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叽喔……叽喔……叽喔……”

余罪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录制的警报车声音当铃声,听起来怪异无比。接线员小姑娘“扑哧”笑了,他一看号码赶紧对小女警道,让她叫指导员先到会场,他打个电话随后就到。

是栗雅芳的电话,余罪拿着就往楼拐角没人的地方跑,跑到角落这才接起来:“喂,您好。”

声音很轻,礼貌中带着些许的暧昧,或许还有那么点陌生,是刻意地在拉开距离带的那种陌生。

“哦,余队长啊,有时间吗?”栗雅芳的声音,揶揄的,令人遐想无边的。

余罪激灵下,直捂嘴里要流的口水,赶紧道:“我真忙,刚到庄子河上任,一大堆事。”

“吓成这样啊?我没想约你呀。只是想问你,有没有说两句话的时间。”栗雅芳的声音,蓦地变冷了。

余罪一下子又从云端被拽到谷底,他舒了口气道:“这个……可以有。”

“好吧,那你到你们大队门口等我。”栗雅芳道。

“这个,可是我马上要开会呀。”余罪有点难堪了,试图推托了。

“可是我已经看到你们大门了。”栗雅芳道,又补充着,“你要不下来,那我不打扰了。”声音渐渐变淡,好不失落。余罪一咬牙,直道:“好,我马上就下来。”

踏着老旧的水泥楼梯,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厅就看到了一辆火红的车疾速驰来。他奔到大门口时,那车“嘎”的一声,迅速而利索地刹在门口,车窗,缓缓地、缓缓地摇下来了。

“你怎么……有心情来这么远的地方?”余罪心里稍有紧张。

“我如果说专门来找你,你会不会有成就感啊?”栗雅芳一笑,斜斜地看着余罪,余罪脸上得意之色稍甚时,她却泼凉水似的道,“不过很可惜啊,不是专程,我去晋中,路过。”

余罪笑道:“就能让你路过看,也是荣幸啊。”

“言不由衷啊,能告诉我为什么元旦约你参加舞会,都不赏光吗?”栗雅芳稍有愤意地问。那天她怕余罪尴尬,约了认识的李玫、曹亚杰,谁知道其他人都约到了,这个家伙居然爽约。

“上任头天啊,值了一晚上的班。”余罪信口扯谎了。

“哦,这样的人有前途,事业为重啊。”栗雅芳揶揄道,口气似乎有点轻蔑,就你这破地方,还叫事业。余罪淡然一笑,毕竟不是一个世界里的,恐怕彼此都理解不了对方。他笑道:“刚到这儿,情况还没熟悉,过两天估计就有清闲时间了。”

“不过过两天,我怕我就忙了……哦,对了,给你准备了一个小礼物。”栗雅芳回身拿着。

“这个……我收不合适吧。”余罪看她拿出来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一串英文,一个都不认识。

“余警官,给个面子,不喜欢等我走了再扔好吗?”栗雅芳道。

“那谢谢……这是什么?”余罪拿到手里,有点沉甸甸的。

“小礼物啊。”栗雅芳笑着面对余罪疑惑的眼神,那媚眼如灼如电,余罪不好意思地闪避着。

她看得出来,余罪绝对不是个懂得情调和调情的人。栗雅芳微微有点失落,慢踏着油门,瞥了眼道:“再见喽,看你这么忙,我就不打扰你了啊。”

“那路上慢点。”余罪招着手,慢慢地,车窗合上了,他招着手,那笑容渐渐僵在脸上,掩饰不住地有几分失落。

栗雅芳看着倒视镜里的余罪,肃穆的警服,标准的站姿,不知道什么地方透着可爱一般,让她也有点心动。蓦地,她一挂倒挡,车“嗖”地回来,吓了余罪一跳,车窗里,她眨着长长的睫毛笑着问:“我今天这身衣服你觉得怎么样?”

