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那个电话如果继续打下去,会是个什么结果,但事实是没有继续打下去,因为有个开会的人从会场溜出来打电话,搓着手站旁边等,石燕没办法,只好匆匆结束了跟黄海的通话,把电话让给那个人,自己跑到外面去转了一会才回来。

回来后,她本来还想接着打电话的,但没人接了,可能黄海回去吃饭了。她也不想再打了,因为没什么话说了。

她一个人坐在那间小书房里,夕阳从窗子那里照进来一个光柱,她能看见光柱里有细小的尘土在上下翻飞,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场景给她一种又悠远又静谧的感觉,好像她是从远古走来的一个人,她那个时代的人就剩她一个了,这个时代的人她都不认识,他们也不知道她的存在,都在外面什么阳光灿烂的地方喧嚣着,忙碌着,她不懂他们的喧嚣和忙碌,他们也不懂她的沉静和懒散。

夕阳西下之后,屋子里变得很暗,但还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她没去开灯,也不知道开关在哪里,就那么坐在暗地里,一动不动。

好像她的生命当中,过一段时间就会有这么一个时刻,她会忘了现在的时代和生活,仿佛一个从远古走来的人,有着一颗苍老的心,看不懂这个喧闹的世界,不明白人们为什么那么你争我夺,闹闹嚷嚷,也不明白为什么世间的男男女女要为感情的事情伤神,只觉得一切都没必要,什么都不必做,生活的真谛就是就让时间从指缝间慢慢淌过。

然后她听见了与会者说话的声音,知道他们开完会了,但卓越还没回到书房来,大概在跟别人说话,因为她听到外面很多人交谈的声音。她尖起耳朵,捕捉卓越的声音,还真让她给捉住了,她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但可以辨别出那是他的声音。她的心突然有一种安定而充实的感觉,好像终于有一个人走进了她那远古时代一样。她知道他不是她那远古时代的人,但他是她唯一的伴侣,她相依为命的伴侣。

她安安心心地坐那里等他,如果是一天以前,她可能会因为他散会了还不赶快回来找她而生气,但现在她不会了。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仿佛以前她有小半只脚一直悬空着,没有落地,走也能走,行也能行,就算跑几步都没问题,但就是有种不踏实的悬空感,仿佛那小半只脚时刻准备搞独立一样。

现在她才理解了所谓“统一步伐”的重要性,步伐不统一,就会走得七扯八拉,大部队都在往一个方向走,但有那么一小撮没有积极跟上,就拖了大部队的后腿。现在就仿佛那小半只脚终于找到了组织,跟大家统一步伐了一样,两只脚都落地了,都朝着一个方向,那么不管是踩在稀泥里,还是踩在玻璃上,都能走得步调一致,义无反顾。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这种背水一战,无路可退的感觉,没有犹豫,没有彷徨,方向感很强,但却不在乎目的地,就是往前,往前,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都勇往直前,因为没有退路。

难怪那个革命家每次出门都要把家门钥匙扔掉呢,就是为了那种义无反顾的感觉,只有带着那样的感觉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革命中去,别说是敌人来了不怕,根本就是故意往敌人群里冲,冲进去,战死了,免得呆会回去没钥匙开门。

她发现她以前跟卓越两人之间总有些疙疙瘩瘩,就是因为没把黄海这把钥匙扔掉,又想冲锋陷阵,又惦记着家里,怕战死之后钥匙被人捡去,开了自己的大门,掳掠了自己的财宝。又因为留有退路,冲锋起来就不那么勇敢,冲着冲着,就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比来比去,看到底是冲上去合算,还是退回去合算。

当她心里隐隐约约觉得黄海还在爱她的时候,她就以为只要她什么时候抛开卓越,黄海就会张开双臂迎接她,她就看不见卓越身上的好处,光看见卓越身上的坏处,老爱不自觉地拿黄海好的地方去比卓越坏的地方,但等到往回退的时候,她又拿卓越好的地方去比黄海坏的地方,于是就进退皆可,眼光就比较挑剔,态度就比较强硬,有种“行就行,不行拉倒”的架势。

现在黄海这把钥匙已经彻底地丢掉了,再不用指望打败了仗就逃回大本营去了,不管她跟卓越的关系怎么发展,黄海都已成过眼烟云,从她生活里永远地飘散了,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个女朋友。

如果这个女朋友是象上次那个一样,她那小半只脚还会悬在那里,她还会想,说不定哪天黄海就被抛弃了,就又回到她身边来了。但黄海这个女朋友是个——怎么说呢——应该算是疯疯颠颠的人吧?黄海完全是出于救人的心理才跟这个女人搅在一起的,救人就要救到底,这种关系比什么样的爱情关系都牢固。除非这个女人哪天康复了,一脚把黄海蹬了,他们才有可能分手,不然的话,黄海肯定是“人在阵地在,疯在黄海在”。

她现在回想卓越今天的表现,就不那么生气了,人家在开会么,叫出来又不能现场打听到生育指标的消息,还耽误了人家开会,生点气也是应该的。还有很多很多事,都不算什么,都是可以原谅可以理解的,关键是你不原谅他又怎么样呢?难道你把他吃了?难道你把他离了?

