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尔克说还需要花点时间打点,我就先下楼了。感觉在楼上讲了好久的话,但实际上好像并没有那么长。尼古拉刚开始吃早餐。

我坐在尼古拉对面的长椅上。刚坐下,他就问我:“阿米娜小姐,康拉德要怎么处置?”

康拉德。身为游历骑士,却也是个盯上了修道院的胆大包天的大盗。

这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修道院遭窃煽动了市民的不安,但我也无能为力。

“我也不能告发他啊,要是亚当的话可能就会这么做。”

“这件事还没有告诉新领主吗?”

桌上的汤槽里,还剩下一点点汤。尼古拉把面包在那点汤里蘸了蘸,低声说道:“好像师父对阿米娜小姐不会告发他心知肚明。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将吸饱汤汁的面包塞进嘴里,暂时沉默了。不一会,传来吞咽的声音,他微微点了点头。“啊,因为兵力会减少吧。”

正是如此。

虽然我不懂战争,但不管是托斯坦·塔吉尔森的逃亡还是现在索伦下个不停的雪,都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尽管康拉德是个窃贼,但他和他率领的十个佣兵是不可缺少的。总有一天会对他施行正义的制裁,但现在并不合适。

没想到,尼古拉接下来的话跟我的想法完全不一样。

“不过,就算赢了这场战争,康拉德他们也无法获得掠夺权……他很想捞一票吧。你只当是被偷偷地掠夺了一点东西,就不会那么生气了。”

“亏你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番话。被盯上的可是修道院啊。”

“这跟是哪里遭窃关系不大吧。相比真的遭到掠夺,现在的情况还是很幸运的。”

他若无其事地说完,然后擦了擦手指。我很不解。索伦没有遭受过掠夺,而且我也没有听人描述过掠夺到底是怎样的。但尼古拉或许是知道。

我心情沉重地环视了一下店里。可能是因为下雪的原因,店里比平时要昏暗一些。赛蒙身着做工精致的衣服,一与我的目光对上,便故作沉痛地朝我致意。他是个又高又瘦,表情总是十分夸张的男人。远处的桌边坐着三个看起来像商人的男人,吃着跟尼古拉一样的面包。店里的客人只有这几个。

“师父还没有准备好吗?”

“刚才我不请自来,打断了他的准备。”

“嗯。反正马上就来了。”

他说完,把最后一口面包放进嘴里,并没有问我找法尔克有什么事。

正如尼古拉所言,法尔克不一会就下来了。他在下楼的时候叫了赛蒙一声,简短地交谈了两句。然后他在尼古拉的身边坐下。

“很抱歉阿米娜小姐,我得先吃饭才行。”

我担心留在这里会打扰他吃饭,但现在离席也不太合适,所以我还是保持原样坐在长椅上。

“街上似乎已经流传起了修道院被盗的消息。”尼古拉用法兰西语报告。“阿米娜小姐决定不告发康拉德。”

他似乎早已有了结论,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在等待早饭的时间里,他将调查的进展汇报给我。

“昨晚,哈尔·艾玛没有回住处。店主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艾玛?这可真奇怪。”

“确实。”

艾玛不仅不懂英格兰语,还是个女人。我并不知道索伦是否存在着语言不通的女人能够度过一夜的地方。说不定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艾玛是个强悍的战士,连埃布·哈巴德和守兵们都难以与之匹敌,被拦路抢劫的强盗们干掉应该不可能吧。

“她的行李放在房间里,应该没有离开岛。”

“那总有一天会找到她的。”

“没错。但还是应该尽快搜索。”法尔克说完,忽然盯住了我。“……还有,艾玛不只是昨晚,前一天晚上也没有回住处。房主还作证说,她白天出入了好几次。”

