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月之下,修士们看见了荀自在的到来。

有人从头到尾漠不关心,只扫过一眼就闭目养神。

有人看戏津津有味,看热闹不嫌事大。

有人看不惯今夜发生的一切,眉头拧成结,手里摸着剑柄。

还有人么……

叹了口气。

好响亮的一声叹气,分明是故意要让人注意。

北斗掌门上上下下抛着镇星印,意兴索然。

山海一般的压力从他的每一个举动中投映而出,呼啸而去。

又被一道雪白剑光挡下。

剑气高昂,龙影盘踞;剑修头戴翠冠,而冠上已经有了细微的裂痕。

他的脸颊也有细微的血痕。

尽管同样是玄德境……但一个初初晋阶,一个接近圆满,实力相差仍若天堑。

若非剑修战力极强,也许卫枕流早已败退。

现在还能对峙,全因他剑心通明,能以剑意沟通天地、以天地之威加诸己身。

饶是如此,相较掌门的云淡风轻,他仍显得狼狈不少。

只能动用修仙者的力量……对他而言,确实有些吃亏了。

掌门也知道其中内情,露出了一个颇为恶劣的笑容。但他再看看下方的荀自在,又变得意兴阑珊起来。

“唉,我原本还想,如果是荀自在来替代阿昭,就不会有这么多不必要的波折。”掌门垮下嘴角,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仙鹤羽毛,“结果一个个地都不按常理出牌。亏明师妹还和我夸口,说荀自在对戒律堂和北斗忠心耿耿。”

掌门口中的“明师妹”,就是隐元峰峰主、戒律堂堂主,同时也是执雨等人的师父。

更是荀自在双面间谍的知情人之一。

卫枕流看着这位掌门的神情变换。假如换作最初,他会对这个人感到极度的失望和愤慨,但现在既然他已经了解对方的做派,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片平静。

如果一个人无法让你有丝毫动容,那你当然不会在意他想什么、说什么和做什么。

唯一能够牵动他心弦的人在他身后。

所以他会站在这里,握住长剑。

“在掌门师叔眼里,师妹、我,又或是荀师兄,大约都只是棋子。师叔是执棋人,才会苦恼棋子不按自己的想法前行。”

卫枕流语气温和。他对所有无关紧要的说话,都是这么温和。

“但师叔忘记了,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情感,更有自己的道心。”

他直视掌门,眼中血色暗涌:“也许师叔的道心在大义一方,但我们的道心……首先在身边重要之人身上。”

他为了师妹。

荀师兄为了柯流霜。

师妹为了她无辜横死的亲人。

一个人如果不得不牺牲身边的人,那天下太平又有何用?

而如果每个人都能珍视身边的人,又何须单独一人为天下牺牲?

卫枕流心平气和:“人人为己而不伤人,才是真正大善。便是浩荡苍天、无情大道,也是以天下万物为刍狗,不偏向任何一方。掌门师叔支持谢九,却是大大干涉人道,有违天道自然之本义。”

掌门盘腿坐在仙鹤背上,长发垂落在红月的光辉里,脸上似笑非笑:“你觉得……你比我懂‘何为道’?”

——就凭你的“少魔君”身份?

卫枕流听出来了这言下之意。

他平静回答:“求道问心,不问前程来路。”

掌门没有再说话。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唇角一时上扬,很快又落下。

“这句话我听过的。”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又站起身,看了看那头的谢九和沈佛心。也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那双淡青色的眼里一片玄奥流转,如星轨交错。

“也许你说得有理。但是……我知道真正的天道有什么样的意志。”

掌门赤足站立,长发微动。他淡青色的眼眸变得一片冰冷,除了星轨流转再无其他。

他举起手。

夜风忽盛,将他雾灰色的广袖吹得饱满鼓动。

衣袖越来越鼓。

也越来越广。

掌门没了笑,没了兴味盎然或意兴阑珊。只有一片无情无意无喜无怒。

“袖里乾坤大。”

观战的修士低语:

——竟连袖里乾坤都用出来了。

——王伯章也认真了。

——说来王掌门也似是世家子出身……平京王氏?

——修仙断尘缘,他早就断了千年了。

袖里乾坤,传闻中的上古神通,可容天地日月。

卫枕流神情变得更加郑重。

雪白的剑光重重凝实,渐渐有如真正的白色长龙,连龙躯上的鳞片也清晰可见。

剑修一剑破万法,要斩破眼前种种迷障。

但如果斩不破,剑修便会受到反噬。

而袖里乾坤……就是难以被斩断的一招。

袖中既可容天地,又何妨再容一剑?

