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已经在法庭上看到了米兰达,她当时在旁听席上,坐在她父亲身边。起初,他什么都没想。她出现在法庭上很正常。当然,他也意识到,与她母亲一样,她也有杀死大卫·基德的明显动机,可她从来没有出现在韦尔·丘吉尔的嫌疑犯名单上,也没出现在他的名单上。首先,正如丘吉尔指出的,她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大卫·基德死的前两天,米兰达·沃德夫人已经抵达纽约了。

其次,她留着齐肩的棕色卷发。

第一位目击证人,那个年老的陆军上校,声称坐进大卫·基德车里的女人头发是淡黄色的,他不确定是长发还是短发。另外,特里找到的那个女人,说嫌疑犯“留着金色寸头”,和他在韦瑟比汽车站听到的描述一致。不管是不是寸头,那正是凯瑟琳·沃尔特斯头发的颜色,而不是她女儿的。她们的发色一点都不像。

但是,当特里走进自家浴室时,才意识到这个证据不堪一击。他的挪威籍保姆特鲁德刚来的时候,一头金发,可有次她的头发几乎全染成了白色,还有次挑染了橙色和蓝色。他压根不知道她头发原本是什么颜色。现在,虽然他曾阻止他的女儿杰西卡不要染发,但女儿根本就不听他的,也开始享受这种乐趣了。她和特鲁德把浴室门锁上,待上好几个小时,沉浸在这种神奇的魔法中。让特里欣慰的是,她只不过是在天然的黑头发上挑染了几缕赤褐色。现在看来,他不得不承认,看起来还不错。等到她十五岁的时候,说不定就像一道长了腿的彩虹。

他从浴室拿了一管染发剂看起来。上面标明,保证颜色持续时间长达几周。毫无疑问,这个承诺已经得到了证明。可不管他多么仔细地寻找,都看不出上面写着可以输送用户跨越6000公里的海洋。就连最荒诞不羁的广告也不会这样说。可这正是关键点。昨天接到玛莎·库克森的电话前,他像韦尔·丘吉尔一样,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米兰达。可现在,似乎要重新考虑她了。

可她是怎么做到的呢?他已经去了英国航空公司,检查了她飞往纽约的航班。就像他的上司所讲,信息完全吻合。她父亲把她送到机场,去赶一大早的航班,她上了飞机,然后飞回了家——这发生在大卫·基德被杀的两天前。可这个叫库克森的女人为什么如此紧张,突然就挂断了电话?这根本说不通。而且,如果真是米兰达做的,她为什么还要冒险回来呢?明智之举不是应该留在美国嘛。不过那只是建立在她有罪的情况下。也许她在这里的事实已经证明了她的清白。她来是为了支持自己的母亲,像一个充满爱心的孝顺孩子。

不会是她,特里想。我只不过是在抓救命稻草罢了,况且这根稻草还不是我想要的。然而……特里之所以继续进行非正式调查,原因也是多方面的。他一方面想为凯瑟琳·沃尔特斯伸张正义。如果大卫的审判成功了的话,她也不会落入这样的境地;可还有一方面原因,特里想要揭发韦尔·丘吉尔,他处理证据的手段太危险了。任何嫌疑人,包括凯瑟琳的亲身女儿,都应该考虑进去。当然,他坚定地告诉自己,不管杀了大卫的人是谁,反正不是我。凶手是独自行动的。

他喝了一小杯酒后上床睡觉,尽量不感情用事。那会是种什么感觉?看到自己的母亲站在被告席上,被控谋杀,而实际上自己才是凶手?他在法庭上见过米兰达,她看起来很平静,很淡定。不可能是她。这是个愚蠢的幻想。他很可能跟丘吉尔一样,离事实的真相还有千里之遥。可如果在她母亲的面前,逮捕米兰达,又会是怎样的感觉呢?这又算什么样的胜利?该死!

他很快打起瞌睡,还做了个梦,梦中他对着法官大喊大叫,而他自己的母亲开着辆莲花跑车,载着一个淹死的男人,穿过一片耕地。他跑在后面,黑水已经淹到了他的脖子。

过了很长时间,电话响了。他摸索着拿起了电话。“嗨。哪位?”

“特里·贝特森吗?嗨,我是拉里,拉里·伊格尔顿,不好意思,我吵醒你了吗?”

