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巨幅看板矗立于大雪纷飞的道路上:“二世古·比罗夫滑雪度假村欢迎您!”底下以同样大小的英文字体注记“WeletoNISEKOMt.RESrandHIRAFU”

总算到达目的地了。从札幌翻过中山岭,开车大概三个小时。

仙道孝司坐在这辆四轮传动的车子里稍微伸展,让自己休息片刻。过中山岭后的两个小时,虽然不是狂暴风雪,但是对久住札幌的人而言,这场雪实在很大,得一直处在神经紧绷的状态下开车,不能稍有松懈。

继续往前开,道路两旁的树丛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看似别墅或民宿建筑。走在路上的行人,大概有八成以上都是白人。难怪有人称这里为“小雪梨”或“澳洲村”,果然所言不假。

“你来了就知道,包你吓一大跳。”昨天下午,聪美就在电话里这么说。“这儿的白人,比六本木还多哟!而且大多是澳洲人。”

她接着说:“外国人一多,和当地人的摩擦难免增多。所以,在侦查这桩命案时,警方一开始就把嫌犯锁定为澳洲人,根本是抱着成见办案。”

横过山腰的北海道三四三号公路,是连结二世古·比罗夫地区与俱知安町,以及通往二世古市区唯一的道路。

仙道一边开着车,一边眺望山谷那侧建筑物上的招牌——酒吧、小店、滑雪用品出租店,还有一家旅行社。几乎是英、日文交杂的招牌,有些甚至只写英文,这里的店家应该都是做外国人生意。

经过便利超商,来到一个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立在路口右侧,用箭头指示滑雪场、停车场方向的指示牌也标记着两种语言。

十字路口右转,紧接着是条笔直的上坡道,顺着坡道往上到底,横接此区的主要道路。这条路的雪铲得相当干净,往前走还有一家滑雪练习场。

路的两旁饭店林立。曾经,这儿多是小型旅馆或民宿,现在几乎都已改建为较豪华,至少有中等规模以上的饭店。

仙道慢速爬坡。聪美的酒吧应该在前面和主要道路交叉处。听她说,是向一家老字号的饭店分租一块空间营业。

一直以来,仙道和聪美都是靠电话联络,今年已经是第六年了。

一边开车,仙道再次想起聪美说的话。

“打从一开始,警察就认定这案子是那个澳洲人干的,对他展开一连串的侦讯,摆明认定他涉有重嫌。可是,他是被冤枉的呀!所以想请你帮忙找到真正的凶手。”

“你和那个澳洲人是什么关系?”仙道问。

“工作上的伙伴。”聪美回答,“也是朋友。我们几个朋友一起在这里工作好几年了,他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找上我呢?”

“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位优秀的刑警,现在又停职在家疗养,所以一定有空可以帮我这个忙。”聪美回答。

爬了五百公尺的陡坡,终于来到斜坡的尽头。前方是滑雪练习场。道路的右边是一片不小的停车场,马路旁林立着几家小型饭店。

停车场另一头的左侧,一栋外观普通的六层楼建筑,即是聪美酒店所在的饭店。这栋外观四方的建筑物,听说以前是两层楼的木造小旅馆,直到二十年前,也就是泡沫经济前才改建成现在的模样。

仙道将车驶进停车场停好,走向饭店大门。在这段才约十公尺左右的路上,就有六个白人三三两两地迎面走来,和他擦身而过。

仙道在大门口拍掉肩上的雪,然后再进入饭店。一楼的大厅里,聚集大约二、三十名的白人滑雪客。

走上二楼,仙道寻找着聪美的酒吧。

终于,他看到酒吧的招牌。在摆着白色钢琴的交谊厅的最尽头。

“雪皇后酒吧”

下头挂着一行字——“准备中”。

仙道没有敲门,他直接扳下黑色木门的把手,开门而进。

映入眼帘的是吧台,大概可坐七、八个人。吧台的正对面是一大片透明玻璃窗,正对着滑雪练习场。另外,还有一张张独立的桌子,桌旁的座位也同样面对吧台。店内采黑色系装潢,没有音乐,大概是尚未到营业时间的缘故。此时店里半个客人也没有,更不见聪美的人影。

要出去吗?仙道思索着。

一回头,便见聪美从通道的另一端往这儿走来。

“啊,你到了啊!真是感激不尽。”

聪美带着满脸欢迎的笑容走过来。

已有六年不见,和记忆中相比,现在的她多了一份成熟韵味。仙道是在六年前的一件刑案中认识聪美。她是仙道负责调查的嫌犯之女。当年聪美才二十五岁,在札幌一家食品批发公司上班。

眼前的聪美,一袭黑色裤装打扮,腰间系着黑色围裙,手提一只装有毛巾的篮子,绑着马尾,露出前额。

这一身性感的装扮,和她略带个性的不造作姿态极为相配。

仙道开口问:“你在忙吧?现在方便谈话吗?”

