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12点,鲁老头围着别墅作了第一次巡视。自从主人要他白天睡觉晚上守护以后,他就成了夜猫子。别墅周围以前铺有一条碎石小径,由于一年多来这里没有住人,小径上已经长出很多杂草,这使人夜里走路有点绊脚,花园也是被杂草严重侵犯,以前别墅正面一大片都是草坪和花木,但鲁老头一个人只保护住了鱼池一带还算得上是花园的模样。在这岛上,最强大的东西便是那些茅草和乱七八糟的灌木了,它们仿佛吹一阵风就会长高一大截似的。

鲁老头不禁怀念起那两只猛犬来,这两只马斯提夫犬一只叫大虎,一只叫二虎,以前有它们在的时候,鲁老头从来是可以放心睡觉的。由于怕伤着了来客或者女佣,这两只猛犬白天都关在花园的一座小房子里,黄昏时分放出来,鲁老头便可以和它们嬉戏了,伍钢也常拿上一块肉来逗逗它们,但有时他将它们喂得过饱,到鲁老头按时给它们正餐时,它们都看也不看了。奇怪的是,主人的妻子蓝小妮一直很怕这两只猛犬,有一次大虎向她表示亲热,立起身子来将前爪搭在她肩上,大虎200多斤的重量竟把洪太太推倒在地上,惹得主人对它严厉训斥了一番。这两只猛犬染病后是慢慢死去的,地方上的兽医和警察的警犬训练基地的医生都先后来诊治过,最后是无力回天。

这次主人没有新购来猛犬,说明主人这次回别墅不会住得很久。看得出来,他纯粹是陪那个远道而来的女子住回别墅来的。主人对这个女子很尊重,鲁老头想这女子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别墅底楼各个窗户的灯光都熄了,鲁老头知道,底楼右侧的走廊上通向五个房间,现在那里住着了个女佣,厨房旁边有一个房间,小胖子厨师就住在那里。伍钢也住底楼,在客厅尽头、楼梯的侧面有一道门,那里面是一个套间,很漂亮的,伍钢在这里也算得上是主人了,之所以住在底楼,是因为他担负着别墅里的安全责任。

二楼现在是一片漆黑,鲁老头站在小径上望了望,他知道现在没有人住在二层,那是洪于的母亲于老太太以前住的地方,还有就是客房,现在也没有客人来岛上拜望了。

此刻,整幢别墅只有三楼主人的卧室和阁楼的百叶窗还有灯光。鲁老头不理解的是,主人这次带来的女人为什么不和他住在一起。从前,凡是洪太太回了城里没住在岛上时,偶尔也会有这种又漂亮又有气质的女人来到别墅,并且直接住进了主人的卧室,这种情况鲁老头也是从夜里的灯光推测出来的。不过这种女人都只住一宿便离开,而这次这个舒小姐就像亲戚一样在这里一直住下了。

鲁老头围着别墅巡查了一圈,又回到了他的小木屋前。此时,别墅里仅剩的灯光已全部熄灭了,只有别墅的黑色轮廓座落在夜色中,它的尖顶对着夜空像铁铸的一样。

但愿今夜不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鲁老头侧耳听了听四周,没有任何异样的动静。这时,鲁老头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两张可怕的面孔来,这是曾经死在别墅里的那一对游客的脸,鲁老头当时推门进去看见时曾吓得魂飞魄散。曾老头很响地咳了几声嗽,以此来驱散这种回忆。鲁老头认为,他通宵值守作用不大,问题出在别墅内部,洪太太曾经看见过的穿黑裙子的女人是出现在楼梯上,这证明别墅里藏着鬼魂。这次,舒小姐在半夜又听见了莫名的哭声,看来那鬼魂在别墅里一直未离去过。

这时,黑沉沉的湖上传来快艇的声音,快半夜了,谁会上岛来呢?鲁老头拔腿向岸边跑去,躲在一棵树后紧张地观望。

真有一只快艇靠在了岛边,一大团黑影跌跌撞撞地上了岸。鲁老头慢慢看清楚了,是伍钢横抱着一个女人走下船来,他将那女人放在地上,那女人伏在地痛哭,声音已经嘶哑。

鲁老头心里一惊,立即跑过去问道:“伍钢,出什么事了?”

