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云走出汤米的房间,蕾蓉正站在楼道里等他,两个人相视一笑,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时,警方的大队人马已经赶到,刑警、法医和犯罪现场勘查员都往三楼涌去,恰好濮亮从旁边经过,被蕾蓉一把拉住问道:“你看见唐小糖没有,我怎么一直没有找见她?”

濮亮说:“她啊,在我的警车里睡着了。”

“怎么回事?”蕾蓉有点吃惊,“她怎么跑到你那里去了。”

“那小姑娘怪怪的,专门来找我,挺严肃地跟我说,在侦办过程中最好忽略掉童丽和赵隆之间的那件事儿,提取口供时不要提及,尤其对媒体发布相关案情时注意避免泄露……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每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过去,不站在当事人的角度,很难说出谁对谁错,所以最好不要触碰那些伤口,更不能交给公众去审判和裁决,因为每个人都有告别往事、重新开始的权利……反正她那小嘴巴拉巴拉一通说,把我彻底搞昏了头。”

“看,我们家小唐长大了。”蕾蓉高兴地说,“那么濮亮,你是怎么回复她的呢?”

濮亮摸了摸红鼻头:“我说我忙得很,跟案情无关的事儿我一律不想管,也不知道,然后小姑娘就很满意地缩在后座上睡着了。”

蕾蓉笑着点点头:“谢谢你啦!”她目送濮亮离开,一扭头,发现呼延云低着头似乎正在思索什么,便幽幽地说:“放心吧,思缈不会有事的。”

“啊?”呼延云一愣,继而反应过来,“什么跟什么啊,思缈在医院,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是在想陈一新被杀的案子呢。”

“你都想到什么了?”蕾蓉笑着问道。

“起初我听了你说的那两条疑点,以为凶手十有八九是汤米,但是现在看来他洗清了嫌疑,那么会是谁呢?”他哐哐哐地敲了敲脑瓜,“用脑过度,想得我头疼。”

“得啦得啦,你到我那屋去歇会儿吧!”蕾蓉挽着他的胳膊,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打开了门,昨晚去三楼书房勘查前没有关的台灯依旧亮着,蕾蓉指着床说:“你去迷瞪一会儿,我的困劲儿过了,做点儿热水泡杯茶喝,把今晚的案情在纸上划拉划拉,看看有没有什么没有注意到的疑点……呼延,你怎么了?”

只见呼延云蹲着,仔细地查看地毯上的黑色鞋印:“这是什么?”

蕾蓉也有点糊涂,那鞋印一共两对四串,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室内,她看到呼延的鞋底有点儿黑,提起脚看到自己的拖鞋下面也是黑色的,打开门,发现原来是他俩走到门口时,踩到了昨晚不小心洒在地毯上的当做提取指纹用的磁性粉替代物墨粉,便笑着说了句“虚惊一场”,给呼延云解释了一番。

没想到呼延云听完她的解释,不但没有释然,脸色反而变得形同死灰。他站起身,走到楼道里,看着洒在地毯上的墨粉,墨粉成不规则的条形状,横在蕾蓉所住房间门前的过道上,与房门恰成直角,除了他和蕾蓉走过时踩踏和拖曳的痕迹外,没有任何其他人走过的痕迹。

他目光呆滞而恍惚,口里不停地念叨着:“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蕾蓉困惑地问:“你怎么了?什么可能不可能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只可能是一个人做的,而这个人刚刚已经被我排除在嫌疑人之列了啊……”

“你说的是谁啊?”

