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暗下来,关西便感到肚子里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他看看四周,草地上坐着三三两两的男女们,不远处有一片小竹林里更是人影约绰,渐渐的,原先几不可闻的叽叽喳喳声越来越响,那是语言筵席上的大杂烩呀,普通话不用说,还有四川话、湖南话、山西话广东话,这些都是隐约可以分辨的,还有他妈的不知是哪里的土话,这也没什么,但是仔细一听,还有外国话,英语、日语、法语、德语。关西想:这就不对了,虽说本校的外语系历来声名绰著,外语系个个都是俊男美女,也用不着这么张扬,连谈恋爱都说外语。关西从草地上站起来,向综合楼走去,那儿有一个舞厅,舞厅上还有个溜冰场。

但这会儿溜冰场还没开张,在一棵梧桐树下呆了一会儿,关西双手插在兜里缓缓向前走去,过了一会儿,他就发觉自己来到小吃一条街。顾名思义,小吃一条街就是炒小吃的。其中靠东面的两爿店面学校划拨给了学生会管理,一爿租书,一爿放录像。关西以前常来这儿租书翻翻,偶尔看一两场录像,自从和管录像的小吴混熟了后,他大约一个星期来一次。但到后来小吴的日子越过越紧,确实,如今的录像室和以前是没法比了,关西还记得刚进校的那会儿,他们系的那几个陕北疙瘩,疯了似的往录像室挤,没几天功夫就知道成龙、周星驰是谁,还知道了四大天王,连叶玉卿、叶子媚的身子也看到了。那段时间真是小吴的黄金岁月呀!每天晚上躲在被窝里数着钱傻笑,所以那段时间多一个关西少一个关西无所谓,录像室里塞得进去就行了,后来就不行了,不知怎么搞的,大学生个个都富了,还个个都买得起电脑,不仅如此,还个个都搞得到更刺激的片子。小吴计算起来,在关西面前唠叨说他一个月要上交多少多少钱,生意不好快赔本了,咬牙切齿说今后谁来都要买票,就是校长来看录像也一视同仁,但是对关西就不一样了,他们是哥们,谁跟谁呀。这话的意思关西还听不出来?关西对小吴很失望,要钱就明说吗,拐弯抹角的像个老太婆。自此后关西来得稀了,每次来他都用一根“红梅”塞住小吴那张臭哄哄的大嘴巴,他还给小吴出过主意,让他来点刺激的,别人搞不到的,每天晚上十点后放映。小吴说他不敢,关西就对他更失望了。

“小吴,小吴你胖了,这段时间不见,想必碰到了什么高兴事。”

小吴笑嘻嘻地说:“我要结婚了。”关西说:“和谁?别开玩笑,你三十多岁的老光棍了,谁会嫁给你?”小吴说:“你小子别眼红,你长这么大,还没碰过女人吧?”

这句话说得关西挺没劲,可是仔细想想也是事实呀,像小吴这种人都能找到女人,他关西为什么就不行呢?这也是一个值得好好研究的问题。这个春风撩人的夜晚,关西就坐在校录像室的门口,跷着他那双四十三码的大脚,叭达叭达地抽着烟,几分钟之后,他就断定:第一,小吴的女人是乡下人,说不定是一个寡妇,说不定还拖儿带女的。第二,不能说他关西没碰过女人,在舞厅跳舞的时候搂过的女人成千上百。关西说:“小吴,你老婆是乡下人吧。”小吴说:“我们是老乡,录像室下个星期就要关门,我总得留条退路。”

“不错呀!”关西笑嘻嘻地说,“她是个寡妇?有小孩?”小吴极不情愿地点点头,“没办法,我只能找个这样的,不过——”说到这儿小吴有点兴奋,“她有钱,做生意的,她说结婚后就带我去做生意。”关西过去拍了拍小吴的肩膀,“小吴,你这就算熬出头了,从二十九岁出来打工,到现在能娶个有钱的寡妇,这日子也算出头了。”关西说,“小吴,再见。”

一路上,关西把可能的女人想了一遍。以前他也经常这样想过,翻来覆去就这几个人,没办法,圈子就这么大,有一次把方案都拿出来了,临了却总是退缩。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找女朋友这事心头一热会想上好几遍,过去了就和以前一样浑浑噩噩的过日子。今天晚上小吴的事给他的刺激挺大的,三年了,按他老乡、土木工程系的曹洪亮的话说,就是一杆枪不用也会生锈的,更何况,再不放几枪鸟儿就全跑光了。他说,好刀用在刀刃上,他这杆枪是用来打凤凰的,不像他,看见麻雀就开枪。曹洪亮说,没打过麻雀怎么可能打到凤凰呢?恐怕到时凤凰飞到他身上都不知道怎么用吧。