前一天晚上,也就是父亲被杀的那一夜。我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变得僵硬。赛蒙似乎从旁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从侧面靠近了过来。然后他故作深沉地说:“确实如此,阿米娜小姐。我要遵守职业道德不能拒绝投宿的客人,但我还是觉得那个女人很可疑。在大晚上出去到底有什么企图,我非常担心。我也听说了修道院遭窃的事情。我呢,倒是怀疑这是不是那个女人搞的鬼。不敢相信基督徒会做出这样亵渎的行为。我曾有过必须尽快把这个推测告诉亚当大人的想法,但又觉得他刚刚上任,肯定很忙,我不能将还没确定的信息去禀报给他,占用他的时间,因此现在还犹豫不决不知如何是好。而就在这时阿米娜小姐光临此地,我只觉得这是神的旨意。因此,希望您能理解。我绝不是……”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有些厌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如果艾玛是窃贼的话,我会跟亚当说,让他不要追究你的责任。”

“啊,请您务必!阿米娜小姐能为鄙人如此着想,着实万分感谢。”他深深地低下了头。

他为自己的旅店考虑也是理所应当的,对此我无法进行责难。但我无论如何都对赛蒙没有好感。说什么出于职业道德不能拒绝客人,都是骗人的。他经常把客人赶走,这件事我是知道的。但他却让艾玛留宿,肯定是她出了个好价钱。从她那里拿到了该拿的东西后,一有怀疑就立刻告密,这可不是什么高尚的行为。

“呀,这位客人还没吃饭呢。我马上去准备,请稍等片刻。”

赛蒙说完就迅速走进了厨房,大概是察觉到了自己不是很受欢迎。我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回到了正题上。

“那今天先去搜索哈尔·艾玛吗?”

“我很想这么做,但时间有限。艾玛就让尼古拉去找吧。她是个引人注目的女子,应该有人看到过。”

我瞄了尼古拉一眼,他正看着旁边发呆。好像对我们用英格兰语的对话一点都没听。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先到小索伦岛去。俘虏托斯坦的消失是一件重要的事。您说他在封闭的监狱里消失了,我必须先去现场查看一下才能发表意见。我并没有怀疑阿米娜小姐的话,只是我觉得说不准会有谁都没发现的暗道。”

没有这种东西。那个房间原本是士兵的休息室,不可能有暗道之类的。前去一看便知,所以我没有在此对法尔克的言论进行反驳。

“然后我们马上去见苏威德·纳崔尔。我已将来意写信告知于他。我还通知了伊特尔·阿普·托马斯到港口来。”

“这样啊。那后面找到艾玛以后,就跟所有人都能进行交谈了。”

“时间比较紧迫。”法尔克忽然止住了话头,然后徐徐开口问道:“民众之间,是否已经流传起了领主大人死于谋杀的传言?”

我一时难以回答。

他提问的意图显而易见。如果民众接受了谋杀的说法,就会认为凶手是身处小索伦岛的某人。他们并不知道,在冬日的七个夜晚,小索伦岛会失去索伦的守护。但那天晚上在小索伦岛上的,除了吟游诗人伊沃德以外,就只有埃尔文家的佣人们和我了。如果传言说是这些人中的某人杀害了领主的话,会在索伦引发更大的不安。

我自己也能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么底气不足。

“现在好像还没有这样的传言。”

但这只是因为在城里巡视过的我还没有听到而已。昨天,公示人在街道拐角处宣布父亲的死讯时,就已经有人窃窃私语说这是谋杀。说不定民众已经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只是在我面前闭口不谈而已。

“确实时间紧迫啊。”法尔克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不过现在要先吃饭。”

一位端着面包和汤碗的少女从厨房左右张望着走了出来。她一头银发,面部轮廓十分惹人喜爱,但脸上的雀斑却很显眼,看起来还有点睡眠不足。法尔克伸手招呼她,她便笑嘻嘻地走过来,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她没有把盘子放在尼古拉面前而是给了法尔克,大概是赛蒙的指示吧。

“请慢用!”

她看起来睡眼惺忪,但确实很精神。对这个小姑娘我没什么印象,可能是赛蒙新雇的。烤好的面包散发出香喷喷的气味,汤里除了洋葱和卷心菜,还有几块鲱鱼。

“一大早就吃鱼啊。”尼古拉刚才喝的汤里只有焉巴巴的蔬菜,不满地嘟哝道,“我喝的汤里没有鱼,而师父的却有啊。”

法尔克无语。尼古拉的语气实在是充满了怨恨,我便笑着打圆场:“是赛蒙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加的哦。大概下次你的碗里也会有些好东西的。”

“要是这样就好了。”

尼古拉像看着自己碗里的东西一样,正热切地注视着那几块鲱鱼。特鲁瓦是个内陆城市,大概鲱鱼是很罕见的。

“对了,尼古拉。”

“嗯,怎么?”

