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六年一月底,午后二时的阳光,静静地洒在大东京地区的每一个角落。松饰之类的装饰品,早就已经被撤了下来,人们以玩累后沉滞下来的闷重心情,慵懒地迎接二月来临。但是,都大路上仍旧还有尚未摆脱正月气息的人们,在早春暖和气候的诱惑下,流连忘归。

石子刑警和渡边刑警肩并肩地,坐在开往目黑的电车上,低头望着这些路人。电车发出轰隆隆地声响,快速向前飞驰。

“喂,渡边……”石子刑警低声叫着,“若是重大一点的案子,还起劲些,可是,盗窃案未免就无聊了。”

“嗯。”闭着眼睹打盹的渡边刑警,突然被叫醒,只好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石子刑警有点不高兴了。虽然嘴里说是无聊窃案,其实他内心却非常得意。从穿制服的巡佐,调升便服刑警的一整年间,年轻的他野心勃勃,却很不巧,连可称得上是“事件”的案子都未碰上,仿佛怎么也跟不上其他刑警,这让他开始感到焦躁不安,还好这回,是他自己追査出的可能事件,当然得意非凡。而渡边却是一副不当回事的模样!

渡边刑警瞥了一眼抿着嘴、绷紧下颚、沉默不语的同事的侧脸,轻轻地啧了一声,不过仍试着取悦对方,说:“也不能这么说的,这与一般的盗窃案件不同,因为身为牧师,却偷窃《圣经》。而且依你所说,是在大白天,堂而皇之地偷出来的。”

“说得也是。”石子刑警的心情,稍微恢复了开朗。

一位从事推销《圣经》、自称是岸本清一郎的青年,在三、四天前的晚上,拜访了石子刑警。岸本是石子刑警还穿着制服、在神乐坂警察署的辖区内的派出所站岗值勤时,住在派出所附近的不良中学生,是个眉毛特浓、五官轮廓分明的少年。石子刑警不忍心看到这样的孩子,沦为不良少年,总是淳谆善诱地开导。想不到有了代价,对方非常感激,终于像是变了个人般地,成为了基督教徒,开始用功读书。

不过,后来由于家庭因素,无法继续上学,虽然石子刑警也尽力帮忙,仍旧力有未逮,终于辍学,从事起了《圣经》的推销工作。

岸本清一郎至今仍未能忘记石子刑警的恩情,时常会到石子家拜访。石子升任便服刑警时,最高兴的除了自己之外,应该就是岸本了。那天晚上,岸本先是有点坐立不安后,开口说道:“石子先生,坦白说,我不希望伤害相同信仰的伙伴,可是,有一个人从很久以前,就偷窃《圣经》了,我很想确定其真假。你是否能够在不损及教会声誉的情况下,将他绳之以法?”

依石子刑警所言:横滨的日美圣经有限公司,自从很久以前,就偶尔会发生遗失《圣经》的案子,不过,始终无法确定是失窃,直到两、三天前,公司刚印好的一批新旧约《圣经》全书,放在仓库里尚未出货,却被发现在神保町一带的书店,公开销售。

石子刑警虽然觉得,这只是芝麻蒜皮一般的事件,但仍然爽快地答应他帮忙调查。

“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可不是容易应付的家伙呢!……”渡边刑警说。

“嗯。虽然并非很强烈,但是凭我的第六感,那家伙绝不是一般的窃贼,搞不好曾经犯过什么重大罪行,也未可知。渡边,无论如何,你都要全力帮忙。”石子刑警似乎前途在望地说。

这时,电车在台町二丁目停下了。

从白金三光町横跨府下、大崎町的髙台节宅邸区,鲜明浮现出阳光照射的半边,仿如无人境地般静寂。石子刑警和渡边刑警,一起进入了某条巷内。

“是那栋房子吧?……”石子刑警指着稍前方的,一栋相当大的两层楼房说,“我去探个口风,你留在这附近监视。如果我十分钟内没有出来,你再设法找个借口,进来看一看。”

渡边刑警对于石子自以为是、前辈般的使唤姿态,非常不愉快。没错,石子的确是比他早一些,当上便服刑警,可是,不论是年龄或其他方面,两人同样只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不过,由于这次事件,主要是石子刑警所査出,他居于副手的地位,只好勉强同意了。

“好吧,我就在这处转角,监视大门和厨房后门。你好好加油吧。”