然而这时,却有人冷哼一声。

一道淡紫剑光迅疾如雷。

飘飞的衣袖顿了顿,忽然退去些许。

一名神情严厉、留着粗犷胡须的大汉扛着一把宽阔的巨剑,挡在了北斗掌门的去路前。

“李惊壑?”掌门吐出一个名字。

卫枕流稍稍一怔:“千峰上人?”

千峰上人李惊壑,剑宗宗主,玄德后阶修为,也是天下有名的大修士。

李惊壑扛着剑,不耐道:“听了半天,我决定了。我就看不惯王伯章你这装逼的样子。和你比起来,我觉得卫枕流这小子更顺眼,还有底下那个小谢,她更顺眼。”

王掌门眉毛一扬:“要打一场?”

“打个屁,我俩打起来,这平京城也别要了,我俩也坐在原地等着被天道降雷劈死吧。”李惊壑翻了个白眼,粗粗一挥大剑,剑尖又平稳如停在草尖的蝴蝶,“但是你也别想再掺和别人的恩怨。”

他背后,卫枕流瞟了一眼下方,趁机微微抬手……

“好了,你小子既然都是玄德境了,也就别掺和了。”

李惊壑剑锋一转,指着白衣剑修。他打量青年几眼,满脸心气不顺,怪声怪气:“怎么别人家的小子十多年修成玄德境,还有个掌门搞东搞西?你们北斗不要干脆给我们剑宗得了……就怕把我那儿的一群傻小子气得排队跳海。”

他在半空盘腿坐下。身下只有风和云气,他却像坐在平稳的地面上。

“行了,都在这儿等着吧。”李惊壑嘿嘿一笑,“怪不得都说三足鼎立最稳当。”

“至于你们其他人……”

千峰上人看向其他修士,若有所思。

跃跃欲试。

手里的巨剑也跃跃欲试。

坐着敲打敲打小辈是不是也不错?

其余修士被玄德大能看得汗毛倒竖,纷纷表态:

“我等也不掺和。”

“我等也有事要做。”

“上人请见,我等一直在维护平京城,防止凡人受到波及。”

确实,云端上的修士们都纷纷丢出法器,帮忙将有凡人的地方保护起来。

并且有意无意地……都没有“顺手”屏蔽来自下京区的声音。

……

沈佛心收回目光。

“无量寿佛。”佛修垂目吟诵,移步后退,“愿力乃佛修根基。我无意涉入两位施主的恩怨。就是天一珠……谢施主想要,便拿去吧。”

他的说法让谢九皱了皱眉。

两人对视一眼,却只从对方眼里看见了和自己相似的冷然。

谢蕴昭心中也稍稍放松了一些。只面对谢九一个人,她的把握当然更大。

她看向谢九:“你的外援来不了了。要么你干脆直接认输,好好站在那儿让我捅一剑吧?”

谢九沉默地看着她。他手指微动,险些去按一按自己的心口,却又立刻打消了这个主意。

一旁的荀自在突然说:“谢师妹,卫师弟也被拦住了。所以你的外援也没了。”

谢蕴昭梗了一下。

她扭过头,严肃问:“你到底哪边的?”

荀自在沉思片刻,不确定道:“半黑半白?”

“半?”

“可不就是……‘半’吗。”

荀自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

他还站在白沙剑上。

影子也被红月投映在白沙剑上。

白沙剑浮在谢蕴昭和另两人之间。

威风凛凛的天犬悬浮在一旁,头顶坐着个谢师妹。

“荀师兄,你过来吧。”谢师妹拍了拍狗头,“刚才是我一个菜鸟对敌两位大能,现在好了,是两只菜鸟了。我说你没事跑进来做什么?要当证人不能外头喊一声?你以为我还能给你上个证人保护措施啊?”

