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看来我说错话了。

蕾蓉心想,但她城府极深,只是平静地微笑着,以这样的姿态面对突如其来的嘲讽。

“蕾蓉姑娘,你有所不知。”须叔解释道,“刚才老徐唤我做‘郭先生’,并非我姓郭,而是宅相风水一学,乃是东晋著名学者郭璞所开创,此后人们便叫我们郭先生了。”

这是蕾蓉闻所未闻的知识,因此她十分好奇:“听徐老伯说,你们好像还分什么小郭先生和大郭先生?这有什么区别吗?莫非一个负责选阳宅,一个帮忙选阴宅?”

须叔摇了摇头:“不是的,虽然很多人认为堪舆师和风水师是一回事,但近些年来在我们行内却形成了细分:为死人选墓地的叫堪舆师,为活人选住地的叫风水师。风水师亦分两种,一种是给盖房子选址,以及对庭植水系、门窗方位、室内装修、物品摆放提出修改意见,从而开运化煞的,这个习惯上依然叫风水先生;另一种是当屋子里先前横死过人,然后新的住户要住进来,为了防止受到凶灵侵扰,专门来驱除或安抚凶灵的,叫做郭先生——小郭先生与大郭先生的区别在于,小郭先生属形法派,大郭先生属理气派。”

蕾蓉听糊涂了:“可是我觉得你好像没有解释明白,只是用一个更冷门的概念诠释了一个比较冷门的概念吧。”

须叔道:“蕾法医还真是刨根问底,中国的风水学流派极多,什么八宅派、五行派、翻卦派、奇门派……但说到底,就是两大派:形法派和理气派,我想想该怎么说让你比较容易明白……你看过《笑傲江湖》吗?”

“当然。”

“华山派剑法分成两大流派:剑宗和气宗,对么?”

“嗯。”

“剑宗主要练剑招习剑法,一心务外,以剑术的技巧求胜;气宗主要在练气功修内力,执意守中,以浑厚的内功制敌。形法派就是剑宗,他们强调从种种外因考察凶宅形成的条件,通过改变凶宅内物品的摆放或装修的格局来达到‘安宅’的目的;而理气派就是气宗,寻找凶宅形成的内因,重在祛除戾气、驱赶凶灵,化凶宅为吉壤。”

“这么说,您一定是大郭先生喽。”

须叔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蕾蓉笑道:“你说剑宗一心务外,气宗执意守中,古人云:务外非君子,守中大丈夫,想必您不会给自己戴上一个‘非君子’的帽子的。”

须叔拱了拱手道:“蕾蓉姑娘果然聪颖过人!清代藏书家丁芮朴在《风水祛惑》中有言:‘风水之术,大抵不出形法、理气两家,唐宋时人,各有宗派授受,不相通用’,千年以来,大郭先生和小郭先生形同寇仇,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凶宅清理只能延请一家,绝不可能两家通吃。民国之后,随着所谓现代科学的引入,小郭先生开始吃香,但近年来我们大郭先生却似乎越来越受欢迎了。”

“这是为什么啊?”蕾蓉问道。

“小郭先生嘛,之所以有个‘小’字,是形容他们的技能,无非是些奇技淫巧,小动作、小伎俩而已,怎么能比得过穷究内因、追魂问魄、辨气化煞、鬼神莫测的大郭先生!”说到这里,须叔的每根胡须都扬了起来。

蕾蓉不傻,只是偶尔脱线,说出一些让人措手不及、哭笑不得的话,这时就突然冒出一句:“我怎么记得,华山派最厉害的风清扬是剑宗的啊?”

须叔一听,五官拧成个“囧”字,很久才压低了嗓子说:“哼……若不是小郭先生无能,也不至于让枫之墅一下子死了那么人!”

“须叔!”

刘捷和秦局不约而同地叫了出来。

他们的口吻都急切而恐惧,分明是看到大坝上出现了一个始料未及的缺口,想堵而又太晚似的。

屋子里的其他人,脸上也都露出惊惶的神色。

蕾蓉敏锐地觉察出,须叔提到的应该就是导致前一个特种清洁工小组“全部牺牲在工作岗位上”的恐怖事件。

那个事件到底是什么?他们为什么如此的讳莫如深?