石子刑警也察觉出了渡边刑警心中的不满,可是此吋的他,脑子里所想的,完全是如何掌握住这初次行动的功劳,根本不会在乎这点小事。

他迅速接近目标的房子。

虽然有些老旧,但是必须仰头看的粗大门柱,以及从植栽茂密的中庭内部,可以见到的堂堂飞檐玄关,令他意气昂扬的心,不觉有点黯淡了。门牌上浑厚笔画所写的“支仓喜平”四个字,威吓似的射向他的眼睛。

他此行的探访对象——也就是屋主人——是一位传教士,既有相当学识,又有社会地位,虽然能以涉嫌从圣经公司偷窃《圣经》的罪名,要求此人随同至神乐坂警察署,但是,调査结果,对方若并非窃贼,那么,不仅损及其名誉,自己的面子,又将情何以堪?当然,他相信对方确实是窃贼,问题是,如果对方拒绝同行,又该怎么办?从对方的大胆行为推测,绝对会拒绝。石子刑警脑海里,一时之间完全被这些念头占据了。

接受岸本青年的委托后,石子刑警于翌日,便走访了神田神保町的书店,在两、三家书店里,证实有销售圣经公司尚未批售的《圣经》。调查出处时,也确定是出自传教士支仓喜平。他详细问清楚支仓的容貌特征等等之后,立刻前往横滨。

途中,石子刑警不断思索着。失窃的书籍,数量相当庞大,怎么想也不可能是用手提走,一定是用车子运出,如此一来,应该是利用停车场的车子。但是,停车场的人,很可能接受笼络,所以,还是先至圣经公司附近,暗中査访比较妥当。于是他由樱木町的车站,直接前往山下町的日美圣经公司。

公两正对面,有一家汽车旅馆,石子刑警顺便进入探询。通常这种地方,为了害怕事后被牵扯上麻烦,一向守口如瓶,但是石子刑警没有想到:服务生们出乎意料地、异口同声主动告知事实。

依他们所言,几乎毎个星期天,都会有传教士打扮的男人,搭乘车站的车子前来公司,打开锁住的门,进入仓库,载满很多书籍后再离去。他问男人的相貌,与在神田的书店,所问出的支仓喜平的长相,完全一致。股务生们之所以会主动说出,主要也是因为支仓喜平,总是利用车站的车子,毫不利用他们的车,而招致了汽车旅馆的不满情绪。

石子刑警立即走访了圣经公司。公司里的秘书,似乎极力避开这个问题,不过最后仍承认,确实有书籍失窃。

想到支仓喜平于大白天,公然驱车,进入仓库偷窃的大胆行为,石子刑警仿如看着支仓本人般,瞪视着门牌。

瞪着支仓喜平的门牌良久,石子刑警迈步进入门内。面对出来接待的女仆,他殷勤地问:“传教士先生在家吗?”

“是的!……”女仆露出眩惑似的神情,仰脸望者来客。

石子刑警心中大喜,却丝毫没有在脸上显现出来,一边递出未印有头衔、只有“石子友吉”字样的名片,一边说道:“这是我的名片。我希望能够亲见传教士先生,接受他的教诲,请问他现在有空吗?”

女仆鞠躬之后,转身入内,不久再度出现在正惦着结果如何的石子面前说:“请进!……”

第一道难关总算突破了,石子刑警松了一口气。他被带至后面的偏院客厅。约莫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壁龛只有耶穌基督受难的挂轴、圣母玛莉亚的画像,橱架上有烫金书背的厚重《圣经》之类的书籍,感觉上十足传教士模样地简朴。

没多久,一位中等身材的男人出现了。男人身穿棉袍,灰白头发已秃,肤色黧黑,浓眉大眼,眼神锋利,令人忍不住联想到中世纪的凶恶僧侣。

虽然在书店和汽车旅馆,听闻对此人容貌的形容时,石子刑警也曾想象过,他的概略长相,但是,实际见到本人,他仍有点狼狈,他心想:第一次见到这人,会认为这样的人是传教士吗?

“你是传教士先生吗?”石子刑警问道。

“我是支仓喜平!……”对方径自坐在上座,两眼炯炯发光。

“坦白地说,我是警方的人。”石子不给对方丝毫喘息的机会,凝视着对方的脸,接着解释说,“在玄关时,我怕造成女仆的困扰,所以没告诉她。”

“哦,警方找我有何贵干?”事出突然,对方难免也微现些许狼狈,反问道。

“牛込神乐坂警察署的署长,有事想向你请教,嘱咐我请你一同到警察署一趟。”

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刑警,石子刑警白皙的脸孔泛红,眼眸闪动,如鹰隼般犀利神采,紧抿着大嘴,抬头盯视着支仓喜平的脸。

支仓微现狼狈之色的神态,瞬间回复原来的冷静,冷漠如山:“我没有做过任何,必须要上警察署的事!如果有话问我,何不到我家来?”

