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离开了石板街,心中如投下一块重石,周冲的言语,老在脑海中徘徊,这简直是个奇遇!

“这是人吃人的世界,你不吃人,人就吃你……和尚吃斋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看破红尘……我们吃肉就需要杀生,为自己的生存,不择手段……,我们杀人不当一回事,等于宰猪杀羊一样……。”

田野无法安排自己,他被一层无形的恐怖感笼罩着,找着一间酒家,借酒消愁,对这次意外的奇遇,深感到奇怪,为什么这群“职业凶手”对他的环境行动这样清楚?是谁传递了他的情报?他想着最清楚他的人莫过于三姑娘和吴全福两人,难道他们两人会出卖他吗?

“不可能的……”他又肯定地自语说。

田野的酒量不好,几杯下肚,就已经昏昏沉沉的。这时,他已忘记了几天没有吃饭,只管将苦辣的酒一杯一杯往肚里灌。

“的确,这是人吃人的世界!”他想。“刘文杰,这小小的地痞流氓,不过沾了警署些许势力,就这样的仗势凌人,这世界上,公理何在?……”

他又憧憬出周冲的话。“……你堂堂的一个大学生,居然靠抢窃为生……”

当田野回返公寓之时,已是华灯初上,正是寻欢享乐的人开始活跃的时候,霓虹灯五光十色,确是够诱惑人的,香港是天堂,到这时候才能充份的表露。但这是有钱人的天堂,只是有钱人才能享受,相反的同在这个时候,罪恶滋生。

田野已喝的醉醺醺的,爬上楼梯,首先就看见吴全福和几个同居住的房客围在三姑娘的房门前窃窃私议,尤其是二房东阎婆娘喃喃大发牢骚。

“……倒霉,住了这种房客一辈子不利市……”

“又发生什么事情了?……”田野心中想,脑海中仍是昏沉沉的,酒气变成热汗冒出。“难道说又是刘文杰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刘文杰的声音自房间内传出来。

“他妈的,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卖肉的!老子是客人,高兴要你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

三姑娘悲切地抽噎,说:“我显然沦落为妓女……这是环境所迫,但是我不是畜生……。”

“哼!”刘文杰怒嗤一声:“我们兄弟四个,难道说还攀不上你这个臭婊子,要跟你睡觉还是瞧得起你……。”

“畜生,禽兽行为……。”三姑娘叱喝着说。

田野便猜想到是什么回事了,大概是三姑娘不肯陪他们四个人一同过夜,刘文杰故意来寻衅。田野勃然大怒,借着酒意,怒冲冲地预备闯进房去和刘文杰论理。

吴全福见田野酒气醺醺,恐防他闹事惹出更多麻烦,慌忙将他拦阻着说:“田兄,这不关你的事,少理……。”

田野怒目相视,忿然说:“哼!你们怕事,我可不怕!”他挺着胸脯硬要闯进去。

“你们要打架到外面去打,打坏了屋子要赔的!”二房东阎婆娘在旁插嘴。

田野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阎婆娘一眼,他的眼中闪烁着愤怒的火焰,使阎婆娘不寒而悚,悄悄地就溜回她自己的房间去了。

“田兄,我有一个朋友,答应介绍一份事给你做,来,我们去谈谈……。”吴全福苦口婆心想把田野劝住,复低下声音说:“对付这种流氓,我们可以另想办法……”

田野不理,一意孤行,推开了吴全福,硬要闯进房间去,由于田野的个子高大,孔武有力,吴全福纠缠他不过,但是房门却在内拴着,推也推不开。

“不由得你肯不肯!”刘文杰的声音又自房内传出来:“今天晚上仍得干,现在就跟我走!”

“我不去……你有本领把我杀死好了……”三姑娘哽咽说。

“非去不可!”于是,房间内起了一阵纠缠的声音,夹着打骂声和三姑娘的哭声。

田野的忿怒无可抑制,抱紧膊胳,死劲向门上冲撞,门并不拴得很紧,砰然一声巨响,竟被撞开了。三姑娘正被压倒在床上,田野闯进来,把他们的纠缠止住。

“唔?”刘文杰重重哼了一声,以不屑的眼光向田野睨视说:“好哇,小贼种,久违了,有什么指教吗?”

惊慌的倒是三姑娘,她害怕田野的火性发作,和刘文杰正面冲突殴斗,深种仇祸。幸而田野尚能抑制他的怒火,忍耐着,闷声不响,忽自衣袋中掏出吃饭用剩的百多元,一把伸到刘文杰脸前。

这个举动,使刘文杰和三姑娘两人都感到了诧异,他奇怪田野为什么忽然间会有这么多的钱。

“姓刘的!杀人填命,欠债还钱,三姑娘欠你的利息全在这里……。”田野激昂地说:“请你收点下就滚出去!”

刘文杰楞楞地无可奈何,终于把钞票接下,伸起大拇指舔了舌头的涎水,将钞票细细数点了一遍。

“一百六十元?”他扬起了眉毛,冷冷地说:“这些钱,算是还利钱还是还债?”

“随便!”田野说:“反正钱全给你了,就请你离去!”

“说是还清债嘛,相差太远,说付利息又多了一点!”刘文杰慢条斯理地说。

三姑娘恐怕他再起冲突,忙拦上来插嘴说:“刘文杰!利息总算付给你了,多出来的算是还你一部份债,剩下的再过几天,就完全给你!”

但是刘文杰却趁势站起来了。“哼,”他冷冷地嗤了一声,说:“现在,我且抛开了债权人的身份,请问你!你是个刚出狱不到三天的小贼,穷得像个龟孙子,连保释自己的钱也没有,何来这么多的钱管人家的闲事,请你招供!”说时脸孔板下,俨如警署的审判官。

“天上掉下来的,地上长出来的,水里钻出来的……反正你管不着!”田野怒目圆睁,借着酒气逞着意气说话。

“哼!贼种!”刘文杰指着田野的脸孔辱骂:“我想你贼性虽改,不给一点苦头给你吃是不招供的,来!乖乖跟我到警署去走一趟吧!”说着,就要伸手抓田野外出。

田野勃然大怒,双手一摆,挣脱了刘文杰的手,随着捏起斗大的拳头一拳打过去,幸而三姑娘拦阻及时,将田野的拳头接住,说:“田野,别胡闹……”

刘文杰便找到了机会,有藉口将事情扩大,便叫嚣:“好哇!贼种,你敢打人吗?刚出狱又抢东西还敢打人……贼种。”

田野被逼无可如何,暴跳如雷,追着刘文杰要殴打,还不断的回顶说:“打你又怎样?无赃无证就算是抢了东西又怎样……?”

