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清淮从市公安局治安科出来的时候,心头的沉重,莫名地又增加了几分。

“谢谢,没兴趣!”这是张凯峰给他的回答。

他很郑重地把这一套成文的东西让对方仔细看过,然后换回了这样一个回答。他注意到对方的表情了,和所有已经坐惯办公室的那类人一样,漠然,漫不经心,谁都看得出他很厌烦,谁也别指望他们还会有什么改变。

在他看来,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年轻有为,朝气蓬勃,似乎应该有干劲、有闯劲才对。可对方仍然和大多数人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他上车后撇了撇嘴,实在有点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好的事,迄今为止没有得到一句赞同的话?

“于师傅,您说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什么?”车上他无聊地问司机道。司机是省厅后勤车队的老同志,一指市局之外道:“还不就那些。”

那些?史清淮看了眼,什么也没看到,司机笑着解释着:“车子、房子、票子呗。”

省厅大院里出来的史科长,恐怕不知道民间疾苦。司机笑着道:“应聘当个警察,几千工资,不吃不喝也得几十年才能置座房子,而且工作又累,值班又多,挣外快的机会少,他们的压力相比十几年前,那可大多了……”

车走开了,司机絮絮叨叨地讲着闲话,史清淮倒是听得入耳。此时他才发现,许平秋的眼光还是相当独到的,最起码第一眼就看到了很多现实困难,而且没有指出自己纸上谈兵的毛病,他倒有点感激这位许处了。

只是越感激就越让他觉得惶恐,看这样子,拿这份计划书去招车队司机,恐怕人家都不去啊!

忧心重重地到了四分局,下车的时候,史清淮刻意整了整警容,把表情里的忧虑剔除,然后进了局里。然而这回更直接,自己要找的人根本不在,还是办公室里的一位同志指了方向,于是车又绕了数公里,在一处刚装修的写字楼里停下了。

曹亚杰,男,28岁,四分局治安科副科长,参加过全市天网三期工程建设,有计算机工程师资质。

这就是此人的简历,这样的人在公安系统不多,一直是个分局的小科长,还是个副的。史清淮第一眼看到他的简历时,严重怀疑他属于那类郁郁不得志的类型,不过了解之后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有数次调回市局提拔的机会,曹亚杰都放弃了,但在原单位干得敷衍了事,外面的生意可是红红火火,据说他现在已经是某几个品牌监控设备在全市的总代理了。

当然,他在幕后,公司注册人据说是他女朋友。

像这样的人史清淮第一眼就觉得很厌恶,如果不是许处长亲自点了名,他估计根本不会考虑。

沿着散发着装修气味的楼层走着,拨着电话联系着,话筒里传来一阵磁性、高亢的男中音,很直接:“您好,我是曹亚杰……监控设备您可以直接联络千里眼公司,我现在在工地上。”

“我不要监控,不过我现在也在您的工地上。”史清淮开了句玩笑。

对方异样了,几句话后,扣了电话奔出来了。史清淮听到他的脚步声从楼上下来,随即就看到真容了,西装革履的样子,走起路来意气风发。曹亚杰奔上来直握着手:“对不起,对不起,史科长,看我这忙得也不在单位……要不,咱们找个茶楼坐坐?”

“不用,你别客气啊。”

“不是客气,您是上级领导,怎么能主动找我呢,有事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什么领导不领导,咱们都是小科长……”

“不一样,省厅里的科室和分局科室,称呼一样,级别可就差远了,对了,史科长,您老这大老远来,是……”

“很简单,耽误你十分钟,把这份资料详细看一遍。”

直入正题了,两人就站在临窗的空房里。曹亚杰带着疑惑,翻上这份草拟的计划,那样子很专注。本来他以为又是上级部门哪个领导来要监控设备了,但没想到是这么严肃的拜访,他也收起那副商人的作态了。

很快浏览完了,曹亚杰蹙着眉头道:“哦,这是针对高智商团伙犯罪,要组织一个快速响应、即时接警、全天候支援的小组,对吧?”

“对。”史清淮点点头,对此人的印象好了几分,他看得出对方很赞同。

“好,早该这样了。”曹亚杰兴奋地一合资料,介绍着,“史科长您放心,全市所有单位的办公室、写字楼,以及咱们天网监控的设备型号、产地,还有工厂级的接入代码,我们可以全部提供……即时通信和快速反应类技术设备,我可以做一份详细的报告给您……省厅到我们小分局寻求支援,那是看得起我们。对了,外界虽然传说我是商警,但那是谣言,这里是我朋友的生意,我就是来帮帮忙。”

心虚了,示好了,面对省厅的公事,曹亚杰确实揣不准来路了。史清淮一听,笑了,敢情对方把他当成采购商了,笑着问道:“哦,看来曹科长对需要的设备很熟悉?”

“不是熟悉,是太熟悉了,天天和这些东西打交道,从第一代就开始了。”曹亚杰笑道,征询似的问,“史科长,能透露一下,大致的装备规模吗?”

“你对这个感兴趣?”史清淮异样地问。

“不是,我是有点奇怪,如果是大规模的,应该在后勤装备处;如果是小规模的,那应该直接找代理商。找我……我仅限于能提供点建议啊。”曹亚杰不好意思地说,生怕被省厅来人揪住小辫子一般。

“设备的事我不用考虑。”史清淮笑了笑,一扬头问道,“如果有兴趣,您本人愿意加入吗?”

