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间坐落在幽静海边的别墅突然灯光通亮,别墅台阶上出现纷乱的人影。

“救伤车来了吗?”

“没见到,连车影儿也见不到。”

“快去催呀,去打电话!”

“已经催过几次了!”

扰攘的人声,冲破了黑暗的寂静。这种不寻常的扰动,是这座宁静的别墅从未有过的,显示今晚有特别的事发生了。

别墅门前有一条小路,小路黝黑,别墅的灯光照亮路边树木,灯光照不到的路的尽头被黑暗包围,没有人,也没有汽车经过。

周围是一片黑漆的寂静,只有别墅门面闹嚷的人声。

“嗨,别吵,马先生来了。”

嚷闹的人声静了下来。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别墅台阶上,神情焦急地问:“救伤车来了没有?”

在别墅前翘首张望的仆人恭敬地说:“救伤车还没到,马先生。”

“这么久了,救伤车还没来,你们做事太慢了!不是一早就叫打电话召救伤车的吗?”被别墅仆人称为马先生的马汉明焦躁地说,语气流露出不满。

没有人敢开口。

“马太太刚昏厥时,我们就立即致电医院了。”老仆人瑞叔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

马汉明似乎也知道刚才自己语气太重,他望着别墅前的小路,再说话时已恢复了平静。

他吩咐瑞叔说:“你在这里看着,救伤车一到,立即带救护员上来。”

没等瑞叔回答,他已转身回到屋内。

宽敞豪华的睡房中铺着厚地毯,他的妻子郭颖怡在昏迷中,还没有醒来。

颖怡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在轻软阔大的粉红色睡床中,尖削的脸显得特别瘦小。

她双目紧闭,失去知觉。看护和女仆围在床前看着她。

这是他们渡过新婚初夜的睡床。睡房里的一切都保持原状,都是颖怡的喜好。

颖怡喜欢粉红色,艳丽柔美的粉红。这种只属于健康活力的颜色。

现在她在明丽的粉红中只显得颓萎,形销骨立,像一具没有生命的躯体。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马汉明走到床前,她仍然昏睡如故。

马汉明半跪在床前,拉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呼唤道:“颖怡,你要坚持下去,医生就快到了,没有事的,你会很快没事的。”

颖怡没有反应。

柔和的灯光下,颖怡双目紧闭,半弯的眼睛被长睫毛覆盖,苍白的脸上逐渐浮现死灰色。她陷于昏迷,丈夫的话像隔着一重厚实的墙幕,无法进入她心间。

时间在等待中过去,好漫长,漫长得像冻结了的时间。马汉明甚至怀疑,救伤车永远不会来了。

马汉明呆坐床前,这时候除了陪伴妻子外,他还能做什么?

外面终于有了响声,瑞叔进来通报,救伤车来了。

他跳起,快步走到门前。救护员进来,一看就知道情况严重。

“病人要立即送医院急救,谁是她的直属家人,请一起上车。”

简短的吩咐后,他们迅速把病人抬起。

“病人是我的妻子,她没有危险吧?”马汉明听出自己的声音中的紧张焦虑。

是的,紧张焦虑。这个时候,做丈夫的那能不紧张如斯?

被他拉住的救护员年纪较大,这样的场合见得不少,他用理解的目光看看这个年轻高大的男人,语带安慰地说:“我们已通知医院做抢救准备。放心,医院人员会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尽人事抢救”,这话的反义往往暗示危险紧急——

颖怡,他的妻子,只能尽人事抢救了,颖怡!

颖怡已被抬出门,原本就清瘦苗条的她,现更似没有重量,轻俏俏地不着痕迹地被抬走。

厚重的大门在她身后关上。

来不及多想,他举脚快步地跟上……

同一时间,另一栋华厦也从沉睡中醒来。这座半山区的巨宅,无论任何时候都保持从容不迫的风范,现在竟也被一个深夜打来的电话弄至人人不安。

一个双鬓花白的矮小老人,在仆人侍奉下整装穿衣。

“快点,不要弄这个了。”暴躁的声音,显出老人一反常态的慌乱无主。

被斥责的仆人,正整弄那浆熨得笔直的白衣领下的襟花,被老人这么一骂,更显得手忙脚乱。

没有人见过这个矮小的老人这样发脾气,他的双手是颤抖的,胡子随着呼吸而抖动……

是那打来的电话使他变成这样,年老的人,这时候听到这样的消息,一件他最不想见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显得六神无主,在仆人的搀扶下才坐上汽车。