“呃……听不大懂。”

荀自在挠挠头。

他心里觉得谢师妹和天犬……这个场景有点好笑。天犬是上古凶兽,而“凶者,不祥也”,因而天犬是不详的、容易招致灾祸的存在。

凶兽并非由天生血脉传承诞生,而大多是凡物遭遇悲惨、产生了深深的怨念和不甘,因缘巧合之下,才能孕育出凶兽。

谢师妹带的虽然是只凡犬……可从小养到大,哪儿来的悲惨啊?别是上辈子带来的吧。

看那只狗子还在跟谢师妹摇尾巴,眼睛里的单纯傻气也跟小奶狗一模一样,就知道这个“凶”不大靠谱了。

“不知道我会不会变成凶兽?”荀自在发挥了书呆子的特长之一——胡思乱想,“应该不会,首先我不是凡犬,其次我也不好怨恨别人,只能怨恨自己蠢。”

他一面想,一面又叹了口气。

一面叹气,又一面迈出一步。

他今天叹气的次数大约有些多,但他决定原谅自己。

因为一个人决定干点什么大事之后,想到最后迎来的结局,总不免多叹几声气。

悍不畏死……

也不能不允许人叹气吧?

“荀师兄?”谢蕴昭忽觉不大妙,站了起来,手里还紧紧握着天一珠,“你为何不过来?”

“唉,唉,唉……”

荀自在想:因为我要忙着多叹几次气。

每叹气一次,就踏出一步。

每踏出一步,他背后的影子就变长一分,也变高一分。

他没有走向谢蕴昭,反而走向了谢九。

他似乎已经明白了荀自在想做什么,沉下目光。

谢九抬起徒妄剑。

“站住。”

谢蕴昭摸不清荀自在要做什么。但能让谢九变脸的就是好事。

龙女星图再度展开,太阿剑也光辉大作。

但竟然轮不到她出手。

因为荀自在的影子变得格外庞大,也格外迅猛;它仿佛一头被关了太久、不见天日的猛兽,一见猎物就猛地扑了上去!

似人非人,镶着两只森然的眼睛,其中只有深深的、纯粹的憎恨之情。

荀自在是神游境。

谢九的修为不止神游境。

但在影子一扑之间,黑衣青年竟仿佛中了定身术,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那片阴影扑过来,化为无数黑色锁链,将他重重捆住。

——唔吼……!

影子的头颅垂下,憎恶地看着谢九。

喀啦啦——锁链交错,割破了谢九的法袍,深深地勒了进去。

大量黑色烟雾将谢九包裹起来。他试着抬手,却只被捆缚得更紧。

“唔……”谢九唇边流下一缕鲜血。他抬了抬头,看看影子,目光平淡依旧,似乎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痛苦。

“原来是恶念二重身。”他顿了顿,咽下一口腥甜的血液,“荀自在……果真不该留你。”

荀自在晃了晃:“哦……听上去像是褒扬我。”

他脚下的白沙剑忽然掉了下去,过了会儿发出遥远的“当啷”一声。

奇怪的是,没了剑,他却依然悬浮在空中。

荀自在站在谢九身前,埋着头,两手紧紧地抓住锁链。他抓得太紧,手都被勒出血痕。

修仙者的肌体金玉难侵。但他放出的影子不仅束缚了谢九,也刺伤了他自己。

呼、呼、呼……

荀自在缓缓抬起头。他脸色已经不仅仅是苍白,而更接近一片死人样的青白,额头更有青筋暴起。

然而他在笑。

“……荀师兄!”

谢蕴昭才刚从天犬头上跳下来,就听荀自在说:

“谢师妹……别过来。”

他勉力转来一眼,大口地喘气:“你拿着天一珠,万一再被他抢走就糟了……因为恶念也是愿力的一种……哦那个天犬也别过来,我怕它一口给我吞了。”

“恶念……愿力的一种?”谢蕴昭愣了愣,却还是停了下来,“那你怎么办?”

“我就这么办啊……因为我是坏人。谢师妹反应真是迟钝。”荀自在无奈,“你还没想到么,我和谢九是一伙的……如今你面对的局面,也有我的一份。”

谢蕴昭沉默下来。

很快,她摇摇头:“你现在的表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只看你做了什么,不管你说什么。”

她背后的天犬昂起头,又抽了抽鼻子,还舔了舔嘴唇。它盯着那片影子,似乎有些畏惧,又有些眼馋,只能忍耐着慢慢摇尾巴。

荀自在哑然。他有些想笑,于是就笑了。

“谢师妹,你挺好。”

“我现在放出的是恶念二重身。这是将恶念引入体内后,所制造的另一个自己。就像是分/身……但是充满憎恨,只想杀戮、毁灭的最纯粹的‘恶’。”

“所以你要尽量离得远一些。这玩意儿……连我都攻击。”

