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心境不畅,在“圣蒙”和“鸿发”公司俱请了假,但是他的养病,既不在家中,也不住到医院里,终日流连酒肆,以酒当药,无时无刻,不喝至烂醉如泥不肯休止。

永乐东街的公寓可热闹了,来问病的客人川流不息,桑同白亲自登门,霍天行、金丽娃、丁炳荣、张子宜、姜少芬……而且私家侦探司徒森也突然光临。

在这许多人之中,没有一个和田野会到了面,田野连买醉的地方也没有一定。只有蕾娜特别一点,她在舞厅打烊以后,才赶过海来,找到二房东阎婆娘,照例又是打开了房门,让她留在房间之中等候。

沈雁对于女人,从不肯放弃机会,虽然关系田野方面的女人,他还没有胆量有染指的企图,但是也大献殷勤。留在田野的房间中陪着蕾娜穷聊。

蕾娜很担忧田野会出什么乱子,她向沈雁说:“自从那天,我和他分头去找萧玲珑以后,就没看见过他的人,到后来,我到医院去打听,才知道萧玲珑进了修道院,也许因为这样,他受了刺激,便这样毁灭自己。唉,像他这样的人,也着实应该有个好好的家庭,有一个贤良的妻子好好的服侍他……唉!”

蕾娜的言语中,似乎有很重的感慨。

沈雁才知道田野生活失常的原因,他做梦也没想到田野会为一个舞女而至如此。

他细看蕾娜,也觉得这个女人不坏,蛋脸也够得上清秀,身材的的曲线也够玲珑,加上风度好,谈吐不俗……也许一个人在成名以后,予人的观感都能改变。“为什么以前我没见过你?我也是常逛舞厅的老客,港九一带,上中下三流的舞厅,可说没有一个地方是没有到过的……”沈雁忽而扯至题外说话。

“唉,以前我寂寂无名,谁会认识我?即算认识我,也不知道我姓甚名谁?假如不是香魂和彭健昌的血案,把我宣扬起来,我到现在为止,还不是一个汤团舞女吗?”

“那里的话?以你的才貌而言,早就应该窜红啦……”沈雁仍在说笑,但心中却因为听见香魂和彭健昌的血案而引起疑虑,他想到香魂和彭健昌之死,可能也是田野所下的毒手,所以造成香魂行凶后再自戕的痕迹,仍是他的故布疑局,以转引警探们的眼线。田野杀人,已有了高超的经验。试看汤九斤、尊尼宋、陈老么、亨利杨等几个人的血案,到现在为止尚未有漏洞给警方发现。再看蕾娜,她对田野之关心亲切,显然是得到田野的恩惠“知恩图报”,也许田野就是故意牺牲香魂而故意让蕾娜得到机会成名。记得不久以前,他们两人曾同房渡过一夜呢。

沈雁自作聪明地胡思乱想,自觉对田野又有了新的认识。不由的暗起警惕,对蕾娜千万不能染指。于是,再谈了一会便推辞疲倦,回自己的房间歇息去了。

蕾娜独坐无聊,倒在床上,不觉也徐徐的睡着了。

大概已是午夜三时,楼梯上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是田野回来了,醉态蹒跚的,摇摇幌幌,摸索着楼梯的扶杆,总算爬上了楼面,歇了一会,他睁着醉眼,又歪歪斜斜的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时,蕾娜已告昏昏朦朦的睡着了,田野并不觉得整个楼寓只有他的房间亮着电灯而感到奇怪。

房间内还是老样子,凌乱得一团糟,这就是没有一个体贴的人儿给他好好收拾的原因……

一切如旧,就只是床上多了一个睡美人。

田野知道自己醉了,摇着头,是不相信自己的醉眼,但是他又无法使他的眼睛恢复清醒。

于是,他相信了,那是三姑娘回来了,还打扮得非常妖艳躺在床上等候他回来……。

“三始娘……”他大喜若狂,轻轻呼喊了一声,便拥身扑向床上去。

这倒把蕾娜惊醒了,只见田野疯狂地拼命将她搂着,如同饿狼般吻她的额,吻她的脸、鼻、嘴、眼、胸脯……蕾娜挣扎不开,也不忍叫嚷。她的挣扎也是半推半就的。

“三姑娘,你,你总算回来了……你找得我好苦……你太狠心了……啊,这也难怪你……因为以前我对你不住……把过去的忘记吧……”田野喘息着说。同时,举动也有点失仪,那是超过了友谊性的。

蕾娜始才知道田野酒醉乱性,把她误作萧玲珑了。心中有了失望,但仍然不忍拂拒田野。任由他痛吻、抚摸。她偷偷恋着田野,已不是一天了,由田野的仪表,直至他的为人,碍在三姑娘插在中间,无法表达她的爱意,而且蕾娜也有肯为朋友牺牲的精神,不忍“横刀夺爱”和三姑娘作三角之争,相反的处处为三姑娘和田野撮合。这时候,三姑娘已遁入空门,使田野失意懊悔。蕾娜正好代替了三姑娘的地位,要好好的体贴、爱护……和田野做一个永久的伴侣。

蕾娜心中有着这个念头,所以任由田野对她怎样粗鲁,也绝不反抗,渐渐,她的情火也被挑逗燃起。于是,房间内的电灯突告熄灭,是蕾娜伸手扳熄的,整间公寓完全黑暗了。

笃,笃,两声高跟鞋落地的声响……以后,蕾娜便告属于田野的了,田野也同样是属于她的。

次晨,天空又飘着凄凄细雨,时钟还未指正六点,蕾娜已从床上爬了起来,匆匆的整理衣裳。

她有着后悔与喜悦的双重心情,眼看着她的爱人——田野仍懵然沉睡在床。酒醉虽已退去,但身心疲劳,相信一时还醒不了。

蕾娜也不希望田野马上醒来,因为当着面是很难解说的,究竟她还只是做了一夜三姑娘的替身。不过这一夜的缠绵,将使她永生难忘,她的确绻恋着田野,即算经过这一夜以后,田野仍对她冷淡,甚至于对她咒骂,她都能忍受……但是心中仍薄薄的带着一点反悔。因为田野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她对他的牺牲。

蕾娜已整理好衣裳,她要趁在公寓里的住客还未起床前偷偷离去。毕竟这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情,蕾娜虽为舞女,但也懂得廉耻。她在临行前,还轻轻的在田野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蹑手蹑脚的拉开房门,跨出了那凌乱污垢的斗室。复又替田野把房门掩上,始才走去。

大概过了有两三个钟点,公寓的楼面上起了一阵闹哄哄的声音,把田野吵醒了。没有阳光透进纱窗,因为下着雨,更因为那白纱缝制的窗帘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洗换,已为尘垢染得像抹地布,更阻掩了光线,房子内是黑黝黝的,笼着惨黯的气氛。

外面为什么这样吵呢?原来是吴全福的妻子正在和二房东阎婆娘对嘴。因为吴妻在厨房里淘米后忘了关水龙头,阎婆娘以恶言相骂,两人便起了纷争。

田野无心去关心她们的谁是谁非,连日过度的酗酒使他的脑子还是乱昏昏的。

那幅污垢的窗帘布使他起了遐思,因为那正是三姑娘亲手缝制的,她曾经费了许多工夫把这间破烂的“鸽子笼”布置好像阔少爷的小公寓……

以前,三姑娘在的时候,不曾思索过她的好处,现在她的人走了,便对她的优点随时触景生情。

蓦的,田野好像憧憬起一桩事,昨夜酒醉乱性似乎三姑娘在抱……那好像是真实的情景,但是这时候回顾枕畔,那还有什么人迹?也许那是南柯一梦,他用手枕在头下呆想,但这时却发现自己身上赤裸裸一丝不挂,而且枕上尚有余香遗留……这是怎么回事?

田野惊惶地爬起身来把衣裳穿上,揭开被单,赫然还有一双女人的玻璃丝袜留在床上呢。“难道说,真的是三姑娘回来了么?”田野拾起了丝袜,不住犹疑地想着,越想昨夜的情景越是真实。

既然真的是三姑娘回来,那就是她的情丝未断,尘缘未了,但是缠绵了一夜,又为什么不别而行呢?……田野又越想越模糊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田野重覆地喃喃自语,点着了烟卷,遐思不息,偶然照着了镜子,镜中出现的一个憔悴褴褛的青年人,头发凌乱,满脸胡须。起码已经有三四天没有修脸刮胡子了。

自己看看,也不成了形状,何致于会颓唐至如此,人生本是战斗,为什么不能振作挣扎下去。

也许,三姑娘的影子又在他的心灵中复苏,产生了新的希望。他回复了理智,又准备重头干起。

墙角安置在木架上的脸盆水已许久没有更换,上面积着了薄薄的一层尘垢。田野需要洗漱,端起脸盆洗漱用具,推房门走出房去。吴全福的太太和二房东的吵闹还没有休止,而且已将到达火拼阶段,一个骂做二房东的“括皮”刻薄成家理无久享,一个骂做房客的应懂得爱惜公物,不要不顾脸皮……。

但当田野推房门出现在走廊之际,她们即竟然掩旗息鼓,似乎田野有一股无形的威严把她们镇住。

二房东知道田野和吴全福的关系,假如田野参与其中必然是帮助吴妻的。而吴全福的妻子却因为田野已告失踪数夜,难得在家睡一次,却一大清早就把他吵醒感到内疚。

“田先生,请你评评理看!我们公寓里每一户人家分十块钱自来水钱,那能一大早把自来水开放了就不关闭,由早流到晚,岂不是要连房租都给我流光……”阎婆娘先争取田野的同情。

“不要脸皮,我们五户人家每户十块钱已经有你揩油的了,一个月能用五十元自来水吗?”吴妻反驳,不过语气却已经温和了许多,调转头来一面向田野道歉说:“田先生,很抱歉,把你吵醒了?阎婆娘的刻薄,实在使人忍无可忍!……”

田野对这些无谓的事情全不感兴趣,便指着阎婆娘说:“不要再吵了,以后我每月再贴你十块钱自来水钱好了!”