蕾蓉明白,当一群人想共同把守一个秘密的时候,最好的突破方法不是公开提问而是私下打听,因为保密需要克制与毅力,而泄密却是某种意义上的人类本能。所以,她并没有急于抛出自己心中的疑问,而是对着须叔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好吧,我确实对你们这个行业一无所知,可是……恕我直言,你们的业务范畴岂不是很窄,业务量岂不是也很少,有几个人买房会遇到凶宅啊?”

“蕾法医,您错了。”罗谦突然站起身说,似乎觉得自己有点冒失,所以对着周围的人们嘿嘿笑了两声,“刚才刘厅长说了一个数据,不知道您注意到没有,咱们市平均每天发生大约一起室内凶杀案,一年就会造成近400套凶宅——请大郭先生和小郭先生,单次的‘出场费’是六千元,可哪家买凶宅的也不敢省这笔款项,加上目前咱们这省城,大郭先生和小郭先生一共才俩人,小郭先生又……所以,须叔的业务量不是很少,而是忙不过来。”

蕾蓉这才意识到,每年400套凶宅还真的不是一个小数字,记得前一阵子在新闻上看到,北京一家著名的地产公司建立了一个很全面的凶宅数据库,据统计,全北京的凶宅有……有多少套来着?

罗谦说完这一番话,望着须叔,似乎是希望能得到他一两句赞许,但须叔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只好悻悻地坐下了。

“罗老弟说得不错。”须叔直到这时才慢慢地开了口,“自从小郭先生搞砸了以后,我这个大郭先生就忙得四脚朝天,除了驱凶以外,还从刘厅和秦局那里领了一项特殊的任务,本来是想今天和大家汇报一下,谁知由于我的迟到,搞得这么多朋友要不辞而别,实在是抱歉之至!”

屋子里顿时响起一片忙不迭的声音:“须叔您太客气了”“我们不是不辞而别,只是水喝多了想去方便一下”“哪里有什么见谅不见谅的,都是朋友”……

须叔面无表情地听完这些,径直走到那位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面前,弯下腰,看着他的眼睛道:“我刚才听见赵隆兄说,您是唯物主义者,不能相信人死后有什么鬼魂,更不能相信有什么凶灵害人,是这样吗?”

赵隆身上再无一丝刚才的傲慢之气,畏缩在椅子上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但还在硬撑着面子:“须叔,你看,我是站在科研工作者的角度表达我作为一个专家的观点……”

须叔扶了扶眼镜,将腰弯得更低了,脸凑得更近了一些:“那么,如果站在普通人的角度,您又怎么看呢?”

赵隆紧闭嘴唇,下唇使劲往上顶着,不发一语。须叔的影子遮在他的脸上,显得他晦暗无比,一颗脑袋犹如搁在了铡刀上似的。

须叔冷笑一声,挺直了腰道:“赵隆兄不说话,不代表他心里就服气,人嘛,面上的和心上的,本来就难以整齐划一,我不会计较,更不会在意,刚才诸位起身要走时,给我加了一堆头衔,封建迷信、伪科学什么的,偏偏我耳朵好使,隔着门也听了个一清二楚,我深知,这也不是大家的真实想法。不过,作为大郭先生,我还是想跟大家聊聊,我们这个工作到底是不是骗钱玩儿的……”

