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老头从晚上10点开始喝酒。天上挂着几颗稀疏的星星,他坐在小木屋外的石桌旁,每喝一口酒,便感到从喉咙到胸膛浸着一种热乎乎的东西,像幽幽的火苗以血液为路沿途燃烧,他感到他有的是勇气。主人要他最近加强夜里的防范,他拍着胸膛叫主人放心。

只是,从心底来说他并不踏实,因为他知道他将面对的不是贼,不是强盗,也不是他以前在家乡宰牛场面对的黄牛。如果可能,出现在他面前的将是飘飘的影子,没有面孔的笑或者哭,这将是鬼魂。这些东西一般在夜半出现,因此他将喝酒的时间推迟到晚上10点才开始,酒能避邪、醉鬼不怕鬼,这是他从小在农村听说过的话。

他的小木屋的门楣上有一块发亮的东西,这是他昨天才挂上去的小圆镜。据说鬼魂最怕的就是镜子,也许是镜子里他自己的狰狞面目吓住了他,就像人最怕面对的也是自己一样。昨天他在门框上方挂镜子时被舒子寅看见了,舒子寅吃惊地说,人类早期的巫术中就有这种做法了,这形式怎么会一成不变地保留到了现在。鲁老头说,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呗。

今夜星星稀疏,天上地下都显得清冷。鲁老头望了一眼从湖边到这里的小路,好像又看见那两个穿着一红一黑的女人飘飘走来。那是大白天发生的事了,鲁老头半惊半疑地去向夫人通报时,没想到舒子寅在旁边说可以让那两个女人进别墅来,鲁老头认为这一下她们将更重的邪气带进了别墅。洪于对他讲了真相,说那个穿黑裙的女人叫饶秋谷,已死了三年了,当时没有拦住她,洪于要鲁老头一定要多当心,她还可能再来的。鲁老头心里哆嗦了一下,再次望着那条上岛来的小路,路两旁的矮树像弓背的人一动不动。

时间正像猫脚一样向夜半靠近,别墅窗口上的灯光已全部熄灭。鲁老头感到责任重大,他放下酒杯站了起来,门楣上的镜子在他的背后闪着隐约的微光。他摸了摸挂在腰上的尖刀,开始在别墅周围巡视。伍钢曾拿出一支手枪教他使用,他沉甸甸地拿在手里,又看看那黑洞洞的枪口,他感到这喷火的东西不好使唤,便还给了伍钢。在农村里他曾是杀牛的好手,他信任的还是这把尖刀。不过,枪也好刀也好,鲁老头知道不过是给自己壮胆罢了,也许到时候,还是镜子、鸡血这些东西最管用。

鲁老头已经走到别墅的背面。沿途不断有树叶碰到他的脸,使他的视线十分有限。这时,他隐约听见了有人走在落叶上的声音。他屏住呼吸,在黑暗中辨别了一下方向,便向那脚步声悄悄跟去。他发现那脚步并不是在靠近别墅,而是与别墅相反,向着小岛的尽头走去。难道有什么鬼魂已经从别墅里出来了?鲁老头加快了脚步,终于在前面的树林中分辨出一个人影。那人影身体笔直地向前走着,在树木稀少的地段,鲁老头借着微弱的天光发现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前面出现了一个土坡,那背影不断走高,鲁老头望见她肩头上方的夜空亮着一颗鬼眨眼似的孤星。土坡上的树丛越来越密,那人影在鲁老头一眨眼时便消失了。鲁老头走进了土坡上的密林。这里离别墅已很远了,土坡的另一边便是暗黑的湖水,别墅里的人是很少走到这里来的。鲁老头突然想起,这里有一个坟堆的,是以前住在这岛上的一户渔民家的祖坟。洪于买下这岛后,那户人家就迁走了,至于这坟被迁走没有鲁老头也不太清楚,不过按习惯,先辈的遗骨是会被带走的。只是鲁老头曾经偶然逛到这里来过,看见那坟堆依然,上面长满青草,看不出有被掘开过的痕迹。

想到这里鲁老头感到毛骨悚然,那人影走到这里便不见了,显然与这座坟有关,鲁老头喝过酒的身体已经冰凉,双腿不自觉地有点发颤。他得赶快离开这里,他转身在密林中挤着身子走,突然,他听见了一个女人嘀嘀咕咕的说话声。他拨开树枝朝着说话声的方向看过去,他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坟堆上,正独自说着话。她的声音在喉咙里咕噜着,听不清楚她说的什么。她说着说着,时而还“咯咯”地笑两声,鲁老头的头皮一阵发麻。突然,她的脸转向了鲁老头的这个方向,鲁老头模糊地认出来,这不是木莉吗?他想走过去,但又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毕竟是在夜半的暗黑中。他先对着那黑影叫了两声:“木莉,木莉。”然而那人影毫无感觉,仍然在嘀咕着。