“哪位?哦,拉里——哦,是呀。”拉里是他和纽约警察局唯一有联系的人,他们是几年前在一次培训课上认识的。特里本周早些时候给他去过电话。“说真的,你是吵醒我了,其实,现在……呃,是凌晨3点。”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不好意思,哥们儿,我没怎么注意。可你也说了随时可以打电话……”

“是,我是这么说的。怎么了?你有什么发现吗?”

“我有什么发现?快把耳朵竖起来听着,你是问这位女士,米兰达·沃德,在纽约落地后有没有继续飞往威斯康星,对吧?答案是没有——她三天以后才飞的,直接搭乘红眼航班,在美国中部时间凌晨4点着陆。那么问题立刻就出现了,我的意思是,为什么非要挑红眼航班呢?”

特里坐了起来,眼睛隐隐作痛。“你是说,最后一架班机?大半夜出发?”

“对。按照美国东部标准时间,她在18号星期五凌晨0点09分,从拉瓜迪亚机场飞走。也就是说,这位小姐在纽约待了整整三天,是吧?当然,对于嫁给西部牛区小镇一个乡村兽医的姑娘来说,纽约可是个好地方。她可能想去购物,观光,诸如此类——可为什么非要坐红眼航班呢?为什么不挑一个正常的航班,这样她也能在正常时间到家,可以亲亲孩子,和丈夫在沙发上做做爱。你也知道——这是一个已婚女士在离家几周后可能想要做的事情。所以,这让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那你有什么想法?”

“哥们儿,你听好了。那架航班上有很多人,他们都是从其它地方飞过来的,对吧?这些人到了纽约以后,没有提前预定好下一程航班,随时可以乘飞机离开,你都听懂吧?因为这位小姐是英国人,所以我往前查了下,你猜怎么着?她是两个小时前才从曼彻斯特飞过来的。”

“什么?”特里现在彻底清醒了。“同一天?”

“正是同一天。10月17号,星期四。三天前她刚到过这里,现在她又来了,乘坐英国航空公司的班机,从英国曼彻斯特飞过来的。”

“那也就是说她那三天根本没在纽约。她又回英国了!”

“似乎是这样,对吗?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又查了14号的情况。上次我是查纽约到威斯康星的转接航班,我找到什么了?什么都没发现。因为我找错地方了。这位女士根本就没飞往威斯康星。她下了英国飞来的航班后,直接到了售票前台,买票乘坐法航的一架航班去了巴黎。从巴黎,我敢打赌,她又跨过海峡,回到了你附近那一带。这你可以自己查一下。”

“我当然会。拉里,你真是个天才。你刚刚解开了一桩凶杀案的谜题。”

“真的吗?跟我的上司讲讲,说不定能给我涨涨工资。”

“拉里,我要做的可不止于此。你下次来英国,我带你逛逛北约克郡,每天晚上都请你吃五星级大餐。”

“你当真吗?嘿!我们说定了。我能带上我太太吗,她可是替美国吃的。”

“没问题,带上你全家——亲友呀,狗呀,马呀——全带上。我可是翘首以待哦。”

可是等特里放下电话的时候,他想,是谁都行,怎么偏偏是她!这可不是我希望发生的。凯瑟琳·沃尔特斯可能安全了,可她这次肯定不会感谢我。

第二天一早,快到法庭时,米兰达的心里还带着些许希望——她像喝了有毒的鸡尾酒似的,每天情绪紧张,充满罪恶与恐惧,但心里却仍然幸存着希望。昨天夜里,她只睡了几个小时,梦里又看到萨拉·纽比如何盘问那个讨人厌的警探韦尔·丘吉尔。梦境中,事情起初进展得很顺利:丘吉尔的脸,一开始平坦光滑,志得意满,但慢慢地,随着一个个提问,那张脸出现了新的皱纹和线条,黑色的皱纹像网一样在上面纵横交错,然后开始渗出一些污秽的深色液体,突然,他的脑袋,接着是整个身体炸开,变成了法庭地板上的一滩污水。她压根不敢看这滩污水,而当她转身离开时,那滩污水竟然就在她身后几米远的地方跟着她。

她醒了过来,浑身发抖,现在,她夜里经常做这样的梦。她告诉自己,被毁掉的是他,不是我。不是我,是他,他罪有应得。

快要走到屋顶上伫立着正义女神雕像的阴森而典雅的法庭时,她想,再过几天就好了。那时,妈妈会被宣判无罪,我们就可以逃之夭夭。再也不会看见这个地方了。

大门旁边,站着一个男人。他高大瘦削,穿着一身宽松的双排扣西装。走近后,她认出是大卫·基德受审时提供证据的那位警探。她之前在法庭上见过他一次,但没怎么注意他。可是,等她走上宽大的石阶时,发现他好像在注视着她。她走到顶端时,他走了过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米兰达·沃德?”