哎呀,忘了赞人一句了,余罪赶紧点头:“很好啊,挺漂亮。”

“哦,那我就放心了,要见的是一个帅哥,我生怕让他很失望啊。”栗雅芳一抚小心肝,那动作绝对是撩汉的标准范本,看得余罪妒意大盛,一皱眉头。栗雅芳瞬间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她得意地一拢额头的秀发问着:“怎么了?”

“不怎么,我觉得帅哥一定会失望的,你穿这么妖娆,对你印象能好吗?”余罪喷了句,醋意很盛。

“呵呵……没关系啦。”栗雅芳露齿一笑直道,“那帅哥是位小警察,品位本就不怎么高了……拜拜,有时间联系我啊。”

伴着笑声,伴着引擎声,伴着车窗里摇摇招着的手,那车这次才真的走了。余罪恍然间明白了栗雅芳的话意,却是有点讪然了,他笑了笑,没错,他好像觉得自己挺喜欢这样的交往。轻松,没有压力,隐隐间,倒觉得是自己有点装了。

揣回了礼物,没看,回身走时,却看到了二楼窗户上,排了一溜脑袋。他笑了笑没当回事,不过马上一想,又坏了,靓车美女就在刑警队门口,那不是拉仇恨嘛。

一念至此,他加快了脚步,快步向楼上走去。

“哇,奥迪TT啊,进口的得一百万啊。”

“那妞绝对也够靓啊。”

“老狗你别动心思啊,新队长是个人物,你翻翻内网,人家放市里也是侦破高手。”

“拉倒吧,还不定怎么折腾出来的,神探多了,哪个不是刑讯出来的。”

“也不能一概而论,这个人好像确实有两下子。”

“不管有几下,先把我那开支报了,好几千块呢,我跟媳妇都交代不了,天天在家被刑讯呢。”

一干糙爷们儿,间或一阵哄笑。指导员郭延喜几次想制止这不和谐的谈话内容,可他又觉得心里有点亏欠似的,默默地闭上嘴了。而且这新队长也太不注意影响,大白天在队门口和一个富家女勾勾搭搭,这明显是自降威信嘛。

“郭指导员,咱们过年福利发啥呢?别的队都发啦。”有位剃着光头、嘴唇往下耷拉、嘴巴奇大的小队员问着。

“还没定,正在研究。”郭延喜搪塞着。

“嗨,我说指导员,咱们不能这样啊,外勤补助仨月没发啦……我身上烟钱都没啦……我那……”大嘴巴刚要质问两句,门“嘭”地开了,一室皆静,余罪心情颇好,笑着说:“咦,挺热闹啊……继续……”

彼此都不太了解,大嘴巴坐下,不吭声了。余罪打量一下全场,二十七人,除了一个接线员接警,都到场了。这可是纯爷们儿的环境,烟雾腾腾、体味重重,二十几张糙爷们儿的脸,浓眉的、横肉的、一脸疙瘩的,个个眼露凶光。丝毫不用怀疑,要是统一剃个大秃瓢,那就是一屋悍匪的气势。

指导员年届五十,微微发福,坐那儿像尊弥勒佛。也就指导员还长了脸好人相,他附耳道了句,指导员开场了:“兄弟们……这是新队长上任,咱们第一次全体会议,会议的主要内容呢,就是两节的安保。下面,请咱们队长安排年前的工作。”

“啪……啪……啪……”鼓掌,郭延喜带头鼓,鼓了两声他发现冷场了,就他一个人鼓。这下把老头气着了,他敲敲桌子有点生气道:“你们这什么态度嘛,情绪归情绪,工作是工作,不要把情绪带到工作中来。你们的问题,队里不正在考虑吗,上级也很重视,否则就不会把一位年轻有为的干部派到咱们这儿来了……”