吴全福在房外听得情形不妙,也慌忙赶进来向刘文杰赔罪劝解。

“你们要打架到马路上去打,别弄坏了我的屋子……”二房东阎婆娘慌慌张张探进头来申责。

“哼!算你狠!”刘文杰傲气凌人说:“假如有种,我们到马路上去走一趟!”

“嘿!怕你不成?”田野仍在逞用意气。

“好!有种的来,我们一个对一个比划一下。”刘文杰说着,首先跨出了厢房。

“走就走!”田野也追了出去。三姑娘和吴全福两人拦阻不住。

刘文杰一阵狂妄的哈哈大笑,直向楼梯跑下去。“就看看你这贼种是怎样的三头六臂的人物?”

到这时候,田野假如不敢下去决战,就枉为男儿汉子了,他绝不示弱,一直追在刘文杰的后面,走到街上。马路上正是夜市盛旺之时,灯光辉煌,行人如梭。

刘文杰说:“我们到黑巷子去!”

田野的看法,是君子性的决斗,不怀疑刘文杰有什么其他的阴谋,便挺起胸脯说:“什么地方随你!我绝不含糊!”

三姑娘和吴全福怕田野吃亏,慌忙自楼梯上追了下来,这时,刘文杰和田野已经进入横街的岔巷。

岂料在黑巷子间早已埋伏了一批地痞流氓,原来这天晚上刘文杰本就是有意来找三姑娘挑衅寻仇的,所以安排下一批人等候机会生事,碰上田野这个牛脾气,自己找上去惹事生非,正中刘文杰的下怀。

“姓田的!”刘文杰忽然停下脚步。“今天你是来打抱不平,还是故意来找我的麻烦?”

田野举目一看,发现情形不对,四面八方埋伏的地痞流氓已经涌身出来,田野仗着体格魁梧,有着一身蛮力,满不在乎,匆匆脱下外衣,紧捏在手中,向刘文杰虎视眈眈。

刘文杰吃吃笑着,傲气凌人地说:“贼种,你好好跪在地上,向我叩三个响头,叫我两声爷爷,我就放你一条活命!”

田野怒气冲冲,绝不言语,等那些流氓行近,执起外衣就向一名流氓头上蒙去,先下手为强,有如闪电般向刘文杰扑去,揪起他的衣领,捏紧拳头,一拳照着胸脯打下,刘文杰万没想到田野在此情形之下,竟会先动手,闪避不及惨叫一声,四脚朝天躺下,他本是个鸦片烟鬼,这一拳头打得非常结实。顿时就闭住了气,躺在地上不再动弹了。

刘文杰招来的一批流氓,原是靠殴人打斗吃饭的,看见田野动手,便蜂拥而上,抱头的抱头,拉腿的拉腿,拳头如雨点而下,凭田野体格再好,力气再大,“单拳难敌四手”,霎眼间被他们拖倒在地,这样一来便吃了大亏,那些流氓,向不讲究什么打斗道德的,拳打之外还加上脚踢。

三姑娘和吴全福赶到巷口间便被一名流氓拦住说:“你们两人少管闲事!”

三姑娘眼看着田野被按倒在地上,头破血流,怎能忍耐得住,便转身飞奔,跑到大马路间,高声呼喊救命。向过路人求援,这一呼叫,自然有许多好事的路人驻足围上来观看。但是这些流氓,人手众多,已分出人来把守在巷口间向各行路人打招呼说:

“各位朋友,大家借个光,各行各的路,少管闲事!”

这几句话颇能生效力,路人便知道这是黑社会的寻仇殴斗,谁肯沾惹这些无谓的事非,任凭三姑娘叫得声嘶力竭,也没有一个人敢挺身出来打抱不平干涉了。

“狗娘养的臭婊子……”一个流氓冲上来揍了三姑娘两个耳光,止住了她的呼喊。复像老鹰攫小鸡一般,将她揪进了黑巷子加以无礼凌辱。

这时,刘文杰已被他的手下弟兄救醒,抚摸着挨了一拳的胸脯仍然呻吟不止,看见田野已经倒卧在地上,满身血迹,昏迷不醒,但仍心有不甘,走上前,狠狠地照着田野的脑袋踢了一脚,复又照着田野的脸孔吐了一口痰,这样才稍为气平了。

“刘大哥,这个臭婊子怎样处置?”抓着三姑娘的流氓问话。

“把她的衣服统统扯光,让她一丝不挂,给大家欣赏欣赏……”刘文杰说。

“赫,这倒是好办法!”

“畜生……”三姑娘挣扎。

正当几个流氓预备动手之际,蓦地听得把守候在巷口把风的人传报。

“警察到了,大家‘散水’!”

听得“散水”的警号,这批流氓便互相呼啸一声,四下鸟散。三姑娘才幸免了这场不道德的凌辱。

街巷回复冷清清的,剩下几个好事的路人仍驻足作壁上观,三姑娘抚着田野被殴得鳞伤的身体,大为悲恸,忍不住竟痛苦流涕。

警察果然到了,是吴全福老远把他们招来的,这些地区上的警察,和地痞流氓原是串通的,招呼老早打过,故意避得老远,等到有人寻到时,故意延长个十来分钟赶到,凶徒早得手称心鸟散。

警察们还依样葫芦,调查殴斗的事实原因,将田野救醒后,还要带返警署去,罪名是纠众殴斗生事,破坏公众安宁,罚款二十元,或拘禁两日。

“天底下公理安在?”田野、三姑娘、吴全福三人的心中都有不平的共鸣,但是谁敢说出口?否则又是侮辱法庭,不服从裁判,罪上加罪。

幸而吴全福在白天里做了三十多元生意,二十的罚款还垫得出来,田野便算交了保释。临行时,警署的帮办又加以申诫:

“你已经有刑事案纪录,现在又殴斗生事,这次殴斗算是初次,下次一定递解出境!”

田野流着热泪,没有言语,这号称天堂的孤岛,实际上比地狱还不如,这些外国人统治下的是些什么法律?地痞流氓可以恣意而为,简直无法无天,这不能怪谁?只怪国家多难,要逃亡流浪到这种地方来受他国人的气,而且还用解递出境做威胁,假如被递解返回匪区,无异就等于回返了断头台。

当他们回到公寓之际,情形更不对,三姑娘和田野的房间,只见凌乱一团,翻箱倒箧,一切的用具被摔得七零八落。这不消说,自然又是那几个地痞流氓干的。殴了人还不算,还要捣毁人家的房子,这批恶徒,仗势凌人,可谓可恶到家了,田野气忿填胸,但是又无可如何,在别人的势力范围之下就得忍受。

田野的伤势很重,其额上被踢的地方瘀肿起来,连眼睛也不能睁开,假如踢歪一点的话,可能眼珠也要被踢炸,可见得那批恶徒根本横行无忌。

身上也是血迹斑斑,也数不清是多少伤痕,三姑娘和吴全福两人过

意不去,用温水替田野洗涤血污,还用纱布替他包扎伤痕。吴全福的嘴巴向是婆婆妈妈的,喃喃不绝,加以埋怨,说:“和这些地痞流氓有什么闹头,闹完了以后总是自己吃亏,我们说的话,全是金玉良言,你为什么老是不听……?”

