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吴光宇驾车驶近岳西省第四监狱的大门口时,余罪有点不自然地耸耸肩。抬头时,他看到了高墙、电网、背着枪的巡逻的岗哨。车通过厚重的铁门时,他仿佛浑身不自在一般,扭着脖子,后背蹭着座位。

“余儿,怎么了?”董韶军回头关切着问。

“没睡好,没事。”余罪撒了个谎。停下车时,董韶军先下去了,拿着证件,和联系上的管教干部说明着来意。经常有上了劳改场依然旧账未清的嫌疑人,管教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给三人安排了个谈话室,到隔离区叫嫌疑人去了。

“烧饼,这劳改场是干什么活呢?”吴光宇支着脖子瞧着,看不出所以然来。走过两所监狱了,一个是煤矿,一个是农场,干的都是重活,这个地方似乎有点不一样,干干净净的。董韶军介绍着道:“原来是火柴场,现在是做瓦楞板包装,技术含量不大。”

“我觉得住在这里头,比咱们当警察还舒服,四天蹿了两千多公里了,哎哟喂。”吴光宇的牢骚又来了,董韶军不理会他,回头看余罪,余罪正看着一份电子档案。董韶军问话时,他头也未抬地道:“要见的嫌疑人姓席名革,因盗窃罪被判了四年零六个月,到现在为止服刑两年了,作案的地方在右玉县、小京庄乡,偷过两头牛,一头骡子,最后是拉了一拖拉车的羊被逮着的。”

“呵呵,复合型人才啊,什么都偷。”吴光宇笑着道。

“作案模式好像和咱们找的不一样。”董韶军皱眉头了,已经查访了不下十个嫌疑人了,都是偷牲畜的,不过作案的手段差异太大,明显不是一路。

“那么容易找到,就不会悬几年了。”余罪道,眼睛熬得血红一片了,露着几丝疲惫。他倒不怕再累点,就怕思路是错的,如果在实践中无法验证,那他连自己也说服不了了。

“到底要找什么样的贼呢?”吴光宇这个司机也好奇上了。

“高手。”余罪道,补充着解释给吴光宇道,“武林高手叫隔山打牛,贼中高手叫隔山偷牛。我就奇怪了,这种东西,他们同行里总该有人知道点吧?”

“别灰心,侦破有时候还得靠点运气。”董韶军道,现在反而劝上余罪了。

说话间,管教干部把一位缩头缩脑的嫌疑人带来了,介绍着:“这是上面来的警察,有案情问你,记住了,不许有所隐瞒!”那嫌疑人条件反射似的回答:“一定坦白。”

不用猜,能坦白才见鬼呢!别人也许能被嫌疑人畏缩的样子哄住,可余罪对这号畏畏缩缩、目光游离的货色太熟悉了。他和吴光宇耳语了几句,吴光宇上前和管教说着话,说是保密案情,把管教支出门外守着了,只剩余罪和董韶军直勾勾盯着嫌疑人。

是个中年汉子,身单力薄,形容枯槁,头发秃了不少,畏缩脖子的时候,像个乌龟脑袋,眨巴的眼睛像在思忖两位警察的来意,而且还不时伸着舌头舔下干巴巴的嘴唇。一张嘴,露着豁了一颗的门牙。

董韶军按着惯例要掏东西时,被余罪拦住了,余罪眼睛眨也不眨地问道:“席革,多大了?”

“三十六。”嫌疑人道。

“给我讲讲,这牲口怎么往回偷。”余罪道,掏着烟,很客气地递给那人一支。那人受宠若惊地接过来,点上,贪婪地吸了一口,这才异样地看着余罪。余罪解释道,“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学学你的手法,做点预防。你可以呀,能偷走一车羊,要不是县里巡警队查车,还逮不着你啊……呵呵,厉害,看你这样,是老手了,我猜猜你的手法,你肯定是拌了点羊喜欢吃的饲料,勾引到你车上,对不对?”

“不对,那多费劲。”嫌疑人道。

“那你的办法是……”余罪异样地问。

“用、用……用纸就行。”嫌疑人抽着烟,眼睛还贪婪地看着余罪的手边。余罪一扬手,那盒烟全扔过去了,嫌疑人乐了,往兜里一揣,开口了,“羊最喜欢啃纸,你卷个纸条,得用木浆纸,再用盐水一泡,这羊啃起来了,你拿鞭子抽都抽不走。”

“哦,这办法好啊。”余罪眼亮了亮,嫌疑人的手法,很多你可能根本想象不到,他似乎没想通似的又问着,“可偷一车羊,你得卷多少纸条子?”