呼延云沉默了片刻,站起身,看了看楼道两侧的壁灯,昏暗的灯光催人欲睡。他跑到楼梯口,然后从东往西一直走,走到那道墨粉前站住,又转身回到楼梯口,继续往这边走,走了约莫四五趟,终于像放弃什么似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蕾蓉和呼延云自幼相识,对他再熟悉不过,看他此时此刻眉头皱得像在两眼之间打了块楔子,知道他正在高度紧张和集中思考着什么,也不打扰,就站在他身边默默等待着。楼道里死一样寂静,很久很久,呼延云如梦初醒般打了个寒战,低下头看了看地毯上那块墨粉,又仰起头看了看被壁灯照得明暗交晦、怪影幢幢的天花板,最后将视线茫然地投向了另一头的楼道,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恐惧,仿佛在看着一个可以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

“蕾蓉!”他重重地叫了一声,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请你仔仔细细地回忆一下,并确凿地告诉我:陈一新遇害时,这栋别墅里的每个人究竟在做什么,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哪些是你亲眼看见的、哪些是听别人转述的、哪些是可靠的、哪些是可疑的,我要最真实、最准确的答案!”

蕾蓉看他这一副要怼命的架势,本来可以轻松说出的事情,反倒踌躇和犹豫起来,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之后才慢慢地说:“好,我接下来的话,我可以对每个字负责!”

呼延云点了点头。

“首先是侯继峰。我发现陈一新遇害后马上打电话给他,电话响了很久他才接听,像是梦中被吵醒的口吻,他说他一直在屋子里睡觉。”

“他的腿不是昨天下午跟胡岳打斗时受了伤吗?有没有可能他的伤势没有他表现出的那么重?这样他不仅能够上三楼枪杀了陈一新,还能迅速撤回二楼自己的房间?”

蕾蓉摇摇头:“绝无可能,他受伤后,我亲自给他做的理疗,敷的药,你别忘了我是法医,法医不仅负责验尸,还有验伤,伤势重与否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侯继峰受的伤,勉强爬上爬下三楼还没问题,但是如果说开枪杀人之后撤退,你找只乌龟都比他跑得快。”

蕾蓉看了看呼延云不说话,继续说道:“侯继峰去我这屋的隔壁,叫醒的苏苏,苏苏今晚和童丽睡在同一个房间,据苏苏说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半截童丽有没有出去过。”

“侯继峰敲开门时,有没有看到童丽在房间里?”

“有,而且是童丽开的门。”蕾蓉说,“但侯继峰找的是苏苏,她就把苏苏叫起来,然后接着睡觉去了。”

“也就是说,案发时无论苏苏还是童丽,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蕾蓉一愣,接着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是管家老吴,老吴是被苏苏拍门叫醒的,他说他跟厨娘一起收拾了餐厅,准备了一下第二天的早餐,又检查了一遍凡是上锁的房间门窗有没有关好,最后看了一下别墅的院门,确认从里面上了门闩,才回到自己的屋子睡去。”

“又一个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呼延云说,“对了,那个厨娘是什么情况?”

“厨娘是老吴临时叫过来的,我们查过她的背景,她确实跟这座别墅里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案发时她在佣人房里呼呼大睡呢。”

“好吧……”

“汤米和赵怜之……就不用说了吧?”

呼延云想了想说:“不用了。”

“最后是赵隆和罗谦,他俩整晚都坐在别墅北边的窗户根下面喝啤酒,我勘查陈一新毙命的书房对面那间屋子时,听到他俩在楼底下污言秽语的。”

“汤米在屋顶时也听到楼下传来这俩人喝酒聊天的声音了,这两个家伙的不在场证明倒是十分完美……”呼延云嘀咕道,“等一下,蕾蓉,恐怕你刚才说的‘最后’是不对的,还有一个人你没有提到。”

“谁?”

“胡岳啊,他有没有可能是杀死陈一新之后,离开枫之墅,赶去滨水园小区行凶杀人呢?”

“呼延你糊涂了?”蕾蓉说,“根据赵隆和罗谦的证词,胡岳早在陈一新遇害前就已经离开了枫之墅啊!”

