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叫呼延云。”呼延云自我介绍道,“我也是来祭奠老皮的,没吓到你吧?”

那人不说话,只是望着他,雨幕在两人之间隔了一层磨砂玻璃似的,目光没有任何温度。

呼延云却蛮不在乎,他“咔”地一声旋开了酒瓶的盖子,蹲下身对着老皮的墓碑说:“老皮,听说你生前很喜欢喝酒,我特地买来祭奠你,感谢你救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子。”说着他咚咚咚咚地把白酒洒在地上,一股奇异的香气顿时在墓地弥漫了开来,在倒了快一半的时候,他站起身,把酒瓶塞给那人道:“你也敬他一杯吧!”那人看了看他,接过酒瓶来,也咚咚咚咚地倒,呼延云急忙说:“留一点给我。”那人很惊讶地望着他,呼延云说:“因为我接下来要讲的案子,值得浮一大白——尤其是当着老皮说的时候。”

那人的神情顿时警惕了起来。

“不必紧张。”呼延云淡淡一笑,“相信你一定知道,我是国内最好的推理者,我用很短的时间就破获了赵洪波遇害案和凶宅清洁工集体殒命枫之墅的案子,不过今天想要跟你说的,是陈一新被杀的案件……”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那人冷冷地问道。

“就算没有关系,何妨一听?”呼延云道,“无论怎么讲,那也是件非常非常诡奇难解的案子嘛。”

“哦?”那人冷笑一声,“跟赵洪波被杀的案件相比呢,哪个更诡奇难解一些?”

“赵洪波被杀的案件,其实一点都不难破。”呼延云颇有些不屑一顾,“我在听完案件全过程的时候,心里面就已经对犯人是谁、谋杀手法是什么,有一个大致的结论了。如果你喜欢看魔术的话,就会懂得,所有的魔术都是障眼法,都是魔术师的手或者道具和观众的眨眼速度比谁更快的过程,而穿帮也往往就在每一个‘转换’的瞬间。越简单的魔术越难完成,比如在手掌上把一枚钢镚儿变没,看似极其简单,但是要在瞬间把钢镚儿收进袖口,还不能被观众看出来,这需要下苦功夫,反倒是那些集合了声光电等高科技道具的魔术,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掩饰魔术师在‘转换’过程中出现纰漏才刻意为之的虚张声势。而在赵洪波遇害的前后那几分钟里,出现了陈一新进套间、胡岳拦住濮亮进屋发生打斗,赵怜之扑到赵洪波身边这一系列事情,‘声光电’一起上,那么说明这个地方存在着‘转换’。假设陈一新进套间的目的是为了在杀死赵洪波的第一时间拿走犯罪证据,那么从书房的布局来看,隔断书房和套间的那道门出现‘机关’的概率最高,于是我在后来勘查时,毫不费力就发现了那块可以撬开的金属收口条……我想,第一组凶宅清洁工就是因为最后一道工序,查看凶案现场有无需要重新装修的地方,发现了这一点,才遭到了在暗处监视的胡岳的谋杀的。”

一滴雨滴,恰好落在那人嘴角翘起的一弯中,令苦笑变得湿润:“没想到一大群刑警辛辛苦苦勘查了那么久都找不到真相的案子,竟被你轻轻松松就搞定了……”

“这没什么,小说里才能看到的诡计,现实中的警探总是应付不了的。”呼延云拿起酒瓶喝了一口,吐了吐被酒液辣了一下的舌头道,“更何况,就算是写进推理小说里,这个密室诡计也顶多算是个杰作,而杀死陈一新的诡计,那才真是神作呢!”

那人望着他,一言不发。

“有件事情你也许不知道,我来到省城后,因为担心思缈,所以先去的滨水园小区,了解了一下当晚须叔在那里设局的全过程,然后才去的枫之墅,在离开滨水园小区之前,主持那里刑侦工作的张现河警官对我说,滨水园这边就交给他们吧,反正案子已经结束了。我说确实结束了,只剩下两个谜团还没有解开,他问我哪两个谜团,我只告诉他一个,‘那位杀手是怎么坠楼的’?还有一个我没有讲,因为我觉得那也许不是个谜团——”

“说说看。”那人道,“你认为的第二个谜团是什么?”

