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死去的慢跑者成了明尼阿波利斯各家报纸的头条新闻,在警探里奥·马戈齐看来,这简直是个奇迹,因为此时正是足球赛季。

由于局长的命令,他和搭档吉诺·洛尔赛斯一整天都在处理这个案子,上周刚发生的一个少女谋杀案只能先搁到一边。吉诺很不喜欢这种安排,“你知道这有多恶心吗,里奥?”出了局长办公室之后他一路上都在愤愤不平,“我们搁置一起谋杀案去处理另外一个,别告诉我这不是政治原因!还不就是因为我们放手的那个案子被杀的是少数民族人,接手的这个案子受害者却是才读神学院一年级的白人男孩!”

那个漂亮的白人男孩有一对非常漂亮的白人父母,而他和吉诺只用几秒钟的时间就把人家击垮了,“很抱歉通知你们,你们的儿子被杀害了。”

在问过必须要问的问题之后,他们在那里等着,直到男孩父母的朋友们赶来接替他们的位置。他们到来之前,人家还是一对幸福的父母亲,他们离开的时候,父母已经变成了遭受重创、目光呆滞的一个空壳了。有意思。那位少女的母亲听说噩耗时也是同样的表现。

从人家家里出来之后,吉诺一直坐立不安。他一向把孩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里奥让他早点回家,这样他就能够亲眼看到自己的孩子,能够亲手抚摸他们,能够亲口跟他们说话,而在做这一切事情的同时,心里还得不停地念叨着: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马戈齐没有孩子可以与之说话,也没有要感谢的上帝,所以,他在办公室一直呆到晚上8点。其间他打电话、筛选问讯记录和初步的法医报告,想找出哪怕一点点线索来查明作案动机或者是嫌疑人。但迄今为止,他一无所获。乔纳森·布兰查德简直是公民典范:平均成绩4·0的神学院优等生;每周要做20个小时的功课——老天,每个周三和周六,他还会去流浪者之家做义工。除非他贩毒,或者是他通过贫民救济工作洗了黑钱,否则这个案子真的要进入死胡同了。

灰心丧气又满怀忧伤,马戈齐终于结束了晚上的工作,回到自己位于明尼阿波利斯住宅区边缘地带的家里,那是一座朴素的拉毛粉饰的房屋。他吃过了微波晚餐,整理好邮件,然后爬过一截摇摇欲坠的梯子上了二层阁楼,到画室去画画。

离婚前,他都是在车库作画。夏天要不停地拍蚊子,冬天就站在一圈对流电热器中间——为这他们可是要多支出一倍的电费。希瑟搬出去的那一天,他终于不用再顾忌她对松节油的深恶痛绝,还有对一切不是她自己在兰蔻专柜购买的物品的化学过敏症,将所有随身物品搬进屋里,在起居室里安营扎寨了。之后的两个月里,他在那里画画,因为他现在可以这么做了。直到最后他的果脆圈尝起来像是矿物酒精时,他才将所有的物品拖到小阁楼上去。

当他突然出现在阁楼入口时,他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慢慢品味着松节油和油画渗透到空气中的温暖浓烈的气息。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芳香疗法。

等到他洗好画笔、精疲力竭地爬到床上去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2点了。那幅秋景图仍然只是一个个杂乱无章的色块,还看不出个大概呢;但是它会慢慢成形,渐渐变漂亮的,他这样想着,慢慢进入了梦乡。

凌晨4点多一点,床头电话将他惊醒。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一枪崩掉电话,让它永远收声。但是这个想法很快消失,他伸手拿起话筒,真想知道,自从人类发明电话之后,在一天中的这个时刻打进来的电话究竟有没有哪一个是给人带来好消息的。他很怀疑。好消息总是可以等,但是不知为何,坏消息却不能等。

“我是马戈齐。”

“快到雷克伍德公墓来,里奥。”吉诺在电话那头说,“我们这回可露了脸。刑事罪犯逮捕局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狗屎!”

“就是狗屎,我的朋友!”

马戈齐呻吟着,将暖和的被子掀到一边,让身体瑟缩在寒冷的空气中,希望这能有助于自己快速清醒,“你他妈的为什么听上去像是已经起床一个多小时了?”