罗谦刚说了一句“哪儿能啊”,突然发现自己这话插得忒不合适,赶紧闭住了嘴。

“诸位应该听说过《黄帝宅经》吧?这本书是我国古代关于人与建筑环境的经典著作,风水师必须熟读百遍,方能上岗。”须叔一边在会议室里踱着步,一边说,“‘宅’这个字,本意是寄托之所,《黄帝宅经》开篇有云,‘夫宅者,乃阴阳之枢纽,人伦之轨模,人因宅而立,宅因人而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故不可独信命也’——何解?诸位只要注意最后一句即可,人不可独信命也,住宅的事情搞对了,命运都可以逆转,可见其不容小觑。那么,住宅风水真的有那样大的力量吗?当然!古人早就明白,住宅环境与人的健康、气运、甚至生死密切相关。先说选址:《左传》中说‘子之宅近市,湫隘嚣尘,不可以居’,意思是住宅临近闹市区,又噪杂、尘土又多,不宜居住;《阳宅撮要》中说‘祭坛、古墓、桥梁、碑坊,一团险杀之气,四周旷野,总无人烟,一片荡气,空山僻屋独家村,一派阴狸之气’,这些都是不适合盖房子居住的地方。再说房屋建设:《黄帝宅经》中提到‘五虚’必须杜绝,‘宅大人少,一虚,宅门大内小,二虚,墙垣不完,三虚,井灶不处,四虚,宅地多屋少、庭院广,五虚’,还有窗户的朝向、客厅与卧室的比例、墙壁颜色,那讲究就更多了,稍有不慎就能引来祸事。还有庭院绿化:《宅谱通言》记载‘枝斜向门,哭泣丧魂;门对空树,咳嗽流注’。枫树岭老人院的连续死亡事件,正好印证了此理。”

蕾蓉听得有趣,她原以为买房子无非就是挑个朝向和楼层,没想到里面有这么多讲究,虽然须叔所言多是指古代盖平房,但细细想来,确实有理,比如“五虚”,当然也有她不大懂的:庭院的树枝斜向着门就能要命,哪有那么严重……

不过,“枫树岭老人院的连续死亡事件”,又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有人会说,风水蕴含着一定的科学道理,还能接受,可是你们这些专门负责驱赶凶宅内凶灵的郭先生,可是彻头彻尾的封建迷信。大错矣!大错矣!《黄帝宅经》开篇说,‘凡人所居,无不在宅。虽只大小不等,阴阳有殊,纵然客居一室之中,亦有善恶。犯者有灾,镇而祸止,犹药病之效也’。此话之意,不难理解:房子的大小不一,阴阳二气亦有差别,但只要里面住了人,就会发生善行或恶举,一旦在房里杀人,便会造成煞气,必须祛煞镇邪,才能使祸害中止。”须叔道,“按照‘气’对居住者的不同作用,古人将‘气’分为‘生气’和‘煞气’,凡是对居住者的身心有益的即是‘生气’,反之,对居住者的身心有害的即是‘煞气’,凶灵说到底就是横死者的冤魂不散,怨气不去而凝伫在室内的一股煞气——”

“越说越他妈不靠谱了。”

屋子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充满了鄙视和不屑,也许是因为这里的所有人都对须叔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所以当这声音发出时,好像有人在某个歌星的粉丝聚会上突然嚷了一句“难道你们都没有发现他跑调吗”,顿时像箭靶子似的招来无数道谴责的目光。

蕾蓉却对这不和谐音产生了兴趣,朝声音的源头望去,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胡子拉碴的脸上,有一双牛眼睛那么大的眼珠子,满脸横肉像一块块死面疙瘩,鼻子有点红,厚厚的嘴唇遮不住有点外凸的门牙,右耳朵下面有一条很长的刀疤,从耳根歪歪斜斜地一直延伸到衣领子里面,仿佛是把“混不吝”三个字纹在了皮肤上。

刚才听秦局介绍,这个人名叫濮亮,好像是某个派出所的所长,蕾蓉不禁想起自己的好朋友——望月园派出所所长马笑中。马笑中大概是全北京最有名的派出所所长,此人是个矮胖子,嘴巴有点儿歪,浑身上下痞里痞气,一肚子坏水儿、满脑袋馊主意,脑袋上的警帽就没有正着戴过一天,他对刑事犯罪分子下手极狠,对片区内的老百姓却热情厚道得像家里人……眼前这个濮亮,有马笑中那股子狠劲儿,却没有马笑中的圆滑狡诈,显得更“愣”一些。

“你说什么?”须叔站住了,望着濮亮。

濮亮把下巴一扬:“我说——你越说越他妈不靠谱了!”

