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红哭成泪人了。

看她这副样子, 本来有些看不得小刘家发财的人都不好意思阴阳怪气了。

大家都恨铁不成钢地围着张秀红:“多好的事情啊,红子你哭什么呀?”

张秀红根本说不出话了, 大口大口地喘气,身体还在打摆子。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大悲大喜吧。

没有经历过这种“大喜”的乡亲们心中涩涩,然而……张秀红也没经历过大悲啊!

她这几天管仓库管的风生水起的,快活的要命。

四婆都酸了,养个丫头片子就能这么会赚钱, 张秀红真是好命啊,也就比她家英年守寡的孙琴差一点点。

“红子, 你站起来啊, 站起来啊!”

四婆想拉张秀红, 结果从来没发现张秀红这么沉过,她一用力险些把自己拽倒下去。

刘小豆和刘小虎弄到现在也算懂了。

大姐写文章给报社,报社给大姐钱,钱能买糖买肉吃!

啊啊啊啊他们大姐怎么就这么能呢!

两个小的都激动了, 手舞足蹈地向刘小麦跑,一左一右抱住她大腿,眼泪鼻涕都往她腿上糊。

刘小麦望着天, 一脸的生无可恋。

怎么会这样?这么会这样!

她肯定会上报纸, 这事在小刘家不是强调过很多遍了吗?每次说起来的时候, 大家见怪不怪的样子, 现在哭什么哦。

“大姐,我、给你养老。”刘小豆主动请缨。

你养我小,我养你老。今天你赚钱给我买糖, 明天我赚钱给你买肉。

刘小虎急了,在讨大姐欢心这件事上,他是万万不可落后的。

“大姐,我孝顺你!”刘小虎嘴巴一张就开始用词不当。

“……”刘小麦一左一右摸摸他们毛茸茸的脑袋,把千万复杂压成一脸感动,“谢谢,谢谢你们,我亲爱的大妹小弟。”

你们都是有想法有态度的人,拦不住拦不住。

“砰”的巨响,一只竹篓子摔了过来,里面的猪菜摔得到处都是。

“张秀红!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把二柱克死了?你这个毒妇!”

只见刘老太颤颤巍巍握着镰刀,眼珠子通红,咬着腮帮子冲过来要跟张秀红拼命了!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刘老太又发疯了——

“哗啦”一声,田埂上鸟雀散尽。原本赖在地上谁也拽不起来的张秀红跑得最快。

一边跑一边喊:“救命啊!杀人啦!”

刘小麦带着大妹小弟缩在树后面安静如鸡,默默地眺望事发地,欣赏她奶最后的狂欢。

光秃秃的路中间到底只剩下拿不动刀的刘老太了,扎着花白小髻的脑袋迎风招展。

看刘老太没有拿刀伤人,大家心里稳了一波。

有胆大的就质问她了:“刘老太,你说什么呢,跟二柱有什么关系?”

他们都在与有荣焉着呢,就刘老太声势浩大地杀过来,一张嘴就是刘二柱被毒妇张秀红克死了,这叫什么话?

有这样咒儿子的吗?

“你们还帮着她瞒,不用瞒了,我都知道了!”刘老太生啖了张秀红血肉的心都有了。

她在坡子上看得清清楚楚,邮差同志给张秀红送了个东西,然后张秀红娘儿几个就开始哭天抢地了。

这副景象实在是似曾相识,她那个死鬼男人没了的时候,她也这么闹来着,谁拖她都拖不起来。

投机倒把啊,干什么不好,非得要去投机倒把!

刘二柱就是个怂货,非得学老三家,现在把人都搭进去了啊。

这一瞬间,刘老太都忘记平时她是怎么恨刘二柱的了,只剩下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怆。

她这辈子送走太多人啦,天老爷哟,她怎么命就这么苦。

刘老太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嚎啕起来,嘴上还在断断续续控诉张秀红。

洗耳恭听了半天的刘小麦:“……”

她终于听懂了,只是这个刘老太——这个人脑子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她扯着嗓子喊道:“奶,你别搁那感动你自己了。人家邮差同志送来的是好消息,我写的文章要上报纸了!”

……刘老太的嚎啕硬生生止住了。

她僵硬地扭着脖子看四方,松梗大队的男人女人老的少的都在对她指指点点,脸上都是满满的嫌弃。

这就让刘老太下不来台了啊。

她的老嘴瘪着,还不相信:“你个丫头片子也能上报纸?你才念几天书就能写文章?”

刘小麦自证清白:“奶,你看这个,是我稿费哦!”

崭新的、夺目的、弥漫着好日子芬芳的十块钱猝不及防被刘小麦亮了出来。

十块——

十块啊!