正在这时,鲁老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声。他心里一抖本能地转过身去,望见靠近水边的草丛中,一个黑影正在急速地走着,有点像在小跑,因此有树影在他身上不断向后闪过。鲁老头立即追了过去,事关重大,因为那黑影正是朝着别墅的方向而去的。快到别墅的时候,那黑影突然在一丛树的阴影后消失了,或许是蹲在那树丛后不动了。鲁老头也就地蹲了下来,抓起一块石头,对着那树影抛过去。石头打响树叶后,没有动静。鲁老头站起来,从腰间抽出尖刀来握在手上,一步一步向那黑色的树影走去。突然,那人影蹿了出来,返身向水边跑去。这不会是鬼吧,鲁老头勇气大增,叫了一声“站住”便追过去,他听到水里响起“扑通”一声,当他赶到水边时,除了水面上有一些被震动过的波纹外,周围一片沉寂,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水鬼!鲁老头一闪念想到这种可能时,刚才追赶中的勇气像皮球泄了气一样。他赶紧离开水边,向着别墅跑回去,身上不知何时已出了很多汗,经半夜的冷风一吹,背上冰凉冰凉的。

别墅还像刚才那样静静地坐落在黑暗中,没有任何被打扰过的迹象。鲁老头走到别墅门前推了推,锁得紧紧的。他想了想,贴着别墅的外墙走到右边的第四个窗户下,然后举手敲窗叫道:“木莉,木莉。”叫了好几声后,屋里的灯光亮了,玻璃窗后的白色窗帘掀开了一条缝,木莉的脸出现在玻璃上。看见是鲁老头以后,木莉打开了半扇窗,睡意朦胧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鲁老头张大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露台是洪于在夏夜最喜欢待的地方。仰卧在白色的躺椅上,暗香浮动,星空神秘。这时,生命中一些早已忘掉的事物可能会突然跳出来,过去的时光仿佛伸手可触。然而,洪于今夜想着的却全是近距离的事情。他盘算着日本公司可能到景区来投资的观光缆车项目,但旅游公司多年来的亏损状态如不迅速扭转,在未来的合资谈判中将使公司陷于不利的地位。除非让对方控股,而这不论是洪金还是他自己都很难接受的。他点燃一支雪茄,又想到了今天上午来到别墅的不速之客,据说是两个鬼一样的女人,其中一个叫饶秋谷,她和这里有什么关系呢?洪于隐约地感到了危险。但是,无论是他多年来的生意圈子或朋友关系,无论如何都不会和一个偏僻小镇上的寡妇产生任何关联,何况这个饶秋谷已死去三年,今天来到别墅的会是什么人呢?

雪花回话说舒子寅不愿意到露台上来喝茶,洪于想她也许是正赶写论文吧,便“噢”了一声没怎么多想。蓝小妮让雪花为他捶捶腿,他接受了。在旅游公司看了一个下午的财务资料,双腿还真的有点僵了。他闭上眼半躺着,想到自己20多年就这样过来的,一笔一笔的生意,一个一个的项目,一家一家的公司,有过发财时的高朋满座,有过破产后的濒临自杀,到现在总算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集团,但同时,一种空荡的感觉却在近来常常升起,尤其是50岁生日以后,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恐惧,尽管他想不清楚恐惧什么。

“你睡着了吗?要着凉的。”看着闭眼不动的洪于,蓝小妮起身拍拍他说,“我们回房去吧。”

在卧室的灯光下,洪于这才看清,雪花今晚一直穿着的是一件红色的薄丝睡衣,她弯腰整理床铺的时候,身体的曲线隐隐可见。看见洪于诧异的样子,蓝小妮说:“雪花感到太热,刚才在我们房里洗了个澡。洪于,你现在也去洗个澡吧。”

蓝小妮跟着洪于进了浴室,关上浴室门以后,她会看见他流露出惊喜,并且立即吻她,感谢妻子能够将这样的礼物送给他。

然而,出乎蓝小妮意外,洪于震惊地说:“不行。我们不能再那样做了。你立即叫雪花陪舒子寅去,这几天别墅里是越来越危险了。”

“你知道现在什么时间了吗?快半夜了,这时候谁都睡熟了。”蓝小妮陡生醋意地说,“你是为了那个舒子寅,而不愿意让雪花留在这里了吗?”