三姑娘不便多说话,因为田野所吃的苦头全是为了她,她向田野凝视着,眼中闪烁了无言的慰语。

不一会,楼梯上起了一阵如行军操练似的步伐,大队人马由楼梯上走了上来,嘻嘻哈哈,狂妄不羁。

刘文杰的声音在房间门口说话:“姓田的!你服不服气,假如不服气可以出来,我们再比划一下!”

田野大怒,挣扎着站起来,要冲出房门去再拼个死活,吴全福忙将他按着,轻声说:

“他们人多,何必跟他们闹,要报仇我们另外想办法……。”

三姑娘也趁势偷偷地将房门拴上,复移出桌子堵顶,以防他们闯进来。

“怎么啦?姓田的!屁也不敢放一个?认吃瘪啦?”刘文杰说完哈哈大笑。

他的手下流氓,也跟着一呼百应,故意高谈阔论,笑声若狂。

“做小贼的就是贼种,有什么能耐……哈……。”

“哈……我们替他松了一顿贼骨头,给他轻松了不少……。”

“喂!萧艳影,该跟我们走啦!我们兄弟今晚上举行庆功宴,有你享受的……起码十个男人……。”刘文杰说着,推开了三姑娘的房门,大步跨了进去。“咦?怎么啦?这臭婊子那里去了?这么早就接客去了不成?”

“我们到各家旅馆去把她找出来,凡是她的客人就揍,包保要断绝她的吃饭路线!”另一个流氓说。

“对!一定要她向我们的刘大哥低头!”

“对!我们就走!查旅馆去!”

于是,楼梯上又响起一阵凌乱不堪的脚步声,像群匪掠劫后,呼啸而散。

田野真想放声号啕痛哭一番,流浪来到香港举目无亲,一如失去父母无依的孤儿,失业逾年一直在饥饿线上挣扎,更加上无端地要受到这批下层社会的地痞流氓的凌辱。一个有着上好家庭的大学生,沦落到这步田地,也无怪田野要痛哭流涕了。

吴全福已尽了最大能力,向田野劝慰,三姑娘却被二房东阎婆娘唤了出去,严词督令请她早日搬场。但在香港的法律上“赶搬”是违反的,假如你有正当的理由,想将房间收回,也得候房客找到其他屋子时才搬出去,在找房屋的一段时间里,就得免费居住了。

“你这样搅下去,我们整个公寓的房客都不能安宁,请你搬场是大家的意思!”阎婆娘说。

“但是我清了租钱,就有理由住下去!”三姑娘的态度强硬。

“你破坏了公众秩序,就不管你有缴房钱没缴房钱?要不然我到警署去告你!”

“随你高兴吧!阎婆娘,反正我缴了房钱,就得住下去了!”

“好吧!反正上警署,说不过你,还有其他的人说得过你!”阎婆娘说完,就怒冲冲的走了。

这一夜,田野辗转难眠,思前想后,感到前途黯淡,在恶劣的环境下,个人奋斗的意志完全消失殆尽,殊觉得无颜见人,而且和刘文杰深种下仇恨,真不知要搅到如何收场,才能罢休,心中真是疾首痛恨,而且还笼上恐怖。

三姑娘也同样失眠,她不时隔着壁弹指逗田野说话,她听得田野唉声叹气,用意自然是想安慰他两句,但是千言万语,实又不知应如何说起。

“田野……还要生什么气呢?……反正我们落难到了这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何必想他那么多?”

田野没有言语,只是深重的叹息,一声复一声地,连续不断,不时又爬起身来,燃着火柴吸烟。

“田野!实际上我的家庭环境并不比你坏,我的父亲在上海就开有两家西药房,在苏州还有分号……”

鸡已唱晓,天色露出曙光,三姑娘独自一人,自说自话。

“……我有两个哥哥……我的妈妈最疼我,从小就把我惯坏了,好吃懒做爱玩……从来就不好好念书……所以就落到今天的收场……喂!田野,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句话呀?……你睡着了吗……?”

田野的房间内一片静寂,房门洞开,田野早已不知去向,三姑娘以为他睡熟了,不忍心再去惊醒他,便伏枕寻求暂时的安宁。

田野那里去了?原来,他趁着三姑娘喋喋不休述说身世之际,偷偷溜出公寓在大街上徘徊,那人烟稠密的都市,只有在清晨时才是干净的,他经过三思之后,等到天色放明,便赶到石板街去,他已决定投入职业凶手的组织。

来到“鸿发”仓库门前,田野又有点踌躇,终于他坚毅地抬起手来在板木门上敲门,砰、砰、砰……

仓库内竟冷清清的,似乎没有人在内,门是紧紧的拴着,田野敲了一会,没有反应,他感到奇怪,莫非这些匪徒仅是借用这个地方来聚集,平常并没有人住守在内。

他沿着仓库走,希望能在通风的窗户向仓库内一窥究竟,但是那些窗户就没有缝隙而且又用旧报纸在内密密的糊裱着,根本就看不到,田野冀图找出第二个进口的地方,但是连墙的街面全是商店铺面,及些住户人家,也不能找出那一家是相通的出口,田野有点悒郁,踽踽地绕墙走,当他第二次来到仓库的正门时,意外地,大门竟洞开,周冲一人站在门前,看见田野到来,便说:

“田兄,猜想你早该到了,请进来!”

田野点头苦笑,没有言语,缄默着,大步向仓库内踏了进去,他对自己伤痕斑斑的脸上,似乎感到有点自惭形秽。

“田兄,昨天晚上刘文杰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周冲掩上大门,复亮电掣灯说:“今天你到这里来,我们希望你并不是一时的意气才好……”由于仓库的地势低,面积大,堆积的货物不多,所以周冲的说话,全起了回声作用,阴森森的,分外恐怖。

田野仍有踌躇,想说话,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周冲递给他一支烟卷,燃着打火机替他点上,一面说:“我曾说过,这世界绝无公理,强权肉食,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而且杀人并不一定违法,杀得有技巧,杀得不与法律抵触,法律自然还会保护你,何况我们又是为争取生存——譬如说,医生出来行医,表面上是出来济世活人,一方面也是为了讨生活,庸医杀人,也是为了讨生活,不过他们的手段不同,号召力却是一样,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们只要不败,就能名正言顺!”

