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政府家属楼里, 各家关上门之后都在叽叽喳喳。

“你看到了吗,今天赵处长带了一个小姑娘回来了,还让人家喊她外婆。”

“嘶, 我听说了……喊外婆, 那是高玲的姑娘?”

“高玲不是早就没了吗?”

“是啊,肯定是她以前养的,隔了几年被赵处长带回来, 真是稀奇。”

“哎哎, 那你看到那个小姑娘长得怎么样,跟高玲像不像?”

老高家,赵处长看着福宝与高玲极其相像的脸庞,不知不觉眼泪又滑落了下来。

“妈,你别这样,我大外甥女都被你吓住了。”高邮差把手帕递给她,“多笑笑,要高兴啊,这么多年了,我们总算重逢了。”

“对,是喜事,喜事我不应该哭的。”赵处长接过手帕, 慢慢地擦拭着泪水,她怜爱地看着福宝, “好孩子, 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在我们县里,怎么就不过来找外婆外公,找舅舅呢?”

福宝坐在椅子上, 脚尚且够不到地面,只能垂在半空中一下一下的晃悠。

她眨巴着眼睛,歪着头怯怯地看着赵处长:“我怕……”

怕什么?

有什么好怕的?

赵处长心一抽,就想起来高玲跳河的事情了:“好孩子,是我们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的妈妈。福宝,你叫福宝是不是……外婆会让你成为一个有福气的孩子的……”

在外面,赵处长是雷厉风行的女干部,回到了家里,她也是个想到女儿会伤心流泪夜不能寐的可怜母亲。

福宝看着她,眼泪也下来了。

赵处长把她抱在怀里,头靠头哭泣。各哭各的,却又觉得内心无比贴近。

高邮差看到她们这副样子,内心大恸,他用力地咬住腮帮子,去厨房倒了两杯热茶过来,放在茶几上。

“喝喝茶吧,福宝,舅舅看你嘴皮子都干得翘起来了。”

“怎么倒茶呢,儿子,你去拿麦乳精出来啊,给福宝冲了喝。”

赵处长摸着福宝的脸蛋,“可怜我大外孙女,本来可以养得更好的。”

高邮差:“……”

这倒不必。

福宝生的雪白,长得珠圆玉润,脸上身上都肉乎乎的,很结实。赵处长都抱不动福宝,还是他这个当舅舅的把哭闹不休跟姚静上演生离死别的福宝抱出局子的。

想起来姚静把福宝藏了三年多,高邮差就感到十分可恨。

但是看到福宝的模样,连穿的衣裳上都没有一块补丁,高邮差内心又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

他默默转过身,去拿麦乳精,脸上努力地笑:“我总是不在家,倒是忘记了家里还有这样的好东西。”

“我听人说,大城市小孩子都喝牛奶,我马上托人给我带点奶粉回来,给我大外甥女补补。”高邮差积极道。

赵处长摸着福宝的头发,触手浓密柔软,乌黑发亮。她垂下了眼睑,那个女人对福宝很好,她心里晓得这件事,她没办法昧着良心说福宝被偷走虐待了。

“福宝啊,告诉外婆,你这几年怎么过来的,喝的什么吃的什么?”

“我喝的很好,吃的也很好,有点心,有鸡蛋。我的妈妈和奶奶都很喜欢我。”福宝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我也很喜欢我的妈妈和奶奶。”

赵处长的脊背都僵硬起来了,她的声音绷得紧巴巴的。

“你的妈妈,早就跳河了!”

福宝“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妈,你干什么呢,你跟小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姐出了事,福宝难道不难过吗?”

高邮差匆匆过来,把冲还的麦乳精递到福宝手里,“乖,福宝,别哭了也别怕,外婆没有跟你生气。”

福宝把麦乳精捧在手里,不敢喝,哭到打嗝。

“……造孽啊。”

赵处长撇过脸去,抹了一把,平复了一下才转过身来,摸摸福宝的脸。

“福宝,对不起,外婆吓到你啦。”

福宝打着哭嗝:“我要我妈妈……我要我妈妈!”

是个人都晓得,她这里要的妈妈不是高玲。她要姚静。

赵处长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姚静是这辈子过来跟她要账的。

她的女儿高玲,从小是被他们夫妻两个当成男孩子养大的,还去军队里面训练过,她说她要当一个保家卫国的女兵。

结果高玲在高中的时候遇到了小学毕业、在鞋厂当工人的姚静,一下子什么都变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赵处长都想不明白怎么就会变成这样。

高玲天天往鞋厂跑,闹得沸沸扬扬。起先他们都不知道这个事,有人旁敲侧击,他们也没在意。

直到鞋厂的干部在开会的时候忍不住跟他们抱怨,她和老高才知道事情不好。

大庭广众的亲热,说着那些骇人听闻的语言——这些都是怎么回事!

