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距离地面大约三十米,仰躺着,双手摊开,呈大字型,双眼紧闭,仿佛正闭目享受山林间的阳光。不远处插着一把剑,打磨过的剑身发出耀眼的光芒。此时人越聚越多,围着山崖站成一圈,没有一个敢下去。我说怎么办呢,那个报案的人没说有这么高,大家都没带绳子,救人如救火呀。表弟说,我有个主意,叫大家把衣服脱下来打成绳子再放下去就行了。

现在刚入秋,乡下的温度比城里略低,人们都穿上了外衣。表弟招呼一声,不久,一条二十多件衣服组成的衣绳就完成了,我用力拉了拉,还行,挺结实,但是承受一个一百多斤人的重量还是有点冒险。这时人群中一个小孩自告奋勇站出来,说愿意下去。

说是小孩,其实也不小了,有十四五岁的样子,虎头虎脑的,一双眼睛却透着一股机灵劲。表弟说,李如龙,你要特别小心,慢慢来,不要慌,主意是看看小咏还有没有气。然后我们就把他放下去了。悬崖下杂草丛生,那个叫李如龙的小孩身手特别敏捷,一手抓草根、藤蔓,一手抓衣绳,三下两下就到了谷底。

他伸手在小咏的鼻子下探了探,似乎拿不准,又俯身在他胸前听心跳,随即,他高声叫道,已经死了。他把尸体翻过来,可以非常明显地看出后脑勺下正垫着一块石头,石头上血迹斑斑,已经凝固了。悬崖上众人不由议论纷纷,看得出来死者的家属还没来,不然早乱成一团了。

尸体是被随后赶到的村民用绳子吊上来的,横亘在悬崖上。他亦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脸色黝黑,死前一副愤怒,惊恐的神色,脸庞、手脚均有不同程度的擦伤。致命伤却是在跌落悬崖时后脑勺碰上石块的那一击,脑浆都流出来了。

据表弟说,这人叫陈小咏,他们一家三口五年前从外地到这儿承包了一口鱼塘,三年前男主人得病死了,剩下一个小孩和母亲相依为命,他母亲是个非常要强的女人,丈夫死了,一个女人反而将鱼塘经营得红红火火,算得上是村里的有钱人。至于陈小咏则及其顽劣,在学校里欺负同学,称王称霸,在村子里游手好闲,整日想着练“武功”,现在只读到初二,就嚷着要退学,不想读书了。他母亲张桂霞为了这个小孩,不只赔了多少礼,道了多少回歉,还得罪了不少人。

哦。这一点倒出乎我的意料,听起来表弟的话中有话,我摆摆手,呆会儿再聊,先把这里的事处理了再说。

我让还呆在下面的李如龙上来,免得他乱走破坏现场,而他似乎对插在地上那把剑非常感兴趣,抓在手里把玩不止,又随手挥舞起来,他走到一棵树下把剑鞘找来,一手握剑,一手抓绳子,像一头猿猴般攀援而上。到达地面后,他突然抽出剑,单腿独立,摆了个造型,“天外飞仙”,他嚷道,剑尖微微抖动,折射出点点寒光。

李如龙和陈小咏是好朋友,经常在一起练“武功”,但是李如龙的家境差些,他对陈小咏能拥有一把真正的剑羡慕不已。表弟悄悄在我耳边说。

然而我却没心思听,被李如龙的“天外飞仙”迷惑住了,这一刻他显得志得意满,脸角微微露着隐藏不住的笑意,双眼凝视剑尖,又显得神情专注,仿佛他真是一个视剑道为生命的剑手,仿佛他真是一个从武侠小说中凌空而降的绝代剑客。“天外飞仙”,他又嚷了一句。

十月的阳光下,我的心底却升起一股寒意。

小罗庄是个三面环山的小村庄,一条大河横亘在另一面,自古以来交通不便,虽说经济不怎么发达,却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去处。每年的十一假期我都要来表弟家小住几日,钓鱼,上山打猎,运气好的话,还能带几只野兔回去。