海边别墅的门前,救护员静默地迅速把颖怡抬上救伤车,救伤车沿着漆黑的沿海公路向医院方向驶去。

马汉明坐在担架床边,一直握着爱妻的手。车厢外疾驰而过的树影和偶然闯进来的灯光,在马汉明没有表情的脸上掠过,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在昏迷不醒的妻子身上。

急驰的救伤车驶过前面峻峭的悬崖边,急剧的转弯中车身往上一抛,马汉明感觉有些异样。

担架床上的颖怡睁大了眼睛。

他俯身向前,颖怡睁圆的眼睛内有种令人心惊的冷漠。

颖怡的手自他掌心甩开,从担架床上滑落,僵硬不动了。

“颖怡,颖怡!”马汉明试探地叫,伸手去摇动她。

她的身体毫无反应。

他脸上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大声叫嚷:“颖怡,你不要放弃,你要坚持,医院就快到了,你一定要坚持——”

颖怡的脸上是诡异的死灰。

他激烈地敲打着车窗:“司机,快,开快些,我的妻子不行了!”

司机加快车速。车厢里,马汉明转向随车的救护人员叫道:“医生,病人不好了!叫司机开快些。”

他太激动了,车上的人不得不制止他。

救护人员以更快的速度驶向医院。

港岛的另一边。

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房车以超常的速度在海旁公路疾驶。

车速逐渐减慢。

“为什么减速?”刚才那个老人一一何威廉,瞪圆了眼睛严厉地问道。

“前面有警察截停车辆,走不过去。”司机恭敬地回答。

前面有拦截汽车的圆筒形障碍物横亘路中,障碍物前面站着数个警察。

强烈的电筒光射了过来。

“前面有搜捕行动,汽车暂时不得通过,阻碍了各位,请原谅。”两个年轻的警员俯身向着司机,礼貌地说。

“告诉他,我们有要事,需要立即通过。”何威廉吩咐司机。

对于司机提出的要求,警方表示无法给予通融。

“我们就在前面不远处行动,为了确保进行顺利,必须封锁现场。”年轻的警员耐心地解释。

看来,要求通过是没有可能的了。

后面车子陆续驶上前,现在是既不可前行,连后退也不可能了。

“前面有没有地方可以兜路的?”何威廉问司机。

“过了这几个铺位不远处有个街口,可以把车子转进去,从另一个出口转向大路。”司机说。

“就从那个街口转过去。”何威廉说着。

“前面有警察挡路呀!”司机感到为难。

“冲过去。”何威廉说着,闭上了眼睛。

“冲过去?啊,是是。”司机看着倒后镜上何威廉闭目而坐的神态,不敢多说,一咬牙猛踏油门。

汽车一冲而上。前面的警察不虞有此一着,忙飞身闪开。

圆形座筒被弹开,随着硬闯过去的车子跌落地上。

“妈的,有钱佬大晒?”两个警员不服气:“看你走得多远,追!”

警员跳上停在路边的机动巡逻车,向着消失在转角路口的车子追去。

呜呜的警号声,随着何威廉的汽车穷追不舍……

载着颖怡和马汉明的救伤车终于停在医院门前。

早已有几个救护员在医院门口等候。救伤车一到,救护员立即跑上来把颖怡送上推床,然后奔跑着往急救室去。

马汉明在急救室外等候。一夜没睡,他显得特别憔悴。

急救室门上的灯熄灭了,马汉明站起来,紧张地望着门口,护士把手推床推了出来,颖怡的身体被白布覆盖,她死了,真的死了!

马汉明冲上去,紧抱着妻子尚未完全僵冷的身体,不让工作人员把她推走。

驻院医生是个年轻人,他同情地看着这个丧失了妻子的伤心丈夫,劝慰他说:“病人到医院前已经死亡。抱歉,我们无能为力,请你节哀顺变。”

马汉明完全听不入耳,他悲恸地抱着妻子伤心地叫唤:“颖怡,别离开我!我们说好了今年夏天去加勒比海享受阳光,你怎么忽然就离开我!”

