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老太太最终还是走了。

凌晨三点多,老太太突然从睡梦中醒来,以往有些浑浊的目光格外清亮,池家人福至心灵,全都进了病房。

家里大大小小全都红着眼。

老太太也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将要到了尽头,挨个都交代了几句,最后拉着池渊的手不松。

老人的手带着年岁的痕迹,瘦弱干枯,并不细腻,掌心有薄薄的一层茧。

池渊算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孩子,小时候常听池老太太提起她和池老爷子的故事。

封建社会讲究门当户对。

高门贵府的大少爷爱上了书香世家的大小姐,在当时受到了来自方方面面的阻拦。

没有人认同他们,大少爷宁死不屈,弃了家族的企业转而学了文,瞒着父母和大小姐喜结连理。

在这个世界上,唯有爱永恒不灭,两个人历经艰辛,走过战火纷飞的年代,也终于被家族接受。

到如今,却要阴阳两隔。

池渊没敢去看池老爷子是什么样,只是跪在病床边,由着池老太太握着自己的手,眼尾泛着深深的红。

池老太太捏捏他的手,又摸了摸他的脑袋,神情慈爱,不畏即将到来的死亡,“你啊,从小就生逆骨,越不让你做的事情,你偏偏就越想去做,你爷爷叫我别宠着你,可他比谁都要宠你。”

“我知道。”池渊扶着池老太太的手,神情悲痛。

池老太太又摸到他额角的旧伤疤,声音微弱,“别怪你爷爷,砸伤了你,他比谁都难过和后悔,也别总跟你爸妈闹别扭。你爷爷为了我放弃了家业,你爸十八岁就撑起了整个池家,我和你爷爷那时候固执认死理又想不开,不让他和你妈妈在一起,他也过得很苦。”

池渊紧咬着牙根,不让哭声泄露,脸侧因为他的动作微微绷紧,声音压抑哽咽,“我不怪,是我做的不对。”

老太太笑了笑,“奶奶知道你从小到大都是有主见的孩子,你做事有主张有原则,联姻的事情你也别怪人家,那孩子也不容易,你要是真喜欢就抓紧了……”

池渊说不出话来,只拼命地点着头。

池老太太最后又看了池渊好久,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替他擦掉眼角的泪水,然后把目光落在始终背对着她,站在窗边的池老爷子身上,“老头子……”

池老爷子身形一颤,转过身,看着这一屋子的小辈,保持着最后的严肃,“好了,你们都出去吧,让我和你奶奶单独呆一会。”

这是属于他们夫妻两最后的告别。

一大家子从病房里退出来,池渊低垂着脑袋坐在外面的长椅上。

瑄崽松开妈妈的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挤进他怀里,肉乎乎的小手覆在他眼睛上,奶声奶气道,“二叔不哭。”

“嗯……”池渊把脸埋在他颈间,像是逃避又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二叔没哭。”

小孩子还不懂生死离别的意思,不懂长辈为什么都红着眼,不懂为什么二叔说着没哭可还是不停地流着眼泪。

闻桨是第二天早上在溪城日报看到了池家发的讣告,才知道池老太太在凌晨去世的消息。

池渊说的也许以后再也见不着了,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池家的葬礼举行了三天,前两天都是池家旁支亲信前来吊唁,最后一天,闻桨随着蒋远山一起去了池家。

池渊穿着一身黑色,跟在池父身后,招呼着前来吊唁的人群,神色肃穆而沉重。

前来池家吊唁的人很多,闻桨没有找到机会和池渊说话,只是在蒋远山和池庭钟说话时,彼此看了对方一眼。

人在生死面前总是无能为力,就连言语也显得苍白无力。

按照常理,池老太太今天就要入土为安,告别仪式结束之后,池家人护送池老太太前往溪山公墓下葬。

忙忙碌碌到晚间,夜幕来袭,池家灯火通明。

池老爷子身体不适,池渊陪着在二楼休息,闻桨陪着池母和其他前来吊唁的女眷坐在一起。

说了会话,池母让闻桨陪她一起去给祖孙两送点吃的,“池渊从小就和奶奶亲,奶奶走了,他比谁都难过。你们年纪相仿,等会你帮伯母多安慰安慰她。”

“好。”

到了二楼,池老爷子吃了药歇下了,池渊在书房看以前池老太太过生日时录的视频。

池母还没看几分钟,眼泪就忍不住,拍拍闻桨的肩膀,把池渊交给她,自己红着眼出了书房。

闻桨看了眼坐在桌后的人影,轻轻开口,“伯母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别看了,吃点吧。”

“没事,我不饿。”池渊暂停了视频,抬手揉着发酸的眼睛,嘴角努力扯出个笑容,“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闻桨也没强求,将托盘放在桌角,垂眸看着被暂停的视频画面,“我可以看看吗?”