明明隔了好远,这十块钱就这么突兀地砸到刘老太眼眶里。

她一瞬间什么都看不到了。

“刘老太倒了!”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我奶欢喜地晕过去啦,我奶是真的为我高兴啊!”是一脸感动的刘小麦。

“大家不要抬,大家不要抬。”是关心婆婆的张秀红,“人家李郎中说过,老头老太太躺在地上不能随便扶的,他们脑子、他们脑子可能有点问题。”

“哦……”大家恍然大悟。

尤其是四婆,非常支持张秀红的说法,“像我这种脑子没问题的老年人,我跌倒了你们应该扶我。像刘老太这种脑子本来就不正常的——谁扶她谁要倒大霉的!”

他们也不避讳刘老太,真当刘老太晕了呢,围着她说说笑笑。

确确实实点全村老少等上菜内味了。

“小麦啊,你怎么那么会写呢你写的什么啊,讲给我们听听噻。”

刘小麦非常的谦虚:“就是普普通通的文章,叔、婶,要是你们家孩子念书了,肯定写得比我好。”

“真的吗?”有人心动了。

之所以觉得读书没用,是因为读不读都走种田路。既然注定是泥腿子,何必花那个冤枉钱呢。留着学费买点吃的不香吗?

但是现在,松梗大队的老农民们想法变了。

会写文章的农民跟老文盲农民差别大着呢!人家会写文章,一篇稿子就十来块。换成他们要在地里流血流汗干好些天,到了年底队里还不一定给他们发钱。

读书是好事啊!

吴国安刚过来,就被无数道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

“有事?”吴国安做好心理建设,谨慎地开口。

四婆打头阵:“大队长,我们松梗大队怎么就没有学校呢?隔壁坝子大队还有呢!”

要是有学校,她孙子孙大志不比刘小麦强?

这么多年没读书,他们松梗大队真是亏大了啊。

大家都乱糟糟说起来,强烈地表示松梗大队必须有自己的小学,不然就不像话,不想办小学的大队长不会是好的大队长。

吴国安脸黑如锅,但不代表他愿意背锅:“我今年才来松梗当大队长的,至于你们之前为什么把好好的小学弄没了,你们需要好好反思一下。”

“……那都是之前那个大队长何贵生的错。他贪污学费,还不给老师发工资,那些当老师的知青闹,他就□□人家。”

还有这种事?

刘小麦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她妈一眼,就见张秀红鼓着脸点了点头。

居然不是看何贵生倒霉了往他身上泼脏水,他作为一颗冰雹带着松梗大队的这帮子雪花干了多少缺德事啊。

“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

尽管心里已经在想着怎么找老师了,但吴国安面上可不会由着这堆雪花叽叽歪歪,把手一竖。

“抬刘老太回去!”

刘老太的名声在民兵队里已经传开,这会儿临危受命的两个民兵打足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走出来,随时准备跟刘老太来一场决斗。

结果——

“刘老太就躺在这的……哎?刘老太人呢?”

刘老太不见了!

……

无人在意的刘老太嫌躺在地上凉,自己找了个机会爬起来灰头土脸回家了。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像是活生生丢了十块钱一样难受。

“十块啊……那是十块!”

福宝娇声道:“奶奶,我再给你捡。”

“……不用了,不用了福宝。”承受不起的刘老太一脸的痛苦,“奶不喜欢不劳而获。”

福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刘三柱宽慰刘老太:“妈,你也别太难受,不就是十块钱吗,我一个月给你的家用也有十块了。”

说到这个,刘三柱还心疼呢。

“那能一样吗,能一样吗?”刘老太想得美呢,“三柱,你现在也认识字的,肯定比刘小麦那个丫头片子认识的多,你怎么不写点文章上报纸呢?”

刘三柱:“……”

妈这不是为难他吗?他连厂报都上不了。

刘老太又盯住姚静:“静子,你可是正经念过书的,你小学毕业了呢,刘小麦才读三年级,肯定不如你,你怎么不写文章呢?你正好也不爱干活,你应当就是靠笔杆子吃饭的人啊!”

“……”姚静咬唇,“妈,报纸不是想上就能上的,我跟三柱都没有这方面的本事。”

刘老太:“?”

算了算了,有万千不是,姚静带给她一个福气满满的孙女呢。

刘老太抓着福宝的小手,老脸堆满怜爱,“你们不行就算了,你们可不能耽误我家福宝。早点送福宝念书去,福宝肯定行。人家报社给刘小麦十块钱,到我们福宝这里,肯定给一百块!”

刘三柱嘴角抽了一下,觉得他妈可真敢想。没看出来啊,他妈胃口这么大。

没想到他媳妇姚静也这么觉得:“是真的,福宝能做到的。”

刘三柱不敢否认:“……哦哦,那肯定是好事啊,我们老了能享福了。”

出了门,姚静就蹙起眉头问刘三柱了:“之前那会的点心,你换了多少钱和票?”

