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天也像个小孩的脸,忽地一股西伯利亚寒流过来,又是冰冻,又是暴雪,连着几天不见晴。这时节其实最好过的就是乡下,门关得严严的,炉子生得旺旺的,围着热乎乎的炕头,甭提多乐呵了,其实要不是观音庄和后沟那两起偷牛案的话,余罪日子过得要比现在还舒坦多了。

对了,就这个案子越想越没音了,观音庄的丢牛户李发展大前天去派出所来着,回来就一脸懊丧地给另一个丢牛户李大寨咬耳朵,中心意思是:完咧,老哥,甭指望牛回来了,派出所那拨货,都窝在家打牌呢。

消息很确认,说得有鼻子有眼,李大寨瞅着还躺在床上起不来的婆娘,除了使劲揪着头发坐在门槛上发呆就没别的想法。这日子可没法过了。

后沟村也没闲着,村长找了派出所两次,被王镔劝回来了,还有一次被新所长哄回来了。乡里人再没文化也有点脸面,却是不好意思再去第四次了,村长带着丢牛户到涧河寻谢老神去了。

别奇怪啊,谢老神在周边的十里八村还是挺有名的,看看凶宅,瞄瞄吉日,掐掐八字,那工作量可不比派出所的警务少多少。村长和两家丢牛户凑钱买了两瓶高梁白加一条红梅烟,好歹让谢老神焚香祷告,答应给卜一卦了。

罗盘是裂开缝的,有些年代了;龟壳是磨得发亮的,那年代不比罗盘短;至于谢老神本人,手如老树根,脸似老树皮,一脸阴晦,全身霉味,闭上眼念念有词,看得观者凛然心惊;一睁眼两眼浑浊,吓得观者倒退一步,只听他道出“天机”来了:“呀呀呀……李家丢牛,那是犯小人;金家丢牛,也是犯小人。犯天灾有活,犯小人没救啊……”

轻吟一句,言而总之,把烟酒一收,结果出来了:“牛就别指望啦,还是看好家里,别出其他事为上。”

这就完了,两丢牛户有点心疼礼金,村长傻眼了,可没想老神也没招了。他慢慢地凑上来,讨好一样问着老神:“谢老神,这说的究竟啥意思?牛找不回来咱也就不指望了,这犯啥小人?”

“呵呵……他家犯小人,他家也犯小人……”老神一嘴黑乎乎的烟渍牙笑着,指头一蘸口水,在桌上写了一个“二”、一个“小”、一个“人”,看村长不解,又把三个字连起来写。村长一看全身震颤,神情凛然,那老神摆摆手道了句:“天机不可泄露。”

其实天机早露出来了,二、小、人,三字一合,恰是“余”字。

全乡姓余的,除了一个婆娘,就剩一个人了,派出所所长:余罪!

这个天机和余所长消极怠工、久无进展的情况一结合,很快滋生出来了新的传言:全乡丢牛都是犯小人犯的,俩小人,加起来是“余”字,小人就是派出所那姓余的!

对乡警的不满,加上被偷的怨恨,乡民慢慢积蓄的愤怒,快到爆发的时候了……

腊月二十七,距离第一起偷牛案案发十一天。这一天天气还在阴着,不过匆匆赶路的指导员王镔脸色比天气还要阴晦,道听途说了这些没头脑的传言,别人当笑话,可他识得厉害。对这个愚昧的地方他从来都是又爱又恨,那些纯朴得有时候接近愚昧的群众,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他任上就经历过很多,比如最近的纵火案,就因为当时的派出所所长迫于上级压力,下令抓了村里烧麦茬的老百姓,一夜之间民愤四起,本来不烧麦茬都开始烧了,直到撤了乡长和派出所所长,这事才算揭过了。

他知道,这件事如果不闻不问也便罢了,可现在已经向村里夸下海口,回头却这样消极处理,他知道要面对的恐怕不止是村人围攻的口水了。

匆匆到了所里,进门时,他回头看到了一抹淡淡的晕色,那是被云雾遮住的太阳,这持续多日的阴雪天气也该结束了。进门时,他愣了下,东厢房乡警们正忙碌着做晚饭,这些天城里来的董韶军和大伙厮混得很熟了,正帮忙吹着火,让他意外的是余所长,此时正拉着办公椅子,盘腿在椅子上,坐在当院,把玩着硬币。

那硬币玩得即便王镔这个外行也觉得叹为观止,在左手的手心里,一拍,飞起来,落下来时,却在右手的手背上旋转,待旋转的力道将尽,他的右手撑平了,硬币慢慢地立住了,然后移动得很缓慢,滚向手腕,在接近手腕的时候,一垫一拍,硬币又高高飞起来了。余罪不是伸手去接,而是伸着一根中指去接……于是硬币像粘在他指尖上一样,他慢慢地缩回了中指,硬币像解放了束缚,在指缝间来回翻滚。