“我在参加组织之先,可不可以有要求的?”田野忽然说。

“当然可以,而且我们还要做出信用给你看!”周冲似乎早预料到。

“我要求先把刘文杰干掉!”田野坚决地说。

周冲豁然赫赫大笑。他的个子不大,但是笑声却惊震了屋顶的瓦盖,但是蓦地他的脸孔又扳了下来,带着阴险地说:“我早说过你是逞意气用事,你的目的只是想利用我们向刘文杰报复罢了!”

“你们主持的是正义,执的法外之法——现在我来投效你们的组织,但在未入帮之前,我自己本身有着不平的事。算是一种要求,或者算是条件也可以!难道说,和你们的组织有什么抵触之处?”田野强硬而忿慨地说。

“我们每个人在参加组织之先,都有着一段惨痛的不平之事,而且都是被迫上梁山,你的事情很容易解决!”周冲郑重说:“不过,你目前只是逞一时的意气,将来难免会感到后悔!”

“只要你们肯为我解决刘文杰,我至死不悔!”田野说。

“想置刘文杰于死地,仅是费举手之劳!”周冲说时,自衣袋中取出一个小型的记事簿翻开一页,递到他的面前,说。“请你先看看我们的守则,然后三思而后再作决定!”

田野不解,接过记事簿,只见上面有用自来水笔抄录,像米粒大小的一列字迹,写着:

不服从命令者——死。中途变节者——死。叛逆组织者——死。泄漏组织机密者——死。出卖同志者——死。临阵退缩者——死。私自潜逃者——死。不接受制裁者——死。贪非份之财者——死。

小小的一页纸上,就有九个“死”字,田野看完,毛发悚然,但在这时,他对刘文杰的横蛮逼害比这九个“死”字更为厌恶。略为踌躇,便指着纸上向周冲说:

“中途变节是什么意思?可以请你解释?”

“就是指未得许可,中途欲退出组织!”周冲毫不思索答。

单只这一点就非常不合理,一个人参加了组织假如不获许可,就等于毕生不能脱离。成了终身徒刑。

“那末贪非份之财,又是指什么呢?”田野又问。

“就是在执行行动之时,未得计划许可而贪份外之财者!”

田野点头,对这一点,他却认为不大介意。

蓦地,由那条狭窄深入的巷子里,一个衣饰入时的妇人,跨进仓库里来,沉着声音向周冲说:

“周秘书,你又忘记了我们的条规是不许问长问短的!”她的嗓音,带着磁性,由于她站在黑处,田野看不清楚她的面貌,但她身材的轮廓却是非常的美。

“这是老板指定要的新人,我们对他特别优待!”周冲向妇人回答。

由这句话,田野感到奇怪,原来招他入组织,还是奉到上级的命令。这时,眼看着那妇人移动那高达三寸的银色高跟皮鞋,姗姗走了过来,她的仪态落落大方,看样子真不像与匪党合流的败类,松曲的秀发,纤长的眉毛,眼睛不大,含着汪汪秋水,鼻梁端正,两片嘴唇小小的,涂着金鱼红的唇膏,娇艳欲滴,她的衣饰非常时髦,紫蓝的薄纱长衫,胸领当中开着一幅半圆形的袒胸,连奶壕也隐约可见,把身材的曲线表露得绝无伪装,肤色洁白丰满,右手的食指间戴着一颗绕镶钻石,贝壳儿大的翡翠,倒真像一个富商巨贾人家的贵妇呢。

“你们查清楚了他的身世吗?有香港出生纸吗?”她再向周冲说话。

“他是北方人!出生纸由我们办!”周冲的态度,似乎有嫌这女人的多管闲事。

“办一张出生纸要两千多元,我就反对你们招兵买马下重头注!”妇人说。

“这是老板的意思,要吸收新血液!”周冲说完,替田野介绍说。“这是我们的老板娘金丽娃小姐,你以后就称她为金小姐就行了!……这位是老板指定要的新人,田先生,是个大学生!”

田野忙站起来躬身作礼,金丽娃狠狠地瞪了周冲一眼,复又以不屑的眼光向田野上下一扫。说:

“念过书的人还更容易误事,什么事情都是犹犹豫豫的!”她指着田野满面的伤痕:“你看,他又不知道惹了什么穷祸,用意不过想利用我们给他报复一下,等到事完后,思想变迁,一下子就倒戈。”

“他的目的要干掉刘文杰,我已经答应了!”周冲替田野辩护。

“对不?”金丽娃瞪大了眼。“上次范恩泉也是你们找的新血液,刚替他报完仇就开始潜逃,累得我们费煞手脚……。”

田野再也忍耐不住,坚决地说:“只要你们肯帮助我解决刘文杰,除去我心头之恨,我绝对忠诚报效,毕生不变!”

金丽娃楞住了神色,对田野凝视,似乎对这个衣衫褴褛满脸伤痕形色憔悴的青年人不大信任。

“好吧!”还是周冲自作主意说话:“田兄,我们就算决定了,你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你现在先回家去,一两天之内,我给你消息就是了。”他一面燃亮了打火机,将记事簿中抄录组织九大戒条的纸烧去,由此可见得他们做事并不含糊,凡事小心翼翼,处处不露痕迹。

当田野跨出鸿发仓库的大门时,周冲交给他一个信封,复又密切关照他说:

“以后你没有奉到命令不必到这个地方来,有什么事情,我会派人和你接头,擅自到这里来是犯忌的,你今天的情形,是例外!”

周冲关上门时,田野看见那位老板娘金丽娃的眼中闪烁着憎恶的眼光向他注视着。等到木板门完全堵去她的视线时,田野才舒了口气,他对今天的这一场谈判仍感到迷糊,拆开周冲给他的信封里面,竟是港币一百元整数,而且还在封扎钱钞的小纸条上注了一行小字,上写“三天伙食”四字,由此证明,他们事先早有准备,但为何老板娘金丽娃又处处反对呢?是否她们故意摆下“欲擒故纵”的噱头,使他好“死心塌地”的为他们去效命呢?依老板娘金丽娃的衣饰打扮,老板该是个非常了不起的神秘人物,这老板又是谁?周冲既然答允给他参加组织,又为什么不给他引见?