“唉……这怎好意思呢?”阎婆娘转怒为喜,千多谢万多谢,打恭作揖的退下去了。但对吴妻仍不肯放松的连瞪下几下白眼。

这时候,吴全福的妻子感到非常不好意思,但田野既说出了口,她又不好拦阻,只有暗下咀咒,说:“便宜了这个剥削鬼!……”

田野走进了盥洗间,吴妻又追了进来,站在背后呐呐说:“田先生,吴全福曾经找你好几次,但是你每天都不在家,他店里的事情很忙,而且最近又患了肠炎……你是知道的,他这个人固执得很,有了病,又不肯看医生,我真为他担忧……今天早上,他在外出之前,曾经到你的房间里去好几次,因为你睡得很熟,他不好意思吵醒你,所以他在临走时关照过我,叫你醒来到他的店里去弯弯……”

吴妻噜里噜嗦的说了一大堆话,田野一面洗漱,一面含糊应付,实际上,他真不愿意和吴全福见面,每次见面都是如此,又是劝又是说,比什么人都为噜嗦。

但是回心一想,他为了三姑娘的问题,把一切的朋友都弃置不顾了。记得他入狱时,还是三姑娘出钱,吴全福出面把他保释出狱,三姑娘和吴全福是相关连的,不能为三姑娘一个人而把吴全福也舍弃,而且人老实,自杀后没经过好好调养,又为他的事业挣扎,那间书报社的大患汤九斤已告除去,但相信吴全福还没有能力可以应付那奸狡的汤冬……。

田野的心中有三姑娘的影子,颓唐梦已告清醒,他觉得有必要,需得去看看吴全福的近况如何?

他由盥洗室出来时,刚好沈雁整装推门出来。看样子又是准备赴女人的约会,他看见田野,即掀嘴挤眉弄眼,带着一点邪气,说:“昨天晚上那个女人还不坏!”

田野灵机一动,听沈雁的语气,显然已看见昨夜的女人是谁了!是不是三姑娘?

“昨天晚上的女人是谁?你看到吗?”田野反问。

“他妈的!”沈雁取笑,指着田野的鼻子说:“和你睡了一夜,还不知这个女人是谁?别装佯了!”

“真的,我喝醉了,只知道有女人在我的房间内……据我的猜想,是三姑娘……”

“嗨……”沈雁在田野的肩头上重重一拍,说:“你是真糊涂?想骗人吗?昨天晚上你还没回来之先,我还替你招待这位女客,和她聊有半个多钟头点呢!”

“是谁?”田野更着急了。

“是蕾娜嘛!”

田野顿时脸无人色,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又再次的种下糊涂憾事。

沈雁见田野的脸色有异,想再逗他说话,田野挥手,便迳自跨进房间了,沈雁耸耸肩膀,追在后面高声说:

“田野!别忘记了,霍老板找你已经好几天了,有工夫时到茂昌洋行去弯一弯……”

田野含糊应付过去,沈雁便外出去了,这时候,田野坐了下来,燃着了烟卷开始回想。

他不明白蕾娜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驯妩的甘心做了三姑娘的替身?整夜里,她没说过一句话,任田野如何摆布……天下那有这种女人?而且连离去之时,也没有表白一下她是蕾娜。

看蕾娜的形状,还不至于是一个淫荡的妇人,总不会因欲火焚身而采取如此卑贱的方法来满足她的肉欲吧?……蕾娜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田野越想越是模糊。

自然,田野旧恨不堪,新愁又起,他当然不会即刻就把三姑娘的影子从脑

海中抹去,马上去爱上蕾娜。他惟有暗自决意,不论蕾娜待他如何好法,也只好对她不住了。

他又再次的在镜子内发现自己不修边幅的形状,这时候再不修脸是不行了。

当他取起了保险剃刀之时,倏然,有人出现在房门口。“田先生,好难得看见你在家,这两三天之间,我来过已不下五六次了!”原来竟是桑家的司机江标。

“有什么事吗?”田野对于来寻找他的人过多而感觉到烦恼。

“桑先生派我来找你到慈善会里去!”江标再说。

田野皱起了眉宇,说:“我现在仍在请病假!……”

“但是这次桑老先生说,无论如何要请你去一趟!——而且,司徒先生也在,好像有什么事情急着要找你呢!”

听见这老猎犬的名字,田野楞了一楞,但过后回心一想,事已至此,“除死无大祸”,天大的事,也不过一死了之,既然已处在“职业凶手”与官方警察的双重罗网中,既逃不出去,也溜不走,那末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而且这些日子以来,他自觉也已经活够了。受够了罪……于是,他断然说:“我不想去!”

江标顿觉非常为难,呐呐说:“田先生何必和我为难呢?即算你忙得不能分身,我用汽车送你去,你到‘圣蒙’,让我交了差……免得我一天到晚跑来跑去了……”

江标尽情说好话,田野的脾气,向是“吃软不吃硬”的,经江标苦苦要求,心肠也就软了下来,本来,在这几天之中,他除了上酒家进酒吧以外,根本就没有地方可去,反正也是要找地方消遣,便说:

“好吧!我跟你走一趟,不过我顶多停留五分钟就要走的!”

江标只要田野肯到“圣蒙”去,那怕是只停留一秒钟,只要能给桑同白有个交待,就可以免得他跑来跑去穷忙了。

田野修过脸,梳好头发,打扮得整整洁洁的,才和江标一同外出。

临下楼梯之际,吴全福的妻子追在背后说话:“田先生别忘记了,吴全福找你,假如在可能范围里,希望你能劝劝他,他实在太忙了,全不顾身体……”

田野含糊应付过去,他自感可笑,在昏天酒地的时候,自觉尽是烦恼,等到精神振作,恢复正常生活时,也同样的是烦恼不可开交。好像这一辈子人根本就无法把烦恼排除。

这时候,他便需要如何安排时间,桑同白要找他,霍天行要找他,吴全福要找他,以关系来说,都同样的重要,每一方面都敷衍,尤其吴全福更应该关心。

江标请他坐上汽车,口中念着“阿弥陀佛”,即匆匆启动,向花园道急驶而去。

田野暗自打算,先到“圣蒙”,然后去“正义”公司见霍天行,最后到“忠民”书社看吴全福。

不久,汽车已在“圣蒙”慈善会门前停下,田野已经好几天没有来过了,只见花园中一片焦黄,落叶凋零,已是深秋的景象。办公室内情形如旧,张子宜和姜少芬照常坐那儿办公。

他们看见田野来到,相继上来问候,田野顿觉充满了温暖。

果然的,司徒森那老警犬在坐,田野看见司徒森,心中不由自主的自然而然就会起了一阵战悚。

司徒森含笑点了点头,并没有特别的异状。桑同白非常亲切招田野坐下,说:

“病好了吗?我们都很为你担心!”

田野说:“本来我还想多休息两天,但是不知道桑老先生有什么事情急着找我?”

“并不是我们急,因为我们发现你并不在家里养病,这样的病人很不正常的!”

田野无法解答。但是司徒森在坐,却又不能不答。只有含糊地说:“我到医院看医生……所以常不在家。”

桑同白即露出同情的笑意说:“既然病了,就不必酗酒,有人发现你经常流连在酒家里——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要不得,经不起一点打击,有了不如意的事情,便是借酒消愁,自暴自弃的,昏天酒地把时间渡过去了,便算把做人的责任交待过了,这非常要不得的事。正值年轻力壮的时候,天底下那有什么东西不能争取到手的?何不学学我,在这把年纪遭遇重重的危难,还是照样的振作和环境奋斗……”

这番话把田野说得脸红耳赤,自然桑同白不会了解田野心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在言语之中已略有指出,除了为女人失意以外就是为钱财上的烦恼……

老警犬司徒森对田野的看法却完全不同。他不时斜过眼去观察田野的表情而猜测他的内心,又不时的颔首微笑。

不久,司徒森站了起来,恁自推门外出,意思是回避让他们俩人可以得到畅谈的的机会,无需顾虑。

桑同白似对司徒森的通情达便感到感激。又笑了笑向田野说:“上次我送给你的音乐会票子为什么你要转送给包国风呢?”

田野几乎已经把这件事忘记干干净净,一经被提起来感到愕然,呐呐地答:“包国风争着要去,我生平是不希望和任何人争夺的……”

“唉——”桑同白摇头。“今天这个年头已经不同啦,女孩子不争夺是不成功的,连我这把年纪也懂得这个道理,越是喜欢你的人,她越希望你去争夺——其实说老实话,桑南施对你可真不坏!虽然一天到晚你们是吵吵闹闹的,但是她一直都在关心你,上次两张音乐票子就是她示意叫我送给你的,女孩子差不多全都是争面子的;假如当时你马上约她去听音乐,到现在岂不是没事了吗?”