“不用,你得认头羊,头羊不走,其他羊就不动;头羊一走,就是个坑,其他羊也哗哗往下跳。嘿嘿。”嫌疑人笑着,似乎在讨好着余罪,眼珠子转悠着,似乎又在想,能用这些边角料换到多少实惠。

余罪没吭声,给了一个友好的笑容,那笑容让嫌疑人有一种错觉,对面不像警察,而像同行那种赞赏的表情。余罪的手再从兜里伸出来时,又是两包烟搁着,拍了拍问着:“席革,那要是偷牛呢?”

“偷牛难度就大了点,主人看得紧,而且如果不是耕牛,没穿过鼻子,那牵鼻子的老办法就不能用了。”嫌疑人道。

“那怎么办?”余罪问道,嫌疑人一笑,余罪扬手又扔了一包烟。嫌疑人拿在手里才开口道:“两种办法,一种是想办法把哑药掺牛食里,吃了它喊不出来,牵的时候就不容易被发现了;另一种就狠了点,你下点药把它药死,然后到牛主手里收,死牛的价格就便宜多了。不过我没干过,我就牵了一回,还是小牛犊,我已经向政府坦白交代了。”

董韶军听得又气又好笑,每每遇到嫌疑人,余罪都是这样,聊上半天和案情根本不相关的作案手法,而每个嫌疑人所说的办法,都有所差异,比如今天的偷羊办法,还是首次听到。

一支烟工夫,已经聊了不少东西了,余罪看了董韶军一眼,开始进入正题了。董韶军话题一转问着:“你干这行的,应该听说过频发的偷牛案吧?你们左玉县一共发生过七起,被盗的耕牛有三十七头,说说,这可是立功赎罪的好机会。”

“哟,这个您不是第一个问我的了,我真不知道,那牛不但不好偷,你就偷上也不好卖,一般没人沾那玩意儿。”嫌疑人席革苦着脸道。

这句话像真的,不对,就是真的,余罪从他的脸上没有发现到试图隐瞒什么的痕迹,招招手,上来,认样东西。

东西在董韶军手里,是从羊头崖乡那几个贼身上发现的药膏类玩意儿。要说人闻着可不怎么好受,席革一捂鼻子,一股臭味袭来。他苦着脸看着两位警察,不知道什么意思。

“认识这是什么东西吗?”余罪重复着四天以来的同一句话,这是最关键的一句,他在这个问题上面已经失望很多次了,此时一看嫌疑人这样子,心想八成又得失望了。

“这么臭,什么东西啊,不认识。”嫌疑人摇着头,捂着鼻子,坐回了原处。

不但东西不认识,连那排出来的几张照片也不认识。而且这人说话很老实,董韶军相信这种已经服刑两年多,连人格尊严都不要的货色,换句话说,他应该不敢说假话。更何况右玉县离五原、翼城差着几百公里,认识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董韶军一叹气,失望到了极点,又白来了。他刚收起了东西,准备喊管教的时候,余罪不经意看着嫌疑人摸着胸口那烟的得意劲儿,突然来了句:“过来。”

“哎。”嫌疑人一弯腰,屁颠屁颠上来了,以为还有什么东西。

不料余罪像是报复一般一伸手:“把我烟还给我。”

“啊?”嫌疑人气坏了,对方换到了消息,怎么转眼又反悔了?不过他不敢发作,乖乖地把拿到的两包半烟放在桌上,忍气吞声地低头站着。

“看着我,不是不给你,实在是你不值这些烟……只值那一根。”余罪把烟拿到手里,瞪着嫌疑人,像是拌嘴一般贬低着对方道,“还说你是个高手,想请教请教,结果偷羊必备的神器都不认识,装什么大尾巴高手……”

“那是偷牛的,不是偷羊的!”嫌疑人被余罪的表情刺激得终于有性子了,出声纠正了句。

一纠正,董韶军如遭电击,慢慢回头,直勾勾地盯上了嫌疑人。余罪笑了,也笑着盯着这位撒谎的家伙。那家伙自知失言了,张着豁牙的嘴,慢慢地捂上嘴了。

“高手,来,警察是不计前嫌的,咱们从头开始。”余罪又把烟塞回到嫌疑人手里,客气地问上了。这一来一往,嫌疑人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左右为难,好像不敢说,又不敢不说,直到余罪胡乱应承有减刑的可能,才把这位哄得断断续续讲着这东西的来历了……