曹洪亮声如洪钟,脸若紫玉,一双大眼睛是炯炯有神,果然是个好枪手,这些年放过不少子弹,一开始是扫射,但是命中率太低,浪费了不少弹药,后来他学乖了,东放一枪,西放一炮,还隔三岔五地跑到城西的农业大学去放几枪,这么一来效果就好多了,运气好的话还能时不时地吃上几口野味。

关西正心里想着曹洪亮,就来到了东4楼,楼梯下的大婶不在,靠窗的桌子摊着几本访客记录,关西瞥了一眼,最下面一排是熟悉的字体,“至502借物,曹洪亮”,关西向楼上走去,502的房门开着,姚兰不在,曹洪亮也不在,只有左玉一个人呆呆的站在窗前。他在姚兰床上坐下,说是等他们一会儿。左玉一直看着窗外,没有理他。关西没话找话地说,今天整个宿舍楼都空荡荡的,人都上哪儿去了。左玉说,今天团委办了个晚会,在东礼堂,她们大概都去看晚会了。

关西觉得今天的运气不大好,做什么事都不顺似的,姚兰、曹洪亮和他三个人是老乡,高中时就在一个学校,上了大学以后,他来这儿找姚兰少说也上百回了,每一次来都是热热闹闹的。东4楼在男生中的名声大了,那是因为有了502室,关西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他简直惊呆了,这儿的四个姑娘个个美若天仙,仿佛把整幢楼的精华之气全吸收了,四个美女集中在一个宿舍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关西对左玉说你不去吗。左玉“嗯”了一声,没有回答。关西觉得左玉今天有点不大对劲,她一直站在窗口看着楼下的篮球场,手中端着一只茶杯,不时地抿上一口。她从他进来那会儿就没看他一眼,显得心不在焉。面对左玉冷漠的姿态,关西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过了良久,他终于鼓起勇气走到左玉的身后,他的脑袋越过她的肩膀,向下张望,口中说着,你在看什么呢。楼下是个篮球场,四角上安装了两百瓦的白炽灯,虽说如此,篮球场上仍黑黢黢的看不大清楚,有几个篮球狂正在来回奔跑吆喝着,边上,是刚才关西呆过的那片草地,关西拍拍左玉的肩膀,他又说:“喂!你怎么了,不如我请你……请你去跳舞……”他终于说出了埋藏在心中已久的话——这一刻,关西感到无比轻松,就仿佛把一副千斤重担卸下交给了对方——突然他呆住了,因为左玉已转过脸来,他们四目相对,虽然此时天色已暗,借着微弱的天光,关西还是清晰地看到她的眼角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

曹洪亮躺在床上抚着左颊,那儿还有点火辣辣地痛,他用一只手捂住右耳,凝神屏息,还在,那种“嗡嗡”的耳鸣又细细地传来,他沮丧地从床上坐起来,靠墙的一边挂着一面镜子,曹洪亮对着镜子照了照,还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左颊的掌印早已消退,脸色也显得红润光泽多了,他对着镜子笑了笑,取过桌上的一把梳子梳了几下,直至满意了,才跳下床。

就在昨天,曹洪亮在学校的游泳池边成功地结束了他的第七次恋爱,形式有点决绝,他话刚说出口,那个农业大学来的安文丽当着林青的面就给了他一巴掌,这一掌是如此之重,使他懵在那儿说不出话,他当时就后悔了,想不到这个柔弱纤细的姑娘有这么大的劲,他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急风骤雨式呢?早知如此,他应该花上十天半月先冷却一下,然后按程序来。在近三年的大学生活中,他就是依照这套程序成功地成了一名出色的训马夫。“女人就像是一匹野马,当你骑上马背,用力勒住缰绳的时候,你就成功了。”他常对他的朋友这么说。曹洪亮在大学这块疆土上奔腾驰骋,换了一匹又一匹野马,在马背上腾挪翻滚,做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赢得了不少喝彩。当然,训马夫曹洪亮也有失手的时候,用他的话说是“偶失前蹄,无伤大雅”,每当这时,他总是能及时地脱身而出,去寻找下一匹马,用他的话说“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时间不等人啊,同志们,想想吧,当我们一毕业,上哪里去找这么多的马呢?”但是这一次,曹洪亮不得不承认自己操之过急,他从第七匹马上下来的动作太快了,让人有点回不过神来,缰绳就抛出去了,这动作不太利索。