“对。”

“我是侦缉督察贝特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问几个问题。”

他把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胳膊肘上,领着她穿过大厅,来到一间小型会议室,里面放着一张桌子,六把椅子。这间屋子看起来很恐怖,就像上次她和父母等待谢莉谋杀案最终裁决时待的那间一样。当时他们还在准备新闻稿,打算告诉全世界他们看到谢莉的凶手被定罪是多么的开心。要是大卫当时被绳之以法就好了,他本来就罪有应得!那么一切就会截然不同了。那位警探拉了把椅子让她坐,可她拒绝了,因为特里吓到了她,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反抗。“你想干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知道,米兰达,不是吗?”

他离她不到半米,瘦削、无情的脸上,一双蓝灰色的眼睛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她。

“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

“米兰达,你为什么会来这儿?”

“当然是为了我母亲的审判。你觉得呢?”

“看着她你是什么感觉?看她坐在被告席上,其实却并没有杀人?”

“觉得很可怕,这是肯定的。可昨天一切进展顺利。那个警察对头发的事情撒谎了,陪审团也都看得出来。我觉得她会获释。至少,我希望是这样,然后……”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停了下来。那双冷酷的灰色眼睛让她的心里泛起一阵寒意。

“那就省得你做决定了,是吧?”他停顿了一下,说,“你希望是这样,是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特里笑了笑,这淡淡的一笑,在米兰达看来,倒像是笑里藏刀。这成语也是米兰达一时条件反射想到的。看到这种笑容,通常嫌疑犯们会觉得,游戏到此结束了。可是这次,这场游戏犹为艰险。对米兰达来说,特里可能看起来冷酷无情,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显露出他对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感到疲惫不堪,甚至很幻灭。他对这次调查的发现毫不满意,而是失望透顶。

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纸。“10月14日,星期一,你乘坐英航BA349航班从曼彻斯特飞到了纽约,对吗?”

“是的。”米兰达觉得自己面无血色,她已经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

“你之后去了哪里?”

“我……”她的脑子转得飞快。他肯定是打过电话给布鲁斯,她想。所以他知道我没有回家,“……在城里待了几天。看看朋友,买买东西。”

“我明白了。那你和朋友住在一起吗?”

“没有,我……我住在酒店。”

“真的吗?你是说,纽约的一家酒店?”

“对,我……不过我不记得名字了,是家小酒店……”

“不是巴黎的酒店?”

“什么?”此时此刻,米兰的的脸上毫无血色。一时间,特里猜想,一切都将土崩瓦解。“巴黎?”她轻声说。

“得了,米兰达。航空公司都有记录,你应该知道。同一天,10月14日,星期一,你从纽约飞到了巴黎,晚上8点37分到了奥利。可你并没有在那儿久留,是吧?因为三天后,你又从曼彻斯特飞到了纽约,同一个航班,BA349,之后你乘坐夜间航班,飞回了威斯康星的家。你算得上是一个全球观光客了,是不是?”

米兰达盯着她,哑口无言。她脑子里的想法和情绪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横冲直撞——坦白、逃跑、否认、哭喊、躲避、尖叫,还是保持沉默。

“想跟我讲讲你做了些什么吗?”

她摇了摇头。她的秘密已经深藏内心,就算她愿意,都难以释放。到现在为止,除了她的母亲,她还没有向任何人坦白过自己的罪行。而且,她今天早上来的时候还抱着那么大的希望!她直视着特里的眼睛,看到他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回应着她的高度警觉——眼神里有怜悯,也许还有猜疑、犹豫、同情和不确定。她脑子里有东西在大叫,他还不知道,他并不确定,不要告诉他!