他悲伤地拥着妻子的身体,几个人用力才能把他与爱妻分开。

“有什么人陪着他一起来?”驻院医生不放心他自己回去,问跟车的救护员。

“当时很匆忙,就他一个人跟车。”救护员说。

“妻子那么年轻便死,也实在叫人难过。”

众人议论纷纷,都把目光投到他身上。

“我现在刚好下班,不介意坐我车子的话,我送你回去?”医生还是不放心。

但这时候他只需要一个人独处,静静地自己一个人,不要外界的同情和关怀,也不要外界的滋扰。

只要自己一个人……

婉拒了驻院医生的好意,他一个人回家,把自己关在书房。

偌大的书房只有他一个人。占满整垛幅墙的巨大书柜内摆放着泛黄的画册,灯光从他身侧的沙发旁照上来,把他的身影放大,像巨兽般攀附在墙上。

颖怡死了,世上从此没有郭颖怡。

颖怡消失了,这个家就剩下他一个人。

他是她的丈夫。颖怡的父母早已死了,这幢别墅和一笔可观的财产,都只剩下给他一个人。

世事就那么奇妙,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就这样在世上消失了,她遗留下来的东西仍在,除了她自己。

没人能接受这个事实,马汉明如是。

想不到她的影响力这么大。

他忘不了颖怡,忘不了她死前的眼光。

颖怡的遗体以天主教仪式安葬,参加葬礼的人一年前也参加过她的婚礼。

颖怡长得俏丽可人,认识她的人无不痛惜她的早逝。痛失爱侣,正是马汉明现在的处境。

他站在爱妻的灵柜前,一身哀悼的黑色,神情悲戚,眼中含泪。

“人生无常,她还那么年轻!”一个颖怡中学时期的女友抹着眼泪说,“我们读书时非常要好。去年她度蜜月回来,还打电话给我,约我看她的新婚照片,才多久前的事!我简直不相信这是事实!”

“颖怡长得这么漂亮,想不到天妒红颜,偏偏这么早死……”

“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变。悲伤过度累垮了,颖怡也会不高兴。”

慰问他的人络绎不断,都是她过去的好友。

灵枢前摆放了颖怡的照片,相中人盈盈地笑,秀丽中带着几分俏皮。

仿佛这个葬礼是她开的一个玩笑。

哀恸的葬礼,肃穆的场合,都不适合她。

在爱与呵护的环境长大,她的青春梦幻尚未完,何曾料到人生旅途如此短暂,短暂得来不及准备就这样猝然别去!

公司董事局的何威廉是颖怡父亲的好朋友,他看着颖怡从小女孩长成漂亮少女,也是最疼爱她的人。

马汉明知道颖怡去世那晚,何威廉因擅闯警方设置的路障而被扣留,所以没在医院出现。

此刻何威廉站在马汉明身边,两人默默无言。

告别遗体的仪式结束,最后时刻来临。

颖怡的棺木被抬起,徐徐降到坑底。

艳丽的玫瑰花从送殡人手上扔到黑色的棺木上,黄褐色的泥土倾泻在玫瑰花上,玫瑰花不见了,黑色的棺木也不见了,只见一堆新翻的泥土。

颖怡长埋地下,送殡的人开始离去。

何威廉也走了。由始至终他没有跟马汉明说过一句话。

马汉明正准备离开,后面有把声音叫住了他。

那把声音是这样熟悉,他停住脚步。来人是谁,他心里有数。

叫住他的果然是医治颖怡的丁正浩医生。

丁正浩似乎有话要说。

马汉明站在一旁让参加葬礼的人先走,等待着丁正浩走上来。

这时天色已开始暗下来,颖怡新坟上的石碑在朦胧的暮色中泛着白光,空气中弥漫着凄迷诡异的气氛,令马汉明想起颖怡临终时的眼光。

“你好像有点紧张,是吗?”丁正浩仿佛看穿了他的心。

“我为什么要紧张?天黑了,留在这地方总是不太好。”他手插裤袋,把话题拉开,丁正浩沉默地不置可否。

天更黑了,坟场里没有别的人。

马汉明急欲离开。

丁正浩叫住了他,二人一起下山,一路上却没有说话。一直到了停车场,丁正浩反复考虑,才停住脚步,猝然地说:“警方找过我,问起尊夫人的病。”

“你怎么说!”马汉明也停下脚步,停车场的灯光照着他的侧脸,令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照我所知的说。”丁正浩答,目光透过镜片,专注地望着马汉明。

丁正浩的话令马汉明神色一凛。

“你所知的?你到底怎么说?”马汉明按捺不住地追问。

丁正浩望着马汉明,玻璃镜片下的眼光有点奇特,他说:“尊夫人是心脏衰竭引致死亡呵,难道不是吗?”

