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罢早膳,皇上照例有半个时辰的休息。这会儿,他正和客用孙海一帮近侍在东暖阁外边的砖地上玩掷金城的游戏。这游戏说来也很简单,就是用白灰在砖地上划出四九三十六个方格,每一方格填上一个州的名字,方格中间搁一小磁碗,参与游戏的太监站在三丈开外,手拿一枚铜钱,朝方格中的小碗里投掷,若投中一个,皇上就赏给他白银五钱,以投三次为限。三次皆不中者则换下,改另一个人再投。皇上自己并不投,而是当一个仲裁者,就这么简单的游戏,他却玩得津津有味。

且说今天早上,一连换了五个太监,却没有一个人投中。第五个掷铜板的是孙海,他连掷两次,连碗边儿都不曾碰到,第三次投出的铜板,掉进一只小磁碗中又弹了出来,旁观的众太监都为他惋惜。孙海想得赏钱,便对坐在藤椅上的朱翊钧奏道:

“万岁爷,奴才这枚铜板算不算投中了呢?”

“不算。”朱翊钧立即回答。

“可是,它是从碗中弹出来的呀。”

“既弹出来,就不能算投中嘛,”朱翊钧跷着二郎腿,得意地说,“你想骗朕的赏钱,没门。”

孙海抓耳挠腮,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逗皇上开心。朱翊钧果然兴致儿极高,又喊道:

“下一个谁上?”

“奴才试试。”

说话的是客用,他与皇上同岁,今年十五,刚处在变音的阶段,说话声音嘎嘎的,听了让人感到别扭。但他今天的声音格外不对头,皇上瞅着他,狐疑问道:

“你嘴里好像含了什么东西?”

“是。”

客用答着,伸手从嘴里抠出一枚铜钱来。

“你这是干啥?”朱翊钧问。

“启禀皇上,奴才把铜钱用口水濡湿,它就不会嘎嘣嘎嘣地乱飞。”

客用说着扮了一个鬼脸。朱翊钧笑道:“你当年弄蚂蚁大战,朕就知道你是个人精,快投。”

“哎。”

客用先朝皇上深深一鞠躬表示领旨,然后挽起袖子站到投掷线上,眯眼看准一个磁碗,稳稳地投了过去。只见那枚湿漉漉的铜钱不偏不倚,正好掉进碗中,由于沾水,也不弹跳。

众太监一阵惊呼,孙海伸手去看那方格,大叫道:“万岁爷,客用投中的是扬州。”

“扬州?客用怎么这么好的运气。”朱翊钧屁股离了藤椅,伸头朝方格中看了看,问道,“客用,你知道扬州的分野与出产么?”

“奴才不知。”客用一脸憨相。

“你既不知,听朕为你道来,”朱翊钧双手背负,很有点夫子自道的意味,兴致勃勃言道,“淮、扬一带。扬州、仪真、泰兴、通州、如皋、海门地势高,湖水不馒。泰州、高邮、兴化、宝应、盐城五郡邑如釜底,湖水常常泛滥,所幸有一道漕堤为之屏障。此堤始筑自宋天禧年间转运使张纶,因汉代陈登故迹,就中筑堤界水,堤以西汇而为湖,以受天长、风阳诸水脉,过瓜州,仪征以通于江,为南北通衢。堤以东画疆为田,因田为沟,五州县共称沃壤。南起邵伯,北抵宝应。盖三百四十里而遥,原未有闸也,隆庆六年,水堤决,乃就堤建闸。你们记住这建闸的谕旨,是朕登基后亲自签发的。兹后两年间,建闸三十六座,耗费金钱以万计。这说的是地势,再说出产。淮扬最大的出产就是盐。其盐厂所积有三代遗下者,然长芦盐窃之淮扬卖,而淮盐又窃至江南卖。长芦之窃,其弊窦在往来官舫;淮盐之窃,其作奸在孟浪流徒。淮盐岁课七十万五千一百八十引,征银六十万两,可谓比他处独多。嘉靖朝鄢懋卿督理时,欲以增额为功,请加至白银百万两,征不足,则搜刮郡县盘剥商贾,在他治下,商人多破产,怨声载道。及嘉靖末年,严分宜败,御史徐旷上折弹劾鄢懋卿,司农复议,始减照原额征收。