“啊?”曹亚杰惊得嘴咧下来了。他低下头往下看——自己西装革履,肚子微微发福;随后又看着警服锃亮的史清淮,他突然间有点羞赧的感觉,自己好像离那个队伍已经走得太远了。他不相信地喃喃着:“您是指?……当快速反应队员,参加集训?”

“对,快速反应,全天候的支援,打击各类刑事犯罪。”史清淮道。

曹亚杰惊得一个激灵,咬住下嘴唇了,支吾了几句,才道:“史科长,我一直就是内勤啊,接触的犯罪,顶多是通过监控看到过偷东西的,我……干不了啊……”

“你这样说,我倒一点也不意外。”史清淮拿回了资料,看了看眼神呆滞的同行,突然轻声问道,“曹科长,你有多长时间没有穿过警服了?”

“啊?什……什么?”曹亚杰愣了下。

“我觉得你还是穿着警服帅一点,比这身帅。”史清淮道。

好奇怪的一句话,说完史科长就慢慢转身走了,留下曹亚杰站在那儿发呆。

曹亚杰下意识地摸摸额头,整整领口,抚过胸口,那是整理警容的动作,自己确实遗忘很久了。他对着玻璃敬了个警礼,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好像不知道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心里空落落的……

他不行你来补,你不行他就上,警营里不缺人。史清淮继续往下走,在不同的警种里寻找着可能成为计划一分子的人,不过访得越多他越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是个暂无回报的计划,而在骨感的现实面前,怎么着也不搭调了。

“没兴趣,现在干得不挺好?”

“算了吧,还要重新开始体能训练,那谁受得了?”

“史科长……这个,我真不行,我刚结婚。”

“我更不行,我武器都没摸过,我这眼睛高度近视,进单位就是文职。”

“这个计划……这个,好像不是省厅编制的,是刑侦总队实验计划啊?刑事侦查,不去……”

一个个很简单、很直观,也很有说服力的借口,史清淮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面对这样的冷场,冷得哪怕连一个赞同的也没有,唯一一个赞同的还以为他是采购设备。

“于师傅,辛苦您了。”车上史清淮歉意地道了句。

“客气什么呀,我就是干这个的。”司机是位老同志了,笑着道。

“于师傅您从警多少年了?”史清淮问。

“有二十来年了吧,给两任处长开过车,一直是临时的,后来陈处长提拔走时,才进了编。”于师傅道。

“你说咱们队伍里,有那种无私奉献的人吗?”史清淮有点儿无奈地笑着道。

“有吧。”司机笑着道,“不过我没见过。”

两人都笑了,或许很多人在事业上总是要被这样那样的生活问题困扰着,那种极度纯粹的精神已经濒临绝迹了。司机看史清淮的表情,恐怕知道事情不顺利,他宽心地说:“史科长啊,您太认真了,有些事不能太较真。”

“我不较真,我是比较灰心……去东阳分局,完了咱们就回省厅。”史清淮道。

散布在全市各个角落的警务单位,用一天的时间都走不完。不过越走越心凉,史清淮倒没什么心劲了,就近选了处地方。这里有许处长推荐的人选,履历看过,叫严德标,学历有点差了,省警校毕业的,工作经历实在勉强,反扒队任过职,现在在分局治安科,这些明显都是和小蟊贼打交道的警员,根本不是史清淮最初筛选的对象。

分局没找着人,说是出警去了。电话联系他说回不来,还是治安科看在省厅来人的面子上,让他务必马上回来。等了好久对方终于回来时,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了,史清淮已经走了,严德标同志被科长叫住训了一顿。

没办法呀,严德标同志中午就喝多了,下午怕纠风的查到,不敢来上班啊。

这时候史清淮已经回省厅了,他整理着已经走访过的人,郁闷了好一阵子。梳理着一堆资料的时候,他翻到余罪的简历,停顿了下,又找出以前的笔记对比着看了看。

参加过数次联合行动,去年他办的盗窃耕牛案还上过刑侦论坛,细细揣摩,这倒是一位很好的人选,尽管学历起点低了点,可经验已经相当丰富了。他找着联系方式,开始了第一次接触:“喂……您是余罪同志吗?”

终于通了,以前联系过几次所里,都没有联系上。

“是啊,您是……”

“我是省厅犯罪心理研究室的史清淮,我们曾经见过。”

“哦,想起来了,你去我们学校招过人。”

“呵呵,两年多前的事了,还记得啊……”

“当然记得,史科长,有事吗?”

“有这样个事,我想征求一下你个人的意见……”

史清淮简练地把情况一讲,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史清淮问道:“怎么样?余罪同志,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抽时间当面聊聊。”

“我……没兴趣。”

“没有?等等,余罪同志,你可是刑事侦查上冒出来的新星啊,我刚知道,去年古寨县的几起旧案你也参与侦破了,这可是一个能让你一展抱负的机会啊……如果这个计划能付诸行动,而且在实践中取得一定效果的话,对你以后的个人发展肯定会有帮助的。”

“我真没兴趣,不但对您的计划没兴趣,对刑警工作都没兴趣……对不起啊,史科长,我有事了,之后有空聊……要不算了,不用聊了……”

电话扣了,史清淮即便再有涵养,也被气得拍桌子。堂堂的省厅心理研究室的主任科长,从早到晚,碰了一鼻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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