案发后我就给局里打了电话,汇报案情,局长说,既然你人在那里,就多呆几天,先摸摸底。这就是说,让我在小罗庄蹲点。这样一来,我的假期就取消了,我天生就不能把工作和休闲结合起来。

法医已经在路上,乡派出所的人也到山上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副所长,我认识,局里开会时见过。我让那个年轻的干警去做相关人等的笔录,进一步调查死者的背景,副所长和表弟留下来帮忙。

现在还不能确定陈小咏的死到底是意外事故?还是他杀?自杀?悬崖上是一块平地,比较开阔,而死者又带着据说寸步不离的剑,有可能是死者来这儿练剑,一不小心跌落悬崖。当然,也有可能是别人称他不备,将他推下去的。

副所长是本地人,四十多岁,叫吴朝阳,他总是笑眯眯的,不停地给我递烟,不停地问这问那,极为热枕,他还总是叫我刘副队长,弄得我挺不习惯,在局里,大家都叫我“四眼田鸡”。

吴朝阳带了照相机。我下到谷底,拍了几张照片,谷底的杂草被陈小咏滚落的身体弄得一片杂乱,一些草上沾满了斑斑血迹。很明显,那块有点尖锐的石头直接造成了陈小咏的死亡,上面已经被血染红了,我把石头从土里挖出来,准备带回去。剑原先插在尸体的的不远处,我目测了一下,大概有四五米,剑鞘更远,大概在十几米远的一棵树后。从谷底上来时,我试了试能否徒手爬上悬崖,结果到三分之二时就不敢再冒险了,山体中间横着一块大岩石,不借助工具是要冒掉下去的风险的。在岩石上我还发现了几滴血迹,就采集了血样。非常奇怪,这时候我的脑海中浮现的是李如龙矫健的身手,他攀爬的速度极快,像一头猴子般,我努力回忆刚才他爬到此处时的情景,脑中却是白茫茫的一片空白。

回到山下天色已经暗了,吴朝阳拉着我们一起去吃饭,那位年轻的干警也已经把陈小咏的情况了解清楚了。陈小咏今年十三岁,是小罗庄中学的初二三班的学生,丧父,母亲张桂霞,靠水产养殖为业。陈小咏和李如龙原是一对好朋友,两人都长得高大粗壮,在小罗庄中学堪称孩子王,但近来两人不知为什么闹掰了,据说还打了一架。另据村里人称,张桂霞生性风流,与村里的好几个男人有染。这是根据村民提供的张桂霞情人的名单:开杂货店的吴林开,屠户李雄,也就是李如龙的父亲,小罗庄中学语文老师严其亮。调查过程中,村民有的直爽大胆,直言不讳,有的吞吞吐吐,神色暧昧,但每人提供的名单都不一样,每人又都说自己的正确,也许是这女人与这几个男人都有关系也不一定。

难道陈小咏的死与他母亲的风流韵事有关?想到这儿我不由一阵苦笑,复杂的事情简单看,简单的事情复杂地看,这是我在警校时的老师的口头禅。也许陈小咏只是一个不慎失足跌落悬崖,谁知道呢,还是等明天尸检报告吧。

第二天,局里就派人把尸检报告送来了。死亡原因正如我所料,是后脑枕骨破裂。死者身上还有很多小伤口,疑为跌落悬崖被岩石擦伤所致,但其中有两处较大的伤口比较可疑:一处在肩膀,是尖锐物体造成的,一处在左胸,却是被钝器击伤。报告还指出,死者从高处坠落,内脏多处出血,即使不是恰好后后脑落在石头上,如果不及时抢救,同样性命难保。另外岩石上的血迹也是陈小咏的。