她和老高质问高玲,高玲跟他们大吵了一架。那一架吵的轰轰烈烈,吵的整个家属楼都差不多听见了。高玲要跟他们划.清界.限,而老高抢先一步先把高玲弄到了远方乡下插队。

老高始终舍不得让自己的姑娘被贴大字.报、戴高帽子,再被拉着满县城游街。

原本以为,等个几年、等个几年之后,高玲就能想明白了,家里这边的人也能淡忘这件事,他们就能再想想办法,把高玲弄回来了。

可惜万万没想到,送高玲上火车的那一面,居然就是他们和高玲见的最后一面。

结婚、生女、跳河。

她跟老高还没反应过来,女儿已经没了。

而姚静,除了被批.斗了一通,照样结婚生子。现在还让她姑娘生的女儿喊她“妈妈”!

有那么一瞬间,赵处长感觉她的气都喘不过来了。

“妈,妈你没事吧?”高邮差焦急地唤她,对着她的肩膀捏捏打打。

“……外婆?”福宝止住了哭声,等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喊道。

“好……好。”赵处长带了泪意微笑起来,“福宝,你是怎么到我们县里来的,怎么遇到……你现在的妈妈的?”

“妈妈教我坐车,教我去鞋厂,我找到了妈妈。”福宝啜泣道,“我看过妈妈照片。”

她说的颠三倒四,但是赵处长和高邮差都听明白了,心底凉透了。

高玲情愿让孩子找姚静,都不愿意让孩子找他们,是真的恨毒他们了啊。

赵处长受不住了,她捂着脸哭着去了屋里,一下子倒在床上。

高邮差强颜欢笑,拉着福宝的手:“走,我们家里有很多你妈妈的照片。福宝,舅舅带你找了看去哦。”

福宝眼睛终于有了亮光:“好。”

书房里,亮起来灯,暖融融的一片昏黄光晕。

光晕里,福宝坐在写字台前,写字台上展开着泛黄的相册。高邮差站在她的身后,指着相册上的照片给她看。

“这是你妈妈七岁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小呢。她穿着迷彩服,剪着小短发,就像一个假小子。”

福宝“哇”了一声:“妈妈真好看。”

“还有更好看的呢。”高邮差往后翻动相册,“你看看这个,是她上初中的时候,留了长辫子,穿着布拉吉,还有漂亮的小皮鞋,她是他们班上最好看的姑娘。福宝啊,你长大了估计就是这样样子。”

福宝都看呆了:“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妈妈。”

“因为她后来把头发又剪了啊,嫌穿着布拉吉不方便,她不喜欢穿这些了。”高邮差叹息一声,再往后翻,“这就是你妈妈上高中时候的样子了,初中毕业那个暑假,你外公送她去军队锻炼了,她长高了晒黑了,好多人以为她就是男孩子。”

福宝又摇头:“我还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妈妈。”

“哦?”高邮差拉了一个凳子坐在她旁边,温和地问,“那你见到的妈妈,是什么样子呢?”

十年岁月,天人永隔,他这话说的平静,内心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妈妈的头发到耳朵底下,乌黑乌黑的。”福宝比划给他看,“妈妈说话的时候很好听,一点也不像男孩子,妈妈喜欢抱着我说悄悄话,妈妈还会给我唱歌哄我睡觉。”

说着说着,福宝的声音落下去了。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过妈妈唱的歌了,现在的妈妈也不会……”

“是吗,福宝,你妈妈给你唱的歌是什么样子的,你跟舅舅说说看,舅舅说不定会唱呢。”高邮差轻声问,摸了摸她的小辫子。

“真的吗?”福宝眨巴着眼睛,把记忆深处的歌谣哼唱了出来。

另一边的卧房内,赵处长躺在床上,不知何时有隐隐约约的熟悉歌谣传入了她的耳畔,一行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下去,在枕头上湮开。

半晌,她抬起眼帘,坐了起来,下了床走到窗边,把窗帘一拉,看向楼下。

高县长在抽着烟,他其实很少抽烟的,也不怎么会抽。

一口烟吸下去,高县长正在咳嗽,捂着心口窝咳得撕心裂肺。

似有所感,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了赵处长的目光。

“我……”

他动了一下口型,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颓然地把香烟往地上一丢,用脚碾灭,他平时挺得笔直的腰明显地佝偻下去,准备上楼。

赵处长麻木地自言自语:“我还当他不敢回来。”

“高县长——”

一声破锣嗓子一样的呐喊从远方而来,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个小老太太已经冲过来了,朝地上一趴,一把抱住高县长的大腿,然后就开始又哭又闹,唱戏一样求饶。

“我们错了,高县长,我们真的错了!”

“其实不是我们错啊,是我那个三儿媳妇做错了,我们不晓得,我们完完全全不晓得。我们要是晓得,哪里敢把您外孙女扣在我们家里呢,那不是耽误人家吗是不是?”

“高县长啊,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们吧!我们都以为我那个三儿媳妇是做好人好事的,她说她是收养的没人要的孩子,我们是真不知道福宝有来历啊。”

“我真是苦命哦,我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事情啊……”

刘老太噼里啪啦,唱念作打一样不落,把高县长直接冲晕了。

楼上的赵处长也直接看晕了。

书房里,福宝听见声音了。她一下子下了凳子,要往外跑:“奶奶!”

高邮差一把抱住她:“福宝,你要去哪里啊?”

“我要找我奶奶,我奶奶来了!”

