里,趁机撒娇。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否告诉我呢?”田野再问。

蕾娜抽泣着,过了半晌,始才把刚才在楼梯口所发生不幸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述说一遍。

田野觉得非常诧异,蕾娜所遭遇到的,又逐渐和三姑娘以往所遭遇到的,略有相似。他心中想,为什么每一个红舞女的命运,每每相同?

田野再次问明,那个动手行凶的女人的形状,蕾娜以她的记忆力一再描绘,田野便告澈然大悟。因为除了金丽娃家中的那一个体形魁梧丑女佣银宝外,再还有什么人会比这个打手更相似呢?

“金丽娃为何要嗾使银宝向蕾娜下毒手?”这又是新的疑问产生田野的心头。

于是,他继续向蕾娜盘问,曾否有碰见过像金丽娃类似的女人?

蕾娜一再思索,终于,她又把昨夜在永乐东街公寓等候田野而遭遇到一个无可理喻的女人强行凌辱的事情,和这个女人刚才和沈雁在舞厅内出现的情形说了一遍。

田野便完全明白了,除了金丽娃以外,他可以相信再没有另外一个女人会干出这种无聊的事情。

他开始咬牙切齿地咀咒。“像金丽娃这种女人,无情无义,寡耻鲜廉……背了丈夫还要四处找情人,争风吃醋以外,还想毁灭世界上一切比她更为多情的女人……蕾娜!不要紧,我会替你报复!……”

蕾娜忙制止田野说下去,她说:“田野,为了你,我即算被人千刀万斩,也绝无怨言,我不希望你为我报复,而且,再说得重一点,假如说是有人妒忌你与我之间的关系的话,我认为是荣耀的……”

田野摇首,他觉得蕾娜可怜,复又可爱,到底她还不是一个心胸狭窄,没有气量的人。

同时,田野又暗自警惕,他控制自己的情绪,千千万万不能和蕾娜再坠入情网,在他自己的身旁烦恼已够多了,三姑娘仍在苦海,桑南施也在困难之中,金丽娃对他所接近的女人一律妒忌,假如再加上一个蕾娜,那他就是“作茧自缚”,死而后已了。

蕾娜又有欲吻田野的样子。田野赶忙躲开,他趋至窗前,推窗外望。

不知不觉的,天色已将拂晓,东方已呈鱼肚白色。

田野说:“天快亮了,我该走啦,反正你的一笔帐,我记在心头,只要有机会我一定替你讨回来……”

“难道说,你知道是什么人吗?”蕾娜趋上前伏在窗框上,向天色凝注。“我再说一句,假如是有人嫉忌你和我的话,我愿意皮肉吃一点苦头……”

田野再次摇头,他避开蕾娜,再略远一点,极力避免坠入情网。

蕾娜已会意到,说:“你只看我脸上的伤痕,就应该明白,这是我为你吃的苦头……。”

田野说:“我绝对要为你报复……”

蕾娜已扑上去,搂抱着田野,如饿虎遇见了小羊,好像干柴碰着了烈火,一触即烧,抱住他要接吻。田野逃避不了,连气也喘不过来,假如他是钻石心肠的话,可以把蕾娜打发开,但田野对女人的心肠最软。他不忍心再抗拒蕾娜的痴情……

天色已经亮了,太阳已露出了它的光辉。

“看罢!在我们眼前的充满了光明……”蕾娜很兴奋地说,一吻接一吻的。

田野的理智仍很清醒,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出警惕,他不希望再坠入情网。

“蕾娜——”他连连呼喊:“你需要理智,要知道,你是三姑娘的好朋友,她仍在苦海之中,我们怎能舍她而不顾?……你是一个善良的人,又何必和我这种多行不义的人厮混……我们最好各奔前程,或者合力救助三姑娘脱险!”

蕾娜的泪珠又告漱漱而下,这时候,她已明了,田野所爱的仍只是三姑娘一人,她自己受尽了苦难,不过是在自作多情而已。

“天色已明,我该走了!”田野说:“做一个头牌舞女实在不容易,为珍惜你的名誉,我该走了……”

蕾娜已完全明白,自己的“自作多情”,徒只惹起惆怅。她细看田野那冷静的脸孔,自觉忧怨,辜负了过往的用情,浪费了许多“爱”,又浪费了许多心思,到这时候还要担惊受吓,受人家的凌辱和殴打。她开始感到冤枉,男女之间的情爱,可遇而不可求,她自咎不能获得田野的爱情,即应“悬岩勒马”,从速放弃。

“天亮了,我该走啦!”田野又再说了一句:“看!阳光多艳丽,天气转好了,好像充满了光明呢!但这光明不是属于我的……”

蕾娜自忍不住,珠泪簌簌而下。

田野一再道别,便迳自启门走了,大概又是去买醉消愁了。

蕾娜很失望,含泪目送田野走后,倒在床上心中百感交集,她决意放弃田野……但反来覆去,怎样也不能入梦,似乎田野的影子永远留在她的脑海中,怎样也驱赶不去,好像告诉了她,怎样也不能忘情。

“已经用尽最大力量了……”她摇着头自语,由此,她感怀身世,竟忽的号啕大哭起来。

她对自己无法解释,为什么田野对她毫无情感,难道说,自己有什么地方,连三姑娘也比不上么?

她也明白田野的身世,同样是天涯沦落人,又为什么她们不能互相同情,互相爱恋?

