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她走了很远的路,走了整整一夜。月亮若隐若现,有时,树林和田野都笼罩在清冷的白色月光下,有时,月亮又躲在了云朵后面,一片漆黑。有一次,米兰达一不小心滑进了齐膝的沟里,她爬出来的时候,荆棘钩住了她的黑色紧身裤,在大腿处扯开了一道口子。在她的记忆里,走夜路似乎比较容易,但是她已经离开这里好多年了,依稀记得的那些地标似乎都已经换了地方。

她专门绕着农场转了一大圈,怕惊到狗,可就在她穿过一块草地时,一个模糊不清的白色东西突然冲到了她面前。一瞬间,眼前到处是这种咩咩叫的动物,它们虽然有些慌张,但一副要跟米兰达一决高下的样子。远处的那条狗叫得很凶,链子也被扯直了,院子里突然亮起一束光。米兰达撒腿就跑,直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下来。被人发现了吗?她也说不清。等她意识到自己刚刚在月光下穿过了一大片空旷的草地时,已经太晚了。她靠在一棵橡树上,等院子里的灯灭了,才蹑手蹑脚地接着赶路,为了不让人发现她的身影,她紧贴着一排昏暗的树篱往前走。

终于走到大路上的时候,她浑身上下已经沾满了泥巴,全身湿透,瑟瑟发抖。一辆小轿车驶过,她慌忙蹲进水沟里,又来了一辆,汽车的头灯在这漆黑的夜里照出两道光束,像是透亮的隧道。她很害怕被人发现,这太冒险了,尤其是像现在这个样子。可是在马路上走路比在草地里轻松多了。她谨慎地走出来,把白色上衣外面的夹克扣了起来,边走边打量,看前面有没有水沟或是闸门可以躲避车辆。

快到黎明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韦瑟比附近的赛马场。她穿过停车场,爬过围栏,沿着靠近马路,潮湿又浓密的障碍赛草场继续前行。左面是寂静的正面看台,看台后面的天空露出了淡淡的柠檬黄。前方的车辆沿着A1公路朝南北方向嗖嗖地飞驰而过,她的右面是被泛光灯照亮的围栏,还有青少年教养所的牢房。

她坐了下来,靠在一片矮灌木树丛上休息,等着黎明的到来。没人会看到她在这儿。她看着城市上空的天色越来越亮,于是看了看表,凌晨4:35分。头班车还有几个小时才会出发。她可不敢这样子进城,必须得先把自己打扮一下。她从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枚安全别针,把裤子上的开缝别起来,又找出了母亲的一条手帕,在潮湿的草地里沾了点露水,把衣服擦干净。

要是没这么冷就好了!她夹住胳膊,紧紧抱成一团,像被人遗忘的迷路赛马骑师一样。她告诉自己,太阳应该马上就出来了。然后就有带暖气的公交车,接着是舒适的机场,再后来就到家了——中央供暖,要多暖有多暖!我们全家人会一起过圣诞节,我、苏菲,还有布鲁斯,我们去滑雪,回家做桑拿。没有人会想到,我曾经躲在英国赛马场的障碍赛栅栏边瑟瑟发抖,头发上滴着冰冷的露珠,黑色油水慢慢流进我的肺部,直到我无法呼吸,我死命挣扎想浮上水面,可是车门打不开,并且……打住!她猛地坐了起来,用力摇着头,想要证明自己确实还在这儿,没有被淹死在噩梦里。他才是肺里灌满冰水的那个人——不是我。看看你周围,姑娘,那是光。她的手,她的外套都有了颜色,而不只是灰色了。一辆小车嗖地开过去了。公路对面监狱的探照灯发出的强光不再那么刺眼了。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公交车可能马上就要开始运营了。

她费力地从包里拿出一面镜子,收拾一下憔悴的面容,然后,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城里走去。

凯瑟琳做晚饭的时候,突然打算给米兰达去个电话。最近这几天,安定药像是在她的脑子里涂了层油膜,脑中的不安都被抚平了。安德鲁不在家,很有可能是去见他的情人卡罗尔了,而谢莉,则在火葬场的小骨灰瓮里。以后生活都会是这样了。她苦心经营的家支离破碎了,被毁了,可房子却还在这里,在她的周围。她注意到,地板上的瓷砖已经碎裂,墙上的涂料也褪色了,真是让人黯然神伤。她心想,这就像一个领退休金的人的厨房,这里的记忆也不再温馨。我尽心竭力,却一败涂地。或许,我应该变卖掉家产,跟着米兰达,一起横跨大西洋,从头再来。