“没,没大事。”伍钢从头到脚水淋淋的,但满嘴的酒气还是让鲁老头后退了一步。

“刚才,船开翻了。”伍钢指着远处说道,“不是开翻了,是一股妖风把船吹翻了,我们都掉进了水里,我抓起了她,”伍钢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痛哭的女人继续说,“她妹妹找不着了。”

“淹死人了?”鲁老头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在哪里?快,我陪你开船去找找!”

伍钢摇摇头说:“鲁老头,我的水性不比你差,找不着了。我救起她时还看见她妹妹的头发在水上浮动了几下,等我把船翻过来将她丢上船以后,水面上已经没有人影了。我在那一带找了很久,水里什么也没有,你知道,湖心的水有30多米深,谁知道她妹妹沉到哪里去了。”

“妹妹呀--”那女人在地上痛哭,手指抓着地面像要陷进去一样。她很年轻,是个20来岁的女孩,浑身透湿。她的衣服穿得很少,加上在刚才的死里逃生中撕破了不少,现在看上去几乎是赤身露体。

“她是谁?”鲁老头叹了一口气问道。

“我们从犀牛岛过来的。”伍钢说,“这事不用你管。”

“需要我去叫主人吗?”鲁老头感到人命关天。

伍钢突然生了气,吼叫道:“这事不用你管,你走吧!”

鲁老头忐忑地离开了岸边,回到他的小木屋前。犀牛岛是一个大赌窝,伍钢一定在那里喝了酒,又带上这两姐妹回岛来。喝醉了还半夜开船,能不翻船吗?造孽啊!鲁老头在心里骂道。

伍钢和那个可怜的女孩在岸边嘀咕了很久,那个女孩的哭声渐渐止住了。后来,他们一起进了别墅,鲁老头看见伍钢房间的灯光亮了一会儿又熄了。这兔崽子,害死了人还能搂着女孩睡觉,鲁老头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林中有一只什么怪鸟突然叫了一声,然后又是寂静。鲁老头往湖上望去,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

早晨,舒子寅来到底楼饭厅的时候,洪于已经在那里等她了。这饭厅很典雅,一张长条形的餐桌能坐上20多人,舒子寅觉得很冷清,便对正在送餐的雪花说:“叫大家都一块儿来吃吧。”她不知道佣人是不能和主人同桌进餐的。

“不,我们待会儿再吃。”雪花礼貌地说。

“伍钢呢?去叫他来用餐。”洪于吩咐道。

放在舒子寅面前的是一份西式早餐,一个煎蛋,几片火腿肠、两片烤面包还有花生酱、奶油什么的,外加一杯咖啡。舒子寅想,洪于的早餐习惯不一定是这样的,那这是为她特地安排的了。

这时梅花走进来说伍钢的房门未开,可能还未起床吧。

“我们先吃吧。”洪于对舒子寅说。

刚用完早餐,鲁老头走了进来,他低头附在洪于的耳边嘀咕了一阵子,舒子寅看见洪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你是回房,还是到外面散散步?”洪于对舒子寅说,“我去找伍钢问一件事。”

舒子寅表示愿意散步。她走出别墅,空气清新得很,太阳还未升起来,远处的湖水绿幽幽的像一块玻璃。

洪于走进了伍钢的房间,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你这个混蛋,怎么老给我惹祸?”洪于低声吼道。

伍钢胆怯了,只有三个手指头的右手有点发颤。“老爷子,别生气,我已经都摆平了。”他怯怯地说,“我把她从柳老板那里赎出来,再给她一笔赔偿金让她安抚家里的老人,她都接受了。只是她怕柳老板再抓她去,想就留在这里做事,我还没跟你商量。”

“这里有什么事做?”洪于说。

“清理花园吧。”伍钢看来已安排好了,“花园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并且以后也需要专人照料。”

“你呀,如果不是你父亲临死前我答应过要关照你,我非得叫你滚蛋不可。”洪于的怒气仍未消退,“你已经31岁了,是不是?该娶个老婆了。”