“那就叫雪花回她自己房里去。”洪于认真地说,“不为谁,我也不想再像以前那样了。其实,你也不愿意这样做的,是吗?”洪于将蓝小妮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他听见她低声地哭了起来。“我是以为你喜欢这样,才为你安排的。”蓝小妮仰起脸,泪流满面地说。

这一夜,蓝小妮感到特别的幸福。她紧紧地抱着洪于,然而,压在她身上的洪于还是没能进入她的身体。

洪于沮丧地滚落到她身边说:“也许,我已经老了。”

这是怎么回事?洪于知道自己的身体并没出问题,然而,当他和妻子在一起时,身体却总是不配合他。这种状况是婚后一年多出现的,直到蓝小妮的女友加入进来,这种状况才得以改变。对禁忌的打破使他兴奋和疯狂,然而,在一次野兽般的疯狂之后,他突然陷入了一种濒死的绝望中。他当时喘着气,一切色彩一切欲望一切意义突然消失。他置身于热气飘散的沙漠中,他感到嗓子发干,便下床去倒了一杯水喝。当他端起一杯水时,突然感到这珍贵的水被他喝下去都是浪费。他只配在沙漠中死去。因而,他让雪花回房去是为了逃避自己与绝望遭遇。他理解妻子的心意,他想报答她,然而,他实在想不好问题出现在哪里。

“没关系,只要你爱我就行。”蓝小妮抱紧他安慰道。

他爱吗?爱是什么?洪于朦胧地回忆着,从叶蔓到蓝小妮,她们的美貌在当初都强烈地吸引了他。他带着这样的妻子出入社交场合时,她们的美貌和他的财富一样引人注目。然而,心满意足后突然袭来的空洞感更加致命,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洪于在朦胧中慢慢睡去。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响声让他醒来。他警觉地听了听,又什么动静也没有了,整座别墅一片死寂。他打开了床头的台灯,时钟正指着凌晨4点20分。他想到了舒子寅,她今晚是一个人睡在阁楼上。雪花本来该陪伴她的,因离开这里太晚,怕惊醒了她的睡眠,便回自己的房间去了。那么,她在阁楼上会害怕吗?他又想到了那个叫饶秋谷的女人,舒子寅见到她以后会做噩梦吗?

洪于感到心里一阵发紧,他再也睡不着了,一定得上阁楼去看看才行。他披衣下床,蓝小妮被惊醒了。“你起床做什么?”她睡意朦胧地问。他说:“我上阁楼去看看舒子寅,刚才我听见有一声响动,我担心这别墅里再出什么事。”蓝小妮想说什么却忍住了,翻过身去用背对着他继续睡觉。

洪于出了房门,走廊上的灯按他的要求都是整夜亮着的。他走向走廊的尽头,右拐后穿过狭窄的过厅便到了上阁楼的楼梯口。他脱掉拖鞋光着脚上楼,以免脚步声让舒子寅惊吓。

阁楼上一片漆黑。洪于在舒子寅的卧室门外听了听,没有任何动静,他的心放了下来。他轻手轻脚地下楼,他想千万别发出声音反而让舒子寅受到惊恐。

他回到自己的房门前,门是虚掩着的,也许是自己刚才出门时没关上吧。他进了门,将房门反锁后来到床边,这才突然发现,床上空空荡荡的,蓝小妮不见了。

“小妮。”他向卫生间喊了一声,没人应答。他的心跳加快,迅速将卫生间、浴室和卧室外面的露台都看了一遍,没人!

她到哪里去了呢?凌晨四点多钟,她能去哪里呢?洪于冲出房间站到走廊上,双腿不自觉地有点发抖。

这一个凌晨让人心生恐怖。睡在床上的蓝小妮突然不见了,洪于对着空荡荡的走廊大喊道:“小妮!”爆发式的喊声震得走廊里发出嗡嗡的回声。洪于一口气往楼下跑,沿途踩得楼梯“咚咚”直响。他扑到底楼的门后,门是反锁着的,证明没有人走出过别墅。洪于的喊声将别墅里的人都惊醒了,伍钢和女佣们都涌到了客厅里,连睡在厨房一侧的小胖子也冲了出来,手上拿着一把菜刀惊惶地问:“出什么事了?”