荀自在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似乎忍耐着异样的疼痛。但他还是在笑。

不是勉强的笑,而是畅快的、发自内心高兴的笑容。

“还有……你刚刚拿的那什么喇叭,给我用用。”他说,“扔过来就行了。”

谢蕴昭抬手丢了过去。

荀自在把喇叭凑到嘴边,“喂”了一声,发现声音传得很远之后,他满意地点点头。

“就知道谢师妹总有有趣的东西……咳,附近的居民们……能听到我说话吗?都听好了。”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惯来是有气无力的,但这一次是真的没什么力气了。

“我啊,就是平京郊外的小神仙。对对对,测字算命特别准,收费便宜,价廉物美还经常买一送一的……小神仙。”

远远的风送来微弱的絮语。

——小神仙?

——呀,我还找他测过字!

——果真准么?

——是极准的,我丢的老母鸡就那么找到的。

——那是个好人吧……

有人迟疑半天,道:“那小神仙现在……是在反抗恶人?”

风忽然沉默起来。

只有草木无知无觉地轻轻摇动。

荀自在一手抓着锁链,一手拿着喇叭,一本正经地说:

“经过我的测算啊,我发现……刚刚的小姑娘说的都是真的,这个谢九郎特别坏,身上血光冲天煞气鄙人……哦怪不得他明明占卜很厉害,却从不给太多人算卦,一定都是把时间用去勾心斗角了。”

谢蕴昭听得睁大眼:这也行?她只是没证据,荀师兄说的这压根儿是玄学啊。

可是……

——听上去有几分道理。

——瞎说!人家谢九郎什么身份,不比他一个小算命的厉害?

——你才瞎说,我家里丢的鸡是小神仙给找到的,又不是谢九郎找到的。我信小神仙。

——你们不懂,所谓“院墙深深”,深宅大院不知道多少肮脏事……

——有道理……

——我反正没见过谢九郎,但见过小神仙……

——而且学堂的夫子说“亲亲相隐”呢,谢九郎以下犯上,实在……

人的想象是无穷的。

未知是最容易被拔高的。

有证据的罪行,会激起民愤。

没证据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却会愈发激起人们无穷的联想。

谢九和沈佛心布置了半年。

荀自在在京郊……却也忙活了小半年。

乃至更久之前……他就是这里的“小神仙”。只是他没有告诉别人罢了。

十年磨剑,只在今日。

荀自在还在有气无力地说:

“你们要是不信,就把道君像全砸了,看看是不是会转运……肯定会的,我保证……”

反正人们只会记住转运的好事。骗子都用这一招。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还有阴阳谋。荀自在早就学会了。

“啊,我被谢九郎抓住了……我暴露了他的秘密,我要被杀了……今后不能给大家算命测字了,对不住……啊,这个黑色的东西是什么,我要死了……”

他放下喇叭,真的吐了一口血出来。

他也不擦,就抬起头问:“谢九,我待会儿死了,你就这辈子都洗不清了。谢师妹,你瞧,有时候啊……就要走点邪路子。你不该比我更擅长?”

他对她眨眨眼,懒洋洋地笑笑:“年轻人……要多读书。”

谢蕴昭被他逗得想笑,可一张嘴,却眼睛发涩,一句话也说不出。

谢九原本一直看着谢蕴昭。这时,他才转过脸,正眼看了看荀自在。

“你不错。”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可是,你能看见的东西太少了。杀了我……也不会如何。”

“杀了你……也够了。”

喇叭也掉了下去。

荀自在勉强停在空中。

短暂的时间里,他竟然瘦了一大截。原本就是瘦长的身材,现在几乎是一具皮包骨。

与之相对,束缚谢九的恶念二重身却变得更加庞大和臃肿。那只可怖的头颅垂下来,几乎要把两人一口吞下去。

荀自在喘了几口气。他想,这是最后了。

“谢师妹,你听好……白莲会分为三部分。一部分由谢彰他们掌握……选择挖人灵根、培养世家修士。一部分就是谢九掌握的……主张引愿力入体,让每个人都可以拥有力量。他们到处散播道君像……就是为了收集恶念,因为恶念远比善念更多,也更锋利。”

“我就是试验品之一。”

“还有一支,我也不知道来历……也许和十万大山里的魔族有关,你要小心。”

荀自在说完,停了停。他动了动脖子,似乎想要扭头看什么地方,最终却克制住了自己。

只是神情变得温柔了许多。

他消瘦成了一竿枯竹,眼神却十分明亮。那双往日懒散耷拉的、没精打采的、只在看书时才会专注乃至狂热的眼睛……现在彻底睁开了。

他说:“谢师妹,杀了谢九。”