曹洪亮走近食堂,林青刚买好饭菜,从窗口走过来,他上去接了,正找座位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洪亮。”姚兰向曹洪亮挥挥手,“坐这儿吧。”

曹洪亮说:“你怎么跑这儿吃饭来了,你不是一直在研究生食堂吃的。”

姚兰说:“我正找你,昨天关西的妈妈打电话给我,让他给家里回个电话,你知道,关西这小子成天不知道躲在哪儿,我找不到他,就麻烦你了。”

曹洪亮说:“我碰到就说一声,他妈为什么老打电话给你呀?为什么不让我传话,我也有手机呀。”曹洪亮冲姚兰狡黠地笑笑。

“死鬼,什么意思。”姚兰嗔道,“这是你的新女朋友?怎么不介绍介绍。”

“这位是姚兰,金融系的高材生。”曹洪亮指着林青对姚兰说,“林青,同系的,低一届。”

她们两个点点头,算是认识了。姚兰说:“今晚团委办了个晚会,你来不来?”当曹洪亮表示没兴趣时,姚兰又说:“我可是有节目的,我编了一个短剧。”

“既然如此,那我们一定到。”曹洪亮说。三个人边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过一会儿,姚兰吃完了,她说她要早点准备晚上的节目,先走一步。

看着姚兰婀娜的身影,林青说:“想不到,我真想不到她长得挺漂亮的,你以前真的不动心?”听得出来林青的语气中有一丝嫉妒。曹洪亮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和她高中起就在一个学校读书,关系一向很好,而且,兔子不吃窝边草,怎么可能呢。”

“所以你专吃外边的草了,像农大的安文丽?”

“哎呦,你下手这么重,轻点。”曹洪亮挡开林青捏他大腿的手,“我告诉过你别提这件事了!”曹洪亮板着脸说。林青说:“好了,不提就不提,你的脸还疼么?”说完她抬起手抚着曹洪亮的脸颊,那双光滑细腻的手令他的面颊感到一阵麻痒,他轻轻地握住那只手,他发现林青的眼睛里荡漾着一股似水的柔情,他站起身,拉着她的手向外走去。

夕阳下的校园真像一幅图画,夏天就要到来,草木郁郁葱葱,透着一股绿色的气息,各个运动场所全被人占满了,到处是人们奔跑的场面。

曹洪亮看看依偎在他身边的林青,心中充满了自豪感,他指指运动场上那些运动狂说:“他们完了,没治了。”林青迷惑不解:“怎么会完了,我看他们都很强壮,挺厉害。”曹洪亮说:“他们憋坏了,所以只有来运动,他们把球当女人了,你看你看,那小子。”那人奔跑得极快,狠狠地拍打着球,篮球就像有一根无形的线系着似的,牢牢地被控制在他手上,而在曹洪亮的眼里,那个篮球也许就是女人的乳房。快到栏下时,那人向左做了个假动作,然后飞身而起,右手一抡,大力扣栏,球稳稳地扣进栏框。周边响起几声零散的叫好声。那人昂着头向前跑去。曹洪亮大喊:“程勇。”程勇回头看见曹洪亮站在篮球场边,似乎怔了一怔。曹洪亮说:“今晚团委办的晚会上姚兰有节目,她特意叫我告诉你一声,让你去看。”程勇说:“你今晚去么?”“到时候再说吧,大概会去。”程勇又问:“几点钟。”“不知道,反正你早点去就是了。”程勇冲他们点点头,又吆喝着去打球了。

林青对曹洪亮说:“你干吗骗他?”曹洪亮说:“没事。那小子,想姚兰都快想疯了,有一天我听见他躺在床上直喊‘姚兰、姚兰。’可他的胆子小,跟姚兰从来不敢明说。”林青说:“我看他也不错呀,他俩在一起挺配的,姚兰对他怎么样?”曹洪亮说:“谁知道呢,我和他住一个宿舍,他整天阴沉着脸,不大说话,不是躲在床上看书,就是去健身房练肌肉,那小子没人缘。”听曹洪亮这么说,林青不由又回头看了看程勇一眼,只见程勇身形矫健,在球场上左冲右突,就像一头充满了力量的豹子。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瞎转,看看天色还早,林青说她要回去洗个澡,于是曹洪亮送她回宿舍,他们约定一个小时后再见面,然后再去看晚上的演出。