聪美点点头,“不碍事的。到吧台那儿坐吧,要不要来杯酒?”

“不了,等会儿还要开车。有咖啡吗?”

“有,你稍等,我马上来。”

聪美转入吧台准备。仙道脱下外套,披挂在吧台的椅背,顺势坐下。

聪美一面忙,一面问道:“再过不久要准备复职了吧?”

她指的是仙道停职在家休养的事。目前仙道奉北海道警察总部人事二课的命令在家休养,同时每四个礼拜接受一次指定医师的诊疗。在心理医师尚未开立复职证明之前,是不能回到工作岗位的。这样的休养生活至今已持续十一个月了。其实从第四个月起,仙道曾经多次向上级表示,自己的症状已大幅改善,几乎完全康复了。无奈人事二课怎样都不同意让他复职。

“还差一点吧,到时候就可以说完全恢复了。”

“不过你的气色看起来不错。”

“最近还胖了一点。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这件事?听谁说的?”

从聪美的口中出现一个仙道同事的名字。那个人正是在多年前和仙道一起搜查聪美父亲案子的另一名员警。

“你和他也一直保持联络?”

“只是偶尔会接到他的e-mail而已。”聪美继续说:“听说你闲得很!哈,不好意思,这么说你。”

“不,你刚好说到我的痛处了,我的确闲得发慌。”

“真的不会造成困扰吗?”

“与其说困扰,不如说我比较担心帮不上忙。因为我现在没有搜查的权力。不能搜查,也不能逮捕,连警察证也没有。”

“至少你会帮我吧?”

聪美直追着仙道的目光,像是渴望得到肯定的答案般。

不是谄媚,没有娇态,纯粹是期待的眼神。

记得当年聪美也曾用这样恳求的眼神告诉仙道,她的父亲是被冤枉的,请他帮忙找出真正的犯人。当时仙道坚持采取和搜查总部的指示逆向侦办,说穿了正是因为她的眼神,而相信她所说的一切。

“我会尽力的。”仙道说。“对了,我不知道你住在二世古。”

“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非常喜欢二世古。”聪美说:“而且也有预感这里一定会逐渐繁华,所以早早搬迁过来。幸好那时的不动产还很便宜。”

“这里是用租的吧?”

“嗯,六年前以超低的保证金租到。换做现在绝对不可能。”

“真的变好多。”

“这些改变可不是自然说变就变,二世古能有现在的发展,都是当地居民努力的结果。他们一番苦心,总算开花结果了。”

“我说的是你!”

“喔?”聪美默默地点头。“我想是独立吧,我正在努力。”

特别为仙道调制的咖啡,装在一碗大陶瓷杯里端出来。仙道将杯子往自己这边挪近一些,两手包覆着它。

“告诉我那件命案是怎么回事。”

“嗯。”

聪美从吧台内侧顺着光滑的玻璃台面递出两张剪报。

“这是前天的早报。”

昨天接了聪美的电话后,仙道也找出同样的报导。

上头写着:

俱知安町山田民宿街发现惨遭杀害的女性尸体

二十日早晨在俱知安町山田(比罗夫地区)的出租别墅,发现一具遭人杀害的女性尸体。据了解,报案的是这栋别墅屋主亚瑟,理查(37岁),在发现尸体后,立即向警方报案。由于这具尸体的颈部有明显勒痕,他杀意味浓厚,因此警方目前正以杀人案件展开调查。至于死者的身分至今仍然不明。此外,屋主表示,这栋出租别墅近日并未租予他人使用。

另外一则相关的后续报导,即刊登在昨天的当地报纸上。

俱知安町无名女尸命案死者身分已查出

发生在俱知安町山田(比罗夫地区)出租别墅,惨遭勒毙的无名女尸命案,经警方调查,死者确定是在该区一家小吃店工作的吉野久美(26岁)。据了解,吉野久美自十七日出门后即未返家,警方已就死者的交友关系展开清查。

仙道看完报导,抬头问聪美:“警方认为发现尸体的地方就是杀害现场?”

“这点我不清楚,或许还不是那么肯定。”聪美回答。

“那个叫亚瑟的,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澳洲人。八年前搬来这里。他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也是报案者,但警方同时也将他列为嫌疑犯。今天应该会被约谈,到俱知安警局接受问话和笔录。”聪美回答。

“他的工作是什么?”

“他开了一家旅行社,专做澳洲人的生意。此外,还经营一家餐厅和酒馆。二世古能转型成国际化的渡假圣地,他可是功臣之一呐!他也是我工作上的伙伴,还身兼‘二世古元气俱乐部’的副会长。”

“已婚吗?”

“嗯,已婚。他的太太是日本人,有两个小孩。住家在发现尸体的那栋出租小木屋不远,房子还是自己盖的呢!”

“报上说,陈尸的那栋出租小木屋也是他的?”