呼延云拍拍脑门:“我晕菜了,被这个案子彻底搞糊涂了。”他怨恨地看了一眼地毯上那块呈不规则条形状的墨粉,好像选秀歌手被淘汰后看了一眼观众席。

“别墅里这么多人,只有侯继峰、赵怜之、汤米、赵隆和罗谦五个人有不在场证明,也难怪你发愁……”

呼延云沉默了一会儿,拉着蕾蓉的胳膊说:“你跟我一起把案发时每个人所在的位置都走一遍吧!”

他们沿着楼道一路往东走,由于绝大部分人都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所以呼延云并没有提出进去看一看的要求,只是让蕾蓉说明每个人居住的具体位置:蕾蓉的隔壁是侯继峰,侯继峰的隔壁是苏苏,昨晚童丽也住在这间屋子里——二楼西楼道就住着这几个人。东楼道住着赵隆、罗谦、老吴和汤米他们几个。呼延云走过一趟之后,又上了三楼,沿着东楼道把头的升降式铁梯登上了楼顶,暴雨已经将楼顶那一层灰土打得形同泥沼,看不到任何足迹。

没有风,没有云,亦没有雨,站在这里,可以看见环绕小岛的河水正在缓缓流淌,波浪翻滚间,每一层都洗得蓝了一点儿,亮了一点儿,抬起头,只见东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虽然只镶了银边那么大的一隙,但黑夜正如奔腾的乌骓马一般,从浩大的穹顶奋蹄扬鬃地退却。空气新鲜而清冽,带有一丝丝寒意,一群飞鸟掠过,灰黑色的羽毛振颤着,在半空中发出箭一样的唿哨。极目眺望,省城那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宛如层峦叠嶂的高山,淡淡的薄雾好像山岚似的飘拂着,为千家万户渐次苏醒的窗口罩上了一抹惺忪。

长夜即将过去,谜题依然无解。

呼延云揉了揉眉心,跟蕾蓉一起下到一楼,分别去陈一新的卧室和佣人房看了一眼,又来到餐厅。厨房里闪动着厨娘肥硕的身影,随之传出了碟碗锅铲乒呤乓啷的声音。他们走到南边的窗台,很容易就看到了两个沾满黄泥的脚印。

“汤米昨晚从排水管下来时,从窗口潜入别墅内部,这就是证据。”呼延云说。

蕾蓉点点头:“走,我带你去看看赵隆和罗谦喝酒的地方。”

他俩走出别墅的正门,来到院子里,警察们还在忙碌个不停,管家老吴大概是连打个盹儿的时间都没留给自己,正在给几个年轻的刑警端上热气腾腾的咖啡。透过一辆警车的车窗,可以看见唐小糖沉睡的面庞,她的嘴角挂着一缕淡淡的笑,说不出是解脱还是哀伤。

“希望她一觉醒来,能忘记从前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蕾蓉仿佛在自言自语。

“至少她现在睡得很踏实,我想这半年多来,她从没有像现在睡得这样踏实。”呼延云淡淡一笑,“每个人都会成长,只是成长的方式不大一样,大多数人都像树木,从一棵小树苗,缓慢地、渐渐地枝繁叶茂,可总有些人像竹子,破土而出的时候只有那么一点点,笋娃娃总像长不大似的,但一场暴风骤雨过后,一夜之间就百尺竿头了……对了,你说当时赵隆和罗谦坐在哪里喝茶来着?”

“就在那里。”蕾蓉指着一层楼墙根下面,贴着墙摆有一张圆形石桌,上面横七竖八散落着几个空空如也的啤酒瓶子,一左一右分别搁着一个白色石墩,附近的地面上有好多瓶盖,“看到楼顶那一排外凸的浮雕了吗?能起到一些挡雨的作用,命案发生之前潲过一阵急雨,雨是从南往北潲的,所以没潲到他们,不然那俩人早就被淋成落汤鸡了,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喝酒赏雨。”

呼延云只觉得好笑,忽然又认真起来:“对了,你怎么能确定坐在楼下喝酒的是他们俩,而不是其他人呢?”