“我不想说。”

“我猜你也不会讲。你看,米兰达,你第一次离开曼

彻斯特的时候是14号,你妹妹谢莉的凶手还活着,可到了18号,他就死了。而且他被杀那天,你不是如其他人所想的那样,身在纽约,你是在英格兰的约克郡,老约克。”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特里盯着她沉默良久。她的颈部渐渐有了血色,可脸上还是点点雀斑,十分苍白。她想要否认!她是对的,他沮丧地想,他并没有证据表明她确实是在约克。他只知道大卫·基德被一个年轻金发女人杀死。金色头发,而且有杀人动机。

“你认识一位叫玛莎·库克森的女士吗?”

“可能吧。我不清楚。”

“她说她认识你。你曾经上过她的课。10月11号,有人用玛莎·库克森的名字被引荐给了大卫·基德。”

“然后呢?你也不能证明那就是我呀。”

“可那就是你,对吗,米兰达?”

“我为什么要去见大卫·基德?我恨死那个男人了,他杀了我的妹妹。”

“就是因为他杀死了你妹妹。你才要去那儿杀死他。”

“你说10月11日?他可是五天后才死的。”

“所有人都以为你在美国的时候,你却又回到了约克。”

他们站在桌子两侧,冷冷地看着对方。米兰达的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她无意识地抓紧椅背,要不是椅子结实的话,可能都被她捏碎了。她脑子里一团乱麻,东想西想,可目前来看,反抗是最重要的。她一部分的自我把她带回了英国——想自首,想结束这种紧张、逃避和自欺欺人,想站起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部分自我还活着,还在呼吸,但已经麻木不堪,像一具不知如何动弹的躯体,又像一个久在囚笼的犯人,牢门打开之时,她却用胳膊挡住阳光,退了回去,无法面对她所渴望的世界。欺骗如同守卫一般横亘在前,训练已久的守卫,一如既往地力图保护她,他们关紧大门,埋藏秘密,甚至否认曾经有过秘密。

她注视着他,发现他的立场也并不坚定。他良久的沉默倒像是疑惑,而非指控。他认为她有罪,但他仍然不确定。他不可能确定,要不然早就逮捕她了。他其实根本不知道!

“如果你认为我杀了大卫,你就得有证据,是吧?”

看到这番话镇住他时,她也惊讶于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竟然如此沉着镇定,丝毫没有受到内心混乱思绪的干扰。特里慢慢地摇了摇头。

“你想让你的母亲被判刑,是吗?为你犯下的罪去坐牢?”

“你为什么认为她会被定罪呢?”

这就是了,这是她进行防卫的最终原因。她记起了——她的思绪仍然像迷宫里逃生的老鼠一样乱窜——这是她十分钟前的想法。她走向法庭的时候,心里并不害怕,而是充满希望,她认为她的母亲可能会被宣判无罪。要是真的如此,又何必把所有的一切告诉这个毫无证据的警探呢,他没有任何真凭实据证明她有罪。他所能证明的,不过是她诡异而可疑的旅行计划罢了。当然,这能说明她很古怪,却不能说明她是凶手。她可以说自己在巴黎有个情人!既然现在终于威胁到她,极力反抗倒让她有了一种莫名的兴奋感。

“你要逮捕我吗?还是我可以走了?”

特里想了想。这不是他的案子。只要出任何差池,韦尔·丘吉尔都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这个女人是对的,他确实没什么证据。他只是想当然地认为,这些有力的间接证据,再加上她的明显动机,可以肯定就是她干的,虚拟的肯定。可是到了法庭,这些证据却不够充分,韦尔·丘吉尔应该也发现这一点了。在丘吉尔看来,他的间接证据可能更强一点,这个女孩的母亲是有罪的——不像特里,他可是有实实在在的证据,这些头发的DNA,证明了嫌疑犯确实出现在犯罪现场。这些头发究竟是怎么到的那儿,这就是另一码事了。可特里根本连头发都没有,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米兰达到过犯罪现场几十公里之内。

可他知道是她干的。而她,肯定也认为他知道。

“这就要看你的良心了,是吧?”他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她。“是你的母亲进监狱,还是你自己。”

“或者我们谁都不会。”米兰达说,她慢慢松开了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放开椅背。“我们有个好律师,不是吗?”她又加了一句,然后静静地走出了房间。

我现在也刚好要去见这个律师,特里沮丧地想。谁知道她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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