“不,女人都是他妈的婊子!”伍钢冲口而出,但立即知道说错了话,忙叫正道,“我是说像玲子那种女人。”

玲子是伍钢的第一个女朋友,伍钢和她好了三年,从17岁到20岁,玲子喜欢打麻将,有一次被别人出“老千”输了钱,伍钢找着那人,一刀挥过去便将那人的耳朵削掉了一只,伍钢进了监狱,盼着玲子来看他,可是玲子一次也没出现过,却跟另一个黑帮派的的小头目好了,在伍钢出狱前夕,这一对小鸳鸯吓得跑到沿海谋生去了。

“别提你那些蠢事了。”洪于严厉地说,“不管怎样,你以后在女人方面要收敛点。”洪于望了望紧闭的卧室门又说,“去把她叫出来。”

这是一个可怜的女孩,穿着一件伍钢的大衬衣,见着洪于便哭了起来。“我妹妹死了。”她哭着说。

她的经历很简单,在劳务市场上找工作时,她和妹妹一起被骗到了犀牛岛娱乐中心,昨天才刚到。柳老板叫她们陪那些赌博完了的人睡觉,吓得两姐妹哭着要走。可柳老板说是花了五千元钱买她们来的,要走得拿出这钱才行。晚上,伍钢来要了她们姐妹俩,来岛的途中船翻了……

“嗯,那你就留在这里吧。”洪于听得有点难受,“柳老板那边,这位伍大哥去打个招呼就行了。你姓什么呢?”

“姓张。”女孩止住了哭声说,“我叫木莉,我妹妹叫水莉,我妹妹才16岁,我真不该带她出来啊!”说完又哭了起来。

“好了,木莉。”洪于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会叫人把你妹妹的尸体想法打捞上来,安葬后你再带些钱回去,告诉父母你妹妹出了事故。”

“我不回去,我没有父母了。”木莉说,“是婶婶把我们姐妹俩带大的。”

“这事由你决定,”洪于说,“想留在这里也可以。”

舒子寅在岛边散步。举目远望,除了在前方有一座芦苇浩荡的荒岛外,视野里就全是茫茫湖水了,她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她看见伍钢和鲁老头向水边走来,他们跳上了快艇,迅速发动后便向湖心驶去。鲁老头连上衣也没穿,站在船头,那姿势仿佛随时要扎进湖水里去似的。

在她观看湖水和快艇的时候,洪于走了过来。他说:“昨晚湖里淹死了人,他们去看看能否找到尸体。”

“什么人?”舒了寅吃惊地问。

“是伍钢给这里找的女佣,来的时候船翻了,伍钢救起了一个,另一个沉下去了。”洪于将事情的真相作了点修改,不然伍钢的行为会让舒子寅很恶心的。

早晨的空气很凉爽,舒子寅又穿上了洪于第一次看见的那件黑色丝裙,露在外面的肩膀连接着优美的脖颈,有着玉一样的光滑和润泽。这湖上和岛上有不少丑恶的东西,洪于想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不受伤害。

舒子寅叹了一口气,说是要回阁楼写作去了,她说这样好的环境应该让论文完成得快一点。洪于约她下午游泳,她说傍晚吧,太阳落下去以后游泳更舒适一些。

在别墅外面,他们与手拿扫帚的梅花迎面相遇。梅花瞪大了吃惊的眼睛望着舒子寅说:“你在外面啊?怎么我刚刚看见你上楼去了呢?”

梅花说,她刚才正在三楼主人的房间打扫卫生,听见有人在走廊上走过,她出门去看时,一个穿黑裙子的女人的背影正好拐弯,进入上阁楼的楼梯去了。梅花当时认为是舒小姐回房间,也没在意。接着梅花便下了楼,走出别墅来打扫门外一带,却抬头看见舒子寅和主人一起从水边走来。

现在是早晨,太阳正在升起来,这种以前在半夜出现过的事情居然在早晨出现,洪于感到了一阵恐惧……

这一天,洪于体会到了时间的漫长。舒子寅在阁楼上写作,连午餐也是叫雪花送到书房去的。洪于在别墅内外漫无目的走动,这里坐坐,那里看看,心里老想着傍晚将和她一起游泳的情景。可太阳在湖水上空像被钉住了一样动也不动,“傍晚”仿佛成了一个遥遥无期的时辰。