有问题,凭自觉,凭这五六年工作培养出的自觉,这个案子肯定有问题。我决定分头行动,我和表弟再上一趟山,回现场看看,昨天因为天快黑了,许多勘察工作都没有做。我把询问摸底的事交给老吴,第一个要问的人自然是李如龙,还有那把剑的事也要问清楚,还有那三个疑是张桂霞的情人。说到这儿,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李如龙那招“天外飞仙”,他留给我的印象真是太深了。

一路上,表弟寡言少语,显得闷闷不乐,有心事的样子。我说,怎么了,有话就好好说吗。表弟说,其实张桂霞并不像你们调查中描述的那种人,我和她有一些接触,她长得漂亮,性子是直爽了一点,大大咧咧的,但决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那些男人可能对她有那种意思,平日走得近些,村里人自然就有人风言风语了,你要想想,她一个女人在异地他乡多不容易。

哦。我感到好奇,表弟竟会对张桂霞那么了解。我说,你小子是不是也对这个漂亮寡妇有意思。我这么一说,看得出来表弟微微有些发窘,他没有回答,只是加快脚步走到我前面去了。

看着表弟消瘦的背影,不由令我一时感慨万千。表弟虽然其貌不扬,但自幼聪颖过人,心高气傲,村里的姑娘他看不上眼,近三十的人了还未谈对象,甚至父母一提起他的婚姻大事,他便用男儿先立业后成家之类的话搪塞。

不一会儿,我们就到了案发地点,表弟将绳子缚在树上,我们两个下到悬崖底。这儿稀稀落落长着几棵槭树,因为长年人迹不至,野草倒长得半人高。我们将这块方圆几十平米的地方细细搜寻了一遍,一无所获。我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一下,山中宁静,只不时有鸟儿在空中啁啾而过,看着这片茂盛祥和的山林,谁能想像就在昨天有桩命案发生。

表弟突然似乎有所察觉,盯着我的脚,示意我站起来。我看看脚下,没有什么呀,除了黑色的泥土和青绿的草茎。表弟说,难道你不觉得有些不对劲吗,这些石块。

我恍然大悟,我坐的地方正在陈小咏跌落处旁,草丛中散落着一些石块,有像拳头那么大的也有像脑袋那么大的,我在边上看了看,显然,这儿的石块特别多,大部分石块上都沾满了泥土。有意思,我说,这些石块像是从上面扔下来的。如果早就在这里,表面应该早被雨水冲刷干净了。假定是悬崖上有人向陈小咏扔石块,他为什么要怎么做呢?陈小咏跌落下来后脑枕地,内脏出血,基本上就没救了,没这个必要呀。

也许不放心,让他死得更透些,也许,正是这些石块使陈小咏跌落下来的呢,你别忘了,陈小咏身材高大,虽然只有十三岁,以他的体格,手中又拿着把剑,即使一个成年人也不能将他轻易制服。我突然有个想法,表弟眨巴着他的那对蛤蟆眼,李如龙,他似乎对陈小咏的剑特别感兴趣……天外飞仙。我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句。

不,那只是小孩的玩意儿,不过由此看李如龙确实有些神经质,我是指那把剑鞘,也许你没注意到,昨天他下去查陈小咏伤势时,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那把剑鞘,甚至不能说找,他拔了插地上的剑径直走向落在树后草丛中的剑鞘,这儿的草有半人高,他真能一眼看见么?我的印象是,他似乎早就知道剑鞘落在那个地方。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确实如此,我甚至能回忆起李如龙从地上拔出那把剑时的神色,充满了渴望和狂喜的神色。

顺着绳子往上爬时我们在那块光滑的岩石上稍作停留,那几滴血血迹仍然在,同时我们在边上还发现了一些攀爬过的痕迹。

难道这是李如龙留下的?哎,早知道陈小咏已经死了,我就不该让李如龙下来的。我说。

不可能,表弟说,昨天李如龙是把绳子缚在腰上,我们拉他上来的,不可能留下这种痕迹,还有血迹怎么解释呢?