送走林青后,曹洪亮决定去东4楼找姚兰,左右无事,到她那儿坐坐也好。在访客记录薄上签字时,看门的胖嫂告诉他姚兰出去了,一个下午都没看到,他上五楼肯定是“白跑一趟”,曹洪亮说白跑一趟也没关系,他发觉自己最近有点发福,多作运动可以防止自己向她看齐。他这么说,气得胖嫂说不出话来。曹洪亮跑到502一看,果然大门紧闭,他敲了敲门,喊了几声,没人回答,他就下去了。

姚兰吃完饭直接去了东礼堂,团委的几个人已经在布置舞台了,姚兰把整幕剧细细想了一遍,演员、音乐、道具等方面绝对没问题,上午他们认认真真地排过一遍,她感觉还可以,就是还少两件像样的婚纱,到街上租要五百多,显然是不笔不小的开支。以前的拨款早用完了,姚兰希望团委能出这笔钱,跟负责晚会的副书记王国强一说,后者表示为难,钱肯定没有,但他可以想想别的办法,找一件像婚纱的纱裙。姚兰知道学校以前办晚会时一定留有几件主持人的玩礼服。看上去也差不多,也就同意了。令她气恼的是,上午彩排时王国强竟然说忘了带了,说晚上演出时一定早点带来。姚兰说不早点试试怎么知道演员合不合身呢,我甚至不知道这件衣服是什么颜色的。可能在王国强的心里一件衣服的问题并不重要,实在不行,换上一件普通的衣服也能上演。就是他这种凑合的态度,姚兰觉得受不了。

夜幕降临,演员陆陆续续来了,台下观众席里也坐了三三两两的人。姚兰吩咐演员们先去化妆,对对台词,别到时候一紧张全忘了。到六点半的时候,王国强还没来,姚兰打电话,他又关机了,把姚兰急的心里像烧了团火似的。正准备回宿舍看看同学们有什么像样的衣服,王国强来了,他提着两个袋子,说是一件白的,一件红的,看看那件合适。姚兰问道,你怎么现在才来?王国强连忙说,有急事,有急事。看他的样子,也是一副刚办完急事来的样子,脑门沁出了几滴汗珠,眼睛不自然地上下打量着姚兰,可能是刚才走得太快,提着袋子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姚兰让演员把礼服穿上试试,觉得都不太满意,但现在已无法可想了,只能将就一下,这戏中的女主角有一场穿着睡衣挑逗男主角的戏,而为了反衬这一点,这之前女主角结婚时必须穿得端庄一点。姚兰想了想后,决定就用白色的。

姚兰走出更衣室,见程勇正站在门外,她跟他打了个招呼:“你晚上也有节目?以前没见你彩排呀。”

程勇一听急了,说:“不是你叫我来的?肯定是曹洪亮这小子骗了我,对不起,我走了。”

姚兰看程勇涨得满脸通红、尴尬的样子,不由笑了笑,说:“反正你没事,不如给我当个帮手吧,今晚我这戏里有几样道具特别重,得靠你们男生帮忙。”

程勇于是就在后台给姚兰当下手,递个东西,跑跑腿什么的,间歇也跟熟识的同学说几句笑话,惹得一些女演员都笑他,“今天酷哥变相了。”程勇身材高大,长得也棱角分明,只是平常不大会说话,女生给他起了个酷哥的绰号,其中还是有点钦慕的意思的。

曹洪亮和林青携手入场时,演出已经开始了。前面几排的座位已被人占满,也有人自己带着小凳子坐到过道上,那是为了更好地看清楚演员的容貌。曹洪亮和林青索性坐到最后面,反正他们来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看戏,纯粹消磨时间。

一个大嘴巴的家伙唱了黑豹乐队的一首歌之后,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歌唱得还不错。曹洪亮叼起烟,双掌也使劲地拍了几下,大喊:“好,唱得好!再来一个。”但因为叼着烟。这一喊并不响亮,曹洪亮就是这样的人,爱凑热闹,瞎起哄的事他最来劲了。

“下一个节目是独舞,《大雁南飞》,表演者:农业大学种子系安文丽。”当报幕说到安文丽三个字时曹洪亮吃了一惊,她怎么来了?他与她谈了五个多月的恋爱,可没听说她会跳舞。

“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林青一下站起来,声音里透着不高兴。

“干吗呀?看看又不会死人。”

“我一看见她就来气,她这是专给你看的,刚刚昨天有了那档子事,今天又来了,她是示威来的吧。”林青执意要走。

曹洪亮抚了抚左颊,还有点疼,“别走。”他伸手拉住林青,“你要一走,就像咱们犯了什么错似的,这事已经过去了,已经彻彻底底过去了,我想她也不会再来烦我了。”

“真的?”