“呵呵……你可真有心思玩啊。”王镔哭笑不得地看着。

“玩就是一种生活态度,要没有玩好的心态,这地方我估计谁也待不下去。”余罪笑着道,一旁看得早已神往的李逸风接口道:“对,还要吃呢。”

王镔一瞪眼,李逸风吓得一缩脖子,吱溜声跑了,刚出院门,吓了一跳,那只大白狗奔过来了,他尖叫一声,返回来了。不料那狗儿今天表现得很温顺,汪汪一叫,随即缩到了一个人的身后,大伙儿定睛一看,居然是张猛兄弟。只见他弯下腰抚着狗脑袋,那狗温顺地舔舔他,他喊着董韶军扔根骨头来,董韶军从锅里夹了根一扔,那狗儿叼着,老老实实吃上了。李逸风大惊失色,亦步亦趋地走到不远处,凛然问着张猛道:“猛哥,这……这是虎妞家那狗?”

“对,我刚从她那儿回来,它叫大白。”张猛得意道,不过听说李逸风一直在追虎妞,他一直觉得有点儿不太好意思的感觉。

“哇,你太拽了。”李逸风根本没往那地方想,竖着大拇指崇拜道,“母狗都被你征服啦。”

众人一愣,随即狂笑四起,张猛脸一红,追着狗少打上了。狗少嬉皮笑脸躲着,那贱样连大白狗都不忍看了,掉头跑了。众乡警个个指指点点,有小声说虎妞和张猛绯闻的,有同情狗少的,要不是指导员在场,早乱起来了。

摊上这么一个团队,指导员王镔这气可真不打一处来了。他正要和余罪说话,又愣了下,他看到了余罪虽然在笑着,可他的手却非常平稳,硬币仍然在他的手背上缓缓移动着,稳稳地停在了手背中央。王镔叹了口气问着:“余所长,你还想玩到什么时候,非要等到全村人哄到门上质问?”

“可怜之人,总有可恨之处,如果他们非那样做,我也没办法,大不了像前几任所长那样被扫地出门。”余罪笑着道,很坦然,似乎预知到了那个可能非常严重的后果。

所长一坦然,指导员反倒不自然了,他语重心长道:“小余,这乡里的情况和你想象得不太一样,你要是当初不出面,这事就已经解决了……你既然出面了,就不能不解决,老百姓可是认死理的,你一下子,把咱们派出所仅有的一点威信全给断送了。”

“如果非要用捐赠的、拨付的、扶贫的款项给贼赃买单,这点威信,不要也罢。”余罪抬抬眼皮,很不客气道。众乡警一见所长和指导员又对上了,不乱了,个个悄悄钻在东厢房,顾不上吃了。张猛这几日和老指导员混得颇熟,想上前帮衬几句,被董韶军拉住了,他小声道:“人家领导班子内部矛盾,你瞎掺和个屁?”

是没法掺和,甚至王镔想掺和一把案子也无法如愿,这些日子全是下雪天,余所长整天就是窝在家里玩硬币,他实在怀疑马秋林是不是看错了这个人。

对,一定是错了,他看到了,余罪还在饶有兴致地玩着硬币,新花样又来了,双手一交叉,硬币不见了,一拍手又出来了,再一拍手又消失了。连玩几把,余罪脸上的喜色甚浓,看王镔枯站在原地,他还饶有兴趣地问着:“王叔,你一定看不出来硬币在我的手里是怎么消失的,对吧?”

“藏在袖子里。”王镔不屑道,不过马上愣了,手心对着他的余罪一换手背,那硬币根本就夹在指缝里没动,一眨眼,又消失了。指导员皱了皱眉头,哭笑不得地问着,“啊,合着这下雪几天,就关上门练这个?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招呢?”

“高招没有,劣招倒是有点。王叔,您别急,有时候着急上火,于事无补,总不能把贼叫到咱们羊头崖乡作案吧。”余罪笑着道,收起了硬币,站起身来了。

“那这事不能再拖了,今天都腊月二十七了,从案发到现在已经十一天了,年前再不解决,我怕村里人嚷得凶了出别的岔子。”王镔道,是一种非常严肃的口吻。余罪默然地回头看了眼,对于这位呕心沥血的老警察,他更多的是尊敬,只不过两人的处事方式差别太大,无法取得共识而已。

于是他笑了笑,神神秘秘地问着:“王叔是不是觉得我们什么也没干?”

“那你们干什么了?”王镔反问道。

“呵呵,马上就干,你如果有兴趣,也来帮把手怎么样?”余罪邀着。

“干什么?”王镔脸色紧张了一下下。

“吃呀,锅里炖了两只兔子。”余罪笑道,一见指导员脸色变了,又加了句,“吃完干活。”

这一起一伏,听得王镔心里咯噔咯噔的,仍然是那种无计可施且哭笑不得的感觉。他没走,就等在院子里,虽然不齿这个所长的人品,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余所长的水平,最起码他把自指导员以下的所有乡警都集合到一处了,他看得出来,不应该只是吃兔子那么简单……

一股北风吹过,卷起一片残雪,风声敲打着车窗,孤零零行驶在209国道上的一辆东风小卡,正摇摇晃晃迎着风雪前进。

岔路口,司机杨静永辨着方向,打了个旋,驶上了二级路。车里并排挤着三人,裹着黄大衣,中间一位胡子拉碴,平头半白的汉子点了两支烟,给司机递上,杨静永顺口问着:“老牛,还有多远?”