“你以为呢?为了照料那个‘意外’,我都起来半晚上了。”他说的是他6个月大的儿子,在他们生完上一个孩子13年之后才意外降临。

马戈齐一声长叹,“你带咖啡了吗?”

“带了——我们说话的时候我的好老婆正往保温瓶里倒咖啡呢。带着你的风雪衣。外面可真他妈的冷!”

半个小时之后,马戈齐和吉诺已经站在雷克伍德公墓里了。他们一言不发,吃惊地盯着一座展开双翼的巨大天使石像。其中一只翅膀上搭着一个姑娘的尸体,四肢在翅膀两边耷拉着。浸透了血液的金发遮住了脸。死者身穿红裙、渔网长筒袜和细高跟鞋。

犯罪现场周围高高的铝质三脚架上面的灯光将这个可怕的场景照得亮如白昼,整个现场如梦似幻。马戈齐一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送到了库布里克的电影拍摄现场。或许是B级恐怖片。

他望着那排被弧光灯从背面照亮的摇摇欲坠的墓碑,发现像小触手一样的雾气在地面上卷曲着向他们包围过来。

他使劲眨了好几下眼睛,想驱散这个幻觉。然后他才意识到这是真正的雾气。有些时候,在真正的公墓里,真正的雾气真的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在地面上翻卷。

吉诺灌下一大口咖啡,“我怎么觉得跟某种狗屁宗教仪式似的。”

刑事罪犯逮捕局的法医吉米·格里姆正在墓碑基座周围进行细致的检查,时不时用镊子夹起一个小东西放进证据袋里。

阿南塔南德·拉姆巴昌站在旁边,等着吉米完工。他忧郁地朝着警探们点了点头。今早没有开玩笑。

马戈齐又抬头看向尸体。

“她很年轻,”他轻声说,“只不过是个孩子。”

吉诺更为仔细地查看了一番。不比海伦大多少,他想,然后立刻将这个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他的脑子里都是些死去的女孩子飘浮的身影,怎么能把自己14岁的女儿也放进来呢?“基督啊!”他又小声咕哝了一句。

马戈齐走近一些,检查了一下天使身侧的深色滴痕,“是谁发现尸体的?”

很感激能有这个问题来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吉诺赶紧朝旁边的两个男孩点了点头。那两小子全身泥污,身穿印有“明尼苏达大学”字样的夹克,看上去像是在校大学生。一名警察正在盘问高高瘦瘦、长着金发的那个男生,而另外那个矮点的、肤色较深的男生正跪在地上干呕。

马戈齐咂了咂舌头,真心实意地为这两个孩子感到难过。他们以后得用多少年才能忘记这场噩梦?或许永远都忘不掉。

“我们去跟他们谈谈,这样待会就能把这两个可怜的家伙送回家了。”

他们一走向前来,那个警察转过身来,感激地看了他们一眼。

“交给你们了,”他往前倾了倾身子,秘密地说,“要不要来点建议?跟那个金发的谈,叫杰夫·拉斯姆森的那个。另外一个还醉得一塌糊涂呢。你们或许也注意到了,你一问问题,他就会呕吐。”

吉诺走向杰夫·拉斯姆森,而马戈齐则留在后面进行观察。有些时候肢体语言要比口头语言更能说明问题。

吉诺作自我介绍的时候,杰夫紧张地快速点着头。他那双闪烁的灰蓝色眼睛布满了血丝。他说话的时候会时不时将目光投向石像。他的朋友可怜巴巴地往上看着,拼命想集中注意力,但是却做不到。

“你将事情的经过告诉我们吧,杰夫?”

杰夫又开始迅速地点头,“可以,当然可以。”非常紧张,带着醉酒的亢奋,“我们先是去打了曲棍球……之后,我们到外面喝了几杯……星期一在切尔西酒吧他们有买三送一活动,所以我们一直呆到酒吧关门——我们有点醉了,你知道吧?搭了一个朋友的车——他的后备箱里还有一箱啤酒——然后我们开着车到了这里停下来。他临阵脱逃了,但是给我们留下了几瓶啤酒,然后……哦……”他停下来,脸突然变得通红,“这是非法入侵吗?”