曹洪亮用力一拉,林青顺势坐到他的膝盖上,“你只要这么想就行了,她是个跳舞的,我们是观众,看她跳舞的人,我们和她的关系就是观众和演员的关系,就这么简单,明白吗?”

“可是我总觉得太突然了,今天晚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话没说完,一张熟悉的满是烟味的嘴覆盖上来,林青用力推了几下,没有推开,也就屈服了。

这时安文丽的舞蹈已经结束了,事实上从演出一开始他们就说个不停,安文丽跳的那个舞根本没看多少。下一个节目是姚兰的短剧,今晚的压轴戏,闪亮登场了。

这出剧说的是关于偷窥的故事。主人公金秋是个诗人,有一次在夏天的公共汽车上,金秋亲眼目睹了一个流氓偷偷地亵渎一位年轻的女乘客,女乘客因为害羞没有喊叫,金秋也没有勇气出面制止,从此染上偷窥的癖好。下车后金秋跟踪到女乘客何绒的家,在以后的日子里,金秋想尽千方百计接近何绒,终于使她成为自己的妻子。结婚后,金秋每晚都用望远镜偷窥对面一幢屋子里的人,因为长时间的耳闻目染,何绒也有了偷窥的欲望,直到有一天,何绒意外地发觉他们在用望远镜看别人时,对面楼顶的水塔上竟有个人也在偷窥他们,夫妻俩合计一番,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故意窗帘半开,由何绒在家中坐出种种撩人的姿态,吸引住偷窥者,金秋悄悄地摸上去,一把将那人推下来。随着一声长长的惨叫,帷幕缓缓拉上。

这出戏把下面的人全吸引住了,尤其是当演何绒的女演员穿着睡衣在台上扭来扭取对镜自视时,连场下的呼吸声都听得见,突然有个人轻轻地骂道,妈妈的,骚货一个。边上的人全听见了,引起了一阵哄笑。

曹洪亮就是在这时看见关西进来的,关西的目光并不往台上看,只是往人群中逡巡,显然是找什么人,曹洪亮想起下午姚兰交待他的事,他喊了一声:“关西!”

关西似乎听见了,他朝这边张望,眼珠子转来转去就是没看见他,脸上尽是一片疑惑,然后一转身,出去了。把曹洪亮气得够呛,“笨蛋!”他骂道。

散场后,曹洪亮搂着林青走出食堂,此刻是晚上十点光景,正是夜晚的黄金时刻,凉爽的晚风吹在身上使人感到分外地舒爽。

“你说,姚兰的那个话剧到底是什么意思?”林青问曹洪亮。

“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什么名堂?”曹洪亮有几分取笑地说,“偷窥,简单地说就是好奇心,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另外还有结构问题,对话剧来说,它的先锋性主要表现在结构上,这出戏里甲偷窥乙,乙偷窥丙,丙又反过来偷窥甲,这就构成了一个循环的三角形,三角形是最具有稳定性的……姚兰真是个才女,比那些中文系的强多了,她这儿一演,那些傻b只好跳楼去了。”

“呦,学问挺深的,平时我怎么没看出来?”林青说。

“给你看出来了,那还叫学问?”

“真有本事,你也搞一个给我看看?”

“我一出手,姚兰就得跳楼了。”曹洪亮得意洋洋地吹嘘。

“越说越没影了。”林青笑着说。瞥见前面的一堆人,“你看。”她推了推曹洪亮。原来不知不觉已到了校门口,门口站着刚才演出的那帮人,正叽叽喳喳地像在争论什么事,最后只见王国强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每人发了几张。姚兰也在其中,她拿了钱后随即领了几个人离开,看方向,正是小吃一条街,最后剩下的是随安文丽来的农大的那几个人,王国强仿佛和她们说了句笑话,曹洪亮看到安文丽笑得脸都红了,在王国强身上狠狠打了一下,随后,王国强领着她们上了出租车。

看到这样的情形曹洪亮心里有种不舒服的感觉,虽说是自己甩掉安文丽的,想想昨天她气急败坏的模样,这只有一天的工夫,就和别人打情骂俏的,何况自己还是安文丽的第一个男人,想到这儿,刚才涌起的到姚兰那儿去蹭一顿的心思也没有了。他搂着林青向灯火昏暗的僻静处走去。

这是他们的老地方了,两根竹子平排长在一起,正好可以靠上两个人,而且边上的毛竹也都在几米开外,在这样的黑暗时刻,别的情侣是看不见他们的。

坐定之后,曹洪亮扳过林青的身子,让林青靠在他腿上,同时就俯着头寻找林青的嘴。林青轻轻推开他,说:“别,别这么快。”