“没多远了,三十多公里。”老牛道。另一支烟递给了右手边的年轻人,二十多岁的年纪,两撇小胡子,一张鞋拔子脸,头发乱蓬蓬的,一副散汉德性。老牛看这货有点儿瞌睡了,不中意地扇了一巴掌道:“缸子,别吃饱了犯困、饿了发呆啊,看了几天有谱没有?”

“牛爷,屁事没有。”叫缸子的清醒了几分,接过了烟,加重语气道,“那些乡警比犊子还蠢,比猪还懒,我昨天还路过派出所,里面吆五喝六正喝酒呢,今天该放假了。”

“可这儿弄走过几头了,村里有防备没有?”老牛问。

“我收核桃进去看了下,没有啥动静呀……这边牛多,山又大,少上几头,他没地方找去。”缸子判断道。

这个判断让老牛省心了,这趟活儿不是一次两次了,山大沟深、地僻人稀,别说牵头牛,就牵走个婆娘那些山里的汉子也不会费力去找。算算日期,今天又是腊月二十七了,这个时间,就灶王爷也想不到有人杀回马枪来了吧?

一切办得都很小心,靠这一手发家致富的老牛已经养成了很强的自信心。他从头掐算了一遍,老七他们在这儿牵了几头之后,时间已经过去十一天了,期间派大缸进了乡里几次,都没有异样,那只能说明这里和所有的穷乡僻壤一样,丢了就丢了,谁也别指望再找回来。

就即便有人报案,也不过是增加几例悬案而已,他得意地回头看了眼车上拉着的两大包投料,那神秘的投料可不是什么地方都有的,别说警察,就灶王爷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越想,自信心越膨胀。路走了一半,他把手伸到窗外,喃喃地道了句:“东北偏北,风向变了,雪停了,明天是个好天气。”

司机已经习惯老牛这号老成精的人物了,他笑了笑,提醒着道:“老牛,大过年的陪你们出来,成不成事,路费不能少啊。”

“呵呵,放心吧,只会多不会少。”老牛笑着道,让大缸关上了车窗。

车缓缓地行在零散积雪的路面上,没化的积雪已经冻实了,已经化了一部分的雪被车辗成了雪泥,结冰了。车驶到中途,果真是雪霁风停,车灯下的路面一览无余。驶了近两个小时,终于看到了羊头崖乡的界碑,车里人商量着,向乡里驶了六公里,远远地看到村落的影子时,车停了。

三人下车,七手八脚,连拖带递,把车上载的一辆大摩托车弄下来。大缸检查着摩托车轮上打的防滑链,司机杨静永和老牛搬着两个大包裹。车支好,两人合力把大包裹一左一右放到摩托上。随着“突突”的声音,摩托车摇摇晃晃进了乡,车灯如豆,渐渐地消失在黑暗中。

货车却打了个旋,原路返回。杨静永问着老牛道:“老牛,我觉得你们干的这事有点缺德了,乡下养头牛都是大劳力,都被你们牵走卸肉了。”

“不缺德就得缺钱啊,没办法,还是缺点德吧。”老牛奸笑着,龇着两颗大板牙。

“你就瞎高兴吧,这事呀,我觉得不能常干,明年我不跑运输了,我出门打工去,跑得远远的。”司机杨静永道。他知道此行的目的是干什么,他也不是第一次干,但干得次数越多,就觉得胆子在慢慢变小,而不像本村的牛见山、朱大缸这群货,越干贼胆越大。

“你不干有的

是人想干,要不看你嘴牢,我都不带你走呢。”牛见山得意道,“咱们到这儿干,跨了两市,卖出去又跨了两市,就天王老子也想不出咱们是咋干的……呵呵,不是我吹牛,最早干这行的老七他们,都到大城市买车买房去了,我给他们干了半年苦力才把这门道摸清楚……出事?出啥事,我最怕的事就是怕牛跑来的太多了,我拉不走……哈哈哈……”

车里响着奸笑声,慢悠悠前行着,在一处预先作好标志的地方停下了。那地方被铲成了一个三四米的土台子,向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直通山顶。

车里的牛见山心里很清楚,山后就是羊头崖乡的涧河村,据他的前期踩点,村里一共四十九户、五十八头牛,停车点距村里距离十一点四公里,只要把牛拐过第一道山梁出了村里人的视线,就绝对没有被追到之虞,而这个时候,大缸应该已经在路上下饵了吧。

牛见山看了看时间,指向零时,他如是想着,仿佛看到红彤彤的钞票已经在向他招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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