福宝急得不得了,可是高邮差就是不让她走。

“带好孩子。”赵处长铁青着脸,吩咐高邮差一句后,径直下了楼。

楼下,刘四柱总算赶来了,他也没想到他妈关键时候搞得跟脱缰野马一样。

“高、高县长。”他跑得气喘吁吁,主要是心里十分害怕,说起话来磕磕碰碰的的,“我、我们是来道、道歉的。”

“虽然不知者无、无罪,但是我三嫂确、确实过了。”

刘四柱越急越结巴,这也是应该的,他毕竟是个家庭妇男,这辈子都没想过能跟县长说话。

亲娘哟,怎么就这样了,天老爷这不是难为他吗。

刘四柱说着说着都想哭了。

刘老太大为嫌弃,觉得这个儿子果然不中用,这磕磕碰碰的实在上不了台面,不愧是能当人家上门女婿的人。

她手忙脚乱爬起来,接过刘四柱手里的篮子:“高县长,你看,你快看看,这都是我种的菜,可新鲜了,才给你摘的,还水灵灵的呢,底下还有大鸡蛋,这都是我自己养的鸡,鸡子吃虫子生的蛋,特别好,福宝就是吃我这个蛋才长这么好的。”

说着说着,刘老太悲从中来,号哭起来:“我们对福宝,那可是真心的啊,是掏心掏肺的!”

“高县长,你到我们松梗大队问问,你就随便拉个人问问,问他们刘老太是不是偏心福宝,那肯定是啊。我疼福宝,我只疼福宝一个,我亲孙子亲孙女,我都不疼的啊!”

这是真的,高县长听得却直皱眉。

刘四柱暗道不好,连他都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呢,怎么妈突然就跟失心疯了一样,在楼底下把人家高县长家里的丑事都说出来了啊,还这么大声,一副生怕别人听不到的样子。

他一个眼神扫上去,果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楼上的窗子都打开了,家家户户都摆出了吃瓜的姿态。

……凉了啊!

刘四柱眼前一黑,恨不得表演一个当场去世。

“你们这是在说什么?”赵处长终于赶到了,她疾言厉色道,“你们讲的我一句都听不懂!”

刘四柱心如死灰,什么都不想说了。

刘老太倒是脸皮有城墙厚,拿着篮子颠颠过去:“县长夫人……噢噢,不是,赵处长,这是我给你们带过来的菜和蛋。”

赵处长抬头也往楼上家家户户扫了一眼,然后肉眼可见神色更难看了几分。

“有什么话不要在这里说,走,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

家属院一个安静的小亭子里,四个人坐下了。

高县长的脸皮子八风不动,赵处长一脸的不高兴,刘四柱坐立难安,只有刘老太舔着老脸陪着笑。

“你们究竟是来干什么的?”赵处长并不想听她的长篇大论。

刘老太立刻又把她的无辜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就开始老泪纵横。

“行,你不知情,我晓得了。”

赵处长准备起身,刘老太又拦下她,“还有呢,还有呢。”

接着刘老太把她对福宝怎么掏心掏肺事无巨细说了一遍。

“行,我记着你的好。”

赵处长抬脚要走,哪知道刘老太跟神经病发作一样,依然不让她走。

赵处长抬眼看向她。

刘老太一脸的羞臊:“赵处长,哪里用你记着我的好,你说这样的话,就是折煞我了。”

赵处长继续看着她。

果然,刘老太开始说“但是”了,“但是高县长、赵处长,我这里有个问题……你们能不能不记我们老刘家的仇啊。姚静现在都到局子里去了,我们一家子其他人是无辜的啊,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们真的都是好人啊!”

赵处长掀起嘴皮子:“老太太,哪个说我们要记你们家的仇?”

荒谬不荒谬啊,倘若老高家真是这种人,这么多年怎么会任由姚静顺风顺水。

桥归桥路归路,他们从来不是公报私仇的人,何况根本谈不上私仇。

从头到尾都是高玲的选择,真有罪孽,也是她跟老高这两口子的罪孽。

刘老太不知道啊。

她反手一指:“是我这个小儿子说的。”

刘四柱:“……”

啊啊啊啊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刘老太还要补充:“但是他现在不算我小儿子了,他是人家的上门女婿,不算我们老刘家的人。高县长,赵处长,他说的话不关我们的事啊!”

刘四柱:“……”

活到今天他也没弄明白,他怎么就有了这样的妈,别人家的妈怎么不这样啊?

“你们放心回去吧,东西也带回去。以后就不必来了,等我们调整好了,说不定会带福宝回去感谢你们的照顾。”赵处长的声音平平静静。

“那、那敢情好。”刘老太麻麻地吐出这句话。

半晌过去了,高县长和赵处长都离开了。

刘老太还没走、也没动。

“天都黑了,妈,你今天晚上是去哪儿住啊。我先说了,你不能去老叶家,我都没告诉他们我们家的事情。”刘四柱问。

风里传来哭泣的声音。

刘四柱愣了一下:“妈,你怎么了?”

刘老太再也绷不住了,像个孩子那样哇哇大哭。

“我想福宝!”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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