田野顿时澈然大悟,桑同白以为他之所以酗酒买醉,还是为了失意于桑南施呢。

桑同白倏的又自桌上取起一个非常小巧精致的信封,交到田野的手里。说:

“这一次你可不能不赏我的老面子,但是明白说出来也无妨,也同样的是桑南施示意我这样做的,这就是女人和男人不同的地方,女孩子在临进棺材之前,还是要涂脂粉的,这就是面子问题。事实上她早就屈伏了,就碍在还没有争得面子上的光彩时,还不肯低头,在这样环境中实在比受奚落的失意者更为痛苦的!”

田野还没有完全了解桑同白的一番话,他把信封打开,抽出里面的帖子。

香喷喷的,上面洒过了香水,印刷精巧四周围着绯红色的玫瑰花。

当中排印的字是金色的,却用洋文。假如以中文方式译出来的话,念起来是非常蹩扭的,意思就是“桑南施生辰晚会,欢迎你携伴参加”,也许生长在香港的女孩子们不洋化起来会被人误为“洋盲”,所以处处那需要表现洋化,连一张生日请帖也舍弃自己国家的文字不用,而改用洋文了。

田野暗自好笑。这时,他也明白了桑南施的意思,就是要他无论如何参加这个晚会。同时,他对桑同白非常钦佩,为了他和自己的女儿肯下这样大的一番工夫,又感激桑同白对他的青睐。

不过,田野又抚心自想,像他这样的一个人,会值得桑同白如此的关注么?……他只是一个杀人者而已……而且,听桑同白的语气,又似乎有招他为婿之意思。想到这点,田野又顿起不安之色。

“好吧!我找你仅为这点事情,好像司徒森还有什么事情和你商量,你去找他谈谈吧!”桑同白说完,便又回坐至他的办事桌上戴起眼镜埋首在他那堆永远清理不了的公事中。等到田野正要推门外出之际,这位老人又说:“贾子德的杀案已有了眉目,司徒森很有把握,他说日内可以一举破案!”

田野更是不安。他忐忑地走出室外,只见老警犬司徒森正坐在会客处的沙发椅上。

看见田野出来,即笑口盈盈地招手说:“你们已谈完了吗?来,那末让我们也来谈谈!”

田野知道这是无法可以回避的事,只有悒悒地在司徒森的身旁坐下。

在办公室内坐着的姜少芬和张子宜,对司徒森和田野的形色都很注意,他们不时自老远的地方以神秘的眼光向他们两人射来。

“我找你的问题并不严重,只是听说你病了,趁在公事顺路之便,去看看你而已!”司徒森说:“你患的是什么病呢?唉!这年头,正是乱世之秋,青年人都不懂得如何爱惜身体只知道享受玩乐,也许世事把人心都刺激得乱人性,所以生活多少都带上一点荒唐——不过我看你好像还好,很理智的,总不至于像桑老先生所说的花天酒地吧?”

田野觉得司徒森的说话非常尖锐,而且意味深长,便老是警惕着自己需要处处留心,避免给他抓到漏洞,每说一句话,都经过三思出口。

“医生说我患的是胃病,但我自觉是思乡病,我常惦念着家乡,惦念着留在家乡上的父母如何了……”他说。

“对!一个人的忧心会影响肠胃,所谓抑忧废食就是这个道理,尤其酗酒更为一个最大的原因!”司徒森竟和田野谈起养生之道。他一面很注意田野脸上表情的变化。

“我听桑老先生说,司徒先生对圣蒙血案已有新眉目,不久就可能实行破案,这消息使我很兴奋。”田野见机由他自己本身的话题上转变。

“当然,天底下的悬案毕竟是很少的,何况在这种公共场所中当众杀人,怎能隐瞒社会长久,破案只是迟早的事,不过凶手谋杀的技巧,及布局的神奇,可以明证他们是有严密组织的,而且可能是个庞大的‘暗杀团’,杀贾子德的主凶另有人在,‘暗杀团’只是受人委托!”司徒森慢条斯理地说。忽然,他问田野:“你调查的情形如何了?有什么可给我做参考的吗?”

“对这一套我非常外行,恐怕会使你非常失望!”田野故意装做很难堪地说。

“我只需要参考,做侦探的只需一丝丝线索就可以找出全貌!”

“说句实在话,到现在为止,我一点线索也找不到!”田野干脆推了。“不过我仍愿为你尽力……”

司徒森沉默了一下,并无怒容,仍很和蔼地含笑说:“不过我知道你已经尽了很大的力量,在霍家也走动很勤,你和包国风也碰了好几次面不是吗?”

“对的,有好几次!”田野只好承认。

“在他们之中,还有一个很有力量的人物,你碰见过吗?”司徒森敲去烟斗上的烟灰,忽然这样问,眼光灼灼的。

“我没碰见过,是谁呢?”

司徒森一笑,因为田野的话有语病,他既不知道是谁,为什么说没看见过?

“就是那专爱替歹人、凶犯、贼盗打官司的律师,鼎鼎大名的魏崇道!”

“噢!说实在话,我到霍家去,从未遇见过他……”

“包国风却和他会过很多次面,在霍天行家里——在‘圣蒙’年会血案发生的那天晚上,此人也在场!”

“你对这人也怀疑吗?”田野又故意扮傻了。

“当然,只要和霍天行接触频频的人,我都怀疑,尤其这个律师是专赚罪犯的钱的。说句实在话,我不敢随便动霍天行,所顾忌的,这律师还占很重要地位,因为他打官司,向来可以将有罪辩成无罪,无罪的辩成有罪。”司徒森矜持了一会,又说:“那末以前你在正义公司做事的时候,有没有见过这位律师呢?”

这句话使田野很难答覆。假如说没见过,不合情理,因为魏律师是经常和霍天行接触的,假如说见过,前后矛盾。他矜持一下,说:“我在茂昌洋行的时间很短,霍天行交游广阔,认识的人很多,我也不知道谁是谁!”

司徒森含笑点头,似有称赞田野的答话聪明。

田野忽然反问:“你有什么证据,一定可以指出霍天行是职业杀人组织的首脑吗?据我看,他很有钱,生意又做得很大很顺利……”

“做侦探的,在没得到证据以前,永远是怀疑!”司徒森答。于是,他的谈话马上停止。说:“以后还是希望你多帮忙,和包国风密切合作!”他站起来向桑同白办公室走进去。

“包国风可有给你找到什么特别线索没有?”田野追着问。

“没有!”司徒森很干脆的回答。

下午四点多钟,田野到了茂昌公司,霍天行已经回公馆去了。周冲在那儿,他的伤势刚愈,他和田野已成了誓不两立的地位,正是仇人相见。

“哼!我以为你上天堂去了呢!”他冷冷地说。显然是针对三姑娘进修道院所说的。

田野对周冲的冷嘲热讽原可一笑置之,但这句话正中他心中的创伤,便“以牙还牙”说:“见上帝需要引师!我以为你任何事情都会向老板打小报告的!但不然!所以有时候做人,还是得过且过!”他是指浅水湾的事件说的。

田野欲走出茂昌公司时,柯大勇拦在门前,由他的脸色,可以看出他含仇的程度。田野知道,他又要为彭健昌之死而说话了,彭健昌虽死在香魂手下,但是圈子内和他有仇隙的人,谁都会以为是他的布局。在这环境之中,田野假如推避嫌疑,便会显得懦弱,所以他含笑点头说:“彭健昌之死,我很同情,但是他作恶多端,罪有应得,我除了可

以给他向上天祈祷以外,没有其他!”

这句话既没有推避嫌疑,也没有承认是凶手。柯大勇是老粗,对这种绕舌头的方式说话,还没有技巧。顿时瞪大了眼睛,呐呐地不知该拿什么话和田野对答。

田野大模施样的把他推开,大步跨出门外。

“妈的……”柯大勇算是找到了话说,但田野已跨进电梯,降下楼去了。

田野到霍公馆去,教堂是必经之路。触景生情,田野便会憧憬出,守在那幅小小的寂寞黯院内苦修的三姑娘。他又在盘想,应该如何把三姑娘渡出苦海,这个人海孤女,她的一生已经是够苦了,为何还要让她苦下去?

田野的心情上起了悲伤,忍不住一阵辛酸扑鼻,但他除了望着那座闪着金辉的十字架兴叹以外,毫无办法。他仍是朝着霍公馆去,倏然心中灵机一动。他想:霍天行的交游广阔,断然会认识天主教内的有力人士,或许可以拜托他代为想办法。

田野走进霍宅的大门,那高大的女佣告诉他说:“霍天行有应酬出外去了。金丽娃在客厅中,但是有客人……”

田野谢过女佣迳自走进客厅,那客人是瘦瘦的戴着眼镜,和金丽娃对面相坐,原来又是包国风那不怕死的小子,他倒是为桑同白拼着性命卖力气。

“啊!原来是田先生又来了!”包国风含着脸笑说。

“上次的音乐会如何?”田野和他寒暄。

“很精彩!”包国风说,这时他已把田野送票的感激忘去。

金丽娃和田野的眼光不时接触。因为包国风在座,他们不方便随便说话。田野有着双重身份,说话更是困难。还是金丽娃机警,她倏的站起来问田野说:“现在几点钟了?”