会议室里,有些人望着须叔的眼神,虽然依旧恭恭敬敬,却有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须叔毫不慌乱:“我哪里讲得不靠谱了?愿闻其详。”

濮亮似乎不大明白“愿闻其详”的意思,斜睨着须叔道:“你扯了那么老半天,我书读得少,实话说,听不大懂,反正都是些文言文吧,古人写的东西,每个都是百家姓上的老四——堆理(李)。不过我过去是咱们市刑警大队出身,不敢吹说那几年把所有的凶杀案现场都出遍了,也八九不离十,见过尸体,踏过血泊,捡过残肢,挖过颅骨……什么恐怖吓人的场子没进过?从来就没见过什么凶灵,你当那屋子死了人就立马变平板电视了?个个墙壁里都能爬出贞子来?”

屋子里响起了一阵浅浅的笑声。

“哦。”须叔扶了扶眼镜,“原来你是警察,警察是公差,有道是‘衙门屋顶三尺罡’,凶灵怨气在心,不索命不罢休,索命手段往往惨怖至极,下去之后,多半会在阎罗殿被判苦刑,所以很少和阳世的公门中人纠缠,免得受二茬罪,所以你见不到是很正常的。”

“这么说,古人真的见过喽?”

“真的见过。”

“好啊!”濮亮一副死磕到底的架势,“那你现在就给我说说古代真有过的那些凶宅,分别发生过什么凶灵害人的事情,先说好了,得有出处,有名有姓,不许是聊斋里边的鬼故事,不许你自己瞎编乱造的,你能马上说得出三处,我立刻就认输!”

会议室

里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地望着须叔,气氛压抑得犹如暴风雨前的莽原。

也许,外面真的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蕾蓉望着这间没有窗户的屋子,回忆起早晨去唐小糖住处的路上,看到的灰蒙蒙的天空。

须叔望着濮亮,平静的眼神犹如古潭:“凶宅自古有‘四三’之说,意思是分四个种类,作祟的凶灵亦有三种。我便应你所请,以史料类古籍上记载的真实凶宅,给你做一详述,你不妨拿出手机,打开百度,我说一篇,你查一篇,若说错一字,或杜撰一例,算我输。”

濮亮毫不客气,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屏幕老大的手机,摆在桌上,打开了百度网页。

“外人眼中,凶宅不外乎是一种发生过命案的屋子,但我国古代则将其划分为四个种类。”须叔继续踱步,“第一类叫‘官宅凶’,即对所居官员不利,《太平广记》里提到一个叫袁嘉祚的人,出任垣县县丞,谁知那县丞的官宅是个凶宅,‘为者尽死,数任无人居,屋宇摧残,荆棘充塞’。袁嘉祚一向正直清白,‘剪其荆棘,理其墙垣’,压住了凶煞之气。第二类叫‘逆旅凶’,逆旅就是旅店的意思,旅店曾经发生过命案,凶灵怨气太盛,索性对所有来居住的旅客不利。《虞初新志》记载,康熙初年,天津城外有一旅店,有个旅客来住店,恰逢客满,店主说‘其后一室,夜多鬼’,吓走很多客人,所以迄今空置,无人敢住。旅客说我不怕,然后他‘取笔涂赤面,着袍靴,装关公’,夜深人静,炕后突然走出一个长发覆面的少妇喊冤,第二天他拆掉炕砖,发现下面埋有一具女尸,是被先前的屋主杀死的小妾。”

须叔所讲的,屋子里的众人闻所未闻,一时间都听得兴致勃勃,只有濮亮用手指头在手机屏幕上又戳又划的。

“第三类最为常见,也就是我们平时一提起‘凶宅’二字,马上能想到的,即‘私宅凶’。家里闯进杀人犯,或者家中起了内讧互相砍杀,又或者自己想不开悬梁自缢,屋子里陈尸一具,宅子内便多了一个凶灵,这房间自然也就成了凶宅——当然病死或其他自然死亡不算。凶宅之可怖,不在于曾经死过人,一间屋子就算死过成百上千的人,倘若没有凶灵作祟,那么也算不得什么凶宅,顶多是个‘准凶宅’,惟有发生新的死亡或伤害事故的,才是标准意义上的凶宅。”