田野越是想着,越是迷离莫测。刚好昨夜身上所有的钱全部都替三姑娘付给了刘文杰,现在有上这一百元,又可以解除当前的危困,买了点敷伤的药物,吃了点早点,便回返永乐东街的公寓。

幸而三姑娘尚未起床,吴全福早外出

去谋生计了,他的房门虚掩着,轻轻推门入内,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找出一个信封,装好二十元,注明是交还吴全福替他保释的罚款。投到吴全福的房间内,然后掩闭房门准备好好休息一会,以防晚间对刘文杰有所行动提不起精神,但是他那能入睡呢?“谋杀”;在他的生平里真是做梦也没有想过,何况现在还成了一个职业的谋杀者。

但是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周冲方面竟连一点消息也没有,而且更奇怪的是刘文杰的影迹也不见了,也没有再到公寓里来找三姑娘的麻烦。难道说,刘文杰已经被惩治了吗?田野心中想,因为有过周冲的关照,他又不敢擅自到鸿发仓库去查问。

吴全福有一个朋友在香港大酒店做事,职位并不很高,但是答应给田野在酒店里谋一个小差事,田野因为周冲方面没有消息传过来,还不知道这个黑组织是否真有意思欢迎他参加,而且觉得做一个“职业凶手”终不是妥善的职业,既然有机会可以谋到职业,自然就该去试试。于是,他持着介绍信,兴冲冲地赶往香港大酒店去,岂料来到门前,那守门的司阍见田野衣衫褴褛,禁止他由大门进去,指令他走后门。

田野在气忿之余,扔下介绍信回头就走,中午喝了闷酒,回返公寓,却出了件意想不到的事,三姑娘告诉他说:“有一个工役模样的人,送来一张名片,叫你马上到‘天鸟’咖啡室去!”

田野接过名片,只见上面印着。“鸿发公司贸易部主任。邹南平。”另外用自来水笔在背面写着“田野兄,见字请速至天鸟咖啡室一叙。名正具”

邹南平是谁?田野不知道,但是看见“鸿发”两字,他便知道和职业凶手有关,也许今天晚上就有行动要展开了,他心中想。

“邹南平是什么人?找你有什么事?”三姑娘关切地问。

“是我一个朋友,他要介绍我职业……”田野含糊答。

“田野,你自己宜谨慎一点。”三姑娘说:“我听吴全福说,你替我还给刘文杰的钱是……。”

田野有点羞惭,不愿意回答她的话,由于不知道是否周冲约他在“天鸟咖啡室”会面,他需要去赴约。

“天鸟”咖啡室和永乐东街的距离并不太远,只十来分钟的路程,就可以走到。这儿的地位较偏僻,生意不怎样好,坐上客寥寥无几,田野刚跨进门,一眼就看见周冲和三名穿云纱衫的朋友,占住一个卡座在玩扑克牌。他看见田野来到,也不打招呼,第一句话便说:“不要多问,坐下来,参加玩桥牌。”

其他三个人,似乎在鸿发仓库曾见过的,周冲并不替他们作一次介绍,这种场面,是非常窘的,田野只好应命坐下,幸而其中一人,让出位子让田野参加他们的牌局。

在这种郁闷的局面下,直拖到下午五点多钟,方才由周冲带队起来,到一家广东酒馆,草草吃过晚饭,在饭后,周冲接过一个电话,但是没有表示,复又到一家旅馆去,似乎是他们开的长房间,里面已早有两个人等候着,他们便开始赌博了,周冲交给田野两百元。说:

“不要多问话,参加和他们赌钱,我出去一会……。”他说完就匆匆外出离去。

他们赌的是“沙蟹”。田野根本不懂,但是接受的是命令,只好将就陪他们玩下去,他们的赌注很大,而且赌得非常认真。直到晚上十一点多钟,周冲才回来,他拍着田野的肩膊低声说:

“已经盯牢了,大概今天晚上可以替你出气,现在只要等电话就行动!”

田野知道,周冲所指的是刘文杰无疑。但是到目前为止他似乎仍不愿意将跟踪与布局的详细情形公开,这当然是他们的设计布置得非常周全,只要按照着计划去做,根本就用不着再去讨论、研究。

周冲也参加赌博,直过了午夜一点,约近两点钟的时候,有一个大汉进来,说:“差不多了……”

于是周冲命令开行动,匆匆离开旅馆,在大门口间已预早停放好了一辆汽车,周冲亲自驾驶,除上留守在旅馆的,一行总共六个人,出摩罗庙街,兜向坚尼地道,又转向黄泥涌道经跑马地,风掣电驰,直向山光道驶去。

这儿四方八面全是各种教会的坟场产地,环境荒僻,位在黄泥涌跑马地的背面,就只有三条马路,一条是山光道,一条是山村道一条便是成山村道,其他的全是横岔的小巷,顺着山势开辟,状成梯形,每一条岔巷的地势高低都不同,每条岔巷的十字路口,多半是有石级供人上落的。每到入夜的时间更荒凉冷落,敛绝人迹,四面鬼火萤萤,分外恐怖。

周冲的汽车在成山村道的末端停下,这儿有着一条大水坑,是香岛的水利建筑,由水道一直可以通下山,直通出海面的。

周冲派下一名体格魁梧的汉子,命令他和田野留守在水坑旁的岔口间,便带着其他的人乘车离去。

田野不明内里,如踏烟雾,到这时止仍不敢和那大汉随便说话,最后还是那人开口搭腔,经自我介绍后,才知道那人名叫丁炳荣。经他说明,田野才略知道这夜的布局真相。

原来,刘文杰是上环区的地胆,耳目众多,欲干掉他,在上环动手不大方便,必需要等他离开上环而且要在僻静、适宜行事的地点。

这两天,刘文杰因为被田野打伤,在家中养病,所以使职业凶手群束手无策,但是周冲为了应诺田野的要求,已派眼线将刘文杰牢牢盯着。也是刘文杰恶贯满盈,罪该死于非命,这天,恰好他有一个居住在成山村道的结拜兄弟生日,喝完酒之后,还要搓麻将,他们的惯例是除非不赌,一赌就要赌通宵的,正好给这群职业凶手找空隙,严密布局,要取得他的性命。

约近清晨四时左右,刘文杰兴尽告辞退了出来,他照例每天清晨五时便要和警探聚合到海岸一带去检查码头的,岂料刚出岔巷,还未走上山光道,便有一个类似黑社会人物打扮的汉子自黑暗中向他打招呼说:“朋友,借路!”