哎呀,这指导员滑得,把问题全扣新队长脑袋上了。余罪哭笑不得了,赶紧地制止,第一次准备公开发言时,结巴了。

因为满场都盯着他,几十双眼睛,虎视眈眈,那眼光中流露出来的怀疑、轻蔑,有点刺痛余罪了。

不过他抱之以理解和同情的态度,体制内的机构到了最底层,种种不如意,缺钱、缺人、缺设备,什么都缺,缺成这样还要求你保持高尚情操,讲团结、讲奉献……是人都会有怨念啊。何况每天又站到打击违法犯罪的第一线,这些人,不违法犯罪就已经很不错了。

“咳……咳……”余罪咳了两声,作为这里的最高领导,第一次发言,他选择简单而直接地说:“工作安排就不用讲了,有事办事,有案破案,和往年没什么区别……下面,大家心里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要求,直接提出来,费用报销的事暂且就不要说了,涉及十九位同志,你们单据都在我手里……从谁开始?”

这么简练倒没有想到,不像上级来安抚的领导,吹一通牛,吃一顿饭,然后拍屁股走人,再也不见人了。众队员相互看看,终于还是有人站出来了:“报告队长,我有话说。”

“不用报告,直接说。”余罪态度很严肃。站起来的一个大个子,姓苟名盛阳,队里人都叫他老狗,是个老刑警了,一打上这个标签,基本是老刺头了。

“我的要求很简单,咱们外勤补助涨不涨吧,一天不到十块钱,可也不能几个月不发呀,以后让兄弟们怎么干活啊?还有啊,别的队年终都有奖金,派出所那帮孙子,协警都有两三千,不能我们这正式刑警,反倒一毛钱见不着了吧?”苟盛阳咧着嘴发了一堆牢骚,示威似的坐下了。

警匪是冤家,干群也不是亲家,之间的矛盾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挑战领导的权威,对于底层群众,那是很露脸的。听完了,众刑警像发泄了一股怨气,似乎很爽,看余队长不悦的面孔,似乎更爽。

余罪没吭声,直道:“还有谁?”

“我。”刚才质问指导员的站起了,干巴个子,长了一张痞混的脸,有点屌,叫巴勇,队里人都叫他大嘴巴。这哥们儿一站起来就数落上来了:“报销的不说了,补助狗哥说了,我要说的啊,就是咱们兄弟们这个年可怎么过呀?去年啊,好歹还有一百块钱购物卡……今年元旦只剩五十了,五十块钱,能干什么吗?连桶地沟油也买不回来啊。”

“不是发了两箱方便面吗?”指导员插嘴道,脸色开始不好看了。

“那方便面是镇里超市积压的货,有的都长毛了。”大嘴巴火大道。台下哄笑一片,大嘴巴越说越有劲了,“我一哥们儿人家在法院,米面油加上橘子、苹果、梨,一个人的福利拉了半车;人派出所,这两天上班,每天都往回领东西……平时吧,咱们苦点累点就不说了,不能过年也这样吧,穷人都不过穷年呢……”

“大嘴巴,哪有这样朝组织伸手的?按月领工资,你是人民警察,国家还欠你的了?你还想要什么?”指导员勃然大怒,拍着桌子训巴勇了。

一训,巴勇嬉皮笑脸,一鞠躬道:“郭叔,您别生气啊,我要求不高,大过年的给兄弟们实惠点,一人发半爿猪肉得了,是不是啊,兄弟们?”