也许是三姑娘打击田野太大了!使他的情感都完全麻木。

蕾娜忽然有了新的感触,好像有了什么新决定在她的心中,于是,她再也不能入眠,干脆跳下床来。匆匆洗漱,整装离家外出。

原来,蕾娜是为田野着想,她同情田野的失意,以为田野因为三姑娘之进入修道院而颓唐。她想援救田野,以为只要能把三姑娘说服,使她脱离修道院,和田野复合,即可一改田野的生活。她到圣玛利医院去了有三四次之多,每次都没有找到三姑娘的影子,在最后一次,算是碰上了面。蕾娜向三姑娘劝说了约有半个多钟点久,无奈三姑娘意志坚决,婉拒蕾娜之所劝。

她说:“我归依了天主,自己觉得非常快乐……”

蕾娜的幻望便告失败,逼使她放弃再为三姑娘及田野着想……

田野在床上醒来,感觉到头昏眼花,天花板在头顶上旋转,摇荡,好像乘轮船一般。

这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天色不大好,幽黯幽黯的,但照说,酒早该醒了。

田野抚摸额上,始才惊觉,他在发高烧,是病了,也许是因为连日酗酒的关系。

他想爬起床来,但是能撑起身子的力量也感到困难,他意觉到自己似是快脱离世界的人啦。

“死了也好……这世界,我已经活够了……”他喃喃自语说。

不久,有人在敲房门,推门进来的是吴全福的妻子。她探首进来说:“田先生,你该起床啦,洗脸水已经替你打好了,吴全福今早上已来看你好几次,但是看见你睡得很熟不敢吵醒你,吴全福在医院里动手术后,身体还没有复元,便又赶着他的书报社重新开张,又忙得很,不能久等你起床,匆匆忙忙的走了,临行时,他曾关照我说近来你闹情绪,天天酗酒,身体会搞坏了,所以叫我替你烧一点稀饭调调胃,快起床洗漱吧,我马上替你把稀饭端来!”

吴全福的妻子是乡下人,罗罗嗦嗦的说话一点也不动听,但田野在孤寂当中,也感到有体温暖,同时,他的内心更感到欣慰的是救回了吴全福的性命,而且“忠民福记书报社”的大患已除,最低限度,吴全福以后可以安安逸逸的做买卖过日子了。

他正想回答吴妻时,她又说:“吴全福说今天中午要回家吃午饭,假如你没事,希望你能等他一等,他想和你谈谈呢!”

田野知道吴全福之所谓谈谈,就等于喃呒念经,喃喃不休的像是祷告……这种罪比发高烧还要难受,所以马上说:“不……劳烦了你,中午有事情我要出去……”一面,他挣扎起来穿衣裳。

“啊!不要出去!”吴妻显得有点着急了。忙趋上前按捺田野继续躺下。“……还有呢,有一个姓桑人家的司机也来找你,我说你昨夜酒醉,已打发他回去,叫他中午再来的……”

田野在撑起来的一刹那间,发现他的床上,被褥上全有呕吐过的痕迹,地上却有水湿像是揩抹过的。

“你看,昨夜呕吐得一塌糊涂,假如不是吴全福他的妈妈帮忙,才没有办法把你弄到床上去呢……”

田野更是惭愧不迭,他实在无法想起,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连什么时候回家也想不起来。

倏然,隔壁的房间起了一声咳嗽声,是沈雁听见田野在说话,知道他醒了,所以连忙赶过来。

“吴嫂子!我想有两句私下的话和田野兄说说。可否请你回避?”沈雁毫不客气地向吴妻说。

田野欲加以申斥,但一个人有病在身,就什么火气都提不起来了,他竟忍下了这口气。

吴妻是乡下人,倒不在乎什么礼貌,很快的,就退出房外,还替他们掩上了房门。

沈雁的态度,又不似原先对田野必恭必敬的了,他神气活现,有不可一世的姿态,先燃着一根纸烟,坐落床沿,然后低下嗓子向田野说话。

“田兄,近来你倒底犯了什么毛病?生活颠三倒四的,完全不成话了,我们都替你很焦急!”

田野听得沈雁似乎有责备的口吻,不免就暗起怒意,他心中想,当他被提升为鸿发公司副理时,沈雁对他,有惟恐巴结不上的丑态,这会儿,他不过精神上受了打击,生活意志略为消沉,沈雁便对他如此无礼。但田野自信,他权力还未被剥削,只要重新振作起来,相信霍天行和金丽娃还是对他信任的!

“我们每天都在找你,白天找到晚上,晚上找到白天,都看不见你的影子,到底,什么事情使你这样荒唐?……”沈雁又说。

“你说的‘我们,我们’是指什么人?”田野耐着火气问。

“……我是说霍天行和金丽娃我们……”

“哦?我倒没有想到你竟会爬升得这样快?”

沈雁见田野动了恼,又略为有点胆怯,马上语气改变了。

“真的,霍天行已让我找你好几天,我实在一点办法也没有,白天我起来看不见你的影子,晚上等到两三点钟不见你回家,要就是回来时醺醺大醉,和你说话也是咿咿哑哑的……说什么,你也不会听见,要知道,霍天行急着要找你谈话啦!”

“他不是叫我们暂时回避见面么?”田野悻悻然地说。

“也许出了什么急事……”沈雁扔下烟蒂,郑重地说:“实在告诉你也无妨……是司徒森那老鬼又出现了……”

这句话使田野的神色怔了一怔,似乎大祸又将告临头,他支撑起精神坐了起来。

“霍天行和我在什么地方见面?”

“你可以用电话和他连络!现在,他可能在洋行里!”