“小妮不见了!”洪于急切地说,“刚刚还睡在房间里的,突然就消失了。大家赶快将各层楼都找一遍。”

这时,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舒子寅也穿着睡衣跑下来了,知道这事后,她同意洪于的安排,先将楼内的各个空房间找一遍。

顿时,楼内响起了一片“小妮”“夫人”的叫声。然而,没有任何地方传出应答。大家的脸色都很紧张,心里沉甸甸的。

整座别墅里所有的空房间被一道道打开。果然,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推开门后,发现地上有一团黑影,打开灯,蓝小妮出现在大家眼前。她的手脚被捆绑着,嘴里塞着一团毛巾,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洪于蹲下身去,取掉她嘴里的毛巾,除掉绳索后,从雪花的手中接过一杯水来,叫着“小妮小妮”。围在周围的人都面面相觑。

蓝小妮醒来后说,洪于去阁楼后,她也起了床,想跟上阁楼去看看。当时,她刚走出房门,突然看见下楼的楼梯口有人影闪了一下。她以为是洪于,便叫了一声洪于的名字,没有回答,那人影却好像往楼下走了。蓝小妮想,洪于下楼去做什么呢?她便跟下楼,刚到二楼,突然有一只手从背后扼住了她的脖子,她的头和身子都动弹不了,被反拖着进了这个房间。屋里漆黑,那手松开她时,她一扭头便看见一张没有面容的脸,只有一双眼睛对着她,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嘴就被捂住了。她眼前一黑,便因极度惊吓而昏了过去。

“只有一双眼睛?”伍钢分析说,“那是一个戴着头罩的人。”

洪于走到窗边,发现窗户已经被打开过,那人一定是从窗户溜下楼跑了。伍钢拉了小胖子一把说:“走,到岛上搜查去!”他按了按腰间的手枪,洪于已经对他吩咐过,对凡是闯进这里的人格杀勿论。显然,一连串的怪事已经激怒了洪于。

洪于和舒子寅一起将蓝小妮扶回房间。楼外,伍钢、小胖子叫醒了鲁老头一起在岛上搜索,三支雪亮的手电光在树丛中晃来晃去,岛的四周是暗黑的湖水,也没有船的影子,那个歹徒能逃到哪里去呢?

搜查没有结果,这是一个谜。第二天上午,洪于亲自带队又对全岛做了次搜查,同样没发现任何可疑的痕迹。

洪于回到房间,对守在蓝小妮床边的舒子寅说:“鲁老头对我讲了他昨夜的经历,先是看见木莉坐在小岛尽头的坟堆上,后来又发现了水鬼,他说听见水响后那个被他跟踪人影就消失了。”

舒子寅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去找木莉谈谈。”

下楼后遇见雪花和梅花,舒子寅说:“你们俩上楼去陪陪夫人,房间里人多一些,她才不会害怕。”舒子寅知道受过惊吓的人,大白天也害怕孤独的。

木莉在花园里扶正那些昨夜被伍钢他们踩倒的花草。见到舒子寅时,她笑了一下说:“舒姐,找我有事吗?”在这里的所有人中,木莉对舒子寅最有好感,她深知舒子寅在关照着她。

“最近怎样?还难受吗?”舒子寅关切地问,她知道木莉因妹妹死在湖里后连尸体也没找到,精神上的创伤是惨烈的。

“难受。我就是想见到妹妹。”木莉的脸色黯淡下来。

“可是,你夜里在岛上乱走是挺危险的,知道吗?”舒子寅说。

“没有啊。”木莉惊讶地说,“我没在夜里出来过。”

“昨天晚上,你不是在外面散步了吗?”舒子寅尽量将话说得委婉一些,“没关系,我只是让你注意安全。”

木莉更加吃惊了,瞪大眼睛说:“舒姐,我没有出来过啊!昨天半夜,鲁老头在外面敲我的窗户,就问我出去过没有。怎么,有人在外面看见我了吗?真是那样,那一定是我的妹妹上岛来了……”木莉说到这里,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舒子寅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她摸着木莉的头安慰她,心里想着,鲁老头昨夜看见的究竟是谁呢?