我们回到悬崖上,查看四周的地形。这是一块长方形的平地,表弟说以前村里人经常来这儿早锻炼。我们在平地的周围发现了几块大石块,总有五六十斤重的样子,边上还有些坑坑洼洼的地方。我们相视一笑,看来正是有人从这里掘出地上的石块扔下去的。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撮了一撮泥土带回去,以便与悬崖的石块上沾满的泥土化验,如果各种成分相同,就千真万确了。

下山的路上,我们边走边谈,一致认为李如龙的嫌疑最大,他不知用何种方法将陈小咏迫下悬崖,又怕他不死,再用石块砸他。尸检报告上说死者左胸有钝器击伤的痕迹毫无疑问就是石块砸的结果。至于岩石上的血迹,我们暂定为陈小咏跌落悬崖时所留。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等我们回到村里,吴朝阳已经把李如龙和李雄抓起来了。他还洋洋得意地对我说,刘队长,我已经抓到凶手了。

这确实令人吃惊,吴朝阳根据什么判定他们就是凶手呢,而且还包括李雄,我尽量不露声色,让他先说。

吴朝阳说,今天你们上山没多久,开杂货店的吴林开就来向我报告说昨天下午李雄正在他店里喝酒,严其亮老师慌慌张张地跑来问他们有没有看见李如龙和陈小咏,他们说没有。严老师说遭了,搞不好要出事。原来有个叫赵发景的学生告诉严老师,李如龙和陈小咏上山打架去了。李雄听了反而不在乎,说小孩打架,常有的事。严老师说,这次可不一样,他们都带了剑,带了家伙上山的。听到这儿李雄才慌了,于是他们三个人决定马上上山找去。到了山上又决定分头找。吴林开和严其亮自然是一无所获,到了山脚他们意外地发现李雄和他儿子已经回来了。他们问陈小咏在哪里。李雄支支吾吾地说他儿子根本没见到陈小咏,他在说好的地方等陈小咏,陈小咏根本就没来。李雄说话时脸色苍白,酒已经全醒了,反倒是李如龙比较坦然,还是平时对人爱理不理的样子。严其亮见没事,他说明天要到市里开会,就乘车先走了。当时吴林开没什么想法,直到听说陈小咏在山上摔

死了,他越想越不对劲,今天早上就跑我这儿报告来了。

吴朝阳说完,不时拿眼睛瞟我,我知道他还有话说。果然,他忍不住了,说,吴林开还告诉我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吴林开承认他追过张桂霞,直到现在他还喜欢她,据他自己说,张桂霞对他也不错,但当他向她表明心迹时,她拒绝了,理由就是孩子,她不能给孩子找个后爹。张桂霞对陈小咏的溺爱是村里人有目共睹的,他要什么她就给他什么,包括那把对一个十三岁的小孩显然不适宜玩耍的剑,这些年,她为她尽闯祸的儿子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那么她就永远不再嫁了吗?张桂霞透露:至少得等到陈小咏长大成人,娶了亲后才考虑此事。

我皱了皱眉头,难道这就是杀人动机?张桂霞对吴林开说过,必想对另外两个追求者也说过,在他们眼中陈小咏立刻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一个他们和张桂霞之间的障碍,如果陈小咏能无声无息的消失,张桂霞说不定就会跟他们中的某一个结婚,这是许多杀人犯都可能具有的偏执想法。然而巧就巧在三个人都上过山,还分头去找人。想到这儿我不由一阵苦笑。

马上把张桂霞叫来。我说。

不可能,最快也要在两天之后才能见到她。声音从身后响起,是表弟,他的蛤蟆眼中似乎暗藏着一股忧郁之情,我昨天晚上就给她打了电话,她现在正在外省,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也要两天时间。表弟说。