正在这时候,房门上又有人敲门,沈雁乃做贼心虚,顿时嗓子也哽塞了。

“谁?”田野沉着嗓子问。

“我——”推门来的是桑家的司机江标。“啊,田先生,大小姐有了急事,请你马上就去!”

这到使田野非常为难,他病了还无法得到安息,他知道桑南施的个性,假如事情不是急到了“燃眉”,绝不会找上门来向他低头。难得大小姐有请,但是田野自觉四肢酸软,好像连站起来的力量也没有,浑身发着高烧呢,而且还有霍天行也急着要和他见面。

“不过,桑南施既在困难中,她在求援,假如不去帮她的忙,是否会被人误为绝情?……”田野心中这样一想,便下了决心,无论如何,扶病也得到桑南施家中跑一次。

看钟点,已是正午,吴全福曾说过要回家吃饭找田野谈话,田野觉得还是不和他见面较好,至少可以省掉他婆婆妈妈的一套。

田野让江标在街上等候,支撑起精神洗漱更衣,又向沈雁说:“霍天行的事情我自己解决,我会打电话和他连络,无需阁下费心,不过在老板和老板娘面前,以后还希望你多多关照啦!”

沈雁很尴尬,但是他没有容人之量,连话也没说,就匆匆退去。

吴全福的妻子已把稀饭给田野端进房来,另外有几碟精致的菜肴,有肉松、盐水豆、咸萝卜、油炸花生。田野实在没有胃口,一样也吃不下去,但他感觉到异常的不好意思,吴全福的一家人待他都这样亲切,他怎好使人扫兴呢?

吴妻将食物在藤桌上摆好后,笑吃吃地说:“吴全福马上就要回来了。”然后就退出门去。

田野勉强端起稀饭喝了两口,把菜肴弄乱,造成已经用过的样子,然后轻轻推开房门,恰好吴妻进了厨房,他便以最快的动作,闪缩落下了楼梯。

汽车停放在公寓的门前,江标凝神地等候着,似有什么心事似的。

田野钻进车厢,汽车驶动时,田野说:“江标,你先给我开到对街的药房去,要买一点药!”

“啊,田野先生,你病了么?”

“嗯,只是喝酒过多,有点头痛就是了!”田野答。

江标呐呐地似有什么话要说,但又不好意思启齿,他遵照田野的意思,把汽车驶到药房门前。

田野买了几片头痛退热药片,就在药房中借用了一杯温水吞下,再次坐落在汽车时,江标算是鼓足了最大勇气说话了。

“田野先生,假如您有机会,给我介绍个职业好吗?”

“你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另找职业呢?”田野问。

“不!我早被辞退了,桑小姐要把汽车卖掉抵债,这两天还是找我回来帮忙的!”江标答。

田野叹了口气,桑南施汽车也要卖掉,她家中的穷困是可想而知了。

不一会,汽车已抵达桑宅,这时候,那花园的大铁门敞开,有一辆搬运公司的大卡车正停在那座小洋房之前。几个搬运工人,正把屋子内的家俱,一件一件的搬上卡车去。

“怎么?搬家啦?”田野呆了下,顿觉得眼前的情景有点凄凉。

“看!自从桑老先生死后,桑家似乎成了破落户,一蹶不振,现在连家俱都要卖掉来抵债了!”江标摇着头,向田野说,也像叹息,也像讥讽。“不知道桑老先生在九泉之下知道这情形,会有何感觉?”

“是卖家俱吗?……”田野露出感伤,这时候,他把自己的病也忘掉了。

“可不是吗?唉!”江标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桑老先生绝不是坏人,为人厚道,和霭,而且还是慈善家,但没想到他的收场竟是如此……唉!恐怕这也是家门不幸,他的那位大小姐,可真是难侍候,在他们桑家当过下人的,可说是没有一个不知道啦!简直没把我们任何一个人当人……”

“在这个时候,你还是少说两句吧!事情过去就应该算了!”田野拦阻他说下去。

“不,田先生,我并非是因为桑大小姐的家庭颓败便说这话,事实的确如此——桑大小姐除了不当我们为人而用以外,平日老是喝喝骂骂的,其实我们能够忍受,也只是看在桑老先生待我们好的份上,要不然有谁愿意受这种气,有本事那一个地方不能找到饭吃呢?现在我们能看到桑大小姐的下场,也算是她的报应了……”

田野也深悉桑南施平日的大小姐气息很重,的确是难得侍候的,也着怪江标会有这种反常的冷言冷语,但他觉得桑南施已处困境,在这时候岂可见难不助,袖手旁观?而且还趁机“打落水狗”!他懒得再听江标继续说下去,放开脚步,直朝那座小洋房走过去。

那几个搬运工人,仍在继续杠出屋子内的家俱,连收音机、地毡、茶几、沙发、台灯、油画,一件一件的,全给搬出来了。这些用具,当桑老先生在生之时,都是很名贵的,但这时候,已像旧货一样贱卖贱售了!

有一个秃头戴黑眼镜的人正在那儿点收,大概就是债权人的代表吧!