呼延云说:“从须叔当天晚上的设局来看,他毫无疑问是老谋深算、‘别具匠心’的,每次都设置一个只有小郭先生才能读懂的暗号,然后用破解凶宅内发生过的谜案为条件,将思缈和小郭先生牢牢地拴定在一定的时间里,不知不觉地将她们引向最佳的伏击位置,差一点就成功了,这个诡计就其实质来说,是一种‘域诡型犯罪’——所谓‘域诡型犯罪’,就是借助当代社会完全无视或者遗忘的某种特殊领域的知识——尤其是古代边缘文化的知识,制造出一个将所有相关者全部纳入的‘领域’之内,形成一个强大的具有磁力的‘场’,让受害者不知不觉地被催眠,只能任施害者摆布,然后再实施犯罪。由于这种作案的方式、背景或者武器,跟现代社会格格不入、毫不相关,互联网检索不出,刑侦工具勘查不了,所以导致任何现代刑侦手段完全失灵,可以想象成一个拿着苹果手机、背着电脑、手持激光枪的战士走进亚马逊森林与各种阴兽毒虫战斗,前者必然尸骨无存,因为他的所有高端的工具和尖端的经验都完全用不上——你不具备在某个特殊领域上的造诣,你不踏入由凶宅文化构成的‘场’,那么你连游戏的大门都找不着……”

说到这里,呼延云突然摊开了手:“但是我不懂,费了这么大的气力布下的局,难道一击失败之后就放弃了?我打电游第一次过不了关,还会来第二次呢!尤其是胡岳追杀清洁工们的时候,假如须叔能和他联手,别说刘思缈发烧了,就算她身体健康,也很难在两只狼的夹击下保护一群羊吧?而且,后来唐小糖告诉我们,须叔不但没有加害她,还提示她可能面临的危险,甚至跟她一起演戏,逼王红霞现出了原形——这让我彻底糊涂了,按理说,须叔是陈一新的同谋,难道不是应该保护王红霞吗?还有更加奇怪的,须叔就算设置诡计,为什么给思缈和小郭先生的通关条件是查出三座凶宅内发生的案件的真相?要知道离案件的真相越近,陈一新这个幕后真凶的暴露风险就越大,须叔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停了一停,望着那人冷漠的脸孔,继续说道:“当然,这一切也可以有合理的解释,比如须叔一击失败就放弃了,是为了自身安全起见,他配合唐小糖演戏逼出王红霞,是受了陈一新的指使,要把所有的黑锅都让王红霞背起来,至于通关的条件么,他确信那么短的时间内查不出什么……所以我就没有再多想,赶紧去了枫之墅。在枫之墅,我很快确认了自己对赵洪波案件的推理没有错,但陈一新的被杀还是让我一头雾水,毕竟那栋别墅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有杀死陈一新的动机:经常遭他叱骂的员工、和他打过架的设计师、被当众揭发奸情的一对男女、长期跟踪此案的记者、疑似充当替罪羊的吸毒者、报仇心切的管家、正义感爆棚的武警,甚至还有那个心狠手黑的保镖——呃,也许厨娘算是个例外——而陈一新遇害时,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不过最让我困惑的还是书房里那扇打开的纱窗,如果我的推理没有错误,那面纱窗一定是凶手在作案前特意打开的,问题是,他打开纱窗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原本飘零的雨丝,突然从牛毛变成了狼毫,淋在身上,又冷又疼,那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呼延云却有点儿受不了了,狠狠灌了一大口酒,继续说道:“起初我怀疑是汤米做的,但后来被他扔到字纸篓里的那双拖鞋推翻了;我也怀疑过童丽和管家老吴,不过都没有确切的证据……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甚至想过是胡岳跟陈一新起了内讧,杀了他之后又去滨水园小区杀人,虽然后来有人证明胡岳早在陈一新遇害前就已经离开了枫之墅,但是环境和气氛,是最容易让人对时间做出误判的,同样一个小时,矿井下的人们,感觉就要比地面上的人们更加漫长,而发生矿难时尤其如此。不过,当我看到蕾蓉住的房间门口那长长一条墨粉时,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我隐隐约约意识到案件的真相比我想象的要诡异、离奇和复杂得多!”