“我想问你,莫非……”法尔克话没说完,忽然——

“糟糕!”他像是被人猛地揪住了心脏一般,发出了惨叫。

法尔克右手抓住自己的喉咙,桌上还放着只咬了一口的蘸了汤的面包。晒成古铜色的法尔克的脸,眼看着渐渐变得乌青。

“师父!”

尼古拉大喊着站了起来。法尔克右手就这样抓着喉咙,左手朝腰间的皮袋中伸去。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手指在激烈地痉挛。

毒。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也站了起来。我该怎么做?在别的桌子上吃饭的那些商人一样的男人们,注意到这边的异样,也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法尔克艰难地挤出了一个词:“追。”

尼古拉跳了起来,在地面上重重地蹬了一下,顺手拔出短剑,冲向厨房。不一会就传来了锅碗之类被打翻的尖锐声响。急不成句的怒吼,然后不断传来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也就是说,被推断为下毒者的家伙还在厨房里。

回头一看,法尔克的面孔已经变得乌黑,我能感受到那浓郁的死亡阴影。我无能为力,却不能无动于衷,便绕过桌子,想去安抚一下他。

“法尔克!振作一点!”

他的左手颤抖不止,在茫然地摸索着腰间的皮袋。当我打算替他取东西的时候,他终于抓住了袋子上的细绳,将手指伸进缩紧着的袋口。

一阵巨响传来,一个人从厨房里飞了出来。那个人仰面摔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我本以为是尼古拉,但并不是。是刚才给法尔克端来早饭的那个女孩子。我还想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却看到她右手里的刀闪耀着锋利的光芒,面容扭曲着,充满了恶魔一般的憎恨。

她一下坐了起来,迅速地环视四周,目光停留在痛苦的法尔克身上。然后她与我对上了视线。

暗杀者露出狞笑。我变得浑身僵硬——我会被杀掉。

但在她站起来之前,尼古拉已经赶到了我和她中间。他把短剑端在胸前,冷冷地说:“可以杀掉吗?”

法尔克的上半身瘫软在桌子上,伴随着每次痛苦的呼吸全身都会剧烈颤抖。尼古拉明白他没法回答后,大喊道:“那我就动手了!”

但那个侍女并不打算束手就擒。

“你太慢了哦。”她这么说了一句便转过身去,在木制的地板上用力一蹬,飞也似的向门口冲去。

“切。”

尼古拉也意识到自己慢了一步,但并不打算追。就在侍女准备打开门的时候——

门开了。街上的光线与风雪一口气灌了进来。

门口站着一个涂黑口红的女人,她背对着身后的街道,披着斗篷。哈尔·艾玛回来了。

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呢?趴在桌子上的法尔克,手执短剑的尼古拉,大概已经脸色发白动弹不得的我。以及那个顺势跳向艾玛的侍女。

“刀上有毒!”

尼古拉用法兰西语喊的这句话不知艾玛有没有听到。

伴随着一阵尖利的声音,侍女的突击被弹了回来。艾玛手里握着不知何时拔出的短剑。

她斗篷上的积雪轻舞飞扬。

在雪花落地之前,那个侍女还劈砍了两三次。她那比我还细的手腕,飞速挥舞着闪耀着光芒的小刀,传来划破空气的“咻咻”声。但艾玛面不改色,只是稍微移动了一下短剑就将她用小刀的攻击全部化解。她使剑的样子像是面前毫无危险。难怪埃布和守兵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她没有把视线从对手身上挪开,一边防御着侍女的小刀一边向我问道:“这人,是谁?”

生疏的英格兰语。

我喊道:“她是个杀手,别让她跑了!”