他的声音,是与壮硕体型很搭的浓浊,带有极重的奥州腔调,更衬出他的威严。

“你的话很有道理。”石子刑警颔首,“但是,署长非常忙碌,实在匀不出时间来。如果你能……”

“若是我拒绝呢?”

“那我就很困扰了……请你务必和我同行。”

“到底是什么事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石子刑警摇了摇头。

“嗯!……”支仓喜平盯视着石子刑警,好一会儿沉吟不语,久久才开口了,“虽然对你很抱歉,不过,我拒绝。我是从事圣职工作者,在不知道事情内容的情况下,无法随便就去警察署。”

在针锋相对之中,时间飞快流逝。一旦到了约定时间,渡边刑警就会进来。若是渡边采取什么奇怪行动,或者被对方察觉出不对劲,闹起别扭来,反而造成僵局。

石子刑警心急如焚,正想再度开口时,玄关传来叫门声了。

“对不起,有人在家吗?”确实是渡边刑警的声音。石子心想:完蛋啦!

石子刑警听到渡边刑警的声音,突然在玄关响起,心里想说“完蛋啦”之时,女仆进来了,低声对支仓不知说了些什么。

“好像是你的朋友也到了。”支仓冷冷说道。

“啊,是渡边吧!……”石子刑警只好瞎掰了,“我们一同前来,在附近分手。他到底有什么事呢?”

“他倒没说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女仆接腔回答。

“是吗?那你能告诉他,说我还要多留片刻,请他先走吗?”

“好的!……”女仆点了点头退下了。

石子刑警转脸面向支仓喜平:“真抱歉!他知道我在这儿,大概顺道过来看看吧!……对了,还是那个问题。你能陪同到警察署吗?”

支仓闭眼,沉吟不语。但是,可能因为明白,警方已经给自己布下了监视网,从而死心了吧,开口说道:“好吧!……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我还是陪你去一趟。”

“哦,那真的很感激。”

突破第二道难关,石子再度松了一口气,道了一声谢。

但是,他仍旧不敢松懈。

“可以立刻出发吗?”

“没问题。”支仓喜平显得很轻松,“请你稍待片刻,我去换件和服。”

支仓离去后,石子刑警立刻站起身,出了走廊,设法躲在柱子后面,监视房间那边的情景。隐约可以见到支仓正在更换和服,看得最清楚的,是那双结实的手,以及在榻榻米上爬动的衣带。

但是,考虑到一直盯着看,会被认为漠视对方的人格,再加上从方才至现在的精神疲劳,石子刑警忽然转头望向庭院。眼中映入廊前梅枝,结着有如处女乳头般,膨胀的花骨朵。他心想:春天快到了哩!

他再度转头望向房间,却已经见不到和服衣摆了。同时,可能是心理因索吧?感觉上似乎连人的动静也没有了。

石子刑警脸色大变,拔腿冲进房间。

不祥的预感料中了,支仓喜平并未在房内,衣橱前伫立着身材娇小的女人。年龄约莫二十七、八岁,哀怨的脸孔苍白,眼眸湿润,仿如在诉说则什么。

“夫人!……”石子刑警一见,即知对方是支仓喜平的妻子,大声问,“你先生呢?”

“刚刚出门了。”支仓的妻子静静回答。

石子刑警放心了。只要是离开这栋房子,无论是从大门或是厨房后门,渡边刑警一定会立刻发现他的。

因此,石子刑警冷静了下来,在追踪支仓之前,先环视房间内一圏。隔着敞开的纸门,他眼中忽然映入通往二楼的楼梯,发现刚才支仓系在棉袍上的黑色衣带,如蛇般在上面摆荡。

瞬间,他的第六感在脑海里狂喊:完了!石子如脱兔般冲出房间,爬上楼梯。八张榻榻米大和六张榻榻米大的两个房间后,朝南的廊边玻璃门,有一扇

已经打开。他跑过去一看,底下是松软的泥土地面,地面上一对大袜鞋的印痕并列,仿佛正在嘲笑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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