刘文杰出身黑社会,对于这类“借路”的招呼,深能明了,要就是殴斗生事,要就是伙众打家劫舍,同类相卫,自然不敢沾惹是非,便立即转道而行,岂料刚转入另一条岔巷,又有着一条大汉迎面站着,同样的打招呼说:“朋友,借路!”说时还扬手一摆,指示叫他转走向水坑方面。

刘文杰一则是懂得江湖规矩,“光棍不挡财路”同类相应卫护的道理,只要依命以行,各走的路,河井水不相犯,自然就不会沾惹风波生出是非,二则,是仗着他是香港有地区,有姓名的地胆,只要报出姓名,谁也不敢对他怎样,阔步昂首,大摇大摆,向着大水坑方面走去。

刚拐过岔巷,落下石级,情形可就不对了,迎面水坑屹立着两个人,似乎在等候什么似的,四方八面潜伏的人也现身出来,守在巷口间的,守在马路口间的,把守在石级上的,都一一出现,而且向他打招呼借路的两个大汉也兜了回来截阻了他的退路,刘文杰看情形虽觉得可疑,但是扪心自问,近来并没有得罪黑圈子里的朋友,便壮着胆子,继续向前走。

“田野,你可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周冲在说话了。

刘文杰瞪目一看,迎面站在大水坑旁边的人,竟是他的死冤家活对头田野时,不禁胆裂魂飞,想不到这小子竟会搬出这么多黑圈子里的朋友出来和他寻仇的,在情急之下,赶忙伸手拔枪,但有比他手脚更快的人,早自背后窜过来,将他的手枪缴去。

“刘文杰,还认识我吗?”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田野狠声说。

刘文杰吓得颤颤兢兢,六神无主,忙抱拳环绕,摆出江湖规矩,高声说:“各位朋友!小弟刘文杰是上环地区歪嘴老七合字下的伙计,假如有什么对不起圈子内朋友的地方,请各位包涵,小弟当请歪嘴老七偕同登门谢罪……”

歪嘴老七是中环地区名闻香港的大流氓头,刘文杰抬出他的名字自然是想镇压当前于他不利的环境,岂料这批职业凶手却不是划河水地界的帮会组织,他们执的是法外之法,和地痞流氓帮会组织根本不发生关系,任凭你是更大的地胆也不放在眼内,竟没有一点反应,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对他虎视耽耽。

“刘文杰,你不是要和我比拳脚吗?我姓田的在等着机会,你别惊慌,我们今天还是一比一较量一下高低……”田野脱下外衣,要和刘文杰交手。

“田兄……”刘文杰竟低声下气。“……我不知道你是有帮会的人……以前的小弟认错就是啦……”

田野懒得听刘文杰这一套,挥拳就向他脸上打去。

“别打他的脸——别留伤痕……”周冲忙呼喊制止。

田野意觉起周冲曾说过做事要不留痕迹,殴人的时候,打人的头部,最容易留下伤痕就等于留下罪证,便立刻改变了方式捏紧了拳头,接二连三的照着刘文杰的肚皮上打去,报复了累积在心头之恨。

这时,刘文杰已失去了作威作福凌人的傲气,绝不还手,低声下气不断地哀声求饶。

“田兄……何必呢……我姓刘的什么罪都认了……”

田野的气忿未平,刘文杰越是摆出求怜的丑态,田野的拳头更是不放松,这几拳打得非常结实,刘文杰那抵受得住,涕泪纵流,几次被打得倒跌在地上,满地乱爬,鬼号神嚎般抽噎不止。

强权弱食,拳头就是法律,有势者为王,到此可以说明,田野乱拳打了一阵,眼看着刘文杰卧地不起,虽然不至丧命,但是数度横蛮凌辱,纠众殴打的仇恨也可以抵消了,心头之恨方平,周冲就已经走上来,把田野拖着,说:“怎么样?够本了没有?”

田野舒了口气,说:“好吧……这家伙没有骨头……我气消了!”

周冲闷声不响,掏出一瓶预早藏在身上的高粱酒。遍洒在刘文杰的身上。

“这是什么意思呢?”田野不解,侧着头怀疑说。这时,他看见刘文杰滚在地上喘着气息,呻吟不止,一副可怜相,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一肚子气忿消了,便改变初衷说:“算了,我们留他一条活命吧!”

这句话使周冲非常惊讶,瞪大了眼睛,向田野怒视,默了片刻,才说:“这怎么行?难道说,你做事一点气魄也有没有?意志随时更改!个人的气平息了,便置大家不顾,你不要拿他的命么?”

“我是看他可怜……”田野颤声说。

“哼?可怜?”周冲咆哮:“你现在可怜他,到了明天他就来找你报复,而且还要找我报复……。”

“我绝对不敢!”刘文杰自地上爬起来求怜。

但周冲不管,指挥他手下的两个人,将刘文杰左右架起,向着大水坑方面拖去。

水坑的两旁筑有高及人腰的石栏,下望有丈来深,坑底是用士敏土筑成半圆形的通水沟,非常光滑,水并不怎么样深,仅二三丈来高,两名职业凶手将刘文杰抬起,揪住了脚,头朝下,脚朝上,向水坑中投下去,可怜刘文杰惨号一声,便撞昏在水中,再也不弹动了,自然也就溺毙了。

等田野伏到石栏上下望之时,刘文杰的尸首已随着缓缓的流水沿着水道,慢慢的向着下流飘去。这种残忍毒辣的手段,触目惊心,虽然刘文杰淫威作恶,死有余辜,但在这时,田野殊觉得于心不忍,不免又有点后悔了,自然,这种谋杀方式是不会留下痕迹的。刘文杰的尸身上还有高粱酒的酒渍,也就是刘文杰拜把弟兄宴客时用以款客同样的酒。周冲设法探听到这个线索,便利用上为谋杀的掩护,等到案发之时,谁都会认为刘文杰是酒后失足跌下水坑溺毙的。

“好吧!我们该散水了?”周冲沿着水坑,追踪着刘文杰的尸首,验明他绝无生还的希望,便招呼大家离去。

汽身是停放在山村道一间华丽的住宅旁边,这用意是掩蔽他人的眼目,等到他们事成后回来,再乘汽车离去,他们一行六个人,重新回到“天鸟咖啡馆”。周冲向田野说:“你暂时不要回家去,今天我们弟兄做了一件免费的买卖,照例公司要请喝一杯祝捷的酒!”

