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克基法官大人眉头紧锁,看着眼前两位大律师。他办公桌上放着萨拉的信,简单陈述了她的立场:萨拉是被告的母亲,西蒙要求她在庭审中做他的辩护律师,而且就她所知没有任何具体的法规条文禁止这种情况。然而,这情况非同寻常,她希望在开庭前在法官办公室协商此事。

就法官而言,穆克基法官算是很年轻的了。萨拉猜想他应该还不到50岁,比她年长10岁。他身材不高,略显富态,印度裔,蓄有浓密的黑胡子,锐利的眼光透过金丝眼镜紧盯着萨拉。

“好吧,纽比夫人。”他略微一笑,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与黝黑的面孔形成鲜明的对比,或许想尽量让萨拉放松下来。“你能否告诉我,这到底是谁的主意?你的,还是你儿子的?”

“我儿子的。我是反对这样做的,但是……他态度很坚决。”

法官点点头。“孩子们有时就是这样。是这样吧,特纳先生?”

“确实是这样,”菲尔·特纳满不在乎地回答。“不过,我的孩子太小,还没到让我进退两难的地步,感谢上帝。”

“希望他们永远别这样,”法官顺口说。

法官办公室里的讨论时常让萨拉觉得自己已经渐渐跟不上议事日程的步调了,讨论的话题不断被某些男性世界观重新定义,将她排斥在外。难道萨拉太敏感了,对彬彬有礼的风度反应过激了,或许这就是西克里伏特郊区所欠缺的公学作风吧?

萨拉仔细打量着这几个人,对他们的想法和偏见了解得越多越好。无论事态如何演变,这些人将会影响她儿子的未来。如果萨拉的请求得到准许,就会在法庭上与他们交锋。如果不能如愿以偿,她将坐在旁听席上,眼睁睁地看着,但什么也不能做。我不想那样,她心想。开始时,萨拉不愿意代理西蒙的案子,但自从有了这个想法以后,要为西蒙辩护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她想要上庭,千方百计地为西蒙辩护。即使失败,她至少也努力过了。

公诉律师菲尔·特纳身材魁梧,是个率直的约克郡人,在北方法律界声名显赫,备受尊敬。虽然与萨拉一样,他也是个初级大律师,但庭审经验丰富,办案成功率让人望尘莫及。萨拉相信,率直、坦诚的态度是他享有盛名的部分原因。菲尔身上没有那种骄狂虚饰的习气,尽管曾就读于圣彼得中学和牛津大学默顿学院,但他是农夫的儿子,说话还带着约克郡口音,健壮的体格、破损的鼻子和笑呵呵的面容,很容易让人想象到他开着拖拉机的样子,想象他打橄榄球,与对方球员扭成一团的有趣场面,想象他呷着冒着泡沫的山姆史密斯牌扎啤的画面。

总之,陪审员们都喜欢菲尔·特纳,也信任他。因此,站在西蒙的立场上看,菲尔会是个最具杀伤力的公诉律师。

至于穆克基法官,萨拉尚不知他的底细。她从未参与过穆克基法官主持的庭审。萨拉曾向赛文德拉·博斯打听他的情况,他只是说:“很正直的一个家伙,非常聪明,如果没记错的话,他曾是剑桥大学板球队戴蓝色标志的队员。不过据说,他脑子里少根筋,不知幽默为何物。”

萨拉苦笑着。“你觉得在我儿子因涉嫌强奸和谋杀而受审的时候,我会有心情开玩笑吗,赛文?”

赛文德拉·博斯自封为萨拉的心理医生,他认真地考虑着这个问题。“可能不会,不会。但如果你惯常的俏皮话要脱口而出的时候,记住——对于绝妙的语句,这个穆克基反应很慢。”

“好,你说的很有参考价值,赛文,谢谢。祝我好运?”

“哦,当然,萨拉。我真心真意地祝你好运。”他们两个长期保持着一种嬉笑打闹的关系,而此时,赛文德拉竟破天荒地给萨拉一个温馨的拥抱。

“你的贝琳达真走运,赛文。”

“谁说不是呢?我昨晚就这么对她说过,结果她打了我一耳光。作为世界上富有学识的女人之一,请你告诉我,耳光是一种英国式的爱抚吗?”

萨拉在办公室里观察着法官的时候,心中暗笑。记住,不要随便开玩笑。不能随心所欲抖机灵。这事非同小可,不可有丝毫疏忽。

“依我看,这涉及几个问题,”法官开始了。“首先,从显而易见的法律角度说,我像你一样,纽比夫人,没找到任何禁止律师为家人辩护的法规。选择谁做自己的诉讼代理人是被告的权利。你赞同吗,特纳先生?”

“我同意,是这样,”菲尔·特纳说。“没有法律禁止这种做法。”

“那就好。”法官倚靠办公桌,手托着下巴。“纽比夫人,对你来说,这是首先需要注意的一点,而且可能是至关重要的一点。但是……”

萨拉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难道穆克基法官想到了什么自己疏忽的地方。

“……还有其它方面需要考虑。最重要的是,以司法公正和你委托人的利益来衡量,这样做是否明智?它可能有悖于上述两个方面,理由并不难找。我现在能想到的就有几点。缺乏客观性,感情取代了理性,等等。你是否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纽比夫人?”