桑南施也站在那儿点交,她舅父却没在,桑南施倒也是一个非常倔强的人呢,脸上没有悲伤流露,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工人搬出一件,她便在小簿子记下一件,不时还和债权人核对。

田野默立在门槛之前,触入眼帘的是那间平日布置得华丽奢侈的大客厅,已变得空空如也了。

“南施,让我来帮你的忙吧!”田野赶至桑南施的身旁,突而其来地说。

桑南施抬头,当她看见田野时,顿时眼眶一红,自然而然的,那帐册便被田野接了过去,但她还能把眼泪忍住。

田野什么话也不说,只替桑南施继续记帐,每出一件家俱,便记上一笔。

“你们是什么地方?”他问。

“不,我只是债权人代表,这些家俱可以抵一万元,其余的欠款,可以再宽容一个星期!”那人答。

“哼!你们是认钱不认人的!”田野说:“以前,你们和桑老先生是好朋友,他死后,你们就马上逼债,绝不讲人情,对吗?”因为田野的个子高大,脸孔又是凶神恶煞似的,看起来,有点吓人,那人只得吱唔以应,立即把话题转到另外方面去。

不久,该收的家俱,全部点交清楚,那债权人代表便向桑南施道谢,说:“希望一个星期后,桑小姐能如约付款!这是大家的意思,至于债权人方面,他们还是希望你卖掉这间屋子!”

卡车满载而去,桑南施的泪珠漱漱而下,目送那些华贵的家具远离她去。

回顾屋内,除了地上的垃圾及窗帘布,已是空无一物,全屋上下,只有萧条凄凉的气氛。整间屋子里,除了桑南施的闺房以外,所有的家俱全已变卖,饭厅里还有一套残旧不值钱的凳椅……这根本不是偿债的方法,但像桑南施这样的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除此以外,她还能想得出其他的什么方法呢?

田野自咎,桑南施曾经帮过他的忙,而他现在又为什么不能设法帮她的忙呢?

“我什么都不在乎,电话、冰箱、钢琴……一切都是身外物!但是这栋房子却怎样也不能卖,因为这是我母亲所遗下来仅有的东西。说实话,我父亲并没有钱,妈妈倒是大户人家,她和我父亲结婚时所带来的妆奁,全给我父亲做了慈善事业,这是经逃难后仅留下来的一点钱,便盖了这栋房子……”

“但这不是办法,总得想想办法把欠债还清!”田野说。

“虽然不是办法,但我有自己的想法,一定要把债务偿清!”桑南施很坚强地说。

“那末你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呢?”田野说。

“嗓!你以为找你到我这里来是为还债吗?”

“不,南施,你别误会,我只想帮你的忙,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不需要你的帮忙!”

除了她的闺房外,桑南施已没有地方可以接待田野,那小小的一间房间,有睡床、书桌、及各种运动锦旗。田野触景生情,因为房中光线幽黯,正如他第一次做窃贼逃亡遁进这间陌生闺房时的情景一样。

桑南施坐在床缘,似有踌躇,缄默了许久,忽然招呼田野,到她的床畔坐下。她拍着枕头,说:“你坐在这儿!”

田野却以为她想索吻,欲行鸳梦重温,所以很快的趋上前去,将桑南施一把搂着。

往往,男女之间,都是如此,在另一方面失意,在情场上

可以弥补。

但桑南施却把田野推开,她说:“今天,司徒先生有电话打给我……”

“你……你是说那老警犬?……”田野如遭遇了晴天霹雳。司徒森和潘中元叔侄火拼的一幕,顿时涌现脑际,“这老家伙还没有死吗?……”

“对的,他还没有死,他告诉我,破案在即!只是我的父亲命丧得冤枉,他说是中了敌人的奸计……”桑南施忍不住又告号啕痛哭。

“南施,你又何必……你是一个够勇敢的人,为什么不能面对现实,害你父亲的是潘中元、潘彼得叔侄两个。他们已经丧了命,也就等于你的父仇已经报了一半……”

“但是杀我父亲的凶手,却还没有找着!”

“我负责,一定给你找出来……”

“但是司徒老先生要找你!”

“找我?”田野吃惊。

“对的,他要找你!他说,请你今天晚上十二点钟,到这里来见面!同时,还不得向任何人泄漏,你可以答应吗?”

田野的额上,顿时冒了热汗,司徒森为什么要找他?这是最大的疑问,这老警犬居然能在“绝处逢生”击破万难,到这时候,一定要和他相见,这是什么道理呢?

“田野,你能答应我吗?我对你绝对相信的!”桑南施再说。

“但是,我知道你只相信一个无能的老警犬!你的父亲完全是被害在他的手里!”

桑南施即时伏倒在枕上,痛哭流涕,断断续续地说:“到现在为止,能叫我相信谁呢?反正我不管,十二点钟,你来和司徒先生见面……”

桑南施又是以富家小姐的派头,以命令式说话,田野不乐,但他不希望和桑南施发生争执,忍气把事情敷衍过去,答应晚间和司徒森会面,因为他知道桑南施因为桑老先生的含冤不白刺激而变态,只有以最大的力量容忍,以后的恩仇,慢慢再行结算。

当田野告辞离开桑家时,桑南施却追至大门口说:

“司徒老先生曾关照我说,你可能把情报出卖,我猜想,你还不致于会告诉外人吧……”

“姓田的不是个贪财的人,南施,你对我不信任,使我感到伤心!”田野答着,加快了脚步,离开了桑宅,这时候,他的心中,有着两种想法,一是为桑南施复仇,叛离正义公司。一是为自己利害,帮助正义公司,出卖情报?把司徒森“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田野按照沈雁的关照,打电话和霍天行连络。霍天行的情绪也略有紧张,说:“你马上到茂昌洋行来一次吧!恐怕今后‘正义’公司的环境不能和从前比……”