蕾蓉不禁想起,来这里的路上,刘捷也说过和须叔相似的观点,这么说来,至少在对凶宅这个词汇的理解上,刘捷深受须叔的影响。

须叔接着说:“关于‘私宅凶’,历史上的案例实在是多如牛毛,这里我就不举例子了——”

“喂喂!”濮亮突然抬起了有点浮肿的眼皮,“你刚才说的那两个例子,出处虽然不是聊斋,但也不是什么正规的史料吧,你既然说‘私宅凶’的例子多,就从可信度更高的史料里拎两个说说吧!”

“私家野史里面的真实,就一定比正史少么?未必吧。不过,权且听你的限定。《朝野佥载》听说过么?唐代学者张鷟写的一本笔记,后来很多内容被《资治通鉴》引用,权威性和可信度是很高的。其中提到,有个名叫郑从简的人,住的屋子总有古怪的事情发生,家中人不是患病就是出意外,于是郑从简请了个巫师,勘查一番,在客厅的地板下面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一个姓寇的人,被先前的屋主杀死后埋在地下,‘移出改葬,于是遂绝’。”须叔一副见招拆招,不慌不忙的模样,“还有《万历野获编》,沈德符写的笔记,此人博学,擅长考据,《万历野获编》堪称有明一代的百科全书,向为治史者所倚重,他不仅认为‘地理吉凶,时亦有验’,而且在书中记载了多处凶宅,‘信乎形家之说不诬’,其中最有名的一处是史官沈宗伯的住宅,沈宗伯刚住进去时,觉得屋子很宽敞也很整洁,只是有一事甚为奇怪,一到晚上,点起蜡烛,烛光总是很微弱,‘加至十数炬亦然’,黑压压的屋子里怪影憧憧,令人不安,恰好沈宗伯的邻居是沈德符的父亲,其父觉得恐怕是屋子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遮挡了光线,便劝他搬家,沈宗伯没有听。‘一日拆炕,则见一少妇尸在焉,宛然如生’,沈宗伯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搬家,才知道先前屋子里怎么都点不亮灯,乃是凶灵作祟。”

说到这里,须叔看了一眼濮亮,只见他气哼哼地瞪了须叔一眼,显然是这两件事都确凿无误,无可挑剔。

须叔神情如常,继续说道:“第四类凶宅叫——”

仿佛举刀一挥,突然斩断了所有的声音。

须叔站定,昂起头颅,看着天花板上那盏圆形的吸顶灯,嘴唇蠕动着,像一个坐在枯井里的人仰望着头顶那片触不可及的天空,祈祷着什么,他的神情非常古怪,有点阴郁,有点忧虑,又有点不敢言说的恐惧。

屋子也在刹那间陷入了一种恍惚若梦的气氛之中。

“咋的,断电了?”濮亮冷笑道。

须叔低下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第四类凶宅,因为极其特殊和罕见,这里我暂且不讲。”

第四类凶宅,那又会是什么?蕾蓉想了想,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种类的凶宅能被加上“特殊和罕见”这样的头衔,难道凶宅本身,还不够特殊和罕见么?