“天鸟”咖啡馆竟是做的通宵营业的,已经预早有一批人在聚赌,连老板娘金丽娃也在内,也许是周冲故意安排下的,人多杂乱,分不清楚谁在这里呆留多久,谁在什么时候才来参加赌博。

这群职业凶手来到,便纷纷自动参加聚赌,周冲却拉田野在一个悄静的角落里坐下,他说:“这桩买卖,虽然说的免费的,但是你仍可得到两百元。”

“二百元?”田野忆起在旅馆时周冲曾送给他两百元,叫他参加赌博,这笔钱已输掉了三分之一,田野便将余下的钱点明欲交还给周冲。

“不,你收下吧!”周冲说:“这二百元也可以说是你应得的酬劳,因为曾有一个人要求我们的公司替他殴打刘文杰一顿出气,所出的代价是二百元,我们的老板认为代价太少,拒绝接受,现在刘文杰一命呜呼,倒是便宜了我们的主顾,二百元的报酬,得到了超过他的要求……。”

“这位主顾会是

谁呢?”田野诧异而问。

“就是你的好朋友——吴全福!”周冲撅嘴一笑,满露得意。

田野大为吃惊,吴全福是个正人君子,居然也会购买凶手行凶。他的环境不好,和刘文杰没有直接仇怨,而肯在艰苦的生活中抽出二百元来购买凶手殴打刘文杰,可见得刘文杰的恶行,实在令人切齿痛恨,到这时,田野对自己的行凶杀人的忏悔又渐告烟消。

周冲肯说明此点,自然是夸耀他们公司组织的健全庞大,网罗了各方面的消息,只要是有仇怨的事件,他们无孔不入,藉以招揽生意。

“现在第一件事情,你得填一张表格,还得缴纳两张照片,这种手续是个新入组的同仁都应该有的!”周冲掏出一张印刷表格,连同自来水笔交与田野,解释说:“这不过是一种表示。表格填过之后,就正式成为公司的职员,表格交用老板妥善保管,绝对保守秘密,以后大家的安全就由公司负责,假如有谁企图出卖组织之时,他的表格连同纪录同在,想推诿责任,逃避杀人罪状是万不可能的,利害关系所在,自然就没有人敢出卖组织了!”

这张表格和普通的履历表没有两样,只是在表格的上首印了一行“正义贸易公司职员登记表”的字样,田野看了一会,不断犹豫,迟迟不肯下笔。

“这种表格由老板用特别的方法保藏,万无一失,绝对不会外泄。”周冲再郑重说。

倏而,老板娘金丽娃出现在他们的跟前,手中捏着两只高脚的玻璃杯,盛满了澄红色的葡萄酒。

“周秘书,今天免税的私宰又告成功,以后田先生的责任就全由你负责了!”

周冲忙站起来让坐。田野因为不肯在这个自视高傲的妇人面前表现懦弱,毅然执笔匆匆将表格填妥。

“好吧!田先生,我们以后是一家人了,现在,我敬你一杯酒!”金丽娃递给田野一杯美酒,复又将自己的杯子高高举起。等田野的杯子也举起时,她用杯缘和田野的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铿锵之声,他俩同时一饮而尽,那鲜红的葡萄美酒,象征了弱者的血液,强权肉食,为争取生存,只有强权者才能吮吸。

“我需要和老板见一面吗?”田野问。

“不!还没有到时候,在必要时,他自然会找你!”周冲说:“你对游泳的技术如何?”

“大致还可以……”田野说。

“不必讲客套!”金丽娃插嘴:“你潜水的时间可以保持多久?”

这问题使田野感到迷离,“大概有什么工作需要做了!”他心中想着便说:“大概三四十秒钟吧!”

“保持一分钟行吗?”周冲追问。

“也许……”

“那末很好!”周冲正色说:“明天下午三点钟,我在‘丽池’游泳场等你!我们碰个头!”

“有什么事情要做么?”田野反问。

“不必多问,那是犯忌的,到时候就知道了!”周冲沉下脸孔。

他们的聚会除了疯狂的赌博就是喝酒,直到黎明始散。

田野踏上归途,这自觉已成着了一名“职业凶手”,老板是谁还没有见过。

“一定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要不然怎样操纵得住这批杀人如草芥的暴徒,也许面目狰狞,残忍暴唳……”他心中这样想着:“说不定要看过我的工作才肯跟我会面呢?”

他又想起了吴全福的二百元,这笔钱取到手里真有点惭愧,无论如何,总得设法交还给他们吧!虽然他有着出卖他的情报的嫌疑。

第二天田野睡了一个上午,吃过午饭,他回避不和任何一个人见面,看准了时间,乘公共汽车赶到“丽池”海水浴场。这里是一幅面对海水的沙滩,有舞厅、游泳池、及海水浴场,建筑物都是小巧玲珑的。

田野在入口处,购票入场,那是一座水泥的建筑物,相当华丽,时正三点,周冲早已等候在游客休息室,他看见田野来到,便说:“时间还早,我们先换上游泳衣,先享受一番大自然的海水浴。”

约一分钟后,两人由更衣室出来,周冲对这次的任务绝口不提。

海滩上的弄潮儿并不多,也许是天气并不太热的关系。

游泳场两旁有搭架起来的走廊,木栏杆漆成鲜红色的,和碧蓝色的海水衬配,显得分外娇美。

周冲和田野自走廊步走出去,在走廊的末端,有着一间游客休憩室,旁边伸出去,是一条有弹性的跳板,这儿已是高级游泳区,水面上有用绳子穿连起的短截浮水竹筒,围成一个长方形的区域,和对过的走廊连接,四周都标起红旗,注明水深危险的字样。

对面出去,在浮筒围绕的游泳区正中央,有着一个木板架成的浮台,面积约十来尺的正方形,浮在水面,用铁链抛锚扣在水底,是供给弄潮儿在水中休息之用,上面还搭有梯形的跳水板架。

周冲首先下水,他的泳术并不高明,还是最古老的头不浸水的蛙式。

“田野,我们出浮台去!”他说。

田野心中猜想,周冲可能在考查他的游泳技能,便故意一个鹞子翻身,由跳板上跃起,打了两个筋斗,接近了水面时,才挺正了身子,穿到水里,竟连浪花也涌起不多,仅扬开了一点泡沫,穿出水面,便以快速度的自由式向着浮台泳去,仅换了一口气,便已经到达了浮台,等他回转身来,又泳到跳板底下的梯口间,周冲才一扒一拨,向浮台的距离游了一半,看他的脸色自然是对田野的技术感到满意了。

过了一会,游泳场间来了一个令人注目的女郎,她的个子很高,面目妩媚秀丽,身材均匀丰满,皮肤带着健康之色,穿着一件紫红色的尼龙游泳衣,和她同行的是一个年约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体格不怎样好,高矮也和女郎不相衬配,他该比女郎约大一倍有余,但是他们的行动却俨如一对情人。

“注意那女人!”周冲关照田野说。

只见那女郎姗姗行出桥板,站到跳板之上,轻轻纵起,挺起胸脯,双手张开,以飞燕式飘落水面。“扑通”一声,扬起水花,等到冒出水面,便以慢动作的自由式,慢慢向浮台方面泳去。看她的姿势就知道她是个游泳的好手。

那男的可不同了,慢慢的下了扶梯,还以手试探过水的冷暖,然后才松开手浮到水中,他的蛙式游泳比周冲还要老爷,每个动作都非常紧张,女郎早已到达浮台,坐到台板向他不住的嘻笑。

“他们差不多每天都到这里来游泳的!”周冲说。

“他们不可能是一对情侣吧?”田野说。

“就是一对情侣!”周冲说:“那个女郎就是我们的‘猎物’,你要多注意!”