“报纸写错了,他是二房东。那栋小木屋是他一开始到这里住的地方,之后就跟屋主长期承租,用来当做民宿租给一些短期滞留的游客。”

“他和被害者的关系是……?”

“那个女人直到上礼拜为止,都在亚瑟的店里工作。”

“在亚瑟的店里?”

“其实她是到处打工的自由业。听说三年前搬来这里后,换了许多不同的工作,最后在亚瑟的店里帮忙。严格说来,我跟她也不太热。”

“报上说,警方要查清她的交友关系,说白一点,就是要查被害人的男女关系。就你所知,亚瑟和这个叫吉野久美的女人,有那方面的关系吗?”

聪美苦笑一下,表情略显尴尬。或许觉得仙道的问法略为直接。

“没有吧,我想。”

“有什么根据?”

“因为大家对被害者的风评很差。”

“你是指她在男女关系方面?”

“不止。在工作方面也一样。应该就是这样,所以她每件工作都做不久。我不认为亚瑟会和这种女人搞外遇。”

仙道微微一笑。原来如此,不愧是聪美。对案件当事者所下的评断如此明快。这也是为什么她会私下拜托仙道另行展开调查的原因。如同她当初坚信父亲一定是清白,所以便私下找人设法揪出真正的犯人。

“怎么样?你也觉得警方的办案方向和怀疑不太合理吧?”聪美问。

“还不知道。我们等一下先到现场去看看。”

“难道你也认为亚瑟应该被列为嫌疑人?”

“死者陈尸在亚瑟承租的小木屋里,他又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警方自然会怀疑他。还有没有搜出什么有力的物证?”

“不知道。”

“一旦物证出现,警方就会改变侦察对象,或许没有我出马的机会。”

“不,如果警方只是单纯地办这桩命案,有可能会这样,但问题偏偏不是。”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警察想借这个命案好好修理这里的澳洲人。”聪美说。

她告诉仙道,这个地区的澳洲人愈来愈多,表面上愈来愈国际化、愈来愈繁华,事实上,当地的行政机关或警方,未必欢迎外国人,特别是那些长期定居的外国人。毕竟,如果只是前来滑雪度假的短期停留,时间一到便离开,就不会对当地居民的生活或公务机关造成太大影响;然而,长期居住或在此经商的外国人一多,麻烦事自然也多。譬如,居住在这里的澳洲人常向当地主管机关反应地方建设不足、公共措施不够完备、经费过少,甚至提出许多要求,像是街道景观的改善、撤除看板招牌

等等,有的根本超出地方主管机关的权限,让公务单位看到这些澳洲人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澳洲人有他们的不满,同样地,日本居民也不见得看他们顺眼,像是不遵守倾倒垃圾的规矩、不尊重日本人的生活习惯等,处处引起许多在地人的不悦。

至于对警察而言,最伤脑筋的算是澳洲人酒驾的问题了。道路交通处罚条例修正后,对酒驾采取加强取缔、加重处罚,但遇到澳洲人听不懂日语,警察又说不出英语的街头临检时,多半只能放他们走。偶尔警察比较强硬要留住他们时,一些澳洲人就会呼朋引伴找来翻译、律师,把纠纷愈闹愈大,为避免整夜都耗在这些人身上,警察往往只能对他们口头警告了事。

这些生活上累积的总总情绪,使当地警察局里漫延着“不能再放任这些澳洲人无法无天”的想法。

也因此,据说警局内部已达成某种共识,今后只要澳洲人闯祸,或发生任何问题,一律严办。今年初区域工商振兴会举办的开春大会中,警察署长就如此明白地告诉大家。

“看来,这件命案成为他们所谓‘今后’的第一桩了。警方一定想借这个案子警告澳洲人不要太嚣张。亚瑟在某种意义上,成为这个地区所有警察的公敌了。”聪美说。

仙道苦笑一下。

“这么说来,亚瑟就算没罪,警察也会想办法污陷他罗!真要这么做,澳洲政府会闷不吭声吗?”

“不过,那也不表示他们会义不容辞地帮他。”

“我能和亚瑟见个面吗?”

“等他侦讯回来应该有时间。我们约在店里的办公室谈。”

“能不能告诉我发现命案的那间小木屋在哪里?”

“就在十字路口下,民宿街的反方向。我画地图给你。”

“顺便告诉我亚瑟的家和他的店在哪儿。你知道吉野久美住哪吗?”

“在俱知安的市中心。”

“不住这附近?”

“这里的租金涨得太凶。大家几乎都把空房租给观光客。在这里工作的人多半在俱知安或二世古市中心租房子,通勤来上班。”

聪美在观光地图上用红笔标注了五个地方,分别是发现尸体的小木屋、亚瑟的家、两家店,还有仙道今晚投宿的饭店。

仙道拿过地图,站起身来。“我走了,我会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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