此时此刻,李逸风正把驾着的一辆警车停到了大同市九龙区一处繁华的小区,拨着电话给后方联系着,定位准确后,他却是有点傻眼了。

四天去了五个地市,都是技侦指定的GPS定位位置。手机号是于向阳和秦海军提供的贺名贵的私人号码,根据贺名贵的十几个通话,定位电话另一方的地理位置。但李逸风这一行的目的,仅仅是拍摄周边环境而已。

商场、步行街,之后是一个高档小区……李逸风带着两个随从李呆和李拴羊,他在拍照,两个乡警进城的机会不多,见大城市的机会更少,只顾着惊讶了。看着高耸的楼,“哇”一声;看到比货车还长的轿车,“哇”一声;或者看到冬天还穿着裙子的美女,再“哇”一声。

“再鬼叫,小心我把你们踹下水道啊。”李逸风不悦地回头嚷了句。

两人一互视,指指点点在看着什么。李逸风拍了若干张,回头问着看什么呢。哟,正看到了一位红裙的高个儿妞在水果摊上挑着香蕉,那摇曳的样子,那显眼的曲线让李逸风忍不住“哇”了一声,两眼睁圆了。

李呆和李拴羊一笑,李逸风又扮起老大来了。一人给了一脚,挥着手上车,边走李呆边问着:“风少,这干吗呢?找牛怎么找城里来了?”

“就是啊,这儿怎么可能有牛?妞还差不多。”李拴羊笑着道。

“我也说不清,不过所长这么安排,肯定有道理。”李逸风道,突然间灵光一现,似乎揣摩到余罪的用意了,征询着两人道,“我问你们,你俩要发了财,先干什么?”

“去城里买辆好车,修栋房子。想住城里就住城里,想住乡下就回乡下。”李拴羊脱口而出,看样子想法不小。李呆想了想,小心翼翼道:“我娶个媳妇,外面再找俩相好,想跟哪个睡,就跟哪个睡。”

李逸风一下子被乡警兄弟的朴实理想逗乐了,哈哈一笑,脸色再一整道:“这不就对了?”

“哦,我明白了,你是说偷牛的发财了,住大城市里了。”李呆聪明了。

“那要是偷牛,不还得回乡下,多麻烦。”李拴羊提了个意见,两人笑着上车了。

虽然是警察,可还没脱去乡下人的影子,李逸风给这两人当领导一点问题都没有。驶离了这个点,电话里联系着另一拨人——张猛和孙羿正挨个儿跑牧场,李逸风和他们昨天还照过面,可现在算算,距离有一百公里了,看来今天住不到一起了。他又联系着余罪,余罪居然又安排着他去市北的堡儿湾了,李逸风应承下来,不过从导航上一查,距离所在地居然有九十公里,气得他一路开车一路骂娘,那两位乡警在后头边听边笑。

反正他俩不会开车,这一路,可尽是玩了。

放下李逸风电话的时候,余罪的眼光还没有离开要查的政区图,刚刚从监狱出来,脑子里还回想着和席革所说的话。

没错,席革确实认识那种用于诱拐牛的药物,行内冠之以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天香膏”,据他交代,是一位牛贩子给他的,而且把这个匪夷所思的偷牛办法教给了他,他曾经试用这玩意儿偷了一头牛犊,挺好用。据说这东西配制不易,一包的价格要上百了。不过之后他没再见过那牛贩子,就因为偷羊的事被逮起来了,所以这个事也被嫌疑人当秘密隐藏下来了。那个牛贩子姓甚名谁他无从知道,只知道一个绰号叫“老粪”。

“停!再回去。”余罪突然道,灵光一现,想起了什么。

吴光宇一刹车,看看已经快到了国道路口了,气着了,这几天开车开得胳膊酸屁股疼,他不耐烦地道:“又怎么了?你可真难伺候,这得跑到什么时候,怪不得孙羿死活不跟你一组。”

“那歇会儿。”余罪道,不过马上补充着,“一会儿我开着回去,可能今天咱们得住这儿了。”

吴光宇骂咧咧了一句,下车抽烟了。董韶军却是凑上来,直问着:“怎么了?席革没交代清楚?还是你又有什么发现了。”

“我突然想到,席革接触到的那个牛贩子,很可能就是咱们要找的人。”余罪来了个大胆的猜测。一下子把董韶军说愣了,现在还一壶水凉着呢,余罪倒想到很久以后的事了。抓到的牛见山、朱宝刚一伙是底层,翼城那边的销赃还没有查清楚,几个露出来的嫌疑人还没有眉目,这时候,余罪居然直指主谋去了,可能吗?