“五点十分!”田野答。

“贾兰福帮办的宴会你准备参加吗?”她飘着眼色问。

田野会意,即点首说:“既然答应了人家,当然应该去的!”

“那末你等我换衣裳,我们马上就走!”这用意是欲把包国风打发走的,金丽娃随着向包国风点了点头,即返身走进寝室里去。

但意外的,包国风还没有离去的意思,他继续坐着,而且还迳自取起桌上的烟匣,取烟燃吸。

“你失踪了好几天,最近碰见过桑老先生吗?”他又扯着田野聊上。

“刚刚才从‘圣蒙’慈善会到这里来,什么话都说过了!”田野先把他要说的话点穿。

“看见桑南施没有?”

“没有,不过可收到了她的请帖——这不是音乐会入场券,是无法转送给你的!”田野略带鄙视的口吻,“不过我相信你已经有了!”

“这当然不会少了我……”

“但是我还没考虑到应不应该去!”

不一会,金丽娃已换好了晚服出来。她实是不得已才换上的,要不然,她无法向色国风下逐客令。

这样,包国风才识趣地站了起来说:“那末,我该走了!”

“何不在这里用晚饭再走呢?”金丽娃挖苦说。

“你们全出去了,我留在这里吃晚饭?”包国风楞楞地说。

“没有关系,还有女佣可以陪你吃!”金丽娃含笑,冷冷地再补充一句。

包国风无奈,耸耸肩膀,说声:“再见——”调头便走。

等到他走远时,金丽娃忿忿然地咀咒:“这个小间谍真讨厌!”

“你已经知道他是间谍了么?”田野问。

“难道说,还要等候你的报告么?”金丽娃扳下了脸色,柳眉倒竖。“非但如此,连你的身旁也有间谍埋伏,知道吗?在你的那间破公寓中就有人监视你……司徒森这只老猎狗可谓不择手段!”

田野顿时愕然。

“司徒森布置了什么间谍在我的身边呢?”他问。

金丽娃不欲作答。是愤慨田野的胡涂。她瞪白眼说:“就在你们的公寓中,你自己去想想!”

田野有点难堪。但是他对金丽娃的脾气向来是逆来顺受的。他心中暗暗盘想,在那间公寓中,所有的住户不多,住客非常的简单,司徒森会购买什么人布眼线监视他的行动?

他由沈雁想起,再就是吴全福一家人,一对公务员的夫妻,再就是二房东阎婆娘……。

他想到阎婆娘向来是“唯利是图”的,除了她的嫌疑较重,以外再也想不出其他的一个人。

吴全福自然不会,他的为人最讲道义,断然不会贪财出卖朋友。那对公务员夫妇是老实人,当不会做这种鬼祟的事情。沈雁是同路人,假如他出卖朋友的话,不怕掉脑袋吗?所以,田野一再思索,仍找不出另一个比阎婆娘嫌疑重大的人。他暗起警惕,以后要对阎婆娘特别注意。

金丽娃已取起她的披肩说:“我们走吧!”

但田野仍犹豫着向她说:“你怎会知道司徒森的阴谋呢?”

“多问有何益处?既然通了风给你,自己谨慎小心就行了!走吧!我们赴宴去!”

“赴宴!真的去赴宴么?”田野非常诧异,她以为金丽娃的借题赴宴,乃是向包国风下逐客令的,包国风既已走了,又何需向外走?

“那小间谍守在屋外,我们能不向屋外走走么?”

这句话使田野警觉,包国风虽然离开了屋子,但他是否会就此离去,很成疑问,很可能的会守在屋子附近窥探他们的行动。由此而看,可以知道金丽娃确是“技高一筹”,所说过的话,绝不留下破绽,她照样的外出,表明是赴宴而去。

当金丽娃跨出大门之时,挽着田野的臂膀,脸上没有丝毫不愉快的神色。因为她要表现是赴宴去的。

那辆脱篷汽车停放在门前。枢扭一按,那篷子便自动的升起来。

“你注意路旁,有没有人躲着!”金丽娃一面说。

汽车启动,田野探首窗外,那是一点不假,果然的有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的躲在树丛中。

“你猜中了,包国风果真的守在屋外没有走,他在窥探我们的动静!”田野说。

这样,金丽娃便以得意的神色飘了田野一眼,踏满油门,汽车疾驰而去。

“这种小家伙,事实做不出什么事情,就是缠着了讨厌,等于苍蝇一样,赶也赶不去,驱也驱不去!”她一面说。

“你准备怎样对付他呢?”田野已替包国风起了担忧,暗观金丽娃的神色。

“这不是简单的问题,牵连大,暂时只有由他去!”显然,在金丽娃的言语中已隐伏了杀机。

“为什么不干脆拒绝他进门呢?不省许多麻烦?”

“霍天行不答应,他说,这会惹起更大的嫌疑!”

“我们现在往那儿去?”田野发觉汽车所走的路线不对,忽然这样问。

“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荒唐了多天,难得会清醒过来,我打算为你喝一杯,向你祝贺,——要知道,霍天行非常生气呢!”

田野见言语逐渐投机,便再次壮着胆子,提出原先尚未解决的疑团。

“司徒森买通了什么人在公寓中监视我呢?”

金丽娃刹时又把和悦的脸孔扳下,瞪目说:“你这样聪明的人,难道不会自己设法找出来吗?”

汽车已在一间俄人开设的小餐厅门前停下,这间餐厅的罗宋牛排是很有名的,他俩下车进入餐厅选了一个卡座,招侍役过来点了菜,又要了酒。

过了片刻,只见由另一个卡座中走出两个人,直接向他们的座位行了过来。一个是霍天行,另一个却是那鬼祟的律师魏崇道。田野大异,原来,她们早已相约好的。

霍天行的脸色不乐,也许是因为田野的荒唐所致。田野起立让座,但霍天行却迳自拖了一把椅子自行坐下,倒是魏律师把田野的座位占了。

田野心情忐忑,到底霍天行的威风是无形的,足以使人恐怖。

“最近事情急转直上,我们再不能延缓时间了!”他向金丽娃说。

“你是指潘彼得吗?”金丽娃似乎有点忧心。

霍天行沉重地点头:“司徒森那老头子已查到了魏律师家中了!”

金丽娃即以意气用事的姿态指着田野说:“副理在这里,还是交给他一手办理,让他戴罪立功吧!”

“这不是儿戏……”霍天行瞪了金丽娃一眼。金丽娃自然不乐,闷坐一旁,便再也不作声了。

“依愚见,最好一了百了!”魏律师插嘴说:“潘彼得这小子走到那儿都是祸,我们不能监禁他一辈子,也不能保护他一辈子!而且最近神经有点不大正常,口口声声埋怨诅咒这种如同软禁似的生活。他说,再也不管潘中元同意与否,要自行溜走……假如万一真的给他跑了出来,落到老猎犬司徒森的手中,那真是一辈子也打不干净的官司呢!”

霍天行目中灼灼露光,终于还是摇头,说:“我们不能失信用,和潘中元的合同未满,潘彼得不论怎样不能出问题!……”

“但总得要设法渡过危机!风声闹大了,总是不好的。”魏律师坚决地说:“你有你的一套能耐,何不‘借刀杀人’?布奇局引司徒入壳,让他做凶手!我们一了百了!拖泥带求,大家都没有好处!”

“但是我们如何向潘中元交待呢?每个月五万元的保护费不是个小数目……”霍天行矜持说。

“何不把线索布在潘中元的身上,让潘中元引司徒森来!然后潘彼得丧命!潘中元也没有话说了!”魏律师似非常有把握地说。

“你想得太神奇了吧!我们如何让潘中元引司徒森入壳呢?”

魏律师那双鼠眼便向田野飘了一飘,触动了霍天行的灵机,那寡寂的脸微起了一阵喜悦的颤悚,但又很快的收歛起。他和魏律师的谈话至此打住。倏的转向田野说:“听说你最近很不得意!”

田野一直闷坐在旁,凝神倾听他俩的计谋,暗暗加以研究、猜测。这会儿猝不及防,霍天行忽然的问过来。他悍然地,没经过思索,即行回答:“不很痛快就是了……”

霍天行即转变了脸色:“下次不可以这样!”

正好侍役送菜上来,阻掉了田野的难堪。故眼光正好和闷着气的金丽娃接触,好像是一对同病相怜的人了。

餐后,霍天行对此事绝口再也不提,他邀魏律师回家去从长计议。

魏律师摇首说:“已经有人注意你和我的接触,我们还是多避免较好!”

“我却认为应该保持原状!”霍天行说:“要不然,这就是破绽呢!”

魏律师默了半晌,觉得霍天行的话也不无理由,也许敌人正是故意散布谣言,以窥觑他们的动静。所以,他们又决意回返霍公馆去。因为这项“借刀杀人”的阴谋,必须要有严密的计划,妥善的布置,才不会有破绽留下。

霍天行对田野似乎又重新有了估计,和魏律师交头接耳了一阵之后,向田野说:“看你的神色,好像非常疲倦,我们这一个会议,暂时,还无需要你参加,等到计划已经打出一个轮廓之后,再请你来参加意见就行了!明天下午下班,可到茂昌洋行来,我还有话要和你详细谈谈!”