刘三柱额头悄悄滑落一滴冷汗:“比市价高一点点,都在我那里呢。”

姚静有点伤心:“你都没有带回来给我保管。三柱,你变了。”

刘三柱哪里敢说钱被他一不小心忘篮子里扔啦,他只能强撑着淡定道:“我们不是要买房子吗,我放一起了,准备去给人家下定金呢。”

姚静就点了点头,她现在没工作了,也不敢把刘三柱逼的太紧。

“钱还差多少,要不要我再做点糕点给你带去换?”

“暂时不用。”刘三柱死里逃生,大松一口气,“这几天县里不知道怎么回事,气氛有点紧,你看我二哥至今下落不明就知道了。”

姚静心里就有些着急了,福宝什么时候才能上学啊。

着急的人不止她一个,大房的屋子里,刘小勇发出死去活来的哭嚎。

他太惨了!

他只不过是在隔壁大队疯了一个晚上,刚回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就被他妈逮住一顿毒打,没天理啊太没天理啦。

“妈,你不能因为我爸我奶打你,你就反过来打我,你这叫欺软怕硬,是最强盗的行为!”

不得了啊,刘小勇不愧是听过小吴老师念报纸的人,思想觉悟大大的高,说起话来一套又一套,写稿不会,气人很强。

潘桃整个人差点就没了。

她颤抖地指着刘小勇鼻子:“你再说一遍?”

刘小勇梗着脖子当真重复了一遍,甚至加了一句升华主题:

“我为有你这样的妈感到羞耻!”

潘桃整个人瘫软了,举着鞋子的手一松,鞋掉在了地上。她恍惚了一阵,突然往门上扑,咚咚拿头往门上撞。

“……妈?妈!”刘小勇慌了,“不要啊,妈我错了!”

刘大柱一回来就看到这副寻死觅活的样子,站着吸了口烟,他又弓着腰离开了家。

……

一加九等于十。

二加八等于十。

角落的刘小萍默默地转了个身,她只觉得他们吵闹。

“听见了吗?听见了吗小麦,”张秀红把贴着窗的耳朵收回来,“只要我们小刘家的日子过好了,他们老刘家自然乱,都不用我们折腾。”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他们是炮灰啊,炮灰总会在适当的时候折腾些降智行为,不然怎么自取灭亡?

不知剧情的张秀红同志沉浸在漫天的喜悦里,坐在刘小麦的旁边怪她天真:“你这个孩子怎么不懂藏私呢?你念书了会写文章,还教别的人也送孩子念书,以后松梗大队的小孩子大孩子都上报纸了,不是跟你抢饭碗吗?”

刘小麦有点哭笑不得,好像在大家眼中,只要念过书就会写文章,就能上报纸,这不得不说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不会的妈,坝子小学那么多孩子呢,也就我一个人写文章上报纸,我们老师投稿都没过。”刘小麦给张秀红信心,“我看我们松梗大队现在的孩子们也没那个努力上,倒是有那么两个好好读书有指望——”

刘小麦把目光停留在正在喝糖水的刘小豆刘小虎身上。

刘小豆刘小虎打了个哆嗦。

张秀红明悟了:“可不是嘛,你是我养的,小豆小虎也是我养的,你们脑子肯定差不多。你能上报纸,他们两个小的也一定能上!”

“是这个理。”刘小麦给张秀红鼓励,“妈,你要努力啊。”好好培养两个小的。

“小豆小虎,你们要努力啊。”张秀红搓着手笑起来。

刘小豆和刘小虎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糖水也不喝了,互相抱住瑟瑟发抖。

张秀红又打开了箱子,把箱底那块布取出来。

布里原本只裹着张秀红上的那张报纸,现在里面又多了十块钱。

张秀红珍惜地摸了一遍又一遍,才把布放回箱子里。

“妈,你干什么啊?”

刘小麦有些心痛,她的意思是有钱了赶快买东西吃掉,或者买两块布做衣服。有钱不是靠攒出来的,是靠赚出来的。

“留着。”张秀红斩钉截铁,“以后你结婚了,给你带着走,当你嫁妆。”

“?”

十块钱,算什么嫁妆。而且她结什么婚啊,她可不想嫁给陶壮实。

“妈,那我以后再收到稿费怎么办,继续留着不用吗?”

那可不行啊,她想吃肉,想改善生活呢。吃肉就是她写稿子的动力啊。

张秀红却分外惊奇:“还能再有稿费?”

“当然啦,我再投稿不就有了吗?”刘小麦心里有谱。

然而根本不用等到她再投稿,稿费就真的又来了!

第二天,张秀红一整天就像踩在云端走路一样,吹了一天的牛,一边吹牛还一边做作地谦虚,笑得脸都僵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傍晚,张秀红吹累了,大家也听累了,好不容易从刘小麦赚了十块钱这件事情中缓过来了——

结果邮差同志又来了!

邮差同志踩着那辆有着标志性绿箱子的自行车,这次不用再问人,直接停在张秀红旁边的田埂上。

“同志,这里还有寄给刘小麦的两封信,恭喜恭喜啊!”

比文章上报纸更厉害的是什么?

是一篇文章上了很多报纸!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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