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这个地方不大。仙道大致了解各个地方的所在位置后,他决定徒步前往。只是,倘若只穿一件长外套,将不足以对抗外头凛冽的寒风。他在房间里,找出行李箱所有的御寒衣物——戴上毛线帽、围上围巾、找出手套,还有御寒的长靴也不能少。

那家叫“饥饿牛”的餐厅,离仙道下榻的饭店约一百公尺处。餐厅外观的设计是加拿大式的小木屋风格,由于整间餐厅用直径四十公分的大圆木砌筑而成,在整排街道上显得相当醒目。

仙道拍掉肩上的雪,走进店内。一进店门,仿佛置身于洛矶山脉的餐厅般。迎面是一个酒吧柜台,里头则是完全没有隔间的宽敞格局。正面有一个暖炉,大约十组白人分坐在店内的各个角落,没有一张日本人脸孔。

看到仙道,餐厅的日籍女服务生马上过来。

“我们这里全面禁烟喔,您不介意吧?”

“嗯。”匆匆地应了一声后,仙道问女服务生:“亚瑟·查理先生在吗?”

“喔,他出去了。您跟他有约吗?”

“是没有,但是……”仙道搬出聪美的名字。“她要我来找他。”

“您是中村小姐的朋友?亚瑟先生马上回来。不好意思,请问您的大名是……?”

仙道报出自己的姓名后,在吧台旁找个位子坐下,才看到吧台里的酒保是名年轻的日本男人,绑着一条红色的头巾。

仙道点了一杯国产啤酒。当啤酒送上来时,仙道冷不防地问酒保:“吉野久美曾经在这里工作过?”

酒保似乎吓了一跳,先是愣了一下,才问道:“你是警察?”

“没错。”仙道直截了当地说:“不过,我不是调查这个案件的员警,而是受人所托,要我帮亚瑟的忙。”

“我们老板应该等一下就回来了。这两天一直往警局跑,今天也被警察叫去问话、做笔录。”

“有关吉野久美辞职的事,你知道吗?”

“嗯。”

“你能告诉我吗?”

酒保环顾一下店内,似乎有些担心被其他店员听到。

“我已经告诉警察了。”

“你告诉警察吉野久美和你们老板之间有纠纷?”

“不,我说的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

酒保再次环顾四周,确认安全后才回答道:“我告诉警察,吉野良美说是自由业,但她是流浪打工族。”

“流浪打工族?”

“就是来这里滑雪、滑船的观光客以短期打工的型态住在这里,流浪于各店家之间,不停换工作的人。在二世古有很多这样的年轻人。”

“你也是吗?”

“我是去年才刚来的。”

“虽然是打工性质,不过吉野久美的工作经验应该很老道吧?”

“她已经做三年了。之前在酒店啦、滑雪用品出租店做过,后来又到餐厅做服务生,换了不少店家。据我所知,她和一群同样是流浪打工族的朋友交情很好,每次朋友来店里消费的时候,她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少算他们钱,就是随他们喝店里的酒。后来被老板发现,所以上礼拜就把她革职,叫她走路了。”

“原来如此。”

“结果,老板叫她走的那天,吉野久美超火大的,还在客人面前大吼大叫。不知情的人,说不定会以为我们老板亏欠她什么,被人上门讨公道呢!”

忽然感觉一阵风吹了进来,大门被推开了。

往门的方向望去,一个形体消瘦的白人,一脸倦容地走了进来。

“您回来啦!”店里的工作人员纷纷向他打招呼,看来这个男人就是亚瑟·理查。一个女服务生走近他,指着仙道坐的方向。

他脱下身上的羽绒夹克,挂在墙上,然后走到仙道旁边。

“昨天中村小姐打电话给我,说她帮我找了一位优秀的警察,今天会到这里找我。”

好一口流利的日语。

仙道随即站起身,和亚瑟握手。

“我叫仙道孝司。虽然是北海道警察总部的刑警,但就这个案子而言,我没有搜查的权力。不确定能不能帮到什么忙。”

亚瑟松开手后,直愣愣地看着仙道。

“他们认定我就是凶手。我不是!请你救救我!”

仙道也回盯着这双蓝色眼眸,想从眼神中找到真正的答案——他究竟有没有说谎?