“扬州有五塘,一日陈公塘,延袤八十余里,置自汉陈登;一日句城塘,六十里,置自唐李袭誉;一日小新塘,一百一十里;一日上雷塘、下雷塘,各九十里,皆创自先朝。千余年停蓄天长、六合、灵、虹、寿、泗五百余里之水脉,水溢则蓄于塘,而诸湖不至泛滥,水涸则启塘闸以济运河。

“这塘说过了,朕再说扬州的风俗。淮阳年少,武健鸷愎,椎理作奸,往往有厄人胯下之风。凤、颖习武好乱,意气逼人,雄心易逞。小秦淮则如白下,鲜衣冶容,流连光景。盖六朝余绪犹有存也,大抵古今风俗不甚相远。”

朱翊钧滔滔不绝讲了半天,眼前的这帮内侍大都胸无点墨,内中虽也有识几个字的,又哪里懂得什么学问?如今听得皇上指点江山的宏论,他们无不肃然起敬。孙海适时恭维道:

“万岁爷这好的学问,真是胜过了状元郎。”

“瞎。什么状元郎。”朱翊钧瞪了孙海一眼,“三年一次会试,那状元郎还得由朕钦点呢!”

孙海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伸手掌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骂道:

“看奴才这张臭嘴,尽说混账话。”

看着他做戏,内侍们站在旁边无不掩着嘴笑,有一个内侍挠挠脑袋,问道:

“奴才天天跟着万岁爷,真不知万岁爷这么大的学问,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朕从隆庆六年登基起,就出经筵,六年了,天天就学这些经邦济世的学问,你们这些当奴才的,哪里会知道。”

朱翊钧一副傲岸的神气,众内侍一个个点头哈腰,一直默不作声的客用,这时满脸堆笑言道:

“万岁爷,奴才的赏银还没拿到呢!”

“少不了你的,”朱翊钧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既机灵又憨厚的贴身内侍,他挥挥手,一名内侍便托了一只垫了红绒布的木盘上来,上面放了五钱银子,朱翊钧朝客用一指,笑道,“拿去吧,权且把扬州赏给了你。”

“谢万岁爷。”

客用伸手拿过银子,正要退下,忽然听得有人尖叫一声“且慢”,唬得众人回头一看,却是冯保,不知他何时悄没声儿地走了进来。

冯保急步上前,拧着客用的耳朵,吼道:“还不快给万岁爷跪下。”

客用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也不敢申辩,只得不情愿地跪了下去。朱翊钧也不明就里,愣着问:

“大伴,客用怎么了?”

冯保也扑通跪了下去——他这一跪,十几个内侍再没有一个敢站的,都纷纷跪下了。冯保正色言道:

“老奴冯保,请万岁爷收回旨意。”

“什么旨意?”

“将扬州赐给客用的旨意。”

一听这话,朱翊钧噗哧笑出声来,辩道:“朕开的是玩笑,实际只赏给他五钱银子。”

“天子无戏言,”冯保偏还较真儿,“万岁爷若不收回旨意,客用就白得了一个扬州。”

“好吧好吧,”朱翊钧有些不耐烦,鼻孔哼了一声,说道,“刚才那句戏言,算朕没有说。”

冯保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又回过头训斥客用:“你这个小奴才,真不知天高地厚,皇上赐你扬州,你本该诚惶诚恐,赶紧谢辞才是,你偏偏还眉飞色舞说一句‘谢万岁爷’,这话是你答的么?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客用平自无辜遭此一顿辱骂,气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但他哪敢辩驳,只勾着头一声不吭。经冯保这么一搅和,朱翊钧也玩兴全无,怏怏起身,踱回东暖阁中,冯保跟随在他的后头走了进去。

朱翊钧习惯地在御榻上落座,早有内侍把沏好的香茶捧上。朱翊钧呷了一口,强压下心头的不快,也不看冯保一眼,只低头问道:

“大伴,今日有何要事?”