“长长一条墨粉?”那人听得有些糊涂。

“嗯,蕾蓉打算晚上去三楼的书房勘查时当做磁性粉提取指纹用,结果不小心洒了,就这么一长条,跟隔离带似的正好洒在门口的地毯上。”呼延云一边比划着一边说。

“那又怎么了?”那人更糊涂了。

呼延云想了想该如何措辞,才开口道:“我给你打个比方,比如你是一个窃贼,想溜进一座大楼里行窃,而且你已经知道警卫当晚一定会从值班室出来巡视整座大楼,那么你在行窃之前会做什么?”

那人稍一琢磨便道:“我会先去值班室看看那个警卫在不在,以免行窃时碰上……”

“对啦!”呼延云很高兴地说,“这是最简单、最正常不过的犯罪心理,行窃尚且如此,何况杀人!既然知道在别墅里有一位当晚十有八九会出来去别墅——尤其是那间书房里巡视的警官,凶手在杀人之前怎么就不会去看看蕾蓉有没有睡下呢?”

那人听得一愣。

“我有一位名叫林香茗的好友,他是中国最杰出的行为科学家,他曾经告诉过我,凡是有预谋的凶杀,罪犯在实施犯罪之前的那一刻,一定会先去确认‘犯罪环境是否安全’,这是犯罪心理学的铁律——蕾蓉上三层勘查赵洪波书房前,为了避免撞上陈一新和胡岳,还知道先去一层看看那俩人有没有‘挪窝儿’呢——所以,凶手在枪杀陈一新之前,为了避免在犯罪现场撞上蕾蓉,一定会先去蕾蓉的房间门口听听里面的动静、看看门缝下面是否还有灯光。”呼延云掰着手指头说,“我仔细统计过,当晚在别墅里的人,知道蕾蓉真实身份的有侯继峰、苏苏、童丽、赵隆和罗谦五个人,管家老吴虽然不知道蕾蓉是警察,但蕾蓉清楚地告诉过他,自己当晚会进赵洪波的书房勘查。剩下的赵怜之和汤米已经被我排除出杀人嫌犯之列,胡岳对蕾蓉更是抱有戒心……而我和蕾蓉解决完赵洪波遇害案之后,回到她的房间时,竟发现门口的那一地墨粉根本没有人踩过,我还特地试验了几次,看看由于步伐跨度的原因,有没有可能凶手来去时都十分巧合地跨了过去,结果证明很难,我也设想过,是不是凶手来的时候注意到了墨粉,小心地避开了,可惜楼道那灯光十分昏暗,地毯又是暗红色的,墨粉洒在上面,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最终我无奈地得出了结论:当晚没有任何人到蕾蓉的房间门口来过。”

因为死亡的加持,墓地的色泽本来就比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要黯淡一些,而此时此刻的阴雨和愈来愈深的夜幕,将这里渲染得越发叵测而凄恻,墓碑、坟茔、荒草、纸灰都变成了一样的铅黑色,仿佛是把地底的那些枯骨挖出来研磨成颜料涂抹在了上面……

“当晚没有任何人到蕾蓉的房间门口来过……”那人慢慢重复了一遍,然后困惑地望着呼延云,片刻的凝视之后,目光猛地一悚,终于明白了什么!

呼延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了答案:“也就是说,杀害陈一新的人,那天晚上根本不在枫之墅里面!”

尽管已经猜到了结论,但呼延云斩钉截铁的陈述,还是像冰针穿刺了骨髓,疼得那人的牙齿不禁狠狠一磕!