听到我这句话,艾玛似乎稍微点了点头。她将短剑重新握好。

侍女向后跳开。她估计意识到此路不通,就向厨房那边看去,可能打算从后门逃走。但尼古拉做好了保护我和法尔克的准备,站在靠近厨房的位置上。侍女大概是觉得比起艾玛,尼古拉更容易对付,就将刀口转

向了这边。

艾玛往前迈了一小步。突然,尼古拉大声喊道:“你别动,这家伙让我来解决。”

侍女看准这个时机一跃而起。

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侍女拼命向前伸直手臂,将小刀向前刺去。尼古拉无言地将她的攻击挡开,发出了一阵刺痛耳膜的声音。暗杀者毫不畏惧,一次又一次地挥舞着小刀。

尼古拉并不打算攻击她的身体。他微微侧身避开深入的突刺,瞄准了拿着刀准备收回的那只手。在我看来,尼古拉只是翻转了一下手腕。但伴随着“啊”的一声惨叫,鲜血四溅。尼古拉的短剑切断了侍女的右手腕。

她面容扭曲着,将小刀换到了左手中,但她没能将它挥舞起来。冲进她怀里的尼古拉将短剑刺进了她的胸口。插得很深,没至剑柄。她还尝试着要移动那只拿着小刀的手。尼古拉接下来的动作有些出乎意料。他将唯一的短剑就这样插在敌人的胸口,然后一拳打在了对方的下巴上。

暗杀者的身体被打得转了一圈,然后仰面倒在了地上。血流了一地。

尼古拉的短剑,都没有长到能够刺穿敌人的身体。

尼古拉用脚尖踢了踢倒下的侍女。她像个沙袋一样,任人摆弄。眼睛大睁着,充满了怨恨,却已失去光芒。尼古拉踢了一脚又一脚,并不是要侮辱死者,而是在确认是否已经真的死亡。当终于确信时,他的身子忽然松懈了下来。

“师父!”他喊道,然后回头。我也看向法尔克。刚才还在剧烈抽动着的背,现在已经不动了。

“死了?”像是对这个词有了反应,趴在桌子上的法尔克长长地呼了口气。我对尼古拉叫道:“他还有呼吸,还活着!”

尼古拉用袖口擦了擦沾上了鲜血的脸颊。

“看来解毒赶上了呢。”

“你不担心吗?”

“师父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死掉呢。”

他嘴上这么说,但听起来只是在勉强。因为他脸色苍白,还不断发出像是来自内心深处的叹息声。

“真的是毒药吗?”

他点点头,说道:“没错。是我大意了……”

这时传来一句绵软而沙哑的回应:“真是失策,没想到城里居然会有陷阱。”

是法尔克。他想办法撑了起来。刚吃完毒药之后乌黑的脸色现在已转为铁青。他咳了几下,一字一顿地慢慢说道:“这是我的失策。杀了她也是无可奈何。”

“对手很强,没办法生擒她。”

“你干得很好。”

法尔克勉强挤出这几个字,尼古拉的表情变得缓和了。但那只是一瞬间,立刻又变得面无表情。他在尸体旁蹲下,抽出她的腰带,然后用它小心翼翼地将那把小刀包了起来。

“搞、搞什么啊。杀掉了啊。”

坐在别桌的几个男人,传来了一阵嘲弄。现在正是机会。我对那几个因恐怖而表情扭曲的男人命令道:“你们几个,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事吧。我是领主的妹妹——阿米娜·埃尔文。占用你们一点时间。请你们到山丘上的兵寨去,报告给埃布·哈巴德或者其他代理人,说‘骑士法尔克·菲兹琼在赛蒙的店里遭到袭击。请到店里来处理被反击杀死的暗杀者的尸体。’”

他们干脆地点了点头,立刻离开了旅店,像是很庆幸能够离开这个地方。

不知何时,艾玛的身影消失了。她轻而易举地防住了暗杀者的刀刃,因为嫌麻烦,在人群聚集之前就消失了。马扎尔人都是这样的吗?

我靠近死者。

袭击者还很年轻,大概跟我同龄,说不定还要更年轻一些。但走近一看,却发现她非常瘦弱,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吃不饱饭。被尼古拉一刀切断的手腕,也细得让人惊讶。

我抬头看向厨房深处。

还有一具尸体。精致的衣服上沾满了鲜血,喉咙被割开,那是赛蒙·多多。

失去生命光芒的那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他的嘴大张着,似乎在抗议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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