“我继续来说凶灵的种类。”须叔继续踱步,步子既舒缓又有节奏,虽然是在不大的会议室里,绕着办公桌环行,却仿佛走在一片春天的原野中,怡然自得地吟着诗,“可能在很多人看来,凶灵既然是人死后的怨气所化,必然就是人形,这可大错特错了。万物皆有灵,灵魂一旦脱离肉体凡胎,因了机缘,也可能附着在万物之上,一旦个中奥妙为心术不良者所勘破,亦可‘制造’凶灵——这也便构成了凶灵的三大种类。”

“首先是器物。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凶灵出窍之后,怨毒之气附着在了一些奇怪的物品上,动物、植物,甚至笛子、酒瓮、门扇,皆能作怪,尤其是当杀人事件是因为劫财,而偏偏杀人犯又在惊慌中逃窜,没有来得及带走财宝时,那凶灵便会像葛朗台一样附着在财物上,做个至死不渝的守财奴。《太平广记》中有一则记载:一个名叫苏遏的穷人,实在是买不起房,就用手中一点银子‘贱价质一凶宅’,谁知住进去之后,屋子里总有一注腥红的影子在墙上摇曳,苏遏听了方士的指点,挖开地面,‘得一铁瓮,开之,得紫金三十斤’,就是凶灵依附于财宝上的实例。”

“要是到了现在,凶灵依附在哪儿?信用卡?银行卡?支付宝还是微信钱包?”濮亮嘲讽道。

须叔却不理会,兀自说道:“其次是致魇,就是人为地制造‘凶灵’。弄个木头人藏在墙窟里,使其夜游宅府,吓人半死,然后说屋子闹鬼……这个多半是为了把昂贵的房屋变成‘凶宅’,然后以低廉的价格买卖,现在多已不用。下面,我着重说一说‘尸骸’。”

也许是“尸骸”二字太过惊悚,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神情一振,蕾蓉也不例外,她本是坐着静听,这时却下意识地将一条胳膊放在了桌子上。

“凶灵并非有形之物,而是无形之煞,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有一段话说得非常好:‘横亡厉鬼,多年沉滞者,率在幽房空宅中,是不可近,近则为害。’凶灵有个特点叫‘有室则据,见旷则替’。意思是只要在室内被害的,总是要想方设法‘赖’在室内不走;如果是在旷野或郊外遇害,反倒不那么容易作祟,急着找替代了。”须叔说,“那么,有人会问了,凶灵在室内是以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存在呢?从古代的记述上来看,最多的是依尸而存,说白了就是尸体在哪儿它就依附在哪儿。古人多住平房,室内杀人后,有的干脆就把尸骸埋在地板下面,弃房而去,更多的人如同现在一样,将尸首抛到荒郊野外,不过在杀人过程中,因为难免搏斗的缘故,所以那些残肢、断发、血渍依然会留在室内,这也就导致了凶灵会依肢而存,依发而存,依血而存,换句话说:只要尚有受害者的一点残存的身体信息留在室内,凶灵即不会离去——”

蕾蓉举起了手。

须叔平抬右手,做了个“请讲”的姿势。

“我是个法医。”蕾蓉站起身道,“从科学的角度讲,我无法认同你关于凶灵存在的说法,因为你刚才所述,皆是前人的记述,从证据的角度讲,都是人证而不是物证,何况是很久以前的人证,其可靠性大打折扣——”

“咦?”专爱加塞的罗谦又说话了,还故意把调门抬得很高,“几千年来的成千上万个古代学者,白纸黑字写下的,也不可靠?”

“不可靠。”蕾蓉说,“对于科学工作者而言,只要缺乏可以重复验证的试验证据,无论什么典籍上记载的什么事情,都存在质疑的必要。不过,由于我也没法证明凶灵就真的不存在,所以我也只能到不认同为止了。但是,关于须叔刚刚的说法,我想提问,按照你的观点,如果犯罪分子杀人之后,将血迹擦洗干净,将尸骸全部挪出室内,这个屋子就不再存在凶灵了吗?”

“很难的。”

“什么?”蕾蓉有点没听懂。

“我是说,很难的。”须叔摘下眼镜,用一块蛇皮样的眼镜布细细地擦拭着镜片,“凶犯杀人后,多半会立刻潜逃,即便挪尸,也很难把残骸一个不少地带出去,总会有点儿什么被遗忘在屋子里,成为凶灵依附的对象,比如被砍断的一截手指,被敲下的一颗牙齿,被削掉的一块头皮——甚至,一片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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