“嗨。”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活力,很阳刚,带着美国口音。

“嗨,布鲁斯,你好吗?”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然后听出来了。“哦,嗨——米兰达的妈妈,对吗?凯瑟琳,很高兴接到你的电话。嘿,审判的事我听说了,很遗憾,太糟糕了。”

“是,确实很糟。米兰达已经告诉你了,是吧?”

“当然,她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她说那个王八蛋竟然免于牢狱之灾。应该把他绞死。”

“可惜,法庭已经没有这样的刑罚了。不提这些了,你还好吗,布鲁斯?”

“哦,还在苦苦挣扎呢,你也知道,还得照顾孩子嘛,真不敢相信,看孩子要耗费这么多精力。”

想到自己的大个子女婿踉踉跄跄地跟在一个两岁的孩子身后满屋乱跑,凯瑟琳禁不住笑了。不过,他也出奇的温柔,凯瑟琳为此很喜欢他。“那米兰达回去了,你肯定很高兴。”

“米兰达?没呢,她明天才能回来。实际上,我们已经在准备了,我和苏菲两个人正忙着把房间收拾干净,迎接妈妈的到来呢。你要和苏菲说两句吗?嗨,苏菲,过来,外婆的电话!”

“可我以为……”凯瑟琳听到这句话很是困惑,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身处遥远美国的外孙女已经拿起了电话,口齿不清地开始讲话。

“嗨,外婆。”

“嗨,苏菲,是你吗?”她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温情些,充满爱意,可是听起来却很嘶哑,低沉。“你在做什么呢?”

“收拾屋子。妈咪要回来了。”

“真乖,妈咪明天回来,是吗?”肯定有问题,凯瑟琳想,她怎么还没到家?发生什么事了?

“是呀,还会带礼物呢。再见,外婆。”

“就这些?不跟外婆多说点吗?”布鲁斯又拿起了电话,有些骄傲,也有些不好意思。“好吧——她太害羞了,凯瑟琳,她现在把脸都捂起来了。可她确实在帮忙做家务——多少做了点。你要赶紧再来看我们,你根本想不到,她现在长得真是太快了。”

“是,我很想去看,布鲁斯。”凯瑟琳的声音很微弱。“我确实很想。”

“那好,赶紧来吧。忙完了今年的事情,你该好好休息下了。”

“布鲁斯,你说米兰达给你打电话了,什么时候打的?”

“我记得,应该是前几天晚上吧。她回来的时候在纽约停了下,买买东西。你想跟她说点什么吗?要不要帮你带个话?”

“不,不用,没什么,布鲁斯,我就是想聊一聊,我……我可能是把时间搞错了。我总是忘记我们离得很远。等她到了不用跟她讲,不要让她担心,没什么,真的。你知道,她到家以后需要你的支持。判决对她的打击很大。要是她看起来有点紧张和激动的话……”

“是,我理解。给她很多拥抱,对她温柔体贴,是吧?咖啡和拥抱。”

“对,就是要这样。”想到米兰达会安全地依偎在这个直率、友善的男人怀里,凯瑟琳眼里已经泛起了泪花。“她能有你真是太幸运了。”

凯瑟琳设法又聊了几分钟,问了问布鲁斯的工作,他们怎么计划收拾屋子,他的船,可是聊的时候,她一直很困惑,她为什么还没到家呢?安德鲁三天前就把她送到了机场,她现在去哪儿了?在纽约购物?可能吧,不过想想他们家刚经历的那些事,似乎这让人觉得米兰达很无情,也不合情理。米兰达不会像安德鲁一样吧?她不可能在纽约有个情人吧?那可就成了终极背叛了,这个家里所有美好的东西就全毁了。