池渊愣了一下,覆在鼠标上的手指微动,“可以。”

旁边还有张凳子,闻桨拽了过来,和他并排坐在书桌旁,池渊重新播放了那段没放完的视频。

视频是五年前。

池渊那时候还在国外读大学。

池老太太的生日在秋天,他当时学业繁忙,提前和池母打了招呼,说奶奶生日不回来了。

后来,他又瞒着全家人,在老太太生日当天从国外赶了回来,还特意藏在给老人买的礼物中。

视频正好放到他从箱子里蹦出来,一家人都愣住了,前来开礼物的池老太太显然被吓了一跳,拿着盖子不知所措。

池渊笑着倾身抱住他,少年的声音带着朝气,眉目清俊舒朗,“奶奶,生日快乐!”

那个时候的池老太太还在学校里教书,还没有生病,穿着简单素朴的衣衫,眼角眉梢都带着书卷气,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漫开层层细纹,面容和蔼可亲。

如今却已物是人非,人化灰烟。

年少时的池渊蓄着半长不短的发,大约是在国外没了父母的束缚和管制,将头发染成了奶奶灰,中间还挑染了几缕蓝色。

视频的最后,池渊被回过神的池母拿着剪刀追着满院子跑,最后一鼓作气窜到池老太太怀里,笑得肆意而散漫。

剩下几秒的画面是黑色的,只听见满是笑声的背景音。

……

这一个视频结束后,又自动进入了下一个视频。

池渊捏着鼻梁,没头没脑地开了口,“以前读书的时候,总想着离家里远一点,后来真去了国外,又开始想家。刚出国第一年,奶奶在学校上课摔伤了腰,在家里躺了三个多月,怕我担心,每次视频电话,都让爷爷帮着打掩护,直到后来我临时有事要回国一趟,才知道她伤得那么严重。”

书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亮着惨淡的光。

池渊坐在暗处,脸庞轮廓模糊,闻桨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从声音里听出他的哽咽和难过。

闻桨没有打断他,任由他自言自语地倾诉。

“以前她在的时候,我总觉得以后的时间还多,平常也不愿意留在家里,有了点时间就想往外面跑。”池渊仰着头,抬手捂着眼睛,喉结轻滚,“有时候想想,我还真是挺不孝顺的。不管是学业还是事业,甚至是婚姻,我总是让他们所有人一起担心。之前和陈家联姻的时候,我胡闹,把两家关系搅僵,爷爷失手砸伤了我,奶奶说爷爷很难过,我知道她其实也很难过。”

“她从小就宠着我,我长这么大没受过那么大的伤。爸之前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想看到我成家立业,可我却从来没把她的心愿当回事,我总是那么爱玩,总是说着没有时间。”

池渊声音沙哑,“我小时候总是很调皮,每次闯了祸都要奶奶去给我收拾烂摊子,到现在我这么大了,她临走前最不放心的还是我。”

闻桨喉间发涩,忍着心见泛开的尖锐悲痛安慰,“奶奶不会怪你的,她挂念你,是因为你是她最疼爱的人。”

“我知道她不会怪我。”池渊自嘲地笑,“她从来就不会怪我,哪怕我总是给她许下永远兑现不了的承诺。”

他只是后悔。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谁都学过的一句话,可谁也没重视过,曾经的有恃无恐和言而无信,终究成了今日的悔恨和无奈。

葬礼持续了三天,池渊便三天未睡。

在和闻桨近似倾诉地说完那些不知道该跟谁说的话之后,他整个人犹如失去了全部的精力,竟然靠着椅背睡着了。

闻桨抬手将还在播放的视频调低了音量。

窗外不知何时落了雨,雨声淅沥。

池渊睡得不是很熟,大约是姿势和座位都不太舒服,眉头微微紧蹙着,呼吸微沉。

闻桨在坐在书房看完了剩下的所有视频,见到了年少时潇洒的池渊,也看到了儿时顽劣调皮的池小渊。

比起现在漫不经心又玩世不恭的小池总,竟也有种出人意料的可爱。

最后一个视频结束,闻桨见池渊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轻轻叹了口气,抬手将文件夹关闭,退出了视频播放。

她站起身,放轻动作挪开椅子,摸到桌角的托盘,打算把粥带到楼下,再让池母上来给他找件东西盖着。

手刚碰到托盘,瓷勺和碗交碰发出轻微的动静。

闻桨屏息,回头看了眼池渊,见他依然沉睡,略松了口气,抬脚就要往外走,才刚走到门口,身后忽然传来动静——

“闻桨。”池渊叫住她,声音沙哑。

闻桨停住脚步,回过头。

刚才还睡着的人,这会已经站起身朝门口走来,身影逐渐暴露在光线之下,一双眼睛里面布满了红血丝。

他抿了下唇,神情认真,“葬礼结束之后,我们谈谈吧。”

闻桨看着他,沉默半晌,才说了个好。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除夕快乐!!!!

-池总冲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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