田野赶往德辅道中宝丰大楼。

原来“正义”公司出了极大的问题,田野的对头,周冲、沈雁、金丽娃俱在坐。

正义公司的保险箱被人打开过了,霍天行曾向田野说过一个故事:他有一个手底下人,欲叛变“正义”公司,偷开他的保险库,因为保险库中装载的,全是正义公司每一个职业凶手的档案记录,霍天行原是用这项记录来要胁手底下人的,假如这些东西被人捏着,正义公司由上至下的人员,即会被悉数打尽。所以,保护这个保险箱,比任何的一切都来得重要。霍天行向任何人都说,他的那只保险库,上面装置有巧妙的机关,那叛逆不明内里,因而触电而亡。

但是这会儿,事实已经证明,霍天行的保险箱已经被人开过,并没有人触电死在保险箱之前,只是保险箱内装有特别的电流,假如有人不按规则扭动枢纽,里面就会自动的触电焚烧,所有一切的帐目档案,全成灰。霍天行便大可以放心,一切的证据全消失了,正义公司也不复存在,没有人能捏到他的一丝一毫证据,有著名的律师出庭,他当可宣判无罪。

这时候的情形正和霍天行所预先计划的一样,保险库被人打开,但所有文件全付灰烬。他可以想像得出,此事是司徒森那阴魂不散的老警犬干的。同时,又一定有人做内奸。

田野是其中嫌疑最大的一个,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是属于“圣蒙”方面的,除了他没有任何人会告密。田野踏进“茂昌”洋行之时,霍天行脸孔铁青,霍天行是从未有过如此脸色的。

霍天行让田野坐下,这时,田野可以看到在霍天行背后的那一座保险箱前,纸灰斑斑,而且,在那保险箱上,也可看到焚烧过的痕迹。

“田野,你的荒唐已经够了,今天‘正义’公司出了不幸的事情!你有什么意见吗?”

田野说:“我的心情不佳,请老板勿见怪!”

“保险箱烧掉了……”霍天行气急败坏地说。

因为,那保险箱内,存有所有“正义”公司的档案文件,全被烧掉了,也就是说,霍天行控制“职业凶手”所有的证件完全毁灭。

“霍老板曾告诉过我一个故事,你的保险箱装有电流,曾经有过一个叛贼,因为他偷开保险箱而告触电丧命,为什么现正有人偷开保险箱,而把里面的文件烧毁了?”

田野问得霍天行口张舌结。无法辩护,因为那故事是他亲口向田野说的。他默了半晌,说:“不管怎样,我们‘正义’公司出了奸细,到底是什么人出卖‘正义’公司,我们必需要查出来!”

“霍老板能用什么办法把奸细找出来!”田野问。

霍天行按电铃,命工友招周冲进室。

周冲和田野是死对头,两人相见?分外眼红,自然,周冲曾经在霍天行面前指责过田野是奸细,所以在态度上,无论如何,需得表现出他对“正义”公司的忠诚。

“霍老板,假如你查出什么人是奸细,我们将他剥皮抽筋!”他说。

田野咬紧牙关,不作言语。

霍天行知道他们两人是冤家对头,为避免冲突起见,命侍役搬进烈酒,每人分了一杯。

“现在我们要团结一致,对付外侮!你们两个不得再有争执!”

以后,霍天行便说出他的大计。“我们现在需得改变战略,展开大屠杀——以前积下的案子,需得在一个月内完全办妥!”他说:“以转移社会的视线!”

周冲对大屠杀很感兴趣,但田野却在惶恐,他着实不希望再杀人,在这罪恶的圈子里继续犯罪,但他回心一想,为霍天行做杀案,收入不弱。桑南施正等着需要钱,假如能赚进钱,给桑南施抵债,也是非常好的。同时,为避免霍天行怀疑起见,便说:“霍老板的意见我非常赞同,但是现在警方对我们每一个人都非常注意,我们做工作,必须要有特别技巧,要不然,‘弄巧成拙’会一败涂地!……”

霍天行默了一默,因为他的保险箱焚烧所有文件完全失去,有许多未了的存案。失去了底子,全仗他的记忆,用纸写了出来。一连有十多人,地址、价目、以及行事计划,……好像一点也没有差错!

田野和周冲对霍天行的记忆力非常钦佩,于是,他们开始计议,分配工作由周冲和田野两人各人分担其半。周冲要表现他的能力,将困难进行的,全拉到自己的身上,田野并不和周冲相争,他需要的只是钱,无所谓功劳。

周冲以为他得到胜利,顿时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田野兄,这一次,我们可以分一次上下了!”

田野忍耐,说:“周兄是老前辈,场面看得多,自然是你占上风,小兄弟只跟着学习就是了!”

霍天行不愿意他们冲突,即说:“除此以外,我们还得调查保险箱被焚烧的真相!”

“霍老板有什么线索?”周冲问。

“对手的工作做得非常老练,保险箱上的指纹没有,地上的足迹在离去时完全揩抹,地上只有揩抹过的痕迹,由此,可以证明下手的是内行人……”

“他们是什么时候动手的?……”周冲再问:“早晨还是晚上?”

“在晨间,整间宝丰大楼没有人,工友都在梦中,他们是用百合匙打开后门偷进来的,在出去时,街上有人发现两个神色诡秘的人,一个较矮,是穿西装的,另一个子高大却穿中装,这就是所有的线索!”

“那穿西装的是否老头子?”周冲说:“假如以我的判断来说,那人可能是司徒森!”

田野仍不动容,很平和地问:“我很希望知道大亚湾当时的详情,司徒森既已入壳,桑同白、潘中元几个都丧了命,而为什么独独的会给司徒森逃脱活命?”