冯保欠身奏道:“启禀万岁爷,午门外又发生了大事。”

“午门外?”朱翊钧不屑地说,“不就是吴中行沈思孝两人在那儿戴枷罚跪么,今天是第二天吧?”

“是,”冯保奏道,“不是这二人的事,又有两个人上折言夺情事?”

“谁?”

“艾穆与沈思孝,两人都在刑部任事,艾穆是刑部员外郎,沈思孝是一名主事。”

“他们的折子呢?”

“在老奴这里。”

“念。”

“是。”

冯保展开艾穆沈思孝的折子,一字一句读了下来。当听到“臣闻古圣帝明王,劝人以孝矣,未闻从而夺之也”,朱翊钧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待他耐着性子听完,已是勃然大怒.骂道:

“这两个狂徒,胆敢骂朕!”

冯保瞧着朱翊钧涨红的脸,趁机撺掇道:“这两人的情况,老奴略知一二。”

“讲。”

“三天前,也就是翰林院编修吴中行与赵用贤二人上折的头天晚上,艾穆与沈思孝应吴中行之邀,曾去灯市口的天香楼宴聚,一共去了七个人,除开上述四位,还有翰林院的赵志皋、张位、习孔教三人。他们名日宴集,实际上就是替张瀚鸣不平,并商量如何上折,反对皇上慰留首辅张先生。”

“哦,这帮人竟如此大胆,你是怎么知道的。”

“自张先生夺情,翰林院带头谤议的时候,老奴就密令东厂番役,暗中侦伺他们的行踪。”

“如此甚好,”朱翊钧点点头,忽又觉得还是冯保忠心事主诚实可靠,便忘却了一心头的不快,继续问道,“东厂的密探,还侦伺到什么?”

“他们早就商量好了的,吴中行赵用贤的折子先上,艾穆与沈思孝随后跟进。”

“艾穆与沈思孝这二人更坏。”

“艾穆向来以名士自居,在京城的清流派官员中,很有一些影响。万岁爷,你记得万历二年冬决的事么?”

“记得,当时张先生提出治乱需用重典,朕准了他,在全国杀了一大批要犯,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这事儿与艾穆有关,他当年受刑部派遣,前往陕西督办决囚事。那一年,陕西只杀了两个人,在全国落下个倒数第一。”

“我记起来了,”朱翊钧忽然又气愤起来,“张先生有一次在平台向朕禀告决囚事,曾言及刑部有一名员外郎督办不力,为何这人还留在任上?”

“老奴说过,艾穆是个名士,动他有点投鼠忌器。再加上,刑部堂官王之诰也袒护他。”

“王之诰不是元辅的亲家么,为何要袒护他?”

“王之诰为人清正,但有些迂阔,好认个死理儿,所以并不能做到与首辅和衷共济。”

“朕知道了,”朱翊钧咬着嘴唇想了想,又问,“艾穆折子中说妖星出现,是怎么回事?”

“昨夜里,天上的确出了扫帚星。”

“啊,这是凶象吗?”

“是的。”冯保咽了一口唾沫,说出事先想好的话,“扫帚星之所以称为妖星,是因为它一出现,地上就有灾害发生,昨夜,京城里就有三处火警,崇文门外,烧毁了十几户人家。”

“还有呢?”

“还有……”冯保顿了顿,装出一副惧怕的样子说道,“这次扫帚星侵犯北斗,帝座受到威胁。”

“有这么严重吗?,,

“老奴在万岁爷面前,决不敢戏言。”

“应如何处置?”