“我考虑过,大人,是的。正如我所说,我一开始就劝过我儿子——也就是我的委托人——这样做不合适。但他坚决——非常坚决——不放弃选择的权利。”

“这是法律赋予他的权利,我同意。但他要求你做诉讼代理人并不意味着你必须同意。你可以不接这个案子,这你很清楚。”

“我清楚,大人。但我现在希望……我的意思是,我愿意接受这个案子。”

萨拉还记得在赫尔监狱那间屋里,西蒙脸上露出的热切渴求,以及答应以后,她心中奔涌而出的强烈保护欲。

法官点点头。“很好。可我有两项相互冲突的责任。一方面,我当然会维护你儿子享有的法定权利。另一方面,我必须向你申明,你有将个人感情掺进这个案子的可能,我只是说可能,我没这方面的经验——可能意味着,相比一个不受情感左右的辩护律师,你为委托人所提供的辩护会无意中有所逊色。如此一来,从正义的角度来讲,你儿子就不会得到应有的公正审判。你考虑过这些吗?”

“我考虑过,大人,”萨拉郑重地说,没有理会其中隐含的一丝羞辱,法官在暗示她作为母亲不能胜任这项工作。“我向委托人申明了这一点,而他坚持认为——他坚信——情况将恰好相反。因为我非常重视这个案子,西蒙认为我能做得更好。”

“我明白。”穆克基法官默默地盯了她一会儿。萨拉想知道他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是同情,或仅仅是好奇——当眼前经过形形色色的人时,律师们都怀有的好奇心吗?开庭以后,法庭上的每个人是否都会这样看待她?萨拉感到不争气的眼泪快要溢出眼角了。

“我们只希望你儿子的判断是对的,”法官终于开口了,“我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这么信任我。但还有一点,就是陪审团的反应。一方面,他们可能同情你,从而同情你儿子。这是人的自然反应。另一方面,我觉得我不能不指出,他们的反应也可能截然相反。”

“能否具体些?”

“好,是这样。如果你仅是受雇于人,办一件别的案子,那么陪审团可能会认为——这说起来有些自相矛盾,会认为你或多或少保持了一种旁观者的态度。也就是说,不出意料地话,陪审团会认真考虑这个辩护律师所说的话。但你一个被告母亲说的话,在陪审团心中就会大打折扣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们可能会想,哦,她是那孩子的母亲,当然会那么说啦?她不单纯是以辩护律师的身份说话,而是作为那孩子的母亲在为其辩解。”

萨拉有些犹豫,不知如何应对。她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正在这当口,菲尔·特纳笑了起来。

“大人,我觉得,你把一般的陪审员想得太复杂了。要知道,他们对我们律师并没有什么太好的评价。特别是对辩护律师。公众都把我们当成妓女,拿谎言换钱的妓女。至于说在这个案子里,有人会因为她是那孩子的母亲才觉得她撒谎……”他缓缓地摇着头。“依我看,两者没什么区别。”

他朝着萨拉歉意地一笑。“不管怎么说,人们都这么看我。”

“也就是说不管我是不是他的母亲,我都是个说谎的人?”萨拉厉声回敬道。“谢谢你了,菲尔。”

菲尔显得受到了伤害,但萨拉根本不在乎。激怒她的并不是菲尔说的话,而是那毫不掩饰的大男人口气,显得好像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常识一样,这让萨拉感到脊梁骨发凉。这个人的职责是把她儿子送到监狱里关一辈子。如果菲尔在法庭上也以这种方式说话,肯定会博得所有人的信任。他们会觉得菲尔没有理由撒谎。

然后他们会怀疑萨拉有没有在撒谎。

萨拉颤栗着。法官说得对,陪审团会憎恶她,因为她是西蒙的母亲。他们会想这个女人怎么会把这个恶魔带到这个世界。他们会可怜她,鄙视她,不会相信她说的任何话。

穆克基法官看着她。“你想过这个吗,纽比夫人?”

“我想过,大人,”她撒了谎。我现在不能退缩。我也不会退缩。

“很好。那本法庭也不反对你代理西蒙的案子,纽比夫人。这完全由你和他来决定。”

你说得太对了,萨拉痛苦地想。“谢谢你,法官大人。”

菲尔·特纳不失礼貌地微笑。“我希望咱们彼此都发扬职业精神,萨拉。无论我在法庭上说什么,都无意针对你本人,相信我。”

萨拉瞪着他。她认定,他的直率、诚实的外表一定是魔鬼赋予的。萨拉必须学会痛恨这个男人。

“噢,不对,你是在针对我,菲尔,”萨拉干脆地说。“对我来说,你处处针对我。不管你在法庭上怎么说,都会伤害我的儿子。所以,千万记住这一点。”

萨拉很洒脱地走出房门,独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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