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汉明醒来时已经是上午十点。

阳光很好,空气清新而和暖。

俗语说的好:假如你有事想不通,且不要想它,先放下一切睡上一觉,好的心情便会再来。

他现在的感觉就是如此。

情况并不比想像中的坏,且走着瞧。

回到公司,在电梯口碰到两个高级职员,见到他时驻足问好。

“马先生,早安,你今天上班了?”

“马先生你好,今天天气很好——”

他们恭敬有礼,诚惶诚恐。

记得一个广告:“青年才俊乘直升电梯到公司顶楼。”

他的办公室也在顶楼。

房间向海,除了何威廉的办公室外,这是公司里最大、设备最豪华的办公室。

颖怡第一次带他到这间办公室的时候,曾自豪地说:“这是我父亲和何世伯联手创立的公司,这个座位——”

颖怡双手轻抚着落地窗前那张宽大的转椅,脸上流露出缅怀的表情。

她的父亲曾经坐过那张椅。

她想起父亲高大的身影,鞠躬尽瘁、才气纵横的形象。

慈爱而又忧虑重重的父亲——

转椅前的黑色云石台上有个金色的笔座,插着一支派克金笔。

“这个位置原本是我父亲坐的,笔座上的金笔是父亲的遗物,我父亲用它来签署文件。”

笔座静静地坐立台上,金笔昂然挺立。

她的父亲用它来签署文件。

这个一手创立自己家族事业的老人,没想到一天他苦心经营的财富会落在别人手上吧?

他原本打算把家族事业留给他女儿的。

“这个位置现在由我来继承。”颖怡挽着马汉明,把他带到父亲的桌前,笑靥如花地说,“现在这里的财产是我的,我会与我的丈夫共享富贵,你不用再为赢取奖金而参加比赛了。”

她的脸转向丈夫,期望从他脸上看出他对这个消息的反应。

结婚前她极少谈自己的家庭,她所以保留这个秘密,就是要留待这一刻才宣布,她期待着这个时刻。

倘若一个人意外地发现妻子是一笔庞大财产的继承人,他有着高兴的表现是很正常——他曾说:“嘿、想不到你这样富有,我的妻子不但漂亮,而且有钱!这下子我们不用担忧生活了,要上那儿玩?巴黎?东京?还是布宜诺斯艾利斯?”

颖怡想像马汉明跟着就会坐下来,切切实实地讨论旅行的详情——是这样,一定会是这样,因为他知道她喜欢玩,况且这里根本不用他们担心,一切有何世伯料理……

但实际的情形和她所想像的完全不同。

马汉明表现得很平静,脸上并没有她期望的反应。

颖怡有少许失望。

马汉明和她认识的男子不同。他很冷,高兴与否都不放在脸上。

也许这正是她对他着迷的原因?

她不喜欢太简单的男人,一眼望到了底,温吞如白开水,没有味道。

好的男人要像一本书,封面未揭之前,你不知道书的内容,只可以猜,揭开了,每页的内容都不同。

何况这个封面是这样色彩强烈,令她心弦震荡。

做岸自负、有着不羁性格的马汉明,在他粗扩的怀中,她进入另一个境界。

升起片片柔情……

这种个性有吸引力,但有时也会令人迷惘,她无法好好去把握及抓住他的思绪。

现在马汉明的表情,就不像听到一个好消息的样子,完全没有高兴的表现。

这使她很不安。

她碰碰丈夫的手,有点责怪地说:“怎么,你不高兴?你不喜欢我有钱吗?”

“傻女孩,对我来说,你有没有钱都一样。”他捧着她的脸,安慰地吻了一下,漆黑的眼睛直望到她心里,“你要记住,我爱你,不因为你的钱,而是真的爱你。”

他说这话时很认真,身上散发成熟男子的气息。

颖怡闭上眼睛,在他的怀抱下泛起柔情——

“哎哟,好老套!”她说着,在他手心轻轻一打,脸上却露出完全受落的表情。

甜蜜温馨,难以形容的轻快感觉,像浪涛般一下子涌上心来。

多年来的等待。

多年来,她就是等待着这一句话!

不为她的钱,真心真意爱她的男人,她最终找到了……

马汉明却没有感受到她的激情,他双眉紧锁,在想着另一些事。

马汉明,她永远无法捉摸得清的马汉明——

“公司并不光是你的,还有你的何世伯。”马汉明说,“他不一定欢迎我。”原来马汉明在想着这个!