田野心中明白,霍天行对他还不完全信任,尤其有关“圣蒙”慈善会的血案更对他猜疑不定。所以在计划没有成熟时,不欲他参与其中,避免消息外泄。

田野机警,也连推辞精神不佳,躲回家去休息。

金丽娃酒没喝足,饭未吃饱,原打算又到“灯红酒绿”的地方疯狂一番,但霍天行自己没有驾车出来,需得乘金丽娃的汽车回去。她心中不乐,但也无可如何。

汽车走后,田野留落在凄清的路上,他的心情也是凄清的。因为霍天行对他没有信心,使他感到身旁四周处处都埋伏了危机。他自叹在这些日子里来,老是处在困境之中,处处都受人怀疑,处处都受人打击。正如“圣蒙”慈善会和“正义”公司,就把他困在夹心,司徒森和霍天行双方都会对他不利。

在原先的时候,田野曾经想过,假如能把潘彼得杀死,“圣蒙”的血案即可造成一个含糊的结局,慢慢的淡冲后便可化为无事。他也曾设法侦查潘彼得的下落,也曾请求丁炳荣帮忙进行谋杀,但受到阻挠而放弃了。现在事情演变,反而霍天行要取潘彼得的性命了,这正是千载良机,田野自问怎会把消息走漏呢?霍天行未免太多疑了。

田野信步而行,不知不觉竟来到“忠民福记”书报社门前,他在心情纷乱中仍很关心这位老朋友的近况。这时候,吴全福和汤冬,正在用晚饭。

自从汤九斤死后,便由吴全福和汤冬两人合力维持这间刚打稳了基础的店铺。汤冬的态度,较以前大大的改变,那种刁钻浮狡的形状,再也不敢摆在面上,似乎战战兢兢的做人,尽量为书报社做事。吴全福经过自杀未遂以后恢复了信心,不颓不馁的鼓足毅力,撑持了大局。

这时候,他们两人正在对面相坐用饭。田野

突如其来地闯了进去。很奇怪的,吴全福一手撑着头,一手按着肚皮,似乎得了很重的病,也许他在服毒获救后,身体根本没有复元,又为书报社的业务操心,而累坏了身体。

汤冬见田野来到,顿时面呈惊惶之色,忙放下碗筷推推吴全福说:“全福哥!田先生来了……”

吴全福抬头,他的脸色充满了疲倦,他看见田野,即露出笑容,还撑着站起来给田野搬椅子请坐。

“既然病了,为什么不回家去休息呢?累坏了身体总不是事!”田野说。

“唉,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只是肠胃有点不舒服就是了,每逢吃饭的时候就痛不可抑!”吴全福指着桌子的饭菜,感叹不已。

田野触动灵机,注看桌上的饭菜,那是四菜一汤,菜式也很精致,两荤两素。

摆在吴全福面前的一条完整的香菰桂鱼,淡水鱼在香港是相当名贵的。汤冬的饭还剩下小半碗,他面前所有的几碗,都已吃得差不多了,可见得他这是最后的一碗饭,而这条鱼为什么动也没动呢?

田野细观吴全福的脸色,又捧起那碟鱼在灯下细细观看。他怀疑汤冬可能在食物中放毒。

“我的身体不好,汤冬每天都特意给我弄一味可口的小菜,给我调养身体!”吴全福觉得田野的神色有异,便加以解释说。

田野的眼睛露出凶光,倏的转向了汤冬,顿时,汤冬坐立不安,连饭都不敢吃了。

“怎么?你的饭还没有吃完呢!”田野向他说。

“……我……我不想吃了!”汤冬呐呐说,惶惶不安。

“你吃过饭没有?要不要添一份碗筷,尝试一下我们的大锅饭?”吴全福含笑说。

“我吃过了!”田野说时。仍贯注凝神地希望在那碟蒸鱼上有所发现。

吴全福的胃痛还没有好,用手不断地揉抚,也无心再吃饭了。问汤冬,汤冬也推说忽然身体不大舒服,不想再吃,吴全福便吩咐小厮把饭菜收拾下去。

吴全福因为染了胃疾,所以在他的办公桌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疗胃药,每逢饭后,他都要按着秩序、份量,一样一样的把药吞下去。

“你这样辛苦,实在不是事,既然有汤冬在这里帮你照顾,你何不请假好好的在家里休息几天?”田野说时,瞟了汤冬一眼。汤冬倒像失魂落魄的,很快就遁进厨房里去了。

吴全福见汤冬不在,说话又比较大胆,他叹了一口气说:“唉,怎能够放心得下呢?说也奇怪,汤九斤自从自杀之后,整间书报社都好像改变了样子……还有那些帐册,在他自杀之前,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全部捣乱得一塌糊涂,要把它重新整理起来,也需得花费不少时候……更奇怪的事情还有呢!以前我下欠书报社的债务,很多的借据欠条,全失踪了,汤冬的人还好,他就这样作了数,不当我再有借款,你想,这样我能安心吗?无论如何,也得把帐查出来,欠债总得还钱呀……”

田野暗觉奇怪,以平日他对汤冬的看法,他和他的哥哥汤九斤都绝非“善男信女”,天底下那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呢?看他们以前对书报社的野心勃勃,及对吴全福的种种阴谋加害,即算汤九斤死于非命,给汤冬有了警惕,一个人的改变,也断然不会如此的九十度大转湾,这必然另有内情在哩!

“记得以前汤冬曾含血喷人,诬赖我谋杀他的哥哥,最近他还有没有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田野忽然说。

“噢!”吴全福起了傻笑。摇手说:“不会的,不会的!你切勿误会,当时汤九斤自杀,事情来得突然,一个人在情急时,有什么话说不出口的?汤冬的为人并不像汤九斤那样浮狡,以我的债务来说,就足可以证明了,你切勿对他误会……”

吴全福正滔滔不绝地说着,田野忽然一个溜步,窜至进厨房的通道门前,猛然把那扇门拉开。原来汤冬正躲在门后偷听,猝不及防田野猛然把门拉开。他便一跤跌了出来,正撞到田野怀里。

“你要听我们说话,何不光明正大的出来,鬼鬼祟祟的躲在门后算个什么?”田野申斥说。

汤冬非常狼狈,惶然失措地连话也说不出来。吴全福是好好先生,他不希望田野予汤冬过份难堪,忙挺身插在两人的当中说:“千万不要误会,大家全是自己人……”

田野在拉门的一刹那间,看见那小厮在厨房内用饭,自然,他所吃的小菜是吴全福和汤冬所留下来的残肴,在店铺里当下人的,吃主人剩下来的残菜原是常事,但田野却被触动了灵机。

他撇下了吴全福和汤冬两人,匆匆忙忙的便从那条通道直穿进厨房。

小厮正在用饭。吃得津津有味的,田野非常鲁莽地闯了进来,脸色又是那末的难看。小厮不禁神色一怔。向着田野想笑,而又不敢笑。

田野首先注意桌上摆着的菜肴,那是一点也不假,完全和他的猜想符合。吴全福和汤冬所剩的是四个菜,一个汤,而现在桌上所摆的,是三个菜一个汤,单单的就是那碟蒸鱼不见了。

据田野知道,这小厮是汤冬的乡亲,也就等于是汤冬的亲信,那碟蒸鱼里可能有了古怪,汤冬不会吃自然这小厮也不会吃了。这样自可证明汤冬确有阴谋,在食物中放毒,欲毒害吴全福,而吴全福这个傻瓜还死着心眼,以为汤冬是好人哩!

“田先生……你要什么吗?……”小厮呐呐说。

田野摇首说:“不!我只想看看你的东家有没有虐待你,你吃的菜是不是和他们吃的一样!”

吴全福和汤冬看见田野的神色有异,也急急忙忙的向厨房穿了进来。

田野知道这时还不适宜揭发他们的阴谋,便装做安然无事的进了洗手间,打了一转。不过他出来时已发现汤冬脸色大变,大概是小厮已经把他的话告诉了汤冬,食物置毒的阴谋已泄漏了。

以后,田野在吴全福的经理室中闲聊了一阵子,便行告退,在临别时,吴全福又是苦口婆心的向田野劝说,请他不要为女人而给自己太多的苦恼,田野也同样的向他劝说。叫他不必为书报社过于操劳,宜请假休养数天。

这天,是桑南施廿岁生日,家中宾客如云,全是年轻人,有桑南施的同学、朋友,单身的很少,多半成双成对的,因为饭后还要跳舞。

单身的客人来到,大家都要嘲笑一番,或是“男光棍”或是“女光棍”的。又有些被取名为“游击英雄”在跳舞时“打游击”别人的舞伴。——嘻嘻哈哈的场面非常热闹。

田野就是单身到的,多半的客人已经知道他与桑南施之间的关系,所以称为“半个主人”。

田野很窘,因为他和桑南施闹翻已久,不知道桑南施对他的态度会如何?他纯系看在桑老先生的情面难却,而来参加这个盛会的。他捧着一个大蛋糕,另外还有一盒小巧精致的礼物,用绉纹纸包扎着,又结上红绸带。

桑南施迎在门前,她向着田野笑笑,脸孔甜甜的,仍是老样子,似乎一点芥蒂也没有。

田野也笑笑,这相对的微笑中,包含了千言万语,双方都有无上歉意。

田野把礼物递过去。照规例是应该当面拆开的,她抽开了绸带、拆开纸包。里面是一只黑缎精制的盒子,揭开来,有清脆的七音音乐。里面是一双精镶的珍珠耳坠,一串珍珠项链。桑南施穿着一件湖水色纱晚服,耳环和项链全是浅绿色的,和晚服的颜色很相配。但是她很快的便把耳环项链换下来,戴上田野所赠的一副,这内中又包含了许多意思。

在宾客之中和田野相熟的并不多,除了张子宜和姜少芬以外,寥寥无几。

张子宜像是总招待,给田野一一介绍,又斟酒递烟的忙得不可开交。

晚饭的菜肴非常丰盛,是采取自助餐的方式。有火鸡、牛肉、香肠、烤猪……半西式又半中式。但喝的却全是洋酒。

不一会又来了一个“女光棍”正是金丽娃呢!像她这样风韵年华的女客,还是第一个,所以非常出色。她自然属于桑老先生的客人了。桑南施要求田野招呼金丽娃,并无他意,只因为田野和金丽娃较为相熟。其他的客人们在年岁、及身份上好似和金丽娃不相衬。

金丽娃脱下披肩,在田野的身旁坐下,打开她的金质烟匣,取烟燃吸。

田野忙掣亮打火机递上去。只听得金丽娃轻声说:“哼!我还以为你会约我一起来呢!”