周冲即破口大骂:“……田野,你身为此案子的主持人,事后颠三倒四的沉缅在酒色之中,什么事情也不管不问,主持动手的是你的手下丁炳荣和沈雁两人……”

田野抢着说:“不,你弄错了,‘鸿发’公司策划,兼负监督之责,茂昌洋行才是主持行动的,你派出了柯大勇这个人为什么会丧了命?又为什么连尸首也失了踪?”

周冲顿时额上青筋暴跳说:“柯大勇遭人暗杀,用石头砸碎了脑袋……所以我说我们‘正义’公司出了奸细!……”

“不管奸细的问题,我只问柯大勇的死因,和司徒森是怎样活的?”田野再说。

周冲很狼狈,似有争取霍天行同情之意,咆哮着说:“试想我们的人在现场上出了问题,我们岂能把尸首留在现场上给人家做线索?……我把尸首捆绑了大石头沉到海底里去!……有什么做得不对吗?”

到这时候,霍天行见周冲有欲动武之势,不能再不说话了:

“周冲,不要冲动,你只要把司徒森最后受伤的情形说出来就是了!”

周冲忿气未平,悻悻然地说:“……当时,司徒森负了伤,但他似乎命不该绝,滚到一条岩缝之中,变成了很好的屏障,假如不牺牲人,绝对攻不进去,继续枪战约有十五分钟之久,我们发现柯大勇被害,又接获消息,知道警方的巡逻艇已向大亚湾方面驶来……我们只得撤退!”

“由这样证明,司徒森的确是活着了,那末这个偷开保险箱的人,其中一个自然有司徒森无疑!另外的一个可能是他的助手……”田野这样猜想。

“不,司徒森的助手一连死了三个,我又派人盯住了他们私家侦探事务所其他的人,他即算能活着回来,也无法逃出我们的眼线……”周冲说。

霍天行不让他们争下去,即宣布会议结束,最后命令他们无论如何在三天之内将另外的一个人查出来。“要比苗头,这是你们的机会了!”霍天行说。

周冲冷笑一声,因为他比田野有把握。

田野离开茂昌洋行后,距离司徒森约定在桑宅会面的时间尚早。他走进了酒肆小酌的。

“和司徒森一起的是什么人呢?”田野自言自语说。他在想,其实那人是不是司徒森还不一定呢,至于另外的一个人,倒不必去担心他……只要找到司徒森,另外的一个人不难把他找出来……

田野空着肚子喝酒,一杯又一杯的,直向肚子里灌去,他需得要把所有的问题解决,不管霍天行,不管周冲,不管司徒森……问题就是霍天行将实行大屠杀,要杀死许许多多的人……他将怎么办?……假如为桑南施的债务的话,他可以为霍天行继续做更多的恶事,为桑南施偿债……他也可以抛弃一切,携桑南施逃亡,逃出“正义”公司的羁绊,逃去桑同白遗下的所有债务!……但当他想到三姑娘时,一切又化为乌有……。一瓶白兰地已只剩下了一半,田野昏沉沉的好像病魔已失,只剩下疲倦和瞌睡及腹中雷鸣。他要了一客快餐,但菜还未端上来时,已经伏案大睡了……

时钟指正了十二点,铛,铛,铛……的响个不绝。

这不是一间著名的餐厅,也不是接近“不夜市”的区域,侍役要锁上铺门了,不得不将田野唤醒。

钟声未绝,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田野抬起头来,眼前是昏花的。

侍役告诉他,是打烊的时间到了,请他走路。

田野记忆起,他还有一个重要的约会——便是那宣告失踪的老警犬司徒森的邀请,在桑南施的家里。

这是万万不能失约的,他看见壁上的时钟已指正了十二时……不论生死存亡,他需得和司徒森会面,解决所有问题!

田野走出餐厅,脚步摇拽不定,自觉已没有能力辨认道路,步行上坚道,无奈只有请餐厅的侍役,为他召了一部“街车”。抵达坚道桑宅时,已是十二点半了。

田野付过车资,他已有感觉,那屋子的情形已和昔日完全两样,并非为夜深的关系,满目苍凉,院子里,落叶缤纷,那扇大铁门,由于没有闩闭的关系,随着风声“咿哑,咿哑”的发出声响。

整幢屋子,一片昏黯,只有桑南施的寝室,一个窗户透出灯光,似乎并没有其他的客人在内。

记得桑南施曾说过,司徒森曾用电话约田野来相谈,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田野就是为赴约而来的。当他越过大铁门时,蓦的,有人在他的背上重重一拍,田野吃惊猛烈回头,只见是一个高头大马的汉子,状如流氓打扮。在

背光的地方,看不清楚他的面貌,田野以为是“正义”公司派过来监视他的人,顿时起了杀机,因为他和司徒森会面的事情若戳穿了。即无法在“正义”公司待下去,而且还有性命的危险,所以必须要杀他灭口。

“田野!不要动蛮,我是守在这里给你把风的!”那人说。

“谭玉琴……原来是你!”田野看出来了,那是久别了的江湖朋友。

“是的,司徒老先生在屋子内等着你!”

“怎么?你和司徒森扎上了?”田野表露惊奇。

“我自从洗手改邪归正后,绝对做好人,投明弃暗!有什么不对吗?”