曹洪亮顿觉有些无味,默不作声,一只手顺着林青的小腹爬上胸脯,林青气息渐渐粗起来,口中发出一丝呻吟,双手挂上了曹洪亮的脖子。

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一起,温度骤然升高,曹洪亮的手在林青身上不停地游走,不知怎的,今晚他特别冲动,撩开裙子就到了林青的下面,当他的手正准备再深入一步时,另一只手伸过来制止了它。曹洪亮试图移开它,那只手是坚决的。曹洪亮心知无望,放弃了努力。每一次他们亲热时,仿佛有默契似的,林青只能让他比上一次深入一步,昨天他撩开林青的裙子时就遭到了制止,今天他的手可以在裙下活动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平静下来,曹洪亮掏出一根烟,打火机“叭”的一声点亮时,突听左边有人喊了一声,曹洪亮笑了笑,轻声说:“惊醒了一对野鸳鸯。”

林青说:“你就不能少抽一根吗?说你多少回了。”

“你怎么像我妈似的。”曹洪亮说,“坐直一点,我的手都麻了。”

听曹洪亮这么说,林青索性站了起来,“我们回去吧,晚了。”她说。声音里透着不高兴。

确实比较晚了,虽说比以往他们回去的时间略早一些,但林青这么一说,曹洪亮也觉得兴味阑珊。他猛吸了两口,把烟扔在地上踩灭,说:“走吧。”

今晚没有月亮,即使有月亮,月光也透不过这密密麻麻茂盛竹叶,竹林里漆黑一片,即使他们的眼睛早已习惯了黑暗,也只能隐隐约约看清前面两三米远的地方,有时他们挺尴尬的,走着走着,身边就传来悉悉窣窣的衣服磨擦声。

夜深人静,风吹得竹叶瑟瑟作响,如果静下心来仔细聆听,还可以听见远处广场上几个大喉咙的人的喧哗。曹洪亮牵着林青的手,已经踏上了竹林的碎石小道,他心里突然想到一件事,说:“暑假时,我们组织一次旅游,去海边玩……”

话未说完,只觉身后劲风袭体,右腿蓦的一疼,随即便感到浑身无力,登时就软软地瘫倒在地,耳边只听见林青的一声锐利的尖叫响起,像一把刺刀,划过这宁静的夜空,这声音是如此的尖锐,预示着一切的不安将从今夜开始。

刚才多喝了几杯,这会儿还头重脚轻的,姚兰不由庆幸自己溜得早。同学里有个北方来的,自称无底洞,在酒桌上吹了几句,有个自诩酒量也不错的家伙和他拼了几瓶后就趴下了,“无底洞”吹得更没谱,说什么非常可惜,从没喝醉过,不知道醉酒的滋味是什么样的。这下剩余的几个人听着受不了了,拧成一股绳跟“无底洞”干,谁知“无底洞”真不是吹的,越喝越有精神,姚兰平时不大喝酒,这次也差不多喝了两瓶,看看情况不对劲了,“无底洞”的酒越喝越快,而他们这边越喝越慢,败相已露,姚兰把钱预付给柜台,先溜为上。

夜深了,校园里的人已渐渐稀落,凉爽的风吹在身上是说不出的惬意,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关西。”

姚兰看见树丛中的一个背影好像是关西,她试着叫了一声。

关西转过身来,姚兰吓了一跳,关西对面还站着一个人,竟然是左玉。“你们两个怎么……”姚兰感到一点尴尬,犹如无意中撞见别人的隐私。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呀,这两个人一个是她的老乡,多年的老同学,另一个就睡在她的上铺,关系一向很亲密,从没见他们有什么呀,乍一见下,不吃惊才怪。“今晚有没有看我的节目?”姚兰扭转话头,想说说别的。

这时,一段音乐响起,姚兰打开皮包,手机一闪一烁。是林青打来的,曹洪亮的腿被人打伤了,现在正在医院里,叫姚兰快过去。

“什么?”关西和左玉听到这个消息也大吃一惊,他们齐声问道伤得怎么样?姚兰摆摆手,表示让他们别插嘴。林青在电话里说,我也不清楚,估计伤得挺重的,连路也不能走,现在学校保卫科的人也来了,你快过来吧,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说才好。

挂了电话,姚兰见左玉的脸色一片苍白,说:“左玉,你就别去了,这事我和关西一起去就行了,回来再告诉你。”

左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出租车里,两人惊魂稍定。“奇怪,洪亮会和谁打架呢。”姚兰说。要知道他们就是邻市的人,老乡特别多,学校里的老师也有不少是他们那个地方的,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股势力。

“妈的,让我知道是哪个小子干的,我就宰了他。”关西愤愤地说。

姚兰突然想起一事:“你妈下午打电话给我,让你回一个电话去。”

“她还能有什么事,老是唠唠叨叨的,够烦了。”关西不以为然地说。

“关西,你和左玉,刚才……”姚兰笑着问。

“哎,随便聊聊。”

“你们俩是不是好上了?”