田野加以解释:“谁知道你会做‘女光棍’,我满以为你会和霍天行一道来呢!”

“他蹶了一条腿,可以跳舞吗?”金丽娃咬着牙齿,似有无限忿恨地说。

“但是参加应酬,夫妻总该在一起吧!”

“我有丈夫,等于没有丈夫……”她的手在抖索,使得碟子的餐具哒哒的发响。

到这时,田野始才看出金丽娃的脸孔呈现绯红之色,那不是胭脂,也不是激恼所致,是她在未赴会之前经已喝过了许多酒,显然又曾受过了什么刺激,而这起因又必然在霍天行身上。

田野知道应该悬岩勒马,不再和金丽娃辩论下去。他藉故走开,斟了两杯鸡尾酒回来,递了一杯给金丽娃说:“算是我的不是,让我们来杯酒言和吧!”

金丽娃忿气未平,瞟了那酒杯一眼,噘着嘴唇说:“喝这种酒,有什么劲?要喝,找两杯比较较烈的来!”

“唉,这里不是闹洒的地方……”田野很尴尬。

“我不相信主人会这样悭啬,你不好意思开口,让我来说话!”金丽娃毫不留情地站起来,悻悻然地穿行在宾客丛中,找到了桑南施,直接地说她的鸡尾酒不够刺激,请她弄两杯浓酒出来。

桑南施并不责怪金丽娃的失仪,她很天真的便穿到了饭厅里,不一会提回来两瓶烈酒,一瓶是“乾占”另一瓶是“拔兰地”,她高举在手,还很天真地叫嚷。

“各位朋友,假如认为‘鸡尾酒’不够刺激,这里有烈酒,各位不妨自己来倒!”

她一面说着,一面替金丽娃满满洒了一杯,但金丽娃却毫不客气。一手把酒瓶接了过来,笑着说:“这一瓶酒应由建议人独享!”

桑南施胁肩笑了笑,当然她不会见怪这个特别的客人的。

金丽娃回座,她同样给田野斟了一杯,强拉着田野对饮了。

“我不希望醉在这里……”田野低声说。

“当然,你准备‘入赘’,自然得先有一番好表现!”金丽娃的言语中,竟似乎带着一点妒意。

田野更感狼狈,他担忧金丽娃会做出更失仪的事情。

“田野!这位客人交给你,由你负责招待了?”桑南施忙于在客人中周旋,经过她们俩人身旁时,顺便说了一句话,说完又匆匆走开了。

“看!你已经成为女主人下的主人了!”金丽娃取笑说。

“唉!何必说得这样难听呢?……”田野略加斥责。

“难听吗?真做出来还难看呢!”她连干了两杯,似是拿酒出气。

因为吃的是“自助餐”,菜式是摆列在一张长餐桌上,每个人自取碟子,随自己的份量取菜。

挤在饭桌前吃的也有,坐在沙发上吃的也有,甚至于站着,或坐在地毡上吃的也有。反正是熟悉或比较合得来的,就围在一团,谈谈说说笑笑,场面也怪热闹的,相信只有田野和金丽娃这一对,并肩而坐相对不发一语的了。

这个晚会,因为是属于年轻人的,所以桑同白回避开,免得这些年轻人有了拘谨。他独自留在书房内用饭。晚餐开始了约有十来分钟,他才携着杯子出来,向大家敬酒。他说:

“多谢各位赏光光临,大家多喝一杯……”

桑同白还特别的向金丽娃盘桓了一下,因为以关系来说,只有他们的辈份是相同的。

过了片刻,桑同白的脸露诧异之色,他的眼睛直在人丛中打转,一会儿,他把桑南施扯在一旁,悄悄的说:“包国风为什么没有来?他的人呢?”

桑南施呶起小嘴,发嗔说:“哼!不来就不来,我不希罕……”

“怎么啦?你们又闹气了吗?”

“昨晚上他约我看电影,我不肯去,他生了气,所以连今天也不来了——。”

桑同白抚着花白的胡子,皱着眉宇说:“我看不会的吧!包国风这孩子断不是这样小器的人,我看他平日对你都是低声下气的……”

“就是这种低声下气,鞠躬如也的人我最讨厌!”桑南施撅着唇儿说完,便迳自走开了。

桑同白摇摇头,似对这刁蛮的孩子有所感慨,回返书房去了。

晚餐完后,佣人忙着收拾屋子,舞会便告开始,田野喝了几杯酒,已是半醉程度,他有意告辞,但桑南施把他掩往,拉至鸡尾酒缸之前,说:“你还没有和我喝酒呢!”一面,她斟满了两杯拔兰地。

“你是小孩子还会喝酒么?我看,我们还是喝鸡尾酒算了!”

“怎么不会

——来,我们乾!”她抢先一饮而尽,好像在赌气。

田野乾杯之后,掏出烟匣要抽烟,桑南施又伸手自取了一支,衔在唇上,让田野给她点火。

“怎么你也抽烟了?以前从没看见你抽过!”

“现在样样会了。”桑南施满不在乎地说:“要不然,怎可以和人家的太太比较?”

田野知道她的话锋又要转到了金丽娃的头上。这位富家的大小姐骄纵成性,根本无法改正了。在这种场合,实不宜发生不愉快的事情,田野只有容忍,好在佣人已收拾好屋子,舞会就要开始,张子宜专司负责管理唱机,音乐唱片由他选择。田野借机会离开桑南施,走过去帮忙选择唱片,但桑南施却钉在他的背后牢牢不放。

金丽娃在旁横目相看,闷闷不乐,她竟放纵的喝酒了。

当第一曲音乐奏起时,私家侦探司徒森也来了,他手中携着一匣子礼物,似是衣料或什么东西,看它的装潢,就相当的名贵。他一进门,便向桑南施说:“抱歉,我来迟了,因为另外还有应酬!”

桑南施原想示意,让田野请她跳第一个舞的,但司徒森来到,在礼貌上,她不得不应酬一番。

司徒森将礼物递交到桑南施手中之时,还用英语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司徒伯伯太客气了。”桑南施连声道谢不迭:“爸爸在书房内,您要陪他吃酒?还是参加我们跳舞?”

“噢!这是年轻人的玩意,我这老头子岂可以反老还童!不过酒我还是要喝的,要向你道贺,又要向桑老先生道贺!”司徒森在说话时,两只眼睛不断的溜来溜去,整个屋子中他只注意田野和金丽娃两人。

金丽娃看见司徒森,那股愁绪之色顿告消散,但是并无恐慌流露,脸上表情骤变,挂上笑容,和司徒森打招呼。

司徒森不在客厅中流连,他进书房去和桑同白盘桓。

当桑南施应酬司徒森之际,张子宜拉着田野,让田野和姜少芬跳舞。田野觉得这样也好,第一个舞和姜少芬跳时,既不得罪桑南施,也不得罪金丽娃,在两个女人之间,男人总是难做的!

桑南施很气恼,她暗恨田野涮她的面子,闷着气,不自觉地在金丽娃身旁坐下。

金丽娃失声而笑:“嗨!大妹子,我还没有敬你的酒呢!来!我们乾一杯。”

“好!乾一杯!”桑南施说。

桑南施是不愁没有人请她跳舞的,追求她的“小光棍”,正多如“过江之鲫”,她刚把酒喝下肚,一个小“飞机头”过来向她鞠躬。“音乐都快完了,等下一个舞吧!”桑南施的心境不痛快,出言也不逊,好在她并不在乎得罪一个人。

小飞机头很尴尬,呆立那儿嬉皮笑脸的,还想继续要求。但他的话还没说出口。

旁边的金丽娃即指着他说:“小子,你耐点烦,坐下来等着罢!”

这样,那小子才扮了个鬼脸走开了。用电唱机播送的唱片,原是一张接一张的。假如有兴趣,跳舞也可以一曲一曲接着跳。田野并没有歇下来,他和姜少芬继续跳下去。金丽娃欲挑逗桑南施再喝酒。但又另有“小光棍”上来请桑南施跳舞。这次桑南施并没有拒绝。因为这个小光棍比刚才那小飞机头的卖相要高明些。她似乎又下决意激怒田野了。

倏的,女佣自小客室内探首出来。说:“桑小姐,你的电话!”