谢蕴昭下意识举起剑。

“可是……你怎么办?”她喃喃问。

荀自在笑笑:“我在阴影中潜伏了十余年,这十余年都是为了此刻而活。何况……就算你不杀我,我也活不了。”

他看看影子。影子也看着他——以一种冰冷憎恨又充满贪婪的捕食者的目光。

“恶念二重身的修炼者……要么炼化恶念,要么被恶念炼化。”他轻声说,“我心中也充满了憎恨,每一天都想手刃仇敌,让他们也知道流霜惨死时的痛苦……所以,我被恶念炼化了。”

“谢师妹,杀了谢九。”他说,“也杀了我。不必愧疚,你就当我已经死了。”

谢九看看他,也看看谢蕴昭。他平淡却笃定道:“她不会动手的。”

谢蕴昭垂下眼,一言不发。

天犬在她身后站立而起,忽地竖起了耳朵,双眼竖瞳缩紧。

荀自在说:“谢师妹!”

他消瘦的面庞显出焦虑,声音带上恳求:“谢师妹,快动手,我坚持不了多久……求你了,谢师妹!”

喀啦。

她握紧长剑。

透明的水滴汇聚到她下巴尖,即刻落在茫茫夜色里。没有一丝声响。

“她不会动手。”谢九平心静气,“她就是这样的人。”

谢蕴昭抬起头。

她面带泪痕,眼里却有火。

火焰将泪水烧灼,直到全数消失。

“你凭什么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龙女抬眼,天犬昂首。

五火七禽扇召出彩色火光,有各色金羽的幻影交叠、招摇。

所有的光都汇聚在太阿剑上。

神剑升空,一瞬引动周天星辰动摇。

云端才有修士迟钝地反应过来:“那是……传说中的玄器?!”

“玄器?!”

“怎么可能?!”

谢九皱眉,有些惊讶。

平京大阵隐隐欲动,有抬起之势。

但地面的达达凶猛地“嘎”了一声,便让大阵重新平息。

阵眼已经被鸭子吞了,大阵也元气大伤,一时难以恢复。

现在,只剩这一剑。

也只有谢蕴昭能出这一剑。

荀自在露出一点欣慰的、又很抱歉的笑:“谢师妹,对不住,但……谢谢。”

神剑呼啸。

——荀师叔……!!!

远远地,有小姑娘尖利的哭叫。

光芒湮灭了一切。

人们闭上了眼。

有人叹息一声,有人放声大哭。

持续的光芒无边无际,像太阳照亮一切。

数息过后……

嘭!

有人栽倒在地。

“呼,呼,呼……”

“唔……咳咳咳——”

鲜血洒了满地。

谢九仰面倒在地上,微微睁着眼,胸口满是血迹。

但是……他的胸膛依旧在起伏。

他看着天空,看见了很多很多很多的……星星。像莲花,也像一个远去如梦的微笑。

荀自在趴在地面,一动不动。

白沙剑丢在不远处,灵光尽散。

庞大臃肿的恶念二重身已经被烧灼得干干净净。

谢蕴昭单膝跪地,用太阿剑支撑着身体,不断喘着气。

“……荀师叔,荀师叔!!”

有人跑过来,声音里全是哭腔。

“谢师叔……你们怎么样了!荀师叔,荀师叔怎么样了……”

谢蕴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有些模糊的视野里,她看见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扑在荀自在身边,又不时回头看她,手足无措,哭得满脸是泪。

阿拉斯减趴在地上,已经变回了原本的阿拉斯加犬的样子……累得瘫成一饼,吐着舌头“呼哧呼哧”不停。

达达迈动鸭蹼,“啪嗒啪嗒”跑过来。

“师妹!”