一个人到底有没有说谎,答案就藏在四目相交的最初瞬间。要是不能把握那个瞬间抓到答案,一个小时之后再看、再调查个二十几天,答案早已溜走,看不出来了。

只是,这一瞬间,从眼神,仙道没有把握亚瑟所说的是真是假。

“你可以告诉我发现尸体时的情形吗?”仙道问。

亚瑟点点头,然后坐在仙道身旁的座位。以下是亚瑟的陈述。

三天前,由于对外出租的小木屋有新客人要入住,所以去检查、整理一下。因为那栋屋子自从四天前,一对澳洲夫妇住了两个礼拜后,已经空了三天没有人住。

上午九点,亚瑟从自己的家里出发,来到小木屋。当他正准备开门时,发现大门居然没上锁,令他感到相当奇怪。

接着走进客厅,一打开客厅的门,赫然发现一个人躺在地毯上,似乎是一名年轻女子,脸朝下趴着。亚瑟鼓起勇气走近察看,发现对方脸色惨白,似乎断了气。再仔细一看,这女人不就是四天前还在餐厅里工作的日本女人吗?当时的她,身上还穿着厚重的防寒衣,脚上也穿着鞋子。

亚瑟马上用手机打电话给妻子,告诉她木屋里发现尸体的事,然后再连络警察。不过那时的他也已经预料到自己可能会被怀疑是凶手。

大约二十分钟后,警察和救护车来了。警方当场问他一些事情后就让亚瑟回家了,不过到了下午,他们又打电话传他去警局问话。隔天也是,讯问从早上持续至下午五点,今天又是这样。看来警方已经把亚瑟认定是凶手了。侦办方向也朝亚瑟和吉野久美之间有过什么冲突,亚瑟肯定是因为冲突杀害吉野久美,把她的尸体移到小木屋后,假装为发现者通报警察,企图脱嫌。

“警方说,吉野久美的死亡时间是在十七号深夜到隔天早上,也就是我辞掉她的隔天。十七号那天晚上,我一直在这家店租另一间酒吧来来去去。隔天早上三点左右回到家。我承认,那天晚上我的确酒驾,但是我没杀人呐!小木屋里为什么会有尸体?警方为什么不去查一查。门为什么会开着,我也不知道。三天前我有上锁啊!至少我的印象里应该有锁上。”

这时,几个白人走进店里,看样子应该是亚瑟熟识的朋友。亚瑟朝他们挥挥手,接着对仙道轻声说了句:“不好意思,先失陪了。”便走下柜台旁的高脚椅,往那些白人的方向走去。

事情发展至此,仙道在心底整理出三个问题点,分别是:不在场证明、动机,还有上了锁的门如何打开。前两个问题,透过调查应该很快就能水落石出,至于第三个问题,恐怕得运用一些想像力才行。

店门被推开了,又有客人走进店里。仙道转头一看吓了一跳,是老朋友。

然而对方见到仙道,却没有半点惊讶的表情,显然早就有备而来,或者说,他根本是来找仙道的。

“好久不见呐!”那个男人走到仙道身边。“听我们里面的人说你来了,想来问问你所谓的好奇是什么?”

他,守口启介,北海道总部的警官,派驻在札幌时曾和仙道同一个分局,比仙道早四期,当时的守口是主任,而仙道不过是一名小小的搜查员。想不到他现在调到俱知安警察署了。

“一块坐吧。”仙道指着身旁空着的高脚椅。

“不了。”守口掸掉沾在头发上的雪,停了几秒,说:“我看,我们到别的地方去。”

坐在店里一角的亚瑟,直瞪着守口,一脸不甚友善的表情。仙道这时意识到,或许守口正是负责这桩命案的警官。

“也好。”仙道起身拎起外套。看来,有些话不适合在这里说。

雪持续地下着。刚才来时,门口的雪才清得干干净净的,转眼间又堆了约三公分的高度。照这样下去,到明天早上积雪少说也有四十公分。真不愧是北海道首届一指的豪雪地带。

大雪中,守口带头走在前面。他要去的那家店,似乎在这段斜坡下的尽头。

果然,斜坡走到底,守口便回过头指旁边的一家店,像在和仙道示意:“就这家。”那是一间和式的居酒屋。当然不是亚瑟开的。

店里绝大多数都是日本人,白人的比例不超过两成。仙道和守口两人脱下防寒外衣,选了一处靠角落的面对面座位。

守口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根烟,叨在嘴边。

“那些澳洲人的店呐……”等烟点燃,吐了一口烟之后才幽幽地接着说道:“连抽根烟也不行。对日本人来说,憋死了。”