田野开始明白,那盗窃“正义”公司保险库的除了司徒森以外的另一个人,就是谭玉琴了。

但是,谭玉琴如何会和司徒森联盟?倒是一个谜,记得不久以前司徒森曾接获告密函,指霍天行的茂昌洋行是“职业杀人者组织”。但他被当局侦缉在案,岂敢出面和司徒森会面。

同时,司徒森在大亚湾负了重伤,被困在幽谷之中是怎么逃出来的呢?是否谭玉琴的帮助呢?

这许多话,田野是无法问得出口的。他朝着洋房走进去,谭玉琴却仍留在大门口间给他们把风。

桑南施闻门铃,出来应门,田野一眼望进去,便可以看见那小老头司徒森竚立在客厅中央,似乎是专诚等候田野光临的。田野的心情忐忑,他不知道司徒森召他来的目的。但他不由自主的依时到达,也许是为了桑南施的原因。

司徒森瘦了很多,形容憔悴,但是仍然目光灼灼的。

“田野,久违了,我这个老头子还留着活命和你见面,实在是不容易啦!”那老警犬说。

“老先生平安无恙回来,我很高兴!”田野说。

“田野,可有人跟踪你吗!”桑南施神色紧张地说。

“没关系,我有一个弟兄在门外把风!”司徒森说:“现在让我们到桑小姐的房间里去谈话!最好把客厅的电灯熄掉,同时,我还很抱歉,请你回避一下!我要和田野单独谈话!”

司徒森要熄掉客厅的电灯,自然有他的用心,同时,为了桑南施的寝室内有凳子及床可坐以外,此外根本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供坐着谈话。这样可使人误为仅桑南施一人在屋中。

田野和司徒森在卧室内坐落,司徒森将房门敞开,为的是怕桑南施偷听。

司徒森的态度非常温和,他点着头向田野说:“大亚湾的惨案,你已经清楚了!这是我毕生最大的失败,中了贼人之计,自投罗网,至今,连累了我的老朋友桑同白丢了性命。我的声誉一落千丈,实在没有脸孔见人,所以我的失踪,是有理由的,希望你和我见面,还得严守秘密!”

田野不敢乱说话,他知道司徒森之故意失踪,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末简单,绝对有他特别的用心,只是频频点头。

司徒森又说:“我早已查出,你和霍天行的关系,你也是职业凶手的一员,所谓什么‘正义’公司的一个杀人者!除此以外在永乐东街的公寓之中,另外还有一个姓沈的,也是你们的同道……”

田野脸色大变,他不敢否认,也不敢承认,由于司徒森说话的态度温和,他不能翻脸逞凶。

“你怎可以指沈雁是职业凶手呢?”田野很冷静地说。

“这很简单!我用的是‘反间计’,表面上,我收买沈雁监视你的行动,侦查你的底蕴,但他所给我的报告,完全和你的事实相反!这就可以证明,他存心给你掩护,假如不是同道的话,实不需要。同时他经常和金丽娃接触大献殷勤,足证他嫌疑重大,而且,还有扒头的心理,准备抢你的位置呢!——其次,我先收买沈雁,再利用沈雁收买阎婆娘,其实呢,阎婆娘表面上是调查你,事实上是调查沈雁,沈雁中了计,他相信阎婆娘只是以钱为目的……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阎婆娘在沈雁的房间内搜出一支手枪,我命他用指甲油,涂了一个小点在他的每一发子弹上——在大亚湾血案的现场上,找出许多弹壳,还有指甲油点的标记!这是随时可以拿出来作证的!……”

“那你为什么不报给官方?”田野问:“而且,我的手枪也一定同样的涂有了指甲油了?”

司徒森一笑,“现在,事情已到了最后的关键,我要‘擒贼擒王’,破案,要把整个杀人组织一网打尽!”

“那你又怎么证明我是职业凶手?”

“事实摆在眼前,你无法狡赖!不过,我可以证明你并非一个坏人,由大亚湾上的一幕,可见得你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

田野没想到他偷至大亚湾的一幕也已经泄漏了,他口张舌结,说不出话来。

“你已经知道,谭玉琴为他的拜把弟兄报仇,用尽方法,和‘正义’公司作对,一切的线索,是布在你的身上,你懂吗?他是追踪你而来到大亚湾的……在那批歹徒撤退之后,他把我救出来,你的一切,他看得很清楚……”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逮捕?……”田野惭愧而问。

“我说过,擒贼要擒王,你到大亚湾去,是违抗了‘正义’公司的意旨,当时你也含有性命的危险……这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谭玉琴正跟踪着你,目睹你的一切,柯大勇那人,死有余辜,不足为惜,但是你所杀的人虽为败类,凶手毕竟还是凶手……”

田野知道已无法狡赖得掉,谭玉琴可以做他的证人,但回溯当时的情形,他处处小心,绝对不可能有被人跟踪的理由。同时,心中又暗暗的开始向谭玉琴咀咒,认为他不够道义,出卖朋友,谭玉琴曾得到过他的恩惠不少,‘正义’公司获得线索,包围谭玉琴的藏处要戳杀他时,田野曾经冒着性命的危险给他传递消息……。谭玉琴在贫困时,田野又曾仗义赠资……而今谭玉琴竟将他的秘密供给了这老警犬司徒森。

不过司徒森也可算够道义的了,他将桑南施遣使开,免得田野当着桑南施面前受窘。

“你今天找我来,仅是为告诉我这个吗?”田野倏然问。

“不!我知道你并不是一个极坏的青年人,走进邪途,仅是为环境所逼,现在,我愿意开放一条自新的路,让你悔改重头做人,我的年事已老,极爱有作为的青年人,假如你愿意答应的话,我绝对不追究过往……”

田野呐呐不能作言,他知道司徒森的问题绝对不会如此的简单,必然还有要利用他的地方。

“你无需要多考虑,据我所知道,霍天行的所谓‘正义’的档案文件,全部收藏在他的茂昌洋行的保险柜里,那是有关你们每一个人的行为,杀人,及分赃的纪录,但现在已经全部焚烧,他们再也没有什么足以要胁你的东西,你想脱离正义公司已经不是一天了,何不就趁此机会?”司徒森再郑重地说。

田野仍在犹豫。桑南施却忽然探进头来报告。“……那姓谭的刚才进来告诉我,屋子外面有几个身份不明的人在那儿徘徊,关照你们注意!”