她估计从今以后她跟卓越之间就比较好相处了,这就是独家经营的好处,仅此一家,别无分店,货色好不好,都是这个价,卖货的人卖得痛快,买货的人也买得痛快,就算货物跟价钱不相符,你也没什么可心疼可抱怨的:不是我不会讨价还价,是实在没法讨价还价,就这么一家,怎么着?难道你还能不买了不成?

她很羡慕那种价钱不符合自己的要求,就宁可饿死也不买来吃的人,但她做不到,她有条件的时候,会挑拣一下,但真到了只此一家的时候,她还是要吃的,舍不得饿死的,价钱不合理就不合理吧,总比没有好,总比饿死好。

卓越肯定不知道她在这一天里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可能根本忘了两人今天有过龃龉,甚至连生育指标的事都忘了,两人晚上跟与会者一起去一家餐馆吃了饭,然后住在一家旅馆里,到第二天下午才打道回府。

一路上,他们的谈话都非常融洽,他很兴奋地讲他们会议的事,她很聚精会神地听,不断点头,嘴里发出点小声响,表示听得很认真,很有反应,虽然她一点都没听进去。最后卓越的话题似乎都穷尽了,她还主动提了一个问题,当然不能跟他谈话的层次相比,是很庸俗的那种:“怎么你读书的时候没跟你那小师妹——谈恋爱?”

他不屑地说:“我跟她谈什么恋爱?那么丑——”

她听了很高兴,但假仁假义地说:“瞎说,别人哪里丑了?女研究生,长到那个程度就很不简单了——”

“所以我不找女研究生做老婆——”他声明说,“你别吃她的醋了,给我都不会要的,她是我导师的情人——”

石燕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你导师的情人?你导师多大了,她才多大?”

“那有什么关系,男人嘛,越老越爱吃嫩草——”

“那你今后老了,是不是也要去找个嫩草吃?”

他呵呵一笑:“我早就跟你说了,我是不把女人当我整个世界的,为了吃个嫩草,就拿自己的事业前途来冒险?我没那么傻,也没那么多情——”

“那你是在说你导师很多情很傻了?那你怎么还跟他这么紧?”

“他在别的方面都是很聪明很出色的,但是他在这件事上肯定是很傻的,今后肯定会因为这件事栽跟斗——”

“那你这个大弟子还不提醒他一下?”

他撇了撇嘴:“这种事是别人能提醒的吗?这就像父母阻拦子女的婚姻一样,越阻拦越糟糕——”

“为什么他会因为这件事栽跟斗?是怕他夫人发现了乱闹吗?”

“他夫人住在精神病院里,从哪里闹起?”

“啊?精神病院?他夫人是不是被丈夫的寻花问柳气疯的?”

“你刚好搞错了,他夫人的精神病是有家族史的,郑教授照顾了她很多年,最后实在太影响教学科研了,才送去精神病院。郑教授对患精神病的夫人不离不弃,一向都是被树为心灵美的典范的——”

“可是他——不是有情人吗?”

“谁知道他有情人?只有你我知道,难道你会去揭发他?”

“我揭发他干什么?关我什么事?”她试探着问,“我觉得你们开会也没干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你们都还从四面八方跑那么远去聚会?”

“我们都是有事业心的人——”

“可是我看不出你这到底是个什么事业——”

“你总有一天会看出来的——”

“但是等我看出来的那一天,是不是就太晚了呢?比如你已经被抓去了——”

他安慰她说:“不会的,我们又不是搞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怎么会被抓去呢?我们不过是在一起讨论中国的教育改革,这又不违反法律条文,谁会抓我?”

“但是我听你的口气,总象是在搞什么——大事业一样——”

“教育改革不是大事业吗?教育不搞好,人的素质不搞上去,经济再怎么发达也没用,越发达,人们的精神生活越贫乏,越发达,贪污腐化越多——”

她觉得他说的话,从大道理上讲是对的,但是好像没什么实际意义,到底怎样才能提高人的素质?光靠教育就行吗?她的小脑筋不爱想这些事,因为想也想不明白,还不如想点自己的事。她强词夺理地想,如果每个人都把自己的事想清楚了,办好了,国家也就办好了。但她不想跟他争论,知道他是个说不服的人,他有这些志向,总比只知道瞎玩要好,至于他能不能实现他的理想,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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