下面鼓掌的、哄笑的,不少人附和。余罪看得出来,指导员的威信也快降到冰点了,根本孚不住这帮刺儿头。他看着混乱的现场,现在心里有点明白了,八成是个没人接的烂摊子,然后把他这个没人管得了的烂人,扔这儿来了。他甚至相信,在这个地方他不会有被撤掉之虞,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

“好,想报销的、想补助的、想奖金的,还有想半爿猪肉的……谁还有想法?”余罪欠了欠身子,此时更加淡定了。这破罐子,摔得再破也破不到哪儿去了,一个隐隐的想法在脑子里成形了。

不过他没想到,居然还有,包天乐(队里绰号包皮的),武警退役出身的,提意见了,从退役到手续捋顺正式上班那段时间的工资一直没补发;师建成(队里绰号大湿的)也有想法,他是个外勤,每次领服装都先倾向于内勤,有两季没给他发服装,警帽丢了,还得自己上街买个仿制的。因为这事在市里差点被当假警察抓了,惹得台下一阵哄笑。

这问题越聚越多,指导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么丢面子的事,而且是在一个年纪不大的队长面前。他几次偷瞟,那小伙似乎没什么反应,反而津津有味地听着。也确实如此,余罪发现这个队里的事都透着邪性,一般到刑警队都讲案子什么的,这个队奇怪了,什么问题都有,就是案子问题没有。而且他粗略看了下,庄子河发案不多,不过案件侦破率更低,命案侦破率倒是百分之百,那是因为没有发生过命案。

那这样的话,工作的开展,还是集中在一个字上了:钱!

格调虽然低了点,不过却是实际情况。刑警工作本就特殊,加班费是不要想的,劳动法也不适合这些人,高危工作,有些险种就保险公司都不敢给你办。瞅瞅吧,满场的庄子河刑警,看五颜六色的穿着,就俩字:穷酸。再看脸上的表情,也是俩字:穷屌。

这样的境遇不可能没有怨气,余罪相比自己的经历,几乎是从天堂来的特派员。他听着众刑警的怨言,正揣度着怎么平息一下、安抚一下。一直在团队里,他这点经验还是有的,那就是人心千万不能散,一散就乱,一乱就没得可收拾了,可是这需要一个信任的基础啊。他自问自己不管是年龄还是资历,放在这群人里,肯定是被小觑的料。

会开了半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是队员发牢骚了。偶尔余罪询问几句,看样子也没记没许诺,慢慢地让队员也兴味

索然了,那么云淡风轻的样子,摆明了没有把大伙当回事嘛。

正开着会,门“嘭”地响了,接线员奔进来了,这小姑娘是刑警队唯一的女性,工作就是接警,指导员问着:“有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有案子,急案。”方芳道。指导员一挥手:“直接说,又打架了?”

“不是……庄头村昨晚发生一例恶性强奸案,女受害人刚被抢救过来,派出所转到咱们这儿了。”方芳道。

哎哟,要了亲命嘞,余罪一咬下嘴唇,苦不堪言了。这就像事赶事一样,怕出事就偏出事。

指导员一摆手,接线员退出去了。掩上门时,余罪看着端坐着,都看着自己的刑警们。这时候,进退维谷,你避无可避了。

“好,会就开到这儿,作为队长,我说两句话,”余罪一伸手指,端坐着,神情凛然,挥手间道,“第一句,除夕夜之前,所有的有关钱的遗留问题,我给你们一刀切地解决。话我撂这儿了,年前我解决不了,我自己滚蛋;可在此期间谁要调皮捣蛋,不管你多大年龄、多长资历,别怪我请你滚蛋……我的许诺就一句:面包会有的,钱会有的,半爿猪肉会有的!”

余罪匪气凛然地来了句,声音铿锵,掷地有声。

“好!痛快。”大嘴巴听队长引用自己的话,乐了,使劲地鼓掌,这一次可是实打实的,全场掌声雷鸣。发言和掌声,俱是痛快淋漓。比其他领导讲什么奉献、旗帜、标杆要痛快多了。

“第二句话,作为男人,怨言可以有,牢骚可以有,可作为警察,有一种事不能有,那就是玩忽职守。”余罪吼道,“现在,你们该干什么还不清楚?就这样坐着吗?”

“出警!”

有人喊了,全场起立,声响人动。老苟带着第一队外勤,挤上了那辆唯一还能动的面包车,风驰电掣,驶往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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