一句话,把蕾蓉问呆住了。

“怎么了?”呼延云对她的反应有点惊讶。

“你确实把我问到了。”蕾蓉仔细想了想才说:“我当时听到楼下有声音,还特地看了一眼,但只看到两个人的头顶——”

呼延云大吃一惊:“你是说,你只看到两个人的头顶?!”

蕾蓉点了点头。

呼延云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贴墙而置的石桌、石凳以及几个空空如也的酒瓶,白净的娃娃脸上浮动着恍入梦境的光芒。一秒钟,甚至更短的时间,我不再是我,我变成了一道光、一束精魂,穿透了厚厚的石壁,走进了枫之墅,这里空无一人,不管死人还是活人,都再没有一个,犹如演员谢幕后的舞台,惟余道具。水晶灯、沙发、《自缢者的房屋》的油画、黑金柚木的楼梯扶手,都蒙着一层雪白雪白的厚布,就连地毯也变成了白色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组成的一个个无色透明的空间,都已经被打扫干净,干净得宛如没有生命来过。被遗忘的岛屿,被遗弃的别墅,被清扫的凶宅,俱已成谜,无声无息。穿过一扇扇或者开启或者关闭的房门,擦拭着时间的灰烬,寻找被覆的真相,终于掘开了罪恶的矿井……刹那间,层层淤积的鲜血、脂肪、脑浆、骨殖,汇成了波涛汹涌的尸浆血海,从深不可测的地底翻涌上来,几欲没顶!于是,所有的寻觅最终都变成了突围,划动着、挣扎着、战栗着、嘶吼着,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向前,向后,终于冲到了三层的最东头,沿着升降式铁梯拾级而攀,掀起顶盖的一刻,以为死里逃生的自己能看到黑夜的逝去,光明的到来,谁知看到的却是更加晦暗的非人间,浓重的雾霾发散着刺鼻的烧糊烤焦的气味儿,像从焚尸炉里冒出来一样凝滞于天地之间,令人窒息。站在枫之墅的楼顶上极目眺望,省城那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变

成了高耸入云的坟场,千家万户的窗口里,飘出了成千上万的白色凶灵,他们没有躯干,没有四肢,没有名字,面无表情地从半空列队飘过,把死亡变成了一次无所谓真相也无所谓意义的盛大游行。

日亦夜亦,雨亦雪亦,他们默默地飘过,飘过……为了让这世界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暴力和凶杀,他们清扫着他们,他们又变成了他们,世世代代,无休无止,只是这一次,清扫变成了清算。

如梦初醒。

呼延云打了一个寒战,然后,迈开腿,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每一步都仿佛拔出泥潭一般沉重。

然而竟没有脚步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连呼吸声在内,从来没有一个早晨,让蕾蓉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静谧,原来至极的静谧并非没有声音,而是把宇宙中的一切声音都凝结在了一个点上,而那个点,只是一束精魂的聚焦。

站在石桌前,他的背影僵硬得像一座石像,一座出现了裂纹并渐渐裂解,但始终凝固不动的石像。

这不像他,一点儿都不像。

蕾蓉再了解不过……这么多年来,无论多么复杂离奇的案件,从来就没有难倒过他,而每一次勘破真相的刹那,他要么欣喜若狂,要么悲悯感伤,要么傲然自得,要么荡气回肠,那种大彻大悟时特有的激动,从背影都可以感受出来,唯独这一次……

“呼延。”蕾蓉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他摇了摇头,喃喃地说:“不可能的……不可能有这么神奇的案件,不可能有这么完美的犯罪,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将是我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诡计……”

“你说什么?”蕾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听过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对任何案件做如此钦佩的评价。

呼延云仰起头,天已大亮,瓦蓝色的天空不再模糊,每一朵白云甚至每一只飞鸟的羽毛都纤毫毕现,于是在这样清晰的蓝天之下,他吐出的每一个字也无比的清晰:“我说,这是我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诡计,因为这个诡计把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座凶宅,而且——没有任何人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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