“心脏衰竭引致死亡”,正是颖怡死亡证上的字句。

警方为何要找丁正浩?

丁正浩像是看透了马汉明心里的话,他说:“警方对尊夫人的死因有怀疑。”

丁正浩说这话时,没有望他,只望着停车场的人口,刚好有一辆车缓缓驶人,车头雪亮的灯光射过他们这边,照得马汉明一身黑色更明显。

马汉明挡着射过来的耀眼的白光,提高声音:“警方到底怀疑什么?”

“谋杀。”丁正浩声音冰冷。“谋杀”这两个字像一柄利剑,劈开沉寂的空气,气氛有点紧张了。

“谋杀?”马汉明一听这话,脸色突然暗下来,或许是那辆车驶过了,灯光也随即消失,使他的脸色有点阴沉。

丁正浩在这个时候说这个话题,难怪引起马汉明这样大的反应。

颖怡死了,她的财产很多,都留下给他一个人,也许这正是引起警方怀疑的原因吧。

丁正浩却表现得全不是这回事。

他带着不甚明了的神态望向丁正浩:“你当初告诉我颖怡患的是心脏衰竭,难道你的诊断错了?”

“我的诊断没错,但也不能排除谋杀的时能。”丁正浩直视马汉明的眼睛,语气带着威严的压迫感。

“谋杀”这二字太尖锐,马汉明仿似被针刺中,怒叫着跳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凭什么说我谋杀!”他气愤得声音发抖。

“什么意思,你自己知道。”丁正浩不带一丝感情地说。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过了一会儿,马汉明先软下来。

“你想用话激怒我,要我与你打架,引起警方的注意,我不上你这个当。”他放松语气说。

这个时候,他不想和任何人发生争执。

这并不是逞强争胜的时候。丁正浩,不算什么。

可是丁正浩的话却不会是空穴来风。

“这是你的看法,还是警方单方面的看法?”他不忘追究。

丁正浩没有被他套住。

“是警方的看法,也是我个人的看法。”丁正浩说完,向他泊车的方向走去。显然是他认为谈话已经结束,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

马汉明站在原地不动。

颖怡死了,要面对的问题是这样多。

被警方怀疑,任何人都不会处之泰然。

假若颖怡不是留下大量财产,他怀疑警方是否还会怀疑他!

为何丁正浩要在颖怡的葬礼刚结束的时候告诉他这话?

有太多事要想,停车场静穆中隐藏着不安。

停车场最里面泊着的汽车传来一阵马达发动的声音,丁正浩开动车子从暗处冲出来,经过马汉明身边,箭一般向大门口驶去,像魅影般转个弯不见了。

马汉明仍然站立不动,直到丁正浩的枣红色房车从视线中消失,停车场确然没有人窥视,他立即快速地上了自己车子,急急地驾车离开。

离开了阴森空寂的停车场,来到外面灯光闪烁的马路上,马汉明的心才舒坦了些,刚才那种紧张的压迫感也松缓了。他这才发觉,身上的衬衣已经被汗水湿透。

也许是停车场靠近坟场,又刚参加完颖怡的葬礼,才使他有这种异乎寻常的感觉。

无可否认,刚才丁正浩的话影响了他的心情。

丁正浩是医治颖怡的医生,颖怡的病是他诊断的,现在他却推翻以前的说法。马汉明想知道使得他改变原有看法的原因。

颖怡已死,作为丈夫,马汉明一切都做到最好。

葬礼结束了,死者已矣。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不希望节外生枝,受到别人非议。

马汉明随意跟着前面的车子向前驶去,脑海里不住思考。

突然,他把车子一转,向一个不同的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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