凯瑟琳试着打米兰达的手机,可是关机了。她疲惫地放下了手机,弯腰看烤箱里的焙菜怎么样了。

让米兰达感到欣慰的是,飞机上有一半位子是空的,只有几位女乘客。飞机午夜后会从纽约市拉瓜迪亚机场起飞,乘坐这趟班机的大部分是疲倦不堪的商人和学生,其余的少数人,目光里毫不掩饰地透露出焦虑和不安,应该正饱受着情感危机的煎熬吧。她在曼彻斯特机场取回行李后,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但是,当她在拉瓜迪亚机场的女洗手间照镜子时,发现自己因为困乏而双目红肿呆滞,脸色也很苍白,看起来精疲力竭。她把冷水泼在脸上,又从包里拿出了润肤霜和眼线笔,尽量打扮了一下。现在,米兰达想着,我总算是能出去见人了。

反正看起来不像谋杀犯的脸。她从几个商人看她的眼神中感受得到。还有个商人坐在她旁边靠走道的位置上,试着给她讲了几个笑话,她也没理会,假装正沉浸在舷窗外漆黑的夜色里。现在是晚上,飞机下面闪烁着城市的灯光——向西飞过湖区后,能见物越来越少。飞机大概凌晨3点到,她打算住进机场的酒店,睡到中午,然后再去面对自己的丈夫和女儿。

生活又要重新开始了——真实,普通,每天就是煮饭,打扫,给苏菲买新鞋,去凯马特购物。还有布鲁斯——他那厚实、有力的臂膀,还有那低沉的嗓音——她多想把头靠在他那长满胸毛的强壮胸膛上,让他紧紧抱住。她肯定会哭,可这都不重要——毕竟,她这段时间过得很痛苦,只不过布鲁斯不知道事情有多糟糕。

而且,她一定不能告诉他。现在不能,永远都不能。在回来的路上,在横跨大西洋的航班上,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她在不到一周时间里,已经第二次搭这样的航班了。布鲁斯可能会理解,甚至同情她的所作所为。在他的世界里,公正很简单——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凶手应该遭到报应——可是,她仍然没有权利增加他的负担。没有权利,而且不需要。

全都结束了,相隔千山万水。在树林里,在夜里,在离家几千公里的小岛上发生的事情。没有人在那儿——除了她和大卫,而大卫已经死了。死了,沉没在五米深的污泥和水蜗牛里。如果幸运的话,几年都不会有人发现他,说不定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毕竟,谁爱过他?谁又在乎他?没人。那么,又怎么会有人去看呢?

因此,只要她保持沉默,就没有人会知道。她了解秘密是什么——它们就像潘多拉的盒子,里面装满了灾难。一旦告诉布鲁斯,她的秘密就会四处传播。那个时候,她就不得不依靠布鲁斯的判断力和自控力来保守这个恐怖的秘密。而布鲁斯却是世界上最直率、最诚实和最差劲的撒谎者。

要是她的手不这么颤抖,眼泪不这么让她哽咽就好了。可这些都很正常,是受到惊吓后的自然反应。过道边座位上的那个男人不时会瞟她几眼,为了避开他,米兰达戴上了飞机上附赠的眼罩。可这却带来了恐惧——她又回到了树林里,站在莲花跑车旁边,看着大卫被下药后又晕晕乎乎地从司机座位上爬出来。她再次体验了那次经历:又用木棍打他的头,把他推回去,用力推动那辆车,感觉肺部像要炸开了一样。可这次全都错了,她半夜跑过田野,避开了狗和羊,大卫的头却从她身后的水里冒了出来,潮湿的头发上全是树枝,鼻子里还有鱼游出来,眼睛里爬着虫子,可他竟然还活着!

她猛地扯下眼罩大声尖叫起来,浑身颤抖。旁边的男人靠了过来,关心地问,“你还好吧,女士?出什么事儿了?”

“没,没有,我……没事。谢谢。做了个噩梦。”

“喝点苏格兰威士忌吧——给。能把这些老妖怪全撵走。”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酒瓶。

“是呀,好的。谢谢,我想我是得喝点儿。”当温热的酒液慢慢渗入血管时,她想,事情根本不会这么简单。我已经完成了最难的那部分,也是主要部分,可现在……我要一个人永远坚守秘密。她凝视着窗外飞机下面的云朵和灯光,耳朵里传来了一声尖叫,那声音好遥远,她希望只是因为自己累坏了,而不是恐慌才引起了这种耳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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