我感到诧异,望着表弟,“看来——”,话未说完,吴朝阳已经把一张写满字的纸递到我面前。这是吴林开、李雄、严其亮三人的一些资料,我同样诧异地望着吴朝阳。这是我昨天晚上就准备好的,吴朝阳仍旧对我露出那种宾馆服务员式的笑容。

吴林开,男,35岁,未婚,家中开着一间杂货店,此人年轻时曾谈过一次恋爱,后女方另攀高枝,数年来未论及婚姻大事,是那种好的攀不上坏的不愿要之类的人,村里人中口碑一般,只是反映其比较吝啬。

李雄,本村屠户,去年丧妻,之后即展开对张桂霞的大胆追求,此人脾气暴躁,为人鲁莽,有一子李如龙。

严其亮,小罗庄中学语文教师,中师毕业,未婚,三十一岁,陈小咏与李如龙的班主任,他为人师表,富有责任心,村里人普遍对他比较尊重。去年陈小咏升初中后与张桂霞结识,他表现出对陈小咏异乎寻常的关心,频频家访,张桂霞对他也不错,曾多次到他宿舍看他。

我觉得老吴这个人工作还是挺细致的,至少在昨天晚上,他就把这三个人列为嫌疑人了,但是从这点资料上看不出什么名堂,我决定马上提审李雄父子。

李如龙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我一看到他就想起了把招“天外飞仙”。我把那把剑拿出来,果然,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认识这把剑吗?

认识,是陈小咏的。

你那招天外飞仙还真像模像样的。

那是我的绝招,我还会好多招,不信我耍给你看。李如龙说完就站起来伸手拿剑。我给老吴打了个眼神,让他不要阻拦。

李如龙耍得还真像回事,横劈、直刺,手腕沉稳,只是毫无章法,看样子是胡乱模仿武侠片里的动作,或是从某些剑法书上看来的。

“天外飞仙”他喊了起来,这是一个结束的动作,单腿直立,倾身向前,剑尖指着某个方向,双眼凝视剑尖。

我说:那你的剑呢?

丢了。他脱口而出,似乎突然意识到不妥,随即闭口不语。

我紧追不舍:丢了?为什么丢?是不是你爸让你丢的。

他仍然闭口不语,似乎突然变哑巴似的。

你还是把昨天下午的事告诉我吧,你的同学,赵发景,他都跟我们说了。

李如龙迟疑着,看了看旁边的小屋,那里关着李雄,然后吞吞吐吐地说起来:昨天下午,我和陈小咏约好到山上比武。自从陈小咏买了那把剑之后,好像处处高人一等,看不起我了,我也让我爸买一把,但我爸不买,他用铁条给我做了一把,我的剑比陈小咏的剑重,但没他的漂亮。在路上,我们碰到赵发景,他问我们干吗去,我说到山上比武,他就想跟来看,陈小咏说,我们高手比武不能让外人看,让他快滚。其实我知道陈小咏的心思,他是怕输了传出去没面子。到了我们平时练武的那块平地,我们就比试起来。我的武功比他高,打着打着,我一招“天外飞仙”刺中他的肩膀,他一路后退,连人带剑掉到悬崖下了。我看见剑鞘掉在树后的草丛里,剑正插在地上,陈小咏手上,脸上都有血流出来,趴在那儿直抽搐,心想这事让我爸知道了他非打死我不可,我一害怕,就跑了,谁知到了半山腰恰巧遇见我爸来找我。我爸问陈小咏呢?我心知瞒不住,只好都告诉他了。我爸听了反而没有打我,我们回到那个悬崖,只见陈小咏直挺挺地躺在那儿怕是死了。我爸不住唉声叹气,又问我,除了赵发景,还有谁看见你们上山了。我说没有。我爸说,那你就说见到赵发景后又回家拿东西去了,说好了在山上等,结果你等了半天也没看见陈小咏,知道吗,对谁都得这么说,死咬不松口。我点点头。我爸满嘴酒气,反而看上去有些高兴的样子。后来我们碰到吴林开和严老师,我都照我爸的话说了。再后来大家上山救人,我心里害怕,又很想去看看,就跟大伙儿一起上山来的。

你没用石头砸他?我问。

什么石头?