这期间洪于上阁楼看过她两次,因为他忍不住想看看她在写作中的样子。洪于认为女人在从事于某种崇高事情的时候,其眼神是在世俗生活中难以见到的。他曾经被护士和女医生露在大口罩上面的眼睛强烈打动过,尤其是在护理病人或抢救病人的时候,她们的眼神纯洁宁静有如天使。另外就是学习中的女性,读中学时一个女生看书的眼神打动过他,那种睫毛掩映下的眼波闪动给他留下了长久的印象。

当然,洪于上阁楼看舒子寅写作还有另一个想法,是想消除一下自己的担心。因为早晨他和舒子寅在岛边说话时,梅花曾看见有一个穿黑裙的女人上了阁楼。当时他们都非常吃惊,立即上了阁楼去查看,却没发现有人来过的任何痕迹。舒子寅认为是楼道走廊的光线较暗,一定是梅花看花了眼。她说没事,她甚至认为她的这篇关于哲学、宗教和巫术的硕士论文在这种氛围下写作挺有意思。洪于觉得,这是一个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和冒险意识的女子,不然她不会接受他的邀请,从遥远的大海边来到这内地的湖上小岛。当然,她的这种浪漫又很脆弱,那天夜里传出的哭声曾吓得她脸色苍白就是证明。所以,洪于在她写作中上阁楼看看,是担心有什么可怕的事在阁楼发生了而自己还不知道。当然,看到她平安无事、正专注地写作或查阅着厚厚的资料时,洪于不便久坐。下楼时看见雪花正在三楼的走廊上徘徊,便说:“这样很好,白天这楼上几乎无人,你没事就在二、三楼多走走,发现什么立即叫人。待一会儿,伍钢也就要从湖上回来了。”

伍钢和鲁老头是中午过后才回到岛上的。他们没有找到尸体。“也许要过两天才会浮上来。”伍钢说,“前两年有一个穿黑裙子的女游客淹死在湖里,后来根本就没浮上来过。这湖水下面不知有什么东西。柳子说有人看见过鱼精,有一只小船那么大,也许在湖里活了上百年了。”

木莉此时站在别墅门外的台阶上,看见回岛来的伍钢和鲁老头正与洪于说话,她甚至不敢过来问问她妹妹的消息。她太恐惧了,脖颈僵硬地站在那里。她已经穿上了女佣的统一服装,这种绣有花边的米白色装束配在她身上还很好看,只是她的身体还处在恐惧的僵硬中,因此给人以一种套着漂亮服装的塑料模特的感觉。

洪于将伍钢叫到一棵树下,望了一眼木莉后对伍钢说:“从今后你不准再欺负她,等她精神养好一点,尽快让她回家去。你准备给她多少赔偿?”

“两万元。”伍钢说,“她没意见的,本来也是一次事故。”

“给五万吧。”洪于说,“就这样。等她走时给她,让她带回家去。”

“嗯。”伍钢答应着,心里不明白老爷子这次为何这样大方。

洪于走进别墅,对正在擦拭楼梯扶手的梅花和桃花说:“新来的木莉你们要多关照她一些,她的妹妹淹死了,就让她和你们一起做事,多和她说说话,让她开心些。”

两个女孩懂事地答应道,放下抹布便去找木莉说话去了。

安排好伍钢惹下的祸事,洪于回到三楼的卧室。雪花已经摆了一把椅子坐在三楼的走廊上,洪于笑了,说:“没那样严重吧。大白天的,不会有鬼魂出现的。”

雪花却一本正经地说:“不一定吧,梅花今早晨不是在这里看见鬼影了吗?以前听老年人说,鬼魂是在半夜出现,天亮前鸡一叫,他就得回阴府去。那么,梅花今早晨看见的鬼魂,也许是被关在这别墅里出不去了。”