“往常碰到妖星出现的天象,万岁爷就会立即颁旨内阁,五府六院各大衙门,要文武百官各自修省,禳灾祈福,以解上苍之怒。”

“那你立即替朕传旨下去,让文武百官修省。”朱翊钧尽管处处装出大人的样子,但这时仍不免露出孩子的惊恐,“妖星侵犯帝座,这妖星来自哪里?”

“万岁爷,天上乍一出现妖星,艾穆沈思孝就上了这一份冒犯皇上的奏折,这事儿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

“你是说,艾穆贼喊捉贼?”

“依老奴看,是这么个理儿。”

朱翊钧脸一沉,说道:“还是着锦衣卫把这二人拿下。”

“这个自然,老奴马上传旨,”冯保说着却不挪身子,迟疑一会儿,又道,“万岁爷,这件事儿,要不要请示太后,看她有何旨意?”

“不用了,”朱翊钧决断地回答,“母后已明确表态,对这些犯上作乱之人,一律严惩。”

“请问万岁爷,如何严惩?”

“朕已降旨吏部询问,昨日已有回答,给吴中行赵用贤二人,各廷杖六十,贬为编氓,永不叙用,今日的艾穆沈思孝二人,气焰更加嚣张,廷杖各加二十,流徙三千里,戍边充军。”

“请问万岁爷,廷杖何日执行?”

“明日辰时,让大小九卿四品以上臣工,都到午门外观刑,一个都不准缺席。”

“老奴遵命,现在就去传旨。”

冯保出得东暖阁,一改往日迈八字步的习惯,而是一溜烟出了乾清宫。

吴中行艾穆等四人要遭廷杖的消息,当天下午就传遍了北京城,立刻就成了街头巷尾的主要话题。官场的人都知道廷杖意味着什么,这是对犯罪官员最严厉的惩罚之一。只有直接触怒皇上的官员,才会遭此重刑。罪官从诏狱中提出,押至午门外,在垫了毡的地上头朝三大殿伏身躺下。负责行刑的锦衣卫兵士手持大棒——这大棒是特制的,它由栗木制成,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且包有铁皮,铁皮上还有倒勾,一棒击下去,行刑人再顺势一扯,尖利的倒勾就会把受刑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如果行刑人不手下留情,不用说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连击连抓,就会被撕得一片稀烂。不少受刑官员,就死在廷杖之下。即便不死,十之八九的人,也会落下终身残废。廷杖最高的数目是一百,但这已无实际意义,打到七八十下,人已死了。廷杖一百的人,极少有存活的记录。廷杖八十,意味着双脚已迈进了阎王爷的门槛。因此,乍一听说四人要遭廷杖,吴中行赵用贤六十,艾穆沈思孝八十,他们的亲属及同僚好友莫不骇然变色,一时间纷纷行动设法营救。

却说夺情事件发生以来,张居正与冯保两人,通过游七与徐爵互传讯息,一直保持着热线联系,皇上对艾穆等人的严厉处置,张居正及时知道,甚至比五府六部的大臣们知道得还快。在艾穆上折之前,张居正又第三次上疏请求皇上准他回家守制。皇上的答复是“先生再行乞请百次,朕也不准。”这话已说绝,张居正再无回旋的余地。虽然他内心深处渴望皇上有这种坚决慰留的态度,但至少在表面上,在任何人面前,他都必须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防人http://www.99lib•net之口甚于防川,吴中行艾穆等既然甘冒风险犯颜上书,就是因为他们抓住了官员们的普遍心理——不回家守制就是不孝,不孝之人,安能号令天下?一想到这一点,张居正就会陷入深深的痛苦与惆怅之中。他可以行使威权使国家走上富民强兵之路,但他却没有办法让那些固守迂腐人品操守的读书人改变观念。他深切地感到立功立德可以兼而有之,立功立人却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次夺情风波,其强大的反对力量不是来自那些已被他深深得罪的势豪大户,而是来自他深为倚重的士林,这尤其让他寒心。