“什么人打来的?”她停下了舞步而问。

“包国风……”

“我不要听!”

“不!是包家的老太太啦!”

桑南施听见包国风的名字,就非常气恼,但这是包老太太打来的,她迟疑了片刻,觉得不应该得罪这老人家,便把小光棍撇下,越进客室,接过女佣中的话筒。

“桑小姐,包国风是不是在你家里?……”包老太太很焦急地说。

“不!他根本就没有来过!”桑南施平淡地说。

“唉……唉……那就出事了……”电话筒中同时传出一阵悲咽的声音。

“包老太太,出了什么事?”桑南施起了诧异。但她听到的,只是痛哭流涕的声音。

这时正有人请金丽娃跳舞,金丽娃却对桑南施非常注意。她拖着她的舞伴直在门前停留,好像欲知道桑南施和包国风的老太太在说些什么话。

“包老太太,包国风出了什么事吗?”桑南施提高了嗓子再问。

同时,司徒森和桑同白在书房内发觉情形不对,也赶忙穿出房来。

“出了什么事吗……”桑同白急问。

“不知道……包老太太在哭……”桑南施答。

桑同白急忙接过话筒,亲自向包家的老太太说话。但是对方已是悲伤欲绝,他重重覆覆的问了很久。包老太太才断断续续的把包国风遇害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包国风在吃过午饭就离开家门,他曾说过,要在晚饭前回家更衣赴桑南施的舞会,但是他却一直没有回家。吃过晚饭之后,约七八点钟,包老太太已暗暗生疑了,因为包国风购买了一匣礼物,是准备送给桑南施的,他断然不会空着手到桑南施家里去……显然他还在外闲荡。

桑同白嘱咐包国风经常出进霍宅刺探案情,包国风也曾和家中的人谈过,包老太太非常反对,认为包国风仅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怎能和“职业杀人者”较量,她曾向桑同白交涉,责怨桑同白“送羊进虎口”,但这件事却是司徒森策划的。他给包老太太拍胸脯保证,假如一个职业杀人者,断然不会在他的家中谋杀任何一个人。同时,霍天行和金丽娃不是傻子,他们晓得包国风乃奉桑同白之命在他们的家中走动,又怎会包国风而败露痕迹呢?……

但是包国风毕竟死了!……

包老太太说:约在十分钟以前,警局有电话来,请他们去认尸,有一青年男子在坚道附近被汽车碾毙,致命伤在头部,血肉模糊,已无法认出脸貌,他们在尸首身上找出一个电话簿子,才把他的身份找了出来……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验看过确定那是包国风的尸体,但警署所说的衣饰已完全和包国风所穿的相符,由此证明,包国风已是凶多吉少……。

包老太太在未打电话至桑宅时,尚有一线希望,但是现在,这希望已成泡影。

由于桑同白在说话时,声音非常激动,所以客厅中的跳舞自动地停下来,他们拥挤在门口窥听这不幸的消息。自然每个人的心中都起了一种不可言状的悲伤。

金丽娃和田野的眼光接触,她的神态自若,心境泰然,因为他知道“正义”公司并没有谋杀包国风之意,包国风之死,显然出于意外,因而更可减轻了他们精神上的负担。

桑同白挂上电话时,神色沮丧,很沉重地说:“司徒先生,你的话已可证实,真是无法无天了……”

一面,桑同白命那些青年人回返客厅中玩乐,不必为这事扫兴,他整理衣裳,要求司徒森陪他到警署去验尸并慰问包老太太。

司徒森趁在这机会,却拉着金丽娃说话。“包国风今天下午曾到过你的家里,对吗?”

这样很引起所有的客人注意,连桑南施在内。

金丽娃已有六七分醉意,但是心胸坦白。自以为并没杀包国风,所以很坦率的承认说。“对的!他在我的家里盘桓了有一两个钟点!”

“他几点钟走的呢?”司徒森又问。

“大概四点吧——。”她说着,蓦的柳眉倒竖。“嗨——。难道说,你把我当做嫌疑犯不成?”

“不——。我只想知道包国风是什么时候走的?——你为什么称自己是嫌疑犯呢?”这句话,使金丽娃楞了一楞!

桑同白见所有的客人团团围着,弄得好像事情非常严重,便命桑南施把大家带到客厅里去,一方面说:“大家不要围在这里,去跳舞,去玩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桑南施一个个的把他们劝走,又请田野帮忙……这样小客室里的空气才松弛下来。

金丽娃一咕噜儿坐下,神色自若地打开她的手袋摸出烟卷。司徒森很快的便把打火机燃亮递了过去。

“你又是什么时候离开屋子的呢?”他再问。

“四点多钟,我先到茂昌公司找我的先生……就是因为我要外出,包国风才走的!他走了约有二十分钟我才出大门!”

“霍天行不在家吗?”

“近来洋行里很忙……你问这些,有什么用意呢?”金丽娃似有发怒的迹象。

“我随便说说而已,我想知道包国风死的时间!”司徒森很平常地,毫无表示地说。

“那你应该到警署去查问……”金丽娃已发恼了!

田野的心情非常焦灼,他正和桑南施在跳着舞,不时停留在客厅门前驻足倾听他们的谈话。

桑南施感到诧异,对田野不免生疑。

而司徒森对此情形,看得明明白白,他向金丽娃一鞠躬,致歉意说:“打扰你很不好意思,但是我们做警探的,是无话不问,现在我要陪桑老先生到警署去,希望你仍留在舞会中得到充份愉快!”说完,他招呼桑同白一同出门。

当桑同白和司徒森走出大门之际,桑南施倏的撇下了田野,匆匆追出门前,她含着泪说话:

“爸爸,我要跟你去……”

到底,她和包国风还算是情谊上的朋友,虽然他们之间经常闹情绪,但恶讯突然传来,也不由得她不心酸。桑同白安慰她说:“别忘记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家里有这么多的客人,怎能叫他们扫兴?”

桑南施停在门前,目送她父亲和司徒森远去后,含着泪回返客厅。

这时,田野正扯着金丽娃偷偷盘问。金丽娃悠游地喝着酒,爱理不理的回答。

“究竟是怎么回事?”田野问:“这小孩子,也要取他的性命,这岂不太残酷了吗?……”

“我没要取他性命!汽车辗死人,我们没有负责的理由!”

田野很气忿:“我既提升为副理,为什么事先没告诉我……?”

“你好像向我问罪,是何道理?”金丽娃也有怒意。

桑南施重行走进客厅,田野为避免嫌疑计,马上停止说话。金丽娃有了醉意更逞着意气说话:

“你有什么问题,不妨找霍天行说话,不必问我!”

田野为掩饰窘状急忙请金丽娃跳舞。金丽娃连站起来也是摇摇幌幌的,但也许是“借酒装疯”,投田野怀里,还把脑袋枕在他的肩膊上。

“你醉了吗?”田野皱着眉宇问。

“我是尽兴而来的,管他醉与不醉!”金丽娃答。

“你说话的声音轻一点,给人听见了不方便!”田野趋至她的耳畔轻声说。

“唔?”金丽娃星眸半张,似笑非笑。

田野再说一遍,这次,连嘴巴都几乎贴到她的脸上。

“管他的,反正我没有杀包国风,于心无愧!”

桑南施站在老远,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看见他们的形状,似乎非常亲热的,心中妒恨交加。加上包国风的耗信使她悲伤。她倏的趋至小客厅的酒柜前,取出烈酒。洒满了杯子,饮完一杯,又是一杯。

这是她的生日。她想痛哭。当她再次斟酒时,客厅里的音乐停止。她举起杯子来,向着十字架,杯子刚递至唇边。背后伸出一只手来,抢住了她的酒杯。

“南施!小心你要醉了!”桑南施听得出,那是田野在说话。

桑南施忍不住,热泪如泉,夺眶而出。一转身便倒在田野怀里,嘤嘤而哭。

田野也很难过,尤其看见那十字架时,更想起了三姑娘。他自咎用情不专,致弄得一错再错。他取出手帕,替桑南施拭去泪痕。轻声安慰她说:“不要太伤心了,人之生死,乃命中注定,包国风死于意外,非人所能挽回……,今天是你的生日,不要使你的客人难过扫兴才对……”

桑南施摇头,哭得更是悲呛,因为她的心中积压了许多隐忧……这原因,司徒森怀疑霍天行,连带对田野也怀疑。但桑同白父女却深为反对,也同时替田野作辩护。

桑同白要包国风和田野同时和霍家接触,作“反间”工作,探取内情……但今天包国风已告丧命,田野却无恙安在,这岂不就证明了田野和他们是同党。而更证明了霍天行确是职业凶手!