“我知道你觉得不可能。”余罪道,开始把他灵光一现的想法说出来了,“你算下时间,席革到现在服刑两年零七个月,他在接触这种天香膏

的时候,是入狱前四个月……大规模的、系列的盗窃大牲畜案子,就发生在他入狱之后,你觉得这之间有什么关联?”

“你所说的恰恰证明他和案子没有关联,否则不可能只有咱们来清查他的过去了。”董韶军道。

“错,你这样想。假如我是系列盗牛案的策划人,假如我手里已经有了这种配制出来的天香膏,当我在实施犯罪之前,我需要准备什么?”余罪反问道。

“人手。”吴光宇也加入进来道。这不用说,肯定是人手,什么事都是由小做到大的。董韶军点点头,也认可了,心想这个案子的嫌疑人数目很可能要超乎想象了。

“对,招募人手,首先想到的是什么人?”余罪问。

“有前科的,在这行混过的。”董韶军道。

“对,像席革这种贼,自然就进了他的视线,成为他的招募对象,所以他才有机会成为较早接触这种药物的人。同意吗?”余罪道。

两人想了想,勉强点点头,这样说得通。

“如果这样的话,他肯定有某种渠道认识这些纵横乡下的贼对吧?问题就出来了,像席革干得这么隐秘的贼,知道他靠这个发财的,应该没几个人吧?如果能找到这条线,是不是会很有价值?”余罪道。

但凡侦破,大多数时候都是顺藤摸瓜,可余罪是无藤摸瓜,单凭想象,一下子把两人说蒙了。吴光宇想了想反驳着:“不行吧,这多不靠谱,得等查查销赃的那个团伙才能作决定吧?”

“不可能,根本查不下去,销赃的经营户早成气候了,别说那些大户,就我爸一个卖水果的都知道和警察城管搞好关系,何况他们?什么地方都可能成突破口,就是翼城的不行。”余罪道,对于人情关系罩成的网,他深有体会,不再试图轻易去碰了。

“我觉得另一条更有价值。”董韶军插话道,“就是咱们在翼城锁定的那几位,丁一飞、杨早胜、陈拉明,孔长远,这四个人是直接从事贩运的,如果抓到他们,和咱们查实的一印证,应该能解开这个谜。”

“错了,既然翼城打不开突破口,那这些直接从事收购贼赃和贩运的,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甚至我估计他们已经销声匿迹了。”余罪道。

难住了,两人眼巴巴看着余罪,无从确定,余罪想了想,掰着手指头道:“咱们赌一把,一会儿都给邵队回电话,如果翼城查销赃的有进展,就听光宇你的;如果已经确定丁一飞、杨早胜等四个直接嫌疑人的下落,那就听韶军安排……如果这两方都暂且不确定或者没有进展,对不起,那就听我的喽。”

“看把你牛得……”吴光宇不服气了,先给邵万戈打电话,不过电话里说了几句,脸上的懊丧的表情就很浓了。董韶军知道不行了,他接过电话,轻声说了几句,然后“啪唧”一摁电话扔给吴光宇,无奈地道了句:“贱人,你赢了。”

“嘿嘿嘿嘿,走吧。”余罪得意道。吴光宇不情愿地又驾车往第四监狱返回了。

这一天的功课可是做足了,从下午谈到晚上,然后还挑灯夜谈,谈得连管教干部也不耐烦了。一直到深夜几个人才离开第四监狱,不过从这个贼嘴里,却得到了更多的人名和绰号,贩牛的、卖兽药的、骡马市场的以及收动物毛皮的。这个陌生的世界,在渐渐地向几名小警展开它狰狞的面孔。但当他们再一次踏上追寻之路的时候,不是变得坚定而勇敢了,而是变得更加犹豫和迷茫了。

次日清晨,大雪降临,从右玉通往大同的所有路面交通中断……

第一时间更新《余罪4·我的刑侦笔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