这些天来,除了到家中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大内的太监也几乎天天跑来传旨。今天下午,司礼监太监何进又到府传达皇上最新的旨意:

联为天下留卿,岂不轸念迫切至情.忍相违拒?但今日卿实不可离朕左右,着司礼监差随堂官一员,同卿子编修嗣修驰驿前去,营葬卿父;完曰,即迎卿母来京侍养,用全孝思。卿宜仰体朕委曲眷留至意,其勿再辞。各衙门知道,钦此。

这道圣旨一到,张府立刻忙碌起来。却说接到讣告的第二天,作为长孙的敬修,立刻启程赶回老家江陵,如今大概已过了河南进入湖广地界,用不了三四天即可抵达家中。但是,敬修回籍只是起一个报信的作用,而奔丧的第一号主人应该是张居正。皇上要他夺情引出汹汹谤议,经过十来天的争斗较量,皇上慰留张居正的决心越来越大。眼见不能回家守制,张居正遂决定让身也两个已获功名的儿子编修嗣修代表他回家尽孝葬祖。皇上得知此事后,先已带了口信过来.要派一名太监随编修嗣修前往江陵主持丧事,这是上午的事。一到下午刚临未时,正式的圣旨就到了,张居正非常感激皇上给此殊荣。首辅葬父,皇上亲派太监前往主祭,国朝二百年来没有先例。早已备好物品束装待发的编修嗣修,随父亲焚香接旨后,立刻就出发。皇上亲准他们驰驿,京南驿派出的轿马已在门前等候,他们要即刻赶往京南驿,皇上派出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在那里与他们会合,尔后一道星夜赶往江陵。

送走了编修嗣修,张居正心里头空落落的,他回到书房,喝了一杯茶,吃了几块甜点,正说开始披览等待拟票的奏折,游七敲门进来,递给他一封缄口的信袋。

“这是谁的?”张居正问。

“不知道,门子给我的,他说一个人走到门口交给他,说是给老爷您的。”

张居正心下疑惑,遂拆开信袋,从中抽出一张淡竹衬底的香笺,笺上写了一首绝句并附了两句话:

一闻讣告便摧心,

怅对秋风哭白云。

贱妾无缘来泣血,

闲庭空自吊黄昏。

若能守制,何必夺情

抑泪遥祭,知名不具

一看这娟秀的笔迹,张居正的心顿时一阵狂跳,他太熟悉这个笔迹了,更熟悉诗中这缱绻感伤的情调!“玉娘!”他大喊一声,竟手拿笺纸,忘情地奔出书房,跑到大门前。他抬眼看看胡同口,行人寥寥。几个守值的军士,像泥塑的金刚一样站在大门两侧,他回身问站在门厅前的门子:

“这信是谁给你的?”

“一位老人。”

“老人。”

“是,看上去像冬烘先生。”

“人呢?”

“留下信就走了。”

“快去把他追回来。”

“是。”

门子嘴上答应着,脚下却慢吞吞的。张居正一跺脚,吼道:“快些!”

门子一惊,再不敢怠慢,飞也似地朝胡同口跑去了。张居正一直目不转睛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忽然意识到站在门口不妥,复又怏怏地蹙回书房。

过了一会儿,门子满脸大汗跑来禀报,说是找不见那老头儿了。

“你敢断定是个老头儿?”张居正问。

“千真万确。”

“是个什么样的老头儿?”