“你担心的是这个?”颖怡露出松一口气的样子。她可爱地一笑,仿佛听到一件最没可能的事。

“你不了解何世伯和我们家的关系。”她很有把握地说,“何世伯很疼爱我,我喜欢的人他一定接纳。”

她喜欢的人他就一定接纳?马汉明心里说——未必。

他不置可否,没有再说下去。

何威廉从未喜欢过他,他知道。

何威廉在颖怡面前对他表现的亲切态度,只是做出来的样子。

他很不喜欢这矮小的、高深莫测的老人,这些颖怡都不知道。

在娇纵和宠爱中成长的颖怡,好像那种仍然未长大的小女孩,心目中的生活美丽如彩虹,无边无际地任意舒展。

她像快乐的小鸟,天高任我飞。

即使成为他的妻子,她仍然天真如故。

她对何世伯的了解有多少?

“何世伯一直掌管公司的业务吗?”他试探地问,这一点要弄清楚。

“他管理公司,是这间公司的决策人,有否定决议的权利。”颖怡的回答确切明了,可见她一切都清楚。

起初是颖怡的父亲和何威廉两个人一起管理公司。后来颖怡父亲去世,公司董事局主席兼总经理的位置就落在何威廉身上。

“为什么你把公司的控制权交给他?你自己做什么?”他追问颖怡,以便从她的答话中看出她的态度。

没有人会像她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一个人。

颖怡对马汉明的话感到讶异。

“我为什么不能把公司的管治权交给他?他是何世伯,是我父亲的好朋友,至于我,”她坦然地说,“我可以去玩呀,去旅行;打网球,做一切我喜欢做的事。”

那些喜欢的事包括你——她心里想,却没有说出来。

要不是去玩,如何可以认识马汉明?

自出生到世上来,她的生活就是享乐,在家庭中被呵护。被爱。

对社会、对人生的责任?她没有想过。

美丽而快乐,这样的一生她可有后悔?

可惜生命太短促,她死了。

现在,办公室里还留有她的影子。

她灿烂地笑,明丽美艳,仿佛拥有全世界。她对丈夫说:“我的财产多到用不完,在我来说,快乐地享受人生是最重要的。”

一切依旧,只是她不再存在。

真正坐上这个位置的是他——马汉明。

颖怡去世的那段日子,他无暇顾及公事。

今天是他在妻子去世后第一天回到公司。

没有颖怡的日子,从今天开始——

他的眼睛落到办公桌的一份文件上。

他皱起眉头,掀动桌上向外通话的对讲机叫道:“莉安,你过来一下。”

莉安——他的女秘书——匆匆跑进来。

“马先生,有什么吩咐?”

醒目的莉安,知道有事不妥了。

果然,是为了那份计划书。

“这份计划书什么时候退回来的?”马汉明指着桌上那份计划书问。

那份计划书是他在颖怡去世前拟好的,在董事局会议上被批准,现在却被搁在这里。

计划书上的批文写着:“退回,重新审阅。”

上面有何威廉的亲笔签字。

“计划书是昨天上午退回来的。”莉安低着头,一双眼睛却偷望马汉明的脸色。

她知道,这一次的斥责是免不了了。

她估计得没错,马汉明果然发怒了,他说:“昨天上午返回来的?这么说我是隔了一天才知道,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

“昨天是马夫人的葬礼,我不敢告诉你。那种场合——我以为你在上班后才处理公事……”莉安解释说。

昨天是颖怡出殡的日子,准是何威廉昨天上午把批文退回他办公室才出席葬礼的!

何威廉在葬礼中一言不发,明显地对他表示敌意,而且很快就离开了。

莉安没有做错,马汉明知道。

即使莉安当时说了,那个场合他敢问何威廉吗?

昨天是颖怡的葬礼,颖怡下葬的一天,应该无风无浪,无惊无险。

他的妻子去世,他是一个哀伤的丈夫——直至葬礼之后。

何威廉就是看准这一点吧。

他知道不能怪莉安。

“你可以出去了。”他向莉安挥手示意,“以后有事,尽早告诉我。”

“我知道,我会照做的。”莉安应声出去。

马汉明望着计划书,那是他在颖怡去世前写成,而且已在董事局会议上通过。

这个计划由他一手策划,公司里的人都知道。

何威廉退回给他,用意明显。

他不会退让。

马汉明接通了何威廉办公室的电话,对他的秘书珍妮说:“我现在过来。”