田野为之一怔,“猎物”自然是指谋杀对象,原来周冲一直关照他注意那女郎的原因,是因为要向她下毒手!看那女郎的仪表,淑慧秀丽,举止稳重而带着一种少女的天真无邪,体态娉婷可人,不管由那一点看上去,总不会是坏得可杀的女人吧?

“别看她的外表可爱!”周冲似乎看出田野的犹豫,特别关照说:“同时也不要多问!”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主持正义吗?”田野说:“不过在我们的工作目的下,还是要把事实详细调查清楚好……。”

“你总记得我们的九大戒条吧!”周冲狠狠向田野瞪了一眼,复又由爬梯落到水中:“我们去找地势去!”他再说,而且是命令。

田野有点迷惘,两眼凝呆地只顾盯在那位坐在浮台上逗人羡慕的女郎,这时,她正撑着膊胳,斜躺在浮台上,和水中正在仰着脖子游泳的男友说话,不时露着皓洁的贝齿吃吃而笑,可能在讥讽她的男友的泳术不佳,她的曲线,形成起伏的波形,使人馋目,有谁肯这般的辣手,把这可人儿的青春生命断送。

周冲又在招手,田野只好翻身跳入水中,那女人看见有陌生的男人向浮台泳来,便也婷娉起立,腾身跃起,弓身点水而下,这个“虾式”跳水的姿势相当的美。

她真像一条人鱼一样,手脚动作配合自如,激起浪花,霎眼间,就已经泳到沙滩上,她的男友又一扒一拨,慢慢追在后面。浮台上剩下周冲和田野两人,正好给他们计划布置谋杀阴谋。

“田兄,假如你能潜水的话,你由浮台这里下去,浮台的底下是空的,可以给人潜藏在里面换气,而且还有一条铁链,直通到海底,用锚扣在岩石上,所以浮台就不会漂走,你潜下去看看……。”

田野虽然不大乐意,但又不敢违抗命令,在浮台的梯板上跃起,毕直插入水中,直向海底沉去,那深度足有两三层楼高,海水是碧蓝的,顺着铁链沉下去,逐渐变成黑黑一片。

果然的,水底下全是积叠嵯峨的怪石,布满了坚硬的螺壳及光滑滑的苔青,海草迷乱,散满在各处,那条铁链扣着锚,正抛在一团乱石的中央,因为海水过深,水的压力大,身体不够健康的人很难在底下盘桓长久一点,而且水深很冰,四面模糊黝黑,在乱石中穿过,一不小心便会被石头擦伤了皮肤。

田野略为兜了一圈子便匆匆冒出水面。

“如何?”周冲仍高坐在浮台上,正看着腕上的游泳表,在计算田野潜水的时间,见田野冒出水而,便搭腔说话:“环境适合我们的行事吧!”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田野显着有点不大乐意。

“好吧!我们今天的第一步工作算是完成了!”周冲说。

他们回返更衣处,换好衣裳,当他们离开泳池之际,那令人迷惑的女郎正好她的男友坐在休息处喝着“可口可乐”,有说有笑,表现了天真无邪,自然,她还不会知道,她的身旁潜伏了可怕的杀机。

田野,心情沉重,悒悒不安,愁眉苦脸地垂着脑袋,一直为这位冒昧生平的女郎担忧惋惜。

这时,已走到英皇大道上,路是顺着海边开辟的,广阔雅静,使他们的谈话可以毫无顾忌。周冲洞悉田野的心理,对他注意很久,忽然说:

“一个人的外表长得美,也不一定就是好,社会上的一般人,对人视事,多半用仪表作根据,所以常发生许多不合理的事情,譬如说,你的衣衫褴褛,这仅是外表的穷乏,在破旧的衣服里裹着无上的才智,但是香港大酒店的司阍者,竟狗眼看人低,指令你走后门……这就是视外表用事的坏处!”

田野又感到诧异,香港大酒店的事情他怎样会知道的?

“因为你是新人,大家都非常器重,所以我也愿意把事情坦白向你讲明。”周冲又说:“这个女人的名字叫做苏玉瑛,是一个上好的游泳健将,你刚才看她的身手,就可以知道了,她的男友名温克泉,是东亚银行的会计师,相当的富有,已经结过婚,而且还有三个孩子,最大的一个已经有十六岁了,但是他现在和苏玉瑛相恋,那自然,苏玉瑛不过在贪恋他的财富,不惜以用种种方法破坏他们的家庭……”

“照说,这责任应该在温克泉身上!”田野说。

“不!温克泉毫无关系,罪咎全在苏玉瑛身上!”周冲说:“我列举一椿事情你就知道了——。”

田野正下神色,注意周冲指出事实证明。

“温克泉的妻子,在没有和温克泉结合以前,曾有过一个过从甚密的男朋友,而这位男朋友就是苏玉瑛的堂兄,后来,这位男朋友出洋镀金,一别数年,她就和温克泉结婚了,等到这位男朋友镀金归来,已是佳人他属,只有相叹缘悭了。但是她俩情丝未断,曾有过几次约会……”

“那个女人绝不是个好女人!”田野插嘴。

“但是我的见解却不同!”周冲说:“这是人之常情,到底人是感情动物,而且温克泉和他的妻子感情不好,这对旧情人重拾旧梦是环境造成的,岂料苏玉瑛竟利用上这个弱点,经常刺探他们的行动,而且有一次还向温克泉告密,在舞厅里将这一对可怜虫当场捉获,起了正面冲突,手段恶辣由此而知,这就是造成他们家庭破裂的最大原因……。”

“嫉忌是女人的天性,情场上的战斗是不择手段的,苏玉瑛的罪还不至于死吧?”

“但是温克泉的妻子出五万元的代价请我们主持正义!”周冲说时,注意田野的脸色。

“五万元……”它在田野的心目中是个惊人的数字,他暗自惊惶,苏玉瑛的性命已危在旦夕,同时,正义公司的组织,目的是金钱,假如仅为这小小的家庭纠纷而取夺苏玉瑛的性命,正义两字就无从存在了。

“话说至止,请你记着,我们组织的九大戒条!”周冲最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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