“瘦巴巴的,好像懂点文墨。”

“知道了,去吧。”

门子离开后,张居正又把那首诗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脑海里老是浮现出玉娘袅娜的倩影和忧伤的眼神。打从去年冬上,玉娘离开积香庐不辞而别后,张居正曾多方打听她的踪迹,迄今仍无寻获。往日,玉娘不止一次露出厌世出家的念头,因此张居正责人多次查访京城内外的所有寺院,一次次都失望而归。玉娘离走的头两三个月,张居正心情一直不好。白天忙于政务,倒也不觉得什么:一到夜晚,他就感到百无聊赖。自玉娘走后,他已很少去积香庐,偶尔去一次,睹物思人,只会让他徒生伤悲。这样怨怨艾艾过了几个月,心情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恢复如初。期间,李太后曾向他打听过玉娘的下落,他不敢说玉娘是因为邵大侠被杀才愤而出走,而是含含糊糊地回答说玉娘为了心中夙愿已遁人空门。听说这么一位美丽的小女子能摒弃红尘矢志苦修,李太后对她的印象越发地好了。她要张居正捎信给玉娘,仍要她来宫中探讨佛事:张居正只得敷衍承诺,其实他实在不知道这一只江南的雏燕,如今飞向了哪里。就在他渐渐淡忘的时候,这位玉娘又奇迹般地出现了——不是她的人,而是她带来的这一张痴情如旧的香笺:

这一首绝句,短短二十八个字,寄托了玉娘对他尊父的无尽哀思,诗中以“贱妾”自称,说明玉娘仍没有改变对他的挚爱。闲廷空自吊黄昏,这闲庭在哪里?诗中透露的消息,可以断定玉娘仍在北京,同住一城却恍若参商难见,张居正本来已是伤痕累累的一颗心,这一下更是再添新痛。他起身踱到窗前,想象玉娘现在缁衣素面临风怅望的样子,眼角再一次湿润了。他真恨不能下令五城兵马司挨家挨户搜查,把玉娘重新觅回来,但他不能这样做。身为宰辅,又在夺情期间,安能为一个小女子兴师动众?众口烁金,他再次想起这滚烫滚烫的四个字。至于诗后附言,特别是“若能守制,何必夺情”八个字,已道出了玉娘对他的规劝与怨望。玉娘作为一个与官场无涉的小女子,也希望他守制,可见孝治观念,并非士林独擅,它已深入民间植根人心。想到这一点,张居正不觉有一点后怕。“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王阳明的这句名言,再一次在他的心中卷起怒涛。

就在张居正怀念玉娘心潮难平的时候,游七又来报王锡爵求见。对这位掌院学士在此次夺情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张居正十分恼火。此时约见,又不知为的什么,张居正只得收回思绪,吩咐游七把王锡爵领到花厅。

自吴中行艾穆等四人要遭廷杖的消息传开,翰林院里像是炸沸了锅。赵志皋张位习孔教等人,吵着要动员全京城所有对夺情一事持异见者共同署名上书。这样事情就会越闹越大,王锡爵劝阻他们,尔后只身赶来纱帽胡同,他希望张居正出面劝说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

张居正故意磨蹭了一会儿,待他走进花厅,早已坐定的王锡爵立忙又起身施礼相见。张居正还礼坐下,他强压下不快,冷冷地问道:

“王大人此番前来,有何公干?”

王锡爵听出话中带骨头,他睨了一眼青衣角带的张居正,赔着小心回道:

“愚职今次专为廷杖一事而来。”

“有何赐教?”

“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四人,对首辅夺情事有异议,愚职认为,此事不当廷杖。”

“那应当如何呢?”

“应该宽宥他们。”

“那你为何不给皇上上折?”

“皇上在盛怒之中,哪肯听愚职罗唣?”

“那你找不谷作甚?”

“愚职请求你出面劝说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

张居正摇摇头,搪塞道:“你方才已说过,皇上正在盛怒之中,吴中行艾穆等人冒犯的不是我,而是皇上,此情之下,不谷又哪能劝说皇上。”

王锡爵知道张居正对这几个人恨之入骨,不肯施以援手,但目下情势,惟有他的话才可使皇上回心转意,为了救人,他只得苦苦哀求:

“首辅,皇上的盛怒,是因夺情之事引起,而夺情之事,又因你首辅而爆发。解铃还需系铃人,若想吴中行四人得救,惟有你首辅出面。”

张居正立即回道:“不谷不能出面!”