她上楼后将情况对洪于讲了,洪于不说话,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显然也陷入了极度的困惑中。舒子寅想了想后,对雪花和梅花说:“你们要注意木莉的动静,如果她走出别墅,你们就跟着她看看她走出去做什么。”

雪花和梅花表示一定留意。

中午过后,蓝小妮精神恢复了不少。她多少吃了一点午餐,然后开始收拾她的衣物。“我要回城里去了。”她对洪于说。

洪于先是一惊,但想了想这样也好,她在这里担惊受怕确实没有必要。然而,蓝小妮又说:“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舒子寅吧,如果有鬼魂害死了她,你会心疼的。”

这话让洪于感受复杂,他没有回答什么,只是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

洪于让伍钢送蓝小妮过湖去,“到了旅游公司,一定叫洪金派人将夫人送到家。”他吩咐说,并要伍钢过湖后立即返回,他要布置别墅防范的事。

快艇离开小岛后,蓝小妮回头望着别墅的尖顶,嘴里喃喃说道:“这座凶宅快要完了。”她看见送她上船的洪于、舒子寅和女佣们在向她挥手,一种异样的感受充溢心间,泪水打湿了她的眼眶。

转身走回别墅的时候,大家的脚步都有些沉重。洪于对雪花说:“阁楼上的卫生还没来得及打扫吧?”

舒子寅说:“不用了,我自己会做的。”

一连两天,舒子寅在阁楼上闷声不响地写作。整座小岛和别墅在出现了若干令人惊悚的恐怖事件之后,也一下子落入了少有的平静中。别墅众多的窗户和高高的尖顶在阳光和夜幕中轮回,再没有任何尖叫或骚动出现,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困惑中松了一口气。

舒子寅躲在阁楼上不再露面,对洪于的各种邀请,比如早晨和黄昏在露台上喝咖啡,去岛边散步,去岛边浴场游泳等,她都拒绝了。“我得赶快将论文写完才行。”她抬起头对站在书房里的洪于说,“我在这里已经住得太久了。”

夜里,她坚持一个人住在阁楼上。她对雪花说:“去告诉主人,我真的不需要人陪着。当初我既然都敢到这里来,就下定决心,即使这里有鬼我也不能害怕。真的,我还想见识见识鬼魂呢,对不了解的东西人们无法回避,就去了解吧,我就是这样的人。”

雪花只好转身下楼。舒子寅望着她的背影想,女孩子的命运真是难测,一个偶然的事件,也许会完全改变她对爱情、性、男人和世界的看法。她想起蓝小妮对她讲过的将雪花留在房间的事,想起那个夜晚她就有一种想呕的感觉。她认为这也是她来到这里后遇见的可怕事件之一,蓝小妮和洪于,她们居然可以这样。她看见了一种爱与性的绝境,当代不少人都面临着这样的境地,他们连动物性的欲望都被折腾得奄奄一息,必须有魔鬼的咒语、禁忌的巫术参与,他们的激情才能重新燃起一刹那的火光。然而,这种燃烧离灰烬已不远了。

她尽量地回避着洪于。她怕见到他的眼睛,他的手,他的身体。然而,当洪于的脚步声走上阁楼的时候,她在拒绝中又有一种莫名的期待,她想不清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想起那个在海边遇见的男人,他坐在沙滩上,一种成熟男人的忧郁和对世界的欲说还休是怎样让她一下子感受到的呢?她几乎是胆大妄为地跟着他来到这里,现在她认为,世界的公平在于冒险者应当承受冒险的代价。

夜幕再次降临在这个小岛上。舒子寅从阁楼的窗口望下去,看见鲁老头正在小木屋外试验他自制的火把。他点燃了一枝,递给了伍钢,又点燃一枝,递给小胖子。女佣们围在旁边看热闹,三枝火把熊熊燃烧,鲁老头长满络腮胡的脸上显得通红。舒子寅知道,这两天来洪于一直在紧锣密鼓地安排别墅的防范事宜,鲁老头制出火把,一定是认为火把比电筒管用,因为他们要防备的不是盗贼而是鬼魂。那么,当鬼魂出现的时候,熊熊的火把照亮它,投向它,一切会因地上出现一摊黑血而结束。

舒子寅回到书房,在柔和的台灯下,她想到了丛林时代、生存、繁衍、面具、图腾、火和铜铃的舞蹈、恐惧、死亡……她感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在黑色的湖水的包围中,这座迷宫般的别墅让她亲历了只有鬼魂才能发出的夜半哭声,以及随时可能在走廊上,在楼梯口忽闪忽灭的人影。她在阁楼下的楼梯口撞上过直挺挺的上吊的女人;在荒岛上捧起过很可能曾是这里的女佣的骷髅人头;她还和那个叫饶秋谷的已死去的女人面对面说过话,她的干枯的身体和脖子下突出的锁骨给人以阴气森森的感觉。想到这些,舒子寅起身去将书房的门反锁上,夜已经深了,伸在窗口的树尖像黑衣人一样在夜风中摇晃。