吉诺点点头。

杰夫看上去像是要把自己遮盖住,“我父母肯定会杀了我的……”

“我们现在先不要担心非法入侵的问题,杰夫。至少你还没有酒后驾车。”

“没有没有!我从来不做那样的事,我甚至连辆车都没有……”

吉诺不耐烦地清了清嗓子,说:“告诉我你来到这里之后都看到了什么。”

杰夫艰难地吞咽着,“哦……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这里空荡荡的,知道吗?因为实在是太晚了。所以我们在这里转悠了一会,找那座天使石像,好玩那个挑战游戏。”

“什么挑战游戏?”

“挑战死亡天使啊。”他的两只眼睛一会儿看看吉诺,一会儿看看马戈齐,“你们知道……挑战游戏吗?”

两人都摇了摇头。

“哦,嗯,有一个鬼故事,或者说是传说,反正是这一类的事情。据说有一个葬在这里的家伙,不知道是个黑牧师还是个信奉魔鬼的人。他买下了这个天使作为自己的墓碑,然后告诉其他人,他已经在这个天使身上下了咒语——如果你拉着天使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你就能知道自己将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掉。”

马戈齐转身抬头盯着天使空洞的石眼珠,然后又看了看女孩死气沉沉的身体,真想知道她在遇害之前有没有看天使的眼睛。

“不管怎么说,”杰夫继续往下讲,“我们找到了天使……最初我们以为这只是个笑话什么的。像是个玩偶?感觉太奇怪了。我是说,这是在明尼阿波利斯,对吧?然后我们看到了血迹,然后……对,库尔特。”他伸出大拇指指了指那个正在呕吐的男孩,“库尔特带着手机呢,于是我们就报警了。”

“就这些?”

杰夫又想了一会儿,说:“对,就这些。”

“你们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没有。只有这片墓碑,没有其他人。”他的眼睛又看向尸体。

“这么说公墓里只有你们两个。你确定吗?”

杰夫又看向吉诺,突然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是吧……哦,该死!你不会认为是我们干的吧?”

吉诺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若是再想起来其他任何事情,打这个电话,好吧?”

“好的,好的。”

马戈齐和吉诺一言不发地又走回到雕像跟前。拉姆巴昌现在已经爬上了石像做检查,但是吉米·格里姆却向他们走来,红润的圆脸庄严肃穆。

“一点线索都没有,伙计们。”他阴郁地说,“只发现了几根毛发,很有可能是受害者自己的;另外,在现场周围发现了几个脚印,但是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了。没有任何私人物品。拉姆巴昌说这又是一把·22口径手枪干的。”

“大街上到处都是这种该死的玩意儿。”吉诺咕哝着。

“那还用说。”吉米看着眼前的犯罪现场,咬着下嘴唇,沉思着,“现场很干净,伙计们。简直像是专业杀手干的,但是这姑娘很有可能是妓女,谁会花钱去杀一个妓女呢?入行20年了,我他妈的什么没见过?可是还从没有遇到过这么古怪的事。你现在想把她放下来了吗,阿南特?”

拉姆巴昌伏在基座上,拿着一只高强度的笔形手电筒,正在检查女孩倒挂着的脸,“请稍等片刻,格里姆先生。”

吉米摇了摇头,“我都跟这个家伙共事一年了,他还叫我格里姆先生。让我觉得这简直是个神话。”

“或许是她知道了什么事情。或许把她放在这里是一种警告。”吉诺说。

“哦,我认为是她在遇害前自己爬到上面去的,”吉米说,“这样就更古怪了。检查一下溅血。石像侧面有滴痕,基座上又有大量的雏菊状溅血——冠状效应。垂直的冲击力、高处高速落下。这表示她很有可能在被枪杀之前已经在石像上面了。如果她是在其他地方被杀害的,然后又被拖到这个地方来,那么溅血不会是这个样子,也不会如此连贯。至少不会流这么多血,这主要得看她的死亡时间。上帝啊,我痛恨这份工作。我要早点退休,做个操盘手什么的。”

“我们就是清洁工,”吉诺咕哝着,“给别人收拾烂摊子。”

“别人不是无缘无故就叫我‘死神格里姆’的。”吉米闷闷不乐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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