“我在得出这个结论的一瞬,跟你一样的震惊。按照推理者的习惯,所有的结论首先要经过自我的批判和反对,寻找是否有推翻的可能,所以我想到,整个枫之墅里有一个人是可以不受‘谋杀前要去窥伺蕾蓉动向’这一条件拘束的,那就是赵怜之。毕竟他是一个吸毒者,嗨高了之后有可能提枪去杀人,不管不顾的,但是蕾蓉清晰地看到,在陈一新被杀的那段时间里,他是站在假山上的,如果说他是从假山上开枪射杀陈一新的,那么,那枚子弹飞到哪儿去了?如果说他是从楼道里开枪射杀陈一新之后再跑到假山去的,我做过测试,就算博尔特也起码要跑两分钟,何况当时赵怜之还穿着那么拖曳的一条白色长袍,根本不利于跑动,而且警方在别墅的里里外外搜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有找到任何枪械,当然也许有人会说,一定是赵怜之射杀陈一新后,跑到花园南头,把枪扔下了悬崖下面的河水之中,问题是他的足迹显示他出了楼以后,直接上了假山,在他滚下假山之后,又直接爬进了山洞里,根本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呼延云继续说道:“当然,我也想过,也许凶手在射杀陈一新之前,就是任性了一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偏偏不去查看蕾蓉的动静,万一撞上就一起杀掉她灭口呢……问题是这样一来,案子可就真的难解了,我万般无奈,试图通过查问每个人在案发前的行踪,找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但是依然十分失败,说到底,当晚在陈一新遇害时,每个人都表现得无比正常,都在应该的位置上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有的睡觉,有的喝酒,有的勘查,有的散心,这个世界上最不容易搞懂的,永远不是谜团,而是日常,是那些普通到只配在影视作品中扮演路人甲的行为和个体。”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本来我雄心勃勃,夸下海口,以为自己能在一个晚上破解所有的谜题呢

,结果我准备放弃了……”

“放弃?”那人眯起了眼睛,“我看你不像一个轻易会放弃的人。”

“呃……你误解了,我当然不会放弃这件案子——谜面越是复杂离奇,越能激发我穷究根底的好奇心——我只是放弃当天就把案件破获的想法。”呼延云耸了耸肩膀道:“只是没想到,一件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像在三更半夜鸣放了一个闪光雷,瞬间就把谜底炸亮在了我的面前!”

“小事?”

“嗯,小事。”

“什么小事?”

“案发时,赵隆和罗谦坐在别墅的楼下喝啤酒——”

“难道他俩有什么蹊跷?”

“不是,是他俩的位置有些蹊跷。”

“位置?”

“对,位置!”呼延云说完,低头找了一根小木棍,蹲在地上,找了一块相比之下不那么泥泞的地方,画了一个竖长方形,想了想,又在长方形上横着画了三道杆,很不好意思地说:“这个,就当是三层别墅哈,我美术不大好……”

那人轻蔑地嗤了一声,那意思大概是“就你画这破玩意儿咱们就别糟践‘美术’俩字儿了好么”?

呼延云更加不好意思了,尴尬地蹲了片刻,又在紧贴楼墙的下面画了俩小人,这俩小人倒颇见功力,一看就是小时候打架打不过别人,只好在墙上画小人或者王八,然后在旁边标注仇敌姓名的老手。

呼延云指着图说:“呶,他俩差不多就坐在这个位置,紧贴着楼墙的墙根儿。”

那人看了半天也不明白他要表示啥意思。

呼延云站了起来道:“刚才我说,我勘查现场一无所获即将要放弃的时候,来到别墅外面,蕾蓉指着一层楼墙根下面的一张圆形石桌,告诉我说:当晚案发时,她看到罗谦和赵隆就坐在石桌边喝酒,我无意中问了一句:你怎么能确定坐在楼下喝酒的是他们俩,而不是其他人呢?她一时间呆住了,想了想才说,当时她听到楼下有声音,还特地看了一眼,但只看到两个人的头顶——我当时十分震惊,我问她:你当时只看到两个人的头顶?她点了点头!”

那人的目光依旧困惑:“你是说,由于蕾蓉没有看见坐在楼下的两个人的脸,而只是看到他们的头顶,所以其实那两个人并不是罗谦和赵隆,或者,那只是罗谦或赵隆之中的一个人,找了另外一个人演的一场戏,为的是掩护真凶上楼杀人并制造他的不在场证明?”

“不是的,不是的!”呼延云使劲地摇头摆手,旋即又蹲下,在地上那个竖长方形的三楼位置画了个小人,并顺着小人的眼睛往下画了一条斜线:“看这里,这个小人是蕾蓉,她站在屋子里往下看的话,由于视线角度的原因,她是根本不可能看到那两个人的头顶的,而蕾蓉口口声声说她看到了那两个人的头顶,只能证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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