这些话桑南施无法启口向田野道及,虽然她是个千金小姐,刁蛮傲世,田野不肯对她低头将就,同时,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田野曾做过窃贼,但是男女之间的事情,是不可思议的。尤其在用情上更是玄妙,桑南施竟深深的爱着田野,那怕田野是个更坏的劫匪杀人魔王,也无法使她改变,何况他的仪表还是那末洒脱倜傥呢。这就是桑南施痛苦莫明的原因。

田野夺下她的酒杯时,那澄黄的水酒洒了一地,仅剩下半杯了。田野自动把那半杯酒饮去。

桑南施见杯子空了,拭着泪痕,取起酒瓶要再斟。田野摇首说:“别再喝啦——。你的脸孔涨得通红,已经喝醉了——。”

“不——。我一定要——。”桑南施高声说。似乎又要耍出她的刁蛮了。

“何苦呢?……”田野抢着杯子。仍婉然劝阻。

桑南施着了恼,忿然伸手去抢他的酒杯。因之,她倒在田野怀里,两人扭作一团。

这一经接触,田野便情不自禁,到底,在他接触的女人之中,有妓女、舞女、有夫之妇……全不是恋爱对象,只有桑南施才是大家闺秀。

借着酒意,春情之火狂燃。田野猛然的一把搂着了桑南施,强和她亲吻。

自然,桑南施不会拒绝,虽然她还在淌着泪……这一吻,前嫌尽弃,愁怨尽消,比千言万语的慰问更好。除了吻以外,还互相用脸颊磨擦,搂得紧紧的。

“好哇!汽车刚辗死一个人,你们便在这里打情骂俏了!”金丽娃在他们的背后出现,讥讽的说。

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田野和桑南施全不知道,他们很尴尬地松开拥抱。尤其桑南施更是忸怩不安地继续拭抹她的泪痕。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况是谈情说爱呢?……”金丽娃摇摇幌幌的向他们行了过去,接着又道:“哟!桑小姐,你怎么哭啦?难道说是田野对你无礼么?……唉,这年头的男人,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滥情乱爱,能找得到一个对爱情是忠实的话,那是女人的福气了……不过,假如对爱情是忠实的男子,除了丑八怪以外,相信一个也找不到……”

“霍太太,你喝醉了,语无伦次的,快坐下吧!要不然要摔倒啦!”田野怕桑南施过份难堪,忙岔开了金丽娃的说话。

“霍太太,霍先生今天又不来吗?”桑南施和她攀谈,以掩饰自己的窘态。到底,在一个少女的心中,被人撞见她的私情,是会感到极度不安的。

“他有事情,恐怕不会来了!你是知道的,他的应酬比什么人都多——嫁着这样的一个丈夫,无异等于守活寡,桑南施,我是‘前车之鉴’。你以后对于自己的婚事宜多多慎重啦……”

田野又偷偷的在她的背上重重按了一下。

幸好这时有几个小光棍找桑南施找进了“小客厅”里来,他们要请桑南施跳舞。这正好解开他们的僵局,田野求之不得,怂恿桑南施和他们去玩乐,还伴送她走出客厅。

当田野返身走进小客厅时。只见金丽娃迳自把桑南施的一瓶酒打开,取了三四只杯子,一杯一杯的给它斟满。态度迹近疯狂。

“金丽娃,你是想醉倒在地上打滚么?”

金丽娃耸肩而笑,倏的张开玉臂,也不知是借酒装疯还是怎么的说:“来吧!我的调情圣手,让我们来接一个甜蜜的吻,像刚才你和那位桑小姐一样……”

田野大恐,幸而四顾无人。即沉下噪子说:“金丽娃,别忘记你是个有夫之妇,这是何时何地?”

金丽娃顿时怒容满脸,非常泼辣地说:“哼!我是有夫之妇,难道说我自己还不知道吗?……我且问一声,我们接过吻没有?你吻我的时候,我是黄花闺秀不成?现在,我需要你吻我,我便成了有夫之妇了……”这些不伦不类的话,假如给大厅外的客人听见,可不成体统,田野知道她确是醉了,金丽娃端起杯子还要再乾,他急忙抢上前制止。

金丽娃便吃吃而笑,倒在田野怀里,扔下了酒杯,幸而地下铺着的是毛茸茸地毡,杯子跌下去还没有打碎,就是把酒洒遍了地毡之上。她像有性的饥饿,双手一把抱着了田野的头,凑上唇便吻,吻得有点疯狂,使田野手足无措,因为这毕竟是桑南施的家里……。

对付一个发酒疯的醉妇,除了把她送回家去,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田野,我已经深深的爱上你了,请别再使我嫉忌,你是知道的,我会杀人,我会为你杀掉任何一个人……”她紧紧抱着田野,死命也不放,跟着珠泪潸然而下。

田野挣扎不开,形状非常狼狈。因为胸脯互相紧贴,神经感触,可以知道金丽娃的心腔荡动得非常剧烈。血脉像火一样的在燃烧……“丽娃……我们在这里作客,不要失仪……霍天行会来接你回去吗?……”田野喘息着说,不时向客厅门回顾。

“只要能爱你……我什么也不管,没有人能阻止我,霍天行不能……即算上帝也不能……”

“霍天行几点钟来接你回去?”田野再问。

“他不会来,不会来的,在他的心目中,我那里会是他的妻子?……我只是他的一件工具……一个活动的工具,或是杀人的助手吧了……”她哭个不止。

田野可以看出金丽娃的心中确有许多不可告人的苦痛,“酒后露真言”,酒醉后便发泄出来。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便说:“那末我送你回家去吧!”

“家?……那里才是我的家?田野……带我走吧!随便到那儿去,只要你肯带我,我就跟你走!……”

田野倒吸了一口凉气,在当前的境地,他还没有这种胆量和霍天行相斗,把他的夫人拐走。

倏的桑南施又跨进客室里来,她和那油头小光棍跳完一个舞,便匆匆赶回来了。自然,桑南施看见她们抱作一团如触电一般,脸色即大为转变。她在门首止步。一阵怒火上冲,整个人抖颤不已,除此以外,那几个伴送桑南施进室的小光棍目睹此种情形,起了一阵笑谑,不约而同地吹起口哨。

田野很尴尬,他知道桑南施必然不会谅解,金丽娃是真醉,她满不在乎地仍依在田野的怀里,微张醉眼,看见了桑南施的气恼,反而吃吃地笑个不歇,似乎在骄傲她自以为的情场胜利。

“她喝醉了……”田野半作解释地说。“请过来帮忙,把她扶至沙发上好吗?……”

桑南施那里还说得出话。妒火好像把她整个人都焚烧溶解了,几乎要倒到地上去。

还是大家帮忙,让金丽娃在长沙发上躺下。“我看,还是送她回家去好!”其中一个说。

“她的先生会来接她回去的……”田野在情急之下,没经过考虑便说了出口。

金丽娃即时怪叫:“不!你在做梦!霍天行今天绝不会来!怎么也不会来的……”

“南施!我看还是叫你的司机江标把她送回去吧!”张子宜进房来。征求桑南施的同意,他倒是因为不希望桑南施这个舞会,除了包国风的耗讯以外,再次发生不愉快的事情。

“不!我自己有汽车——”金丽娃自沙发上跃起来。“田野,劳你驾车送我一趟吧!假如我的眼睛不花,还不用劳驾你的……”说着,她站起来,狼狈地扯着田野要走。

田野凝呆地对着桑南施,神态间,心内的话,并非千言万语所能解释得了的。

金丽娃的动作鲁莽,几乎跌倒在地上,幸而张子宜和一个青年朋友一左一右的把她搭住。

“田野!别依依不舍的!走吧!送我回家之后,你还可以再来……”金丽娃再说。

田野叹了口气,指示张子宜说:“请你们先把她扶出去,我马上就来!”

两个青年首肯,他们在牵动那状如疯妇的金丽娃时,金丽娃还记得她的礼貌,极力张开眼,向桑南施说:“桑小姐!谢谢你的招待,你的酒很好,我喝醉了!有失礼的地方,请勿见怪!”最后还来了句洋文“BYE BYE!”

当她要跨出大门时,又回首向田野说:“你要来的哟!”

“知道了——”田野不耐烦地答,他实在要向桑南施解释。

“你走吧!还站在这里干什么?”等她们外出后,桑南施的气发出来了。

“不!桑南施!你听我说……”田野要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了……去擦擦嘴巴看看吧!”她说着扔下手中一条纱绢帕给他。拐头就走。

这情形,使田野更为狼狈,他拾起了绢帕,趋至房门之前,那衣架的旁边就有着一面小镜子,田野照到自己尴尬的脸孔,真的,一点也不假,是口红的印迹,他额上,颊上,都是鲜红鲜红的印迹。尤其嘴唇上像刚吃过了槟榔,鲜红欲滴,把他的嘴巴也印歪了。

幸好他还喝了一点酒,酒气把他的脸孔胀得红红的,略为掩遮了些许。要不然,被那几个小光棍发现,更是无地自容了。由此看来,桑南施倒是非常“细心眼”的,别人都没有发现,而偏偏的给她发现了。

这也无怪她生气了。田野自咎,刚和她接完吻,又和另一个女人接吻,而且还是一个有夫之妇,这等于是滥情。他用桑南施的绢帕把唇上及脸上所留下的唇印完全擦去,那条绢帕已变成绯红色的了。

田野无颜再在桑家呆留下去,金丽娃还在门口等着,他不欲再向桑南施解释,纵令千言万语解释,在这时候也无用处,所以,他欲悄悄的溜出门去。当他经越大客厅的门前。含着内疚的两眼,不由自主的仍向着大厅内扫射了一转。

年轻的客人们在尽兴跳舞,而桑南施呢,又是烟,又是酒,看情形,她不醉倒是不会休止的。今天是她的生日,而不愉快的事情接二连三的打击了她,上帝的安排也未免太过残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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