没给时间对方准备,他立即放下电话。

要发生的事始终要来,现在只是在时间上提早了。

他要与何威廉面对面地较量。他胜券在握。

必要时可召开特别董事局会议,何威廉只代表二分之一的意见。

他迈着大步来到何威廉的办公室前,推开紧闭的门。

他还未开声便即愣住,脸上禁不住惊愕的表情——

办公室内一个陌生人站起来,向他伸手:“欢迎你来,正想派秘书去叫你。”

“我叫韦德,暂时代表何威廉管理公司。”那个人说。

马汉明一拳打在倒悬的沙包上,沙包被打得荡向一边。

接着双拳如飞,沙包在拳击下摇晃不停……

摇晃不停——直至他那双关节显凸的手扶住沙包。

泛黄的沙包静静垂立在他手下,他心中积压的闷气得以发泄。

他闭上眼睛,靠在墙上喘气。

镜墙上映照出他一身白色健身服、健硕高大、肌肉责起、体形修长的形格,以及一张很得女孩子欢心、略为忧郁的粗扩的脸。

沙包刚才猛烈地摇荡。可惜马汉明打的不是何威廉。

他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抹汗,仍未忘怀下午在办公室的一幕。

历历在目,身受挫败。

他走出何威廉的办公室,离开公司大楼,直接来到这里。

何威廉,老谋深算的何威廉,轻轻一招就挡住了他,使他无法发挥,甚至找不到反攻之门。

何威廉就像一个浑身箭毛的刺猖,缩作一团,使他无从下手。

想不到结果是这样。

他去找何威廉,何威廉不在,在何威廉办公室内的是个陌生人。

那个陌生人气宇轩昂,大约五十岁。

陌生人神态自若。

“我叫韦德,代表何威廉管理公司。”他说,“欢迎你来,你找我有事?”

一时的错愕,使马汉明说不出话来。他很快从意外的惊愕中回过神来。

“我找何威廉,不是你。”马汉明更正地说,“何威廉在哪里?我有事要找他。”

“何威廉委托我处理公司业务。”韦德说,“有关公务上的事可以找我。”

“找你?”马汉明看着他,“你可以全盘代表何威廉吗?”

“看看是哪一些事,有些事我能够代替他决定,有些则不能。”韦德气定神闲,神态从容地说。

“比如是哪种类型?我意思是,哪种事你可以替何威廉决定?”

“例如公司普通业务及数目不大的财政开支,至于决策性的问题是何先生自己决定的。”

“决策性的问题,比方说,”马汉明把手中的计划书抛过去,“这一样算是吗?”

韦德接过计划书,瞄了一眼,客气地交还给他说:“计划书上有何先生的亲笔批示,不是我掌管的范围了,只好留待他亲自处理。”

“你不能处理的话,那我要等多久,我是说,何威廉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请原谅我不能

告诉你,我只接受公司事务至他回来为止,任期没有规限。”

“那他在哪里,我去找他!”

“何先生没有告诉我他会在什么地方,你要找他,可打电话到他住宅看看,我想你知道何先生的住宅电话。”韦德提议。

“计划书的事帮不到你,请原谅。”末了,韦德以道歉的语气道,随即又说,“可否向你介绍我的两个助手?”不等马汉明回答,他立即叫来两个年轻人。

“这是公司的助理总经理马汉明先生,”他介绍,“这是我的两个助手:叶作新,许正。”

马汉明望向这一高一瘦的两个年轻人,叶作新是高个子,许正瘦小精灵。

两个人都向马汉明来个笑脸。

“我想让他们两人跟马先生学习,以熟习公司的运作,他们会暂时跟随马先生。”韦德说,“请多多指教。”

“我没有时间,你去找别的人。”马汉明一口拒绝。

“呵,你请放心,我们不会阻碍着你的。”叶作新和许正已经站到他身边,“只要马先生肯教我们,求之不得!”

他们还是跟了他出去。

马汉明走向电梯。

“马先生。”许正快步追上来,与他平排走着,“你的办公室在哪边呀?”

“我有事要出去,你们回办公室等我。”马汉明冷冷一句,把他的热情浇下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电梯。

“你去哪里,我跟你去——”许正的话未完,电梯门已在他面前关上。

许正失望的神色给挡隔在门外。

马汉明撇下他们,来到街上。

他有被愚弄的感觉,却无处发泄得出来。

他大步地走进车内,向健身院开去。

汽车飞驰,骄阳似火……

他的车子向目的地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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