我岔开话题:下山时你先碰到吴林开还是严老师?

先是吴林开,他从前山那条路来,到了山脚下,严老师才从后面追上来。

我相信李如龙的话,他说的轻描淡写的,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以及自己在其中的角色。我挥挥手,让老吴把李如龙带回去,我感到一阵深深的疲倦,我深信对李雄的审讯已经无足轻重,走走过场而已,我把这事交给老吴去办。

李如龙将陈小咏迫下悬崖后还发生了一些事,现在看来吴林开和严其亮的是最大的嫌疑人。

午饭是在姨妈家吃的,老吴说他请客,我谢绝了。只有我和表弟两个人,姨父姨妈到市里旅游去了,现在是十一黄金周,我喜欢山清水秀的乡村,姨父姨妈却喜欢高楼林立的城市,这叫各取所需。

表弟一直缄默不语,显得心事重重。我想接回上午的话题,却不知如何开口。表弟与张桂霞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如此亲密?难道说表弟是张桂霞第四个追求者,可他却只有二十七岁,比张桂霞小多了。

吃完饭,也许是看出了我的心事,表弟自己开口先说了:几天前,张桂霞告诉我,她在老家的亲戚给她说了门亲事,对方在沿海地区,条件挺好的,想过去看看,我就知道我们之间没戏了。你猜不到吧,在村里最有希望成为张桂霞丈夫的人不是别人,是我。这半年来我们一直在偷偷交往,我爱她,她也爱我,我们之间最大的障碍是年龄,我们相差七岁。她认定我们最终是没有结果的。到年底她承包的鱼塘就到期了,她说要离开这个地方,带着儿子走得远远的,我知道她一来是厌倦了小罗庄这个地方,更重要的是想逃避我,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现在好了,儿子死了,可以走得了无牵挂了。

表弟的声音轻轻的,手中燃着一支烟,不时抽上一口,看得出来他还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双眼饱含痛楚。过了一会儿,表弟才振作起来,声调也变高了。

其实严其亮老师跟她没什么事儿,村里人不知道瞎猜的,他们的接触都是因为陈小咏。陈小咏在学校经常欺负同学,功课又不好,前段时间闹着要退学,说什么到武术学校学武去,严老师苦口婆心地做工作,才稳住陈小咏,为这,张桂霞就挺感激严老师的。吴林开和李雄的事我也清楚,最先是吴林开追桂霞的,三天两头往她家跑,后来李雄插进来,吴林开就收敛多了。据说他们还有金钱上的纠纷,吴林开借了李雄一笔钱,这几年他的杂货店每况愈下,一直还不上,李雄就经常到他店里白吃白拿。至于那个“动机”——张桂霞说等儿子成人后再嫁,那只是一个借口,用来搪塞吴林开和李雄,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会死在这句话上……哈哈……表弟干笑几声,声音极其怪异,突然,他神色大变,站起来说,错了,全错了,我大概已经知道谁是凶手。

与此案有关的人全被召集到临时用来办公的村办公室,我,表弟,老吴还有那个年轻的干警,吴林开,李雄父子,严其亮从市已经从市里赶回来,还有赵发景也被叫来了。

在我看来,谋杀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经过长久计划,一步一步实施的,另一种……说到这儿,表弟偷偷瞥了我一眼,我冲他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另一种是突发的、即时的。本案毫无疑问属于后一种,理由很简单,没有人事先知道陈小咏会跌落悬崖,本案能发生的要件全在于陈小咏跌落悬崖这一事实。