仙道静静地没接话,守口继续抽着他的烟。

“说吧,你来这里做什么?只因为好奇心?我才不信!”又吐了一口烟之后,守口问。

“我私下受人所托,说刚才那个澳洲人被当成凶手,要我早日帮他找到真凶,洗清冤屈。”

“谁拜托你的?”

“那个澳洲人的朋友。”

“你觉得你有什么权力可以做这件事?”

“我没有权力。只是以一介平民的身分,想尽可能地早日弄清楚这件事。”

“没有警察身份,你可以弄清楚什么?”

无畏守口的冷漠,仙道直视守口不屑的眼光,以坚定的口吻说:“至少,我不是这里的居民,我的心里不存在着偏见。”

“听着,我,也没有偏见!”

“你讨厌澳洲人,对吧?”

“我讨厌澳洲人的犯罪行为。”

“你们署里,以逮捕澳洲人为值勤目标,对吧?”

“没那回事。只要是违法行为我们一律逮捕,日本人也一样,我们一视同仁。”

“好吧,总之,我不会妨碍你们办案,也不会做权限以外的事。”

“可是你不就打着警察的名号吗?要记住,你现在是休假中,此时此刻你不是警察。欺瞒职勤的公务人员,就是犯罪。”

“我几时欺瞒职勤的公务人员了?他们问我职业,我说在北海道警局工作,不对吗?”

“那你说,”守口愤怒得几乎要站了起来,他的上身直压向仙道,一副气势凌人的样子。“你说亚瑟不是凶手,证据呢?”

“我没说他一定不是凶手,所以我正在确认。”

“听好!那家伙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死者陈尸在他的屋子里,而握有这间房子钥匙的人,也只有他。”

“他是二房东,大房东也有钥匙啊。”

“这我们已经查过了,大房东一直住在东京,根本不会到这里来。再说,他和死者之间有纠纷,他有杀人的动机。”

“你是说他把她辞掉?”

“我是说他玩腻了,想甩了她的事。”

“这事是真的?”

“据我们所知,死者生前经常和老板陪睡以换取工作,想也知道她当初一定也是用这种方式到亚瑟店里上班。”

“命案发生时,亚瑟有不在场证明吗?”

“没有。虽然他说当时自己在两家店之间来来去去,可是店员们也不敢替他挂保证,因为再怎么算,当中大约有一个小时的空白时间。”

“十七号深夜……”

“你说我们能不怀疑他吗?”

“不过,关于陈尸地点在亚瑟对外出租的民宿这点,我倒有不一样的看法。如果人是他杀的,为什么要选在自己的屋子里,这不是让他脱不了干系?”

“在自己的地方不是更好下手?依我推测,他原本也想把尸体搬到别的地方,没想到一大早门外有两台铲雪车来来回回除雪,要避人耳目运走尸体实在有困难,新的客人马上就要在下午入住了,不得已只好通报警察,谎报在屋里发现尸体。”

仙道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过了一会儿问道:“你们马上要申请逮捕令了吗?”

“等找到物证之后。”

“这儿,每天都下这么大的雪啊?”仙道望着窗外问。大雪不断从黑夜的天空中倾泻而下,而且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这种天气。想搜搜集物证,一天比一天困难呐,你看要不要把搜查范围再扩大些?”

“你在给我建议?”

“不,只是随口想到说的。”

守口把手上的烟拧在烟灰缸里:同时站起身。

“姐果明天再让我知道你继续插手这件案子,我会通知总部,说原本应该在家疗养的警官,居然在外擅自办案。”

“是老朋友自己来找我

谈案子的,我只不过回应一下而已。”

“别耍嘴皮子!记住了,别说我没告诉你。”

说完,守口移开座椅,大步地往店门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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