洪于和鲁老头一起在小木屋外的石桌旁喝酒。自从建了别墅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和鲁老头在这里喝酒。刚才,他从岛边闲逛了一遍走回来时,看见了石桌上的酒壶、毛豆和卤肉,一种遥远的亲近感突然升起,他感到好香好馋。多少年了,他早已忘记了这种感觉。“我也来喝一杯。”洪于说。

鲁老头又惊又喜,连忙用衣袖擦了擦身旁的石凳让洪于坐下。给洪于斟酒时,他的手有些抖,连声说:“老白干,你能喝吗?”洪于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喉咙里烧乎乎的。“痛快!”他说,“还记得那次,半夜里你陪我去观音桥买酒吗?”

那是30年前的事了,鲁老头还是个乡村少年。洪于这个知青哥在某个半夜时突然想喝酒。那种强烈的愿望仿佛不喝酒今夜就活不过去似的。在这之前,小名叫“小狗仔”的鲁老头陪着洪于坐在晒坝上看星空。洪于两个多小时不说一句话,像一个白痴似的。他感到眼皮发沉,便说,洪大哥我睡觉去了。睡到半夜,洪于来敲门,说小狗仔小狗仔,陪我买酒去。小狗仔睡眼惺忪,陪洪于去3公里外的观音桥买酒,那里有一个杂货店,店主被敲响后骂了几句,但洪于不生气,只要买到了酒就行。

“30年了,像做梦一样。”鲁老头感叹道。

“是的,我们都老了。”洪于也叹了一口气,“人为什么会老呢?”他又端起了酒杯,仿佛赌气似的问道。

正在这时,远处的岛边传来“轰”的一声水响,仿佛一声大石头砸进了水中。又是夜半时分,洪于和鲁老头使了一个眼色,鲁老头便将一个手指塞进口中,吹出一声尖厉的哨音来,这一招鲁老头从小就会。别墅门开了,伍钢和小胖子冲了出来。他们知道鲁老头的哨音是有情况的暗号。

熊熊的火把燃了起来。洪于说:“也给我一枝。”鲁老头犹豫了一下,将一枝火把递给了洪于。洪于举着这团呼呼作响的烈火和大家一起向岛边跑去,他感到又回到了知青时代,那时候,打群架爬火车他没有什么不会的。

湖边又响起了“轰”的一声,还有水花溅起来。伍钢跑在最前面,只有他没有拿火把,他说那会碍手碍脚的。洪于看见他已将短枪握到手里。那支“五四”手枪是洪于专门从警察那里给他搞到的,还办了合法的持枪证。

湖边的波纹正在扩大着圆圈,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发现。“那边有人!”伍钢突然叫道。大家转头看去,沿着岛边不远的地方,有个人影正在草丛中蠕动。小胖子说他好像看见了那个人的长鼻子,伍钢说一定是潜水用的。刹那间,伍钢已蹿出去很远,将大家甩在了后面。洪于看见伍钢已快接近那人影了。突然,传来伍钢的一声大喊:“站住!”同时,枪响了。清脆的枪声第一次划破了小岛的夜空。接着,又是两声枪响,是打在湖面上的,溅起一片水花。

大家赶到时,伍钢沮丧地站在水边说:“那狗日的,潜水跑了。”

洪于站在夜色中举目四望,突然,他的心一下子收紧了,透过树丛中的缝隙,他望见了别墅的外墙上,两个黑影正从阁楼的窗户中爬出来,贴着墙面往下溜。他的头脑中迅速闪过“声东击西”这个词,糟了,阁楼上出事了!

“抓住他们!”洪于指着那两个墙上的黑影大叫。伍钢他们都看见了,与此同时,那两个黑影已经滑到了地面,淹没在一片黑色的树丛中。

伍钢、小胖子和鲁老头呈扇形向那个方向围过去。洪于站在原地愣了一下,撒腿便向别墅大门跑去。别墅里出事了!阁楼上出事了!他后悔自己今晚该守在阁楼上。他一边跑,舒子寅的脸不断在他眼前晃动。

枪声已惊醒了女佣,她们站在别墅门口,惶恐地挤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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