这是少女的好奇心,她老想潜到房门外偷听司徒森和田野的谈话,但可惜房门又是敞开着,她走近一步,即被司徒森发现。只有撒谎随便找一些话说。

“别去管他就行了!”司徒森满不在乎地答,复又问田野:“如何?我可以给你些许时间考虑!”

田野着实需要考虑。

“这是你最后的自新机会了,我希望你不要轻易错过!”司徒森再说。

田野垂首无言,似乎对司徒森的逼问已经默认,事实也已经无法狡赖。有谭玉琴在门外守着。田野还能说些什么?但田野回心一想,也幸好谭玉琴跟踪追至大亚湾去目睹一切,要不然,有谁能给他作证明,他的所以参加“职业凶手”,原是受环境迫压,早有心脱离,而力与愿违?……

司徒森说:“我应该给你充分的时间作考虑,我该走了,以后桑小姐还需要得你多照应,假如你有什么需要我的时候,可以给桑小姐留话,我会经常和她连络的!”

司徒森没有在桑南施面前当面拆穿他的底牌,使田野非常感激。

司徒森真的走了,他有谭玉琴给他做护卫,两个人的行动都很机敏,一闪一缩遁出街外,还替他们扣上大铁门。

田野踱出门外,忍耐着热泪盈眶,这时,他心情如一团凌乱的绞纱,旁徨不知该如何去走下一步。他实有改邪归正之意,但力不从心愿。投向司徒森吧,看司徒森的力量实不能和霍天行相比,司徒森已经一败涂地了那还有力量将他自火坑中救出来?假如为自己的生命着想,他应该继续为霍天行效力,甚致于还要打击司徒森置他于死地。同时,桑南施正急着需要用钱,替霍天行做事可以为她还债……但是,也许毕生的前途,就毁在司徒森手里。

“田野,你在想什么?”桑南施跟在他的背后,忽然这样问。

“我在想……”田野揩去额上的热汗,很难启齿,呐呐说:“我在想,今后应走的路……”

“司徒老先生说,要你改过自新,到底你犯了什么错呢?”她瞪着眼儿故作天真地问。

田野不愿意回答,他背转了身子,又有了新的问题涌现心头,该告诉桑南施实话呢?还是假话?

“我觉得你们都很神秘,究竟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呢?”桑南施仍不肯放松,“我很奇怪,司徒老先生失踪许久,突然间出现,又首先要找你!这又是什么道理呢?你们都要变做神秘人物了!”

田野低头无语,心理矛盾交织,最后,他有了决定:“司徒森既然不把真相告诉桑南施,他自己又何必把真相戳穿呢?”

桑南施再说:“司徒森曾关照你小心照应我,对吗?”

这句话,田野不得不承认,也没有不承认的必要,他点了点头,桑南施便如小鸟般倒在他的怀里。

“那末,该还有什么事情,司徒老先生要你改过自新?重头做人呢?”她仍要追问下去。

“你年纪太小了,我没有告诉你的必要……”田野下了决心,在没有必要时绝对不向桑南施泄漏。

“是否司徒老先生指你风流成性?要你悔改呢?”

这句话问得意外,田野被桑南施的天真打动,竟豁然大笑起来,其实他只要承认了这点,就可以敷衍桑南施一个时期了。

田野踏着晨雾归去。当他离开桑宅时,发现竟连一个下人也没有,还是桑南施亲自出来锁上铁门的。

她告诉田野说:“家里剩下一个女佣,竟也告了病假,命运注定如此,也没有办法,现在我每天洗衣裳烧饭,假如你方便,到我这里来吃饭,我愿意为你烧菜,请你尝尝我的手法!”

田野为她起了一阵苦笑,一个富贵幸福的家庭,一旦破败如此,也着实令人惋惜了。

他踏在水门汀的行人道上,皮鞋发出橐橐之声,晨雾不浓,也不淡,仅把眼前的景色蒙上一层薄纱。

桑宅在眼帘中渐渐远去,在外表上,那座小洋房仍是雍容华贵小巧玲珑,没有谁能看得出它的内容凄苦?也正如桑同白在生的时候,谁都以为桑同白是个百万钜富,又有谁能知道他仅只是外表好看呢?桑南施毕生娇生惯养一旦落在如此环境之中,真使人做梦也想不到呢。前路似乎茫茫那是因晨雾笼罩着的关系。

田野迷糊中又在想:他究竟应该投向司徒森方面,还是继续为霍天行卖力?……假如为桑南施的债务问题的话,他不惜以为“正义”公司继续杀人,所挣来的钱,悉数为桑南施偿债,也可说是桑老先生在生时积下来的阴德,应该有人为他的后辈着想。

田野回返公寓后,沈雁已给他通知,午间在鸿发仓库开紧急会议。

田野知道,那是大屠杀的开始,这时候,他还没有一个确定的主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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