尽管一本正经,这话却充满孩子气。洪于看着雪花说话时浮现在脸上的酒涡,她本来也是个孩子呀。“什么鬼魂,瞎说。”洪于说道,“很可能是梅花看花了眼睛。我不过是要你们多警惕一点,看看有没有小偷什么的。”

回到卧室以后,洪于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对别墅里几年来出现的怪事他无法解释。刚才对雪花说的什么小偷之类的话,他自己也不相信。试想,在这四面环水的岛上,有什么小偷会飞到这里来呢。当初,他也是烦透了才搬回城里去住的,没想到一年后重回这里,还是有这些怪事发生。舒子寅答应在这里住上一个月,她说一个月的时间便可以完成她的论文了。现在,随着这些怪事不断发生,他不知道她能否不受影响地坚持下去。

现在才是下午三点,这天的时间就像走不动似的。洪于想,如果没有和她约定在傍晚游泳,是否就不会有这种等待的感觉呢?他不知道。总之她今天是第一天写作,这之前他和她随时在一起,分开一整天的感觉是今天才尝到的。不论如何,他得等到傍晚。

洪于踱到了三楼的小茶室,他以前常在这里聚会朋友的。现在他不想过问公司里的任何事情,他想过一个月的自然人的生活,而不是集团公司董事长和法人代表。

墙上挂着表现《聊斋》故事的工笔画,是一个有名的画家送他的。那老头子说,在喝茶的地方看着这种书生和狐魅的画面,能使人超越今生而飘飘欲飞的。而现在,洪于突然想到,自己不正是有了遇上狐魅的感觉吗?这种等待,这种六神无主,这种柔丝绕心,是他多少年来从未有过的了。即使是他现在的妻子蓝小妮,这个温柔漂亮的空姐,他在飞机上遇见她以后,也不过走出机场便忘记了。直到后来在一次航空公司对特殊客户的答谢活动中见到她,他才重生爱意,找机场的主任作媒,很快便娶了她。多少年来,紧张的商务活动使他遇事必讲究效率,而像这次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他自己也感到非常陌生。

他走到上阁楼的楼梯口,想了想又退了回来,现在是下午四点零五分,他只下楼去走走了。

这一个傍晚令人心醉。湖水半是深蓝,半是墨黑,在一轮过早地挂在夜空的月牙儿映衬下,给人一种不太真实的梦幻感。

岛边的沙滩上暑热已经退去,洪于靠在白色的躺椅上,等待着舒子寅的出现。晚餐过后,她失踪了一会儿,后来知道她是在岛的另一端和木莉谈心。洪于想让她们谈谈也好,这对那个可怜的女孩会有帮助。刚才,他已叫梅花去催促她了,梅花回话说,舒小姐上楼去换上泳衣就来。

洪于在躺椅上仰望着夜空,耳朵却听着小径的方向,他不自觉地在捕捉舒子寅到来的脚步声。一整天的等待,似乎唤醒了他身体中的某根琴弦,那根弦调试已久,只待一根手指来轻轻拨响。多少年来,他以为那根弦已不复存在。

他依稀记起了第一次等待的情景。在城市边缘的西河大桥上,他在等待一个女孩的出现。那年他18岁,正是下乡当知青的前夕。即将离开故土的惆怅感让他对心爱的女孩做出了勇敢的举动。那是住在他家巷口的一个女孩,大概与他同龄,她每次洗了头后爱用手绢将长发束在后面。那天早晨,他看见她拿着油瓶去了杂货店,他跟了过去,塞给她一张表达爱意并约定晚上见面的纸条。他塞出纸条后转身就走,直到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油瓶的破裂声才回头一看,那女孩正楞楞地看着已展开的纸条,油瓶却因为紧张已从手中滑落。

那一天是怎么过来的他已记不清了,总之是等待了100年天才黑下来。他向约定的地方走去,他觉得整个城市都像过节一样,灯光特别亮,所有的人脸上都在微笑。他甚至不好意思地埋下了头,因为他觉得人人都能看出来他是个幸福的人。

等待和期盼曾经让人如此幸福。洪于在岛边的躺椅上闭上了眼睛,他想重回那样的时光不再醒来。而即将到来的女人将携起他的手,以穿越重重岁月的声音轻轻说:“我来了。”