“为何?”

“这是皇上第一次亲自御政动用威权,不谷若出面干涉,皇上的面子往哪儿搁?”

王锡爵瞧着张居正冷峻的神情,顿觉灰心,但拯救同类的责任感让他不敢放弃,他再一次劝道:

“首辅,有一句话愚职不能不说,但说出来,恐会引起首辅的震怒。”

“你说吧。”

张居正又习惯地捋了捋长须,借以平息心头的烦躁。王锡爵呷了一口茶,缓缓言道:

“首辅,受廷杖的虽然是吴中行等四人,但为之痛心的,将是天下所有的读书人。”

张居正听罢一愣,旋即冷笑一声,讥道:“王大人的意思,是我张居正要与天下所有的读书人为敌?”

“愚职不是这个意思,”王锡爵赶紧申辩,“但夺情之事,的确容易引起读书人的误会。”

“首先是你王大人的误会,你不是身穿红袍,亲自跑到内阁去恭贺吕阁老迁左么?”

王锡爵脸色腾地红了,他索性放胆言道:“是有这回事,愚职亦不同意首辅夺情。”

“皇上要留我,你说怎么办?”

“你可挂冠而去。”

“你这岂不是要我不忠?”

“如果首辅愿意出面营救吴中行四人,或许能赢得反对夺情者的谅解。”

“对不起,仆难以从命。”

“首辅,难道你不念及吴中行赵用贤都是你的门生吗?”

“他们眼中又哪有我这个座主,”张居正说着已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厉声说道,“皇上要我夺情,你们要我守制,你们所作所为,不是要把我张居正逼上绝路么,你们若坚持己见,仆惟只有一死,方得解脱。”

王锡爵见张居正已说出绝情的话,只得长叹一声,起身告辞。他刚走不久,冯保就差人送来了最近两日东厂的访单。东厂自创建之日起,就担负有监伺百官的秘密使命,东厂撒在各处的暗线甚多,这些密探随时都会把得到的情报密呈上来,东厂再汇总成为访单及时向皇上禀报——东厂的访单,也只有皇上一人才能看到,但张居正担任首辅之后,冯保虑着他实际上起到“摄政”的作用,便把访单制成两份,一份呈送皇上与太后,另一份则报给张居正。

现在,张居正看这最新的一份访单,有二十多页纸,内容几乎清一色都是京师各衙门官员在夺情事件中的言语行动。张居正细细读来,不放过其中任何一则消息。其中有多条涉及艾穆,并全文刊登了他在天香楼上写的那一阕《金缕曲》,此前,他已读过了艾穆的那篇《谏止居正夺情疏》,对于艾穆的文字才华,他从内心由衷地欣赏,但同时他又发出了“芝兰当途,不得不除”的感叹。如今再读这阕《金缕曲》,他对这位湘中才子已是深深厌恶,在心中讥道:“扶社稷,方为大丈夫。这话不假,但究竟是谁在匡扶社稷呢,是你还是我?”想着想着,他也情不自禁地提起笔来,依这《金缕曲》的词牌,挥写心中的哀婉、愤怒与沉痛:

一天秋气烈,问孤雁,拍云而去,关山几叠?忍看圣贤皆寂寞,谁醉长安风月。寒夜里,故园萧瑟。料当老父魂飘日,江浦上,一霎枫林黑。肝肠断,星明灭。

我为人子遭诋毁,望江南,烟水茫茫,徒然泣血。以身许国真难事,进退关乎名节。恨不能,远离帝阙。

只是明君难割舍,扶社稷,要创千秋业。功与过,且抛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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