我还是先给大家描述一下案情发生的经过:昨天下午,李如龙和陈小咏约好在山上比武,两人打斗过程中陈小咏被李如龙刺中肩部不慎跌落悬崖,李如龙一害怕,不计后果就跑开了,此后凶手来到现场,陈小咏正努力想爬回到悬崖上时,凶手心生歹意,用石块将陈小咏砸落,这回陈小咏没这么幸运了,他直接从空中跌落,然后死亡,值得注意的是凶手此时还不解恨,或者怕陈小咏不死,又砸了几块石头,这是非常明显的蓄意谋杀。

以上的推理全基于李如龙的供词,如果李如龙撒谎,那么这个推论就有问题。现场勘察发现陈小咏的确曾经爬到悬崖的那块大岩石上,还在那儿留下了血迹,尸检报告中也提到了剑伤和钝器砸的伤痕,由此我们可以将李如龙排除在谋杀嫌疑之外,理由如下:第一,李如龙想杀人的话不必等到陈小咏咬紧牙关爬到悬崖中部再下手,早在陈小咏刚掉下去时就可以将他砸死,第二,他没有动机,第三,也就是本案的关键所在,他没有用那些五六十斤重的大石头,以他的体格,他是能办到的,在砸陈小咏的那些石块中,最大也就是像西瓜那么大,一二十斤而已,既然李如龙想置陈小咏于死地,为什么不用那些更大更能迅速致命的大石块呢?还有一点,李如龙说陈小咏掉下去时“趴在那儿直抽搐”,后来他和李雄回到悬崖上时发现陈小咏的“躺在那儿”的,他没有注意这个细微的差别,而最后我们发现他也是仰天而躺,直接死因是高空坠落后脑枕在坚硬的石头上,一个掉下去趴着的人怎么能后脑枕在石头呢,毫无疑问,凶手正是在这个时间段行凶的。李如龙的供词与现场一系列的证据相吻合,因此我认为他的供词是可信的。如此一来又可以将李雄和吴林开排除在外,李雄正往山上找儿子,不可能杀人后折回山下,再往上遇到儿子,没有时间,吴林开也一样,他是在前山碰到李雄父子的,前山到悬崖处根本没路,除非绕过山顶再下来,时间也不够。至于严老师,一开始我就没把他看作嫌疑人。如果他想杀人没必要叫上两个人同去呀,他也没有动机,最主要的就是那些重达五六十斤的石块,这一点曾经让我迷惑不解,凶手甚至费劲地从地上掰出那些小半埋在地下的石块,而不用唾手可得的大石块。现在,有答案了,赵发景,你站起来。

赵发景乖乖的站起来,像在课堂上听话的学生,垂着头,等待老师提问。

是不是你用石块砸陈小咏的。

是。

你为什么要砸他。

我怕他揍我,我砸死他,他就不会揍我了。赵发景带着哭腔说,我想看他们比武,但是陈小咏不让我去。我就去报告严老师,后来我想一个人偷偷上去看,到他们平时练武的那块平地,李如龙已经不在了,我看见陈小咏正在悬崖下面往上爬,我问他,是你打败了?他就骂我,说我不听他的命令,偷偷跑上来看比武,还说上来后要揍死我,他满脸是血,样子很恐怖。我一害怕,就捡起石头砸他,他从悬崖上掉下去,身体蜷成一团,我想砸死他算了,他要是再爬上来,真的会揍死我。那些大石头我搬不动,我从地上掰了些比较大的石块,砸中了几个,有几个没砸中,他身体慢慢摊开,不动弹了。

我和表弟面面相觑,我们真的没想到赵发景会为了这个原因杀人。真是应了老师的那句话:简单的事复杂看,复杂的事简单看。办公室里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只有严老师无比懊恼地说了一句:我有责任,是我没管好孩子。

局长打来电话,口头表扬了我一番。我有点惭愧,这案子能在两天之内侦破有一半是表弟的功劳,对了,我还没介绍我的表弟呢,他是土生土长的小罗庄人,他姓吴,叫吴天柱。此刻他正沉浸在即将失去爱人的悲痛之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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