“走着瞧呗,现在还不知道。”虽然这么说,听这声音里的兴奋劲,就知道有戏了。

姚兰说:“关西,我也知道你不是个随便的人,不像洪亮,可是对左玉,我还是要提醒你,她已经够可怜的了,你可别做对不起她的事。”说完,姚兰自己先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大学校园里的恋爱见多了,人人心里有数,毕业之后还不是一拍两散,有几对真能成事的。

“你说她可怜,我怎么不知道?”关西诧异地问。

“她家里非常穷,有四个弟妹,她是老大,当初上大学时家里就没钱,听她说,还是家里给她预订了一门亲事,拿了彩礼当学费……”

“什么,竟有这样的事,我怎么没听她说起?平时看她的穿着打扮,她的经济方面不大好,这我是知道的。”

“嘿,你跟她才几天工夫,她每个星期都去做家教你知道么?她以前的男朋友是谁你知道么?我跟她同宿舍快三年了,这事也是隐隐约约从她漏出的口风中猜的。”

关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车厢里沉寂片刻,只有发动机兀自咆哮着。

“哎呀,你怎么了,呆了?”姚兰看关西半天不说话,伸手去拍他的额头。

关西下意识地一闪,说:“明天问问她。”

窗外闪烁的霓虹灯飞快地向后退去,大街上,未打烊的商店里飘出一阵阵摇滚乐,可能下半夜的职员只能凭借此渡过那些漫漫长夜吧。车子拐进一个弯,登时冷清了许多,前方有一幢大楼的几层楼面灯火通明,正是医院到了。

来到急诊室,医生正在给曹洪亮包扎伤口,林青和校保卫科的两个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曹洪亮的长裤早脱了,只穿着一条裤衩,伤口在膝盖的上方,未包扎的地方露出一片淤黑的皮肤,看到姚兰和关西,他笑了笑,说:“真倒霉,这一段时间我的运气不大好,昨天刚……今天就成这副模样了。”

姚兰关西看他伤得并不很严重,心里放宽了许多。关西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曹洪亮说:“我也不知道,在小竹林里走着,有个家伙操着棍子就给我来了一下,我倒在地上,有一两分钟时间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妈的,暗箭伤人,有种的跟我明着干,打死我也比这个样子爽,哎呦,你别……”原来说得激动,伤腿一用劲,碰到医生的手。

医生说:“别动,你一动我怎么给你弄呀,一会儿就好了。”

姚兰说:“医生,他没事吧。”

医生拍了拍手,挺满意地看着曹洪亮的腿上的绑带,仿佛那就是他的得意之作,说:“现在还看不出来,明天来拍x光,看看骨头有没有伤着。今晚就这样了,你是回去还是睡在这儿?睡这儿二十五块钱一夜。”

这话真气人,现在已是十二点多了,难道还要曹洪亮回去?但是当医生打开隔壁的临时病房时,他们马上改变了主意。这屋子里挤满了呻吟的病人,许多人正在挂着点滴,还有隐隐约约地哭声不知从哪儿传来。他们问医生有没有好一点的房间,医生说就这里也只有一张床了,再来个伤重的他都不知往哪儿安置了,不过,对面的旅馆肯定还有床位,拿了他的名片去,还可以打八折。说完递上来一张早捏在手里的名片。曹洪亮心想只有这样了,好在旅馆并不远,正对着医院,从这个房间望去,蓝黄色的霓虹灯正发着莹莹的亮光。

押了十五块钱,租了一副拐杖,众人小心翼翼地护着曹洪亮向外走去,未出医院大门,姚兰便将名片扔了,心想,用了这张奔跑,不说打八折,不给加两折就算好的了。

房价自然比别处都贵些,他们也没办法。安顿好曹洪亮后,两个保卫科的人便告辞了,临走时让曹洪亮仔细想想有什么线索,比如平时和谁有过矛盾什么的,有了线索,他们才好展开调查,言下之意,如果照曹洪亮刚才提供的那一丁点情况,这事根本就查不出来是谁干的。

他们走后,姚兰说:“洪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再详细说给我听听。”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吃了一棍后,疼得倒在地上一两分钟了都没知觉,后来林青叫了人把我抬到校门口,保卫科的人把我送这儿来的。”

“林青呢?”