50岁了,洪于感到疲惫不堪。他想去一个地方,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他独自外出,在飞机上想像着云层下一掠而过的山川河流,这种距离曾经让别离的古人肝肠寸断,夜晚投宿、鸡鸣看天的长途让远行人须发渐白。以这样的速度对照时间,洪于感到自己已活了100年、200年甚至更久。现在他想找一个地方让自己停一停。他去了海边,又飞回这座别墅。他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又变回到幼虫,安安静静地爬在一片绿叶上,将一个漫长的下午看成永恒。

洪于在等待中的走神用了多少时间,他不知道。时间是这个世界上随意性最大的东西。当他意识到舒子寅还未到来的时候,他从躺椅上坐了起来。与此同时,他隐隐地听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是一个女人的撕心裂肺的叫声,从别墅方向远远的传来。

“不好!舒子寅出事了!”洪于刹那间被一种恐怖的直觉抓住,他拔腿向别墅跑去。

别墅门大开着,客厅里没人,只有楼上传来一片嚷嚷声。洪于跑上楼去,沿途踩得地板咚咚地响。在三楼尽头的拐弯处,几个女佣和小胖子厨师都挤在通向阁楼的楼梯口。舒子寅倒在地上处于半昏迷状态,她的嘴唇不断地抽搐。她穿着一件猩红色的泳衣,显然是正准备出来游泳时在这楼梯口遇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雪花蹲在地上扶着她的头,不停地叫着:“舒小姐,舒小姐。”洪于也蹲了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又凑在她耳边说:“别怕,我们都在这里。”

洪于又抬头问周围的人道:“你们都看见了什么?”

梅花说,她和姐妹们都在别墅外面乘凉,当时整个别墅里没有人,只有小胖子在厨房里制作京味杂酱面的调料,因为舒小姐说过喜欢吃这种口味的面条。但是厨房在底楼后面的角落里,他根本看不见有没有人在别墅出入。梅花她们几个乘凉的地方倒是正对着别墅,但除了看见舒小姐进去换泳衣外,没看见有另外的人进入。不一会儿,她们便听见了舒小姐的惨叫声,她们立即跑了进去,大家都往楼上跑,梅花想到都是一帮女孩不放心,便跑到厨房去叫来小胖子,小胖子说他在厨房里怎么没听见声音。大家跑上楼,在这里看见舒小姐倒在地上。

正在这时,楼梯一阵乱响,伍钢和鲁老头惊慌地跑上楼来。洪于站起来,怒不可遇地吼道:“你俩到哪里去了?”

伍钢说:“在岛边钓鱼,我们什么也没听到。鲁老头感觉到楼里有动静,我们才跑过来的。”

“我真是白养你们了!”洪于有点丧失理智,骂出了一句从未说过的话。伍钢的脸上觉得有火苗在烧。

伍钢的心里来了牛劲,“其余的人跟着我一层楼一层楼地清查。”他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舒子寅,他知道一定又是出现了什么人影鬼影的。

“不!”洪于果断地纠正道,“伍钢你立即去沿着岛边搜查一遍,看看有没有隐藏在岛边的船只。其余的人在楼里搜查。

舒子寅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见洪于便“哇”地一声哭出来。洪于拍着她说:“没事,没事,一切都过去了。”

他和雪花一起将舒子寅扶上了阁楼的卧室,让她平躺在床上,雪花找来了一件睡衣盖在她的身上。

这样的场面让洪于似曾相识。以前,全家人都住在这里的时候,他的妻子蓝小妮也遇上过这样的事,事后她在床上躺了两天才能下床,后来就嚷着要搬回城里去住。奇怪的是,他的母亲一个人住在二楼,都从未受到过什么打扰,难道这一切只针对他心爱的女人吗?

但是,洪于立即意识到这判断难以成立,因为女佣们也不断遇到可怕的影子,还有死在这里的借宿者,他们和这幢别墅应该是没有任何关系了。

雪花兑了一杯糖水,舒子寅喝下去了,看来她已经好了许多。洪于坐在床边抚模着她的头,这个让人难以接近的女学子此刻成了一个孩子,洪于觉得只有他才能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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