白衣剑修从天而降,轻轻扶着她。

谢蕴昭摇了摇头。

她有些踉跄地走过去,蹲在荀自在身边。

很多人都围过来了。有的是她的同门,有的是谢九的人,有的她不认识。

她没有精力一一辨认,甚至也没有精力去管没死的谢九。

她只是伸手推了推荀自在,又把他翻过来。

消瘦的青年仰面在地,面色青白,嘴唇乌黑。

谢蕴昭拉了拉师兄的袖子:“师兄,灵丹。”

卫枕流本就备好了灵丹,正想喂她,但看她一脸执著,他只能暗叹一声,从善如流,将灵丹塞到荀自在口中。

小妖修坐在地上,眼泪不停地流着。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伤心,可是她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痛苦过。

谢蕴昭又推了推荀自在。

“起来……别装死了。”

有人迟疑半晌,才小声说:“谢师妹,荀师兄已经……”

谢蕴昭固执地摇摇头,继续推:“起来,不要装死。你肯定活着。”

人人于是都沉默下去。

然而……

“……咳……”

一丝生命的红晕出现在青年消瘦的面颊上。

荀自在睁开眼,瞳孔还略有些放大,里头一片浑浑噩噩。他茫然地睁着眼睛,吃力地、一个个地看向周围同样吃惊的人。

“没想到死后的世界还有这么多熟人……”

他喃喃自语,困惑不已。还挺感慨,说不定以为大家都一起死了。

但接着他面露震惊。

因为有一个小小的、软软的身体猛地抱住了他。

“荀师叔,荀师叔……呜呜呜我以为你死了,太好了,呜呜呜……”

他迟疑地抬了抬手臂:“小……川?”

荀自在这才恍然回神。他不敢相信,接连眨了好几下眼,才怔然看来:“谢师妹,你……”

谢蕴昭长出一口气。心神一松,歪倒在师兄怀里。

“我刚刚有句话忘记跟你说了。为了说完这句话,你还不能死。”她疲惫地笑了笑。

荀自在还在发愣:“说什么……?”

谢蕴昭深吸口气,认认真真说:“你——死个屁啊。”

……

[检测到受托人愿力积蓄达到一定数值]

[受托人可以许下一个心愿]

[本系统温馨提示受托人:您可以选择:

A、取消五雷轰顶的惩罚

B、杀死谢九]

——我选C。

[受托人选择了C……可以在愿力支持的范围内,任意许一个愿望。]

——C……让荀师兄活下去好了。

……

谢蕴昭在看天空。

好多的星星。

[因强制任务“破局”失败,受托人即将接受五雷轰顶作为惩罚]

[倒计时:三……]

她想:是不是该离师兄远一点?

所以她抬起手,推开了师兄。

“……师妹?”

[二……]

如果在大家面前变成一块焦炭……会不会给所有人留下心理阴影?

这么说的话,说不准还是让师兄一起承受,他会比较开心?

谢蕴昭又默默地靠回去。

[……一]

谢蕴昭等待着。

然后她头顶传来一点轻微的疼痛。

啪嗒。

啪嗒。

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这是什么?”

师兄捡了起来,翻来覆去看看,又抬起头,不大高兴:“哪位道友随意扔东西?”

谢蕴昭愣住了。

她做梦一样地眨眨眼,迟疑地看着师兄手里的东西。

那是两块木牌。

一块刻着“五”字,一块刻着“雷”字。

[强制任务失败惩罚“五雷轰顶”已完成]

[请受托人再接再厉,努力完成任务]

谢蕴昭抓着两块木牌。

五雷轰顶……

“……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靠在师兄怀里笑得前仰后合。

笑得别人都以为她受刺激太过,变傻了。

“师妹,你可有感觉不适?”师兄探了探她的额头,抱她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就像大人哄孩子一样。

明明都说了不会再把她当小孩子。

“……没什么。”谢蕴昭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还一脸“什么鬼”的荀自在,再看了看远处被很多人围起来的谢九。

以后再要杀他,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

但是……

“师兄,我觉得……”

“嗯。”

“我觉得……活着真好啊。”她轻声说,“还是活着好。”

还是大家都活着……最好。

一丝光芒从东方升起。

夜色渐退,曙色初现,东方欲晓。

星空和夜晚一起退场,取而代之的将是一轮光明的太阳。

新的一天……终于到了。

……

北斗掌门伸了个懒腰。

“要走了?”千峰上人拎起大剑,“不找地方打一场?”

掌门鄙夷:“我对战斗狂没兴趣。”

千峰上人毫不客气地丢给他一个白眼:“我对装逼的更没有兴趣。”

掌门哼哼一声。

“对了,有一件事我忘了说……”

裹着鹤氅的青年消失在半空,连带仙鹤一起。

“……我从来不喜欢下棋。我讨厌下棋。谁爱下谁下去。”

“我只喜欢和人一起钓鱼。”

留下千峰上人独自一人,不解地挠挠头。

“说得还有谁逼你下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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