“我当时吓都吓死了,洪亮突然叫了一声,就倒在地上,我……我被那人一推,差点跌倒,我就……跑了。”林青的双眼红通通的,睫毛还粘在一块儿,显然刚才曾哭过。

“跑了?”姚兰失声叫了一句。

“我,我去喊人,边跑便喊……”林青的声音渐渐轻了,这么做确实有点对不住曹洪亮,可是这能怪她吗,她一个女人,当时吓傻了,只想尽快跑到一个安全明亮的地方去,况且,曹洪亮后来也并没受到别的伤害。

关西说:“你跑的时候,有没有回头看过。”

“那人推了我一下时,我确实本能地回头瞥了一眼,可是你们都知道竹林里黑漆漆的哪里看得清楚,我只是看见一个人影,而且是背影,我现在想想,那个人可能打了一下随即转身就跑了,他把我推开,只是不想让我看见他。”

“那个背影有没有特征?”姚兰和关西同时问。

“特征?哪有什么特征,胖瘦是看不出来的,高矮……”林青侧着头回忆了个下,“反正也就是中等个子,和一般人都差不多。”

“哎呀,你们两个别想了,这样就能察出名堂来,那些保卫科的人是干什么吃的?说不定老子流年不利,被人认错了都不一定,那个竹林里黑漆漆的,走两三米远就分不清谁是谁了?有可能,极有可能,报纸上不是说有个人雇凶杀他的顶头上司,结果把上司的隔壁邻居给杀了的么?人都有杀错的,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曹洪亮抚着脸颊,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心想自己真是走了霉运了,昨天刚给安文丽扇了一巴掌,今天又碰到这事。

姚兰说:“不会吧,这么巧就碰上你了。我好像刚想到一件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曹洪亮忽然心中一亮,会不会是安文丽叫人干的?也有可能,昨天安文丽的那一巴掌仍让他的脸颊隐隐作痛,他想不到柔弱的安文丽竟能一下爆发这么大的力量,而且那一掌是如此决绝,出手又快又爽,足见她心底蕴含着多么大的怒火。昨天刚分了手,今晚就来这儿演出,摆明了是给他看的,真看不出来,自己跟她好了四个多月了,真看不出她竟是这么个人,完全可能是她,刚才没想到她是因为动手打人的是个男的,可是安文丽就不会让别人来干这事么?她有这个能力。

“洪亮,你想什么呢?有事别放在心里呀。”关西说。

“我在想,会不会是——”曹洪亮有点吞吞吐吐,“会不会是安文丽叫人干的。”

“就是你上次在农大的那个女的?”

“唉!”曹洪亮犹豫着是不是把那个耳光的事说出来,那也太没面子了,可事到如今,也只好说了,“昨天,我约安文丽来我们学校,正式与她提出分手,当时林青也在场,就在游泳池边,她扇了我一个耳光,还说让我走着瞧。”

姚兰想,那有说分手又带个女的去的,也太伤人心了。看到林青坐在一边也板着脸,知道肯定是林青逼着曹洪亮带着她去的,她也太不体谅人了。姚兰心里有些恼怒。

关西说:“如果这事真是安文丽干的话,你准备这么办?”

曹洪亮摊摊手,坐出一副“我又能怎么样”的样子。

姚兰说:“安文丽和你是你们之间的私事,我们管不着,可是那个打人男的呢,他凭什么打人?如果知道是谁打的,我们同样要让他付出代价。”最后一句话说得无比坚决,说完她望了望关西一眼,似乎怪他没有表态,关西连忙点点头。关西知道姚兰说得出一定做得到,一直以来,他,洪亮,姚兰三个人中姚兰隐隐就是头,他们有什么事总找姚兰商量,而姚兰,总能给他们满意的结果,虽说三人中姚兰年龄最小,却像大姐一样照顾他们。姚兰能所会道,各方面能力都挺强的,人又长得漂亮,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这一点光看她一个在校本科生天天在研究生食堂里吃饭就可见一斑了。姚兰似乎天生就是女强人的料,而他,关西想,自己从没什么雄心大志,只是如闲云野鹤一般,偶尔愤世嫉俗一下的人而已。

夜已深,城市一片寂静,窗外大街上偶尔传来一两声响亮的尖叫,在昏暗的街上传送,经久不散,那是这个城市中夜不归者狂欢的时刻。

关西放下窗帘,看看表,已是凌晨两点多了。一边的三个人